尾奏,人生最后一个音符由我拨下
2023-01-08杜威
杜威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汉市武昌殡仪馆
如何评价一首音乐作品?我更偏向从尾奏去诠释整体,前奏在于宣告,主歌在于铺垫,副歌是情感淋漓尽致的挥洒,华彩锦上添花,唯有尾奏冷静、包容、深刻、自省。当一位逝者沐浴完毕仰卧在我面前,他人生的“尾奏”最后一个音符由我拨下。
25年前母亲对我说:“去殡仪馆工作?你可想好了!”“确定以及肯定!”我语带愤怒。作为这个城市当年音乐圈颇有名声的乐手,被父母强行从酒吧带走,并将一头过肩长发剃成板寸,出于“报复”我选择了殡仪馆!父亲安慰母亲:“由他去吧!总是份正经工作。”
1997年,我通过招考来到武昌殡仪馆,显然是个异类的存在。2000年6.22空难后,年轻的我被抽调到遗体防腐整容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现有条件下寻找对遗体修复有帮助的“材料”,树枝、泡沫、纱布,尽可能将残躯变得完整。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描述当时的心情。灾难瞬间将一切毁灭,但总要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当痛不欲生的家属看着亲人安详的遗容时,或许会少一分痛苦、多一分慰藉。我第一次领悟到“让两个世界都满意”的意义。遗体善后处理的4天,我经历了一场洗礼,如同一首磅礴音乐作品的前奏,在低鸣着萌发启示。
在我看来一名优秀的入殓师要具备4个层面的素质:在自我层面,必须克服心理的恐惧及生理上的反应;在物理技术层面,能识别人体组织,并完美地拼接缝合塑形;在化学运用层面,能运用化学制剂对遗体进行生化性质改变;在心理抚慰层面,给予逝者亲人心理疏导、人文关怀。往往技术是单纯的,而心理抚慰则需要更多的耐心与感知力。
一位性格强势的女士要求将70岁的母亲遗容恢复到30岁,老者正常病故无须遗体修复,可谁也无法劝阻。我借故将这位女士请进操作间,面对老人遗体时她的悲伤喷涌而出。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时不时递上纸巾。5分钟后,她一边抽泣一边娓娓道来。原来她年幼时与母亲一起被抛弃,母亲含辛茹苦将她培养成才,送到国外深造。女儿几经挫折闯出一片天地,想接母亲到国外安享晚年,可母亲不愿离开,并指责女儿不回国是“忘本”。几番争执二人几乎反目,女儿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倔强的母亲一直未将癌症晚期的事实告诉女儿,当女儿得知母亲病重消息时死讯也随即而至。她说:“在我的印象中,母亲30岁左右是最美的。”随后,我花3个小时为老人进行了面容修复,恢复到30岁不切实际,视觉只能达到四五十岁,但那位女士特别满意。因老人名字有个“松”字,追悼会时我将常规的鲜花换成了苍劲有力的松枝,如同老人不屈不挠的一生。几年来每当老人祭日,我都会接到那位女士的电话问候,去年她说将结束海外业务回国发展。
这份职业给了我太多内心的感召力,犹如音乐进行到主歌部分,积蓄着巨大的能量。
2015年6月“东方之星”翻沉,我们火速赶往监利。遇难者数量多,腐败速度快,当时的核心工作就是尽可能缩短遗体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延迟腐败,为下一步处理打下好基础,为此我制定了一套快速处理方案。在相对封闭的法医内场,我们穿着防化服、戴着防气体面罩,连续工作60个小时。我甚至失去了时间感,来时匆忙,高血压药已多日未服。从内场出来时,两位年轻入殓师出现了硫化氢中毒症状。
乐曲副歌是最精彩的,然而,艺术上最精彩的表达部分往往是现实里的苦难。艰险中才能磨砺意志力,担当中才能增强了使命感。近年来,我的一些故事受到媒体关注,且当作乐曲的华彩部分吧。
向死而生是一种格局,不知死焉知生。尾奏响起,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音符由我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