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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归

2023-01-07蓉仙儿

南风 2022年12期
关键词:柳氏寿宴大将军

文/ 蓉仙儿

图/ 枕上浊酒

曾经的爱恨情仇不过一瞬,任它烈火烹油,终究是一场花零叶落。翻云覆雨,江山动乱,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颗赤子之心,永生不灭。

楔子

熙佑十四年一个不太安宁的孟春,我从北州来到南都。

恰逢穆大将军府举行三年一届的家奴遴选,前来应雇者络绎不绝。我攥着半块酸枣糕排在长龙一般的人群中。眼看要轮到了,穆府管事却大手一挥,“人招满了!”

我忙三口两口将酸枣糕吃完,拍净手里的碎渣,跪在管事面前道:“听闻将军贵体不虞,奴愿以性命作保,自荐良方……”

穆大将军服用我调制的汤剂后,病况有所好转。我也因此留在府中。

薄暮时分,我被带至将军府东北面的一处别馆。家仆打开漆色斑驳的大门放我独自进去后,又将门上了锁。

一进馆中顿觉森森凉意,静谧中有种不安之感。我紧了紧怀中揣着的酸枣糕,小心翼翼地沿着青石小径往里走,一路行至书房。房门半掩,隐约有灯光映出。

一个年轻男人正半卧在软榻上,凝神看着手中书卷。他容色苍白,瘦弱身躯裹在宽大的缃色外袍下,像一抹随时会隐去的烛光。

我垂首躬身道:“婢子安箬,是来侍奉公子的。”

男人徐徐转头望我,带着一抹勉强的笑意柔声道:“你是第六个……”

“此前五人呢?”我大惑不解。

“或逃了,或死了。”男人浅笑一叹,又将目光移至那卷《六韬》,不再看我。我略显尴尬,下意识地掏出酸枣糕放进嘴里。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别馆的日子,负责男人的饮食起居。每日所需物料均有人送至别馆,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别馆是一个想出也出不去之地,男人似乎也并不想离开,整日待在书房或园圃中。而我每日只服侍他,对其他事物不闻不问。三月后,许是因谦忍温顺,我被管家告知,今后报备行踪便可外出。

很快,我结识了将军妾室柳二夫人的贴身婢子小雅,并得知我每日服侍的男人曾是穆府的大少爷穆平北。少时允文允武,禀资秀拔,虽是养子却甚得将军器重。但七年前突然失踪,再回府时便被掌家的将军次子穆南生关进了别馆,只有重要的日子才获准出行。

得知穆平北的身世和遭遇后,我服侍他比以往认真,添香加衣,点茶伴读都颇用心。渐渐地,我亦会将所见所闻告之。他听得颇为专注,偶尔还会主动与我叙谈。彼此起初的陌生感逐渐消失,漫漫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每当我向穆平北提及边境战事时,他总忆起当年快意豪勇的峥嵘岁月。或许是病体羸弱,穆平北言语时始终细声慢语,愈发令我感喟其分明英雄年少,却囿于斗室之中,浑浑度日。

一次,穆平北用完药,我将裙兜内的酸枣糕塞到他手中。穆平北推辞不过,勉强尝了一口,竟大呼:“馨香四达,酸甜适口!”。自此每每服药后,他必要拉着我陪他吃上几块方才作罢。

此后,我们更显亲近。他直接唤我的名字,我亦以“公子”称他。

时值暮春,我一壁服侍穆平北,一壁又要参与将军寿宴的筹措事宜,每日忙到丑时方才回房歇息。

一日天刚破晓,我睡得昏昏沉沉,却被一阵犬吠惊醒,忿忿然冲出房外踢了那狗儿一脚。少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原来你不喜狗儿。“

不想这尴尬一幕竟被穆平北尽收眼底。他眸光携着笑意,抚过我眼角眉梢。我默然颔首,不自觉地把手伸入裙兜,摸索半晌却什么也没有。

霎时间,我面泛绯色,匆匆转身逃开。

奇怪的是,自那日起我再未听见犬吠,却在园圃一角瞥见一个隆起的土包,四周还散落着些许犬毛和血迹。

看来再也不会有犬吠打扰我的清梦了。穆平北竟然把那只养了三年的狗儿杀了。

穆大将军的生辰临近,府里原本压抑的气氛似乎也被冲淡了。

闲暇时,小雅说起柳二夫人今年又将在将军寿宴上亲取蛇胆,却总是唯恐蛇血脏污,腥臭难闻。

原来,由于穆大将军患有肝热目赤、皮肤热毒之症,需常年服用蛇胆祛热。因此,由将军夫人在寿宴上亲自剐蛇取胆便成了穆府传统。多年前大夫人离世,这桩任务便落到了二夫人柳氏的头上。

我无意间向穆平北提及此事。不曾想在寿宴前一天,穆平北递给我一双质地华贵、做工精巧的缂丝手套,让我赠予小雅。为避嫌,对小雅只说是我织的。

四月十五,圆月当空。穆平北携我一同出席了将军寿宴。院内人人华袍皮履,谈笑风生。唯有穆平北一袭云衫,眸光淡淡,独自坐在漫天纷飞的月梧花间执壶泡茶,消瘦的身姿愈发显得清越不群。

寿宴上节目繁多,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的表演。一阵喝彩后,院内一时异常安静,我知道寿宴的重头戏将至。少顷,只见柳二夫人乌发高绾,婷婷袅袅地步入庭院,罗裙轻荡,姿态柔美。

此时,家仆将一只一尺见方的竹笼抬至贡台之上。小雅也将琉璃托盘奉与柳二夫人,其上放置的是一把柳叶金刀和我送给小雅的那双缂丝手套。

柳二夫人戴上手套,一手握金刀,一手轻轻揭开竹笼上覆盖的丝锦,映入眼帘的是两条业已迷晕的银环蛇。她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条,手臂忽地用力在中段一划,腥红的蛇血飞溅而出,眨眼间一枚蛇胆已轻松取出。

台下旋即响起一片击节喝彩声,柳二夫人含笑看向堂上的穆大将军。二人目光交织,郎情妾意。

柳二夫人遂又从笼中取出第二条蛇。正要举刀,那条蛇却似乎扭动了一下,柳二夫人一惊,刚要放手,蛇头却闪电般朝她扑去,毒牙狠狠地扎进了她细嫩的手臂。而躺在一旁的那条受伤的蛇此刻竟然也扭动残躯,在她惨叫之际,扑上去咬了第二口……

待郎中赶到,躺在将军怀中的柳氏早已口吐白沫,香消玉殒。须臾间,喜事变丧事。

穆平北携我匆匆离去。按规定,寿宴结束他是必须回别馆的。起身的那一刻,我却似乎看到穆平北唇角微扬。

不久后,我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穆大将军对柳氏的死颇为疑心。毕竟给蛇喂迷药的是府上家养的药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毒蛇怎会好端端地苏醒,甚至还袭击人呢?

为此,穆大将军彻查了寿宴上所有宾客,却始终未有线索。无奈下,他只好厚葬柳氏,并遣散她房中所有下人。这其中也包括小雅。

一连几日,穆平北只管读书种花,对我带回的消息置若罔闻,唯有得知穆大将军病势更为沉重时面露忧戚。

傍晚,我照例为穆平北送去汤药。他正手持花锄,在园圃中为杜鹃花培土。大概是怕伤及花根,他培土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加之体力虚弱,几乎每次下锄后都要歇息片刻,进展十分缓慢。

难以想象这样的他,非但会杀死一只养了三年的狗儿,还会杀人。

我曾听闻自穆南生掌权不久,生母柳氏就明里暗里苛待患病的大夫人。大夫人的身子日渐衰弱,待穆平北回府,母子二人已是天人永隔。

而寿宴前一晚,我隐约闻到赠与小雅的手套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仔细观察发现夹层内竟有粉末,且仅用一根极细的银线维系。一旦佩戴,银线断裂,夹层中的粉末便散落而出。而血腥味极易刺激蛇性,因此正是藏在手套中的狗血粉末造成了柳氏的死亡。

寿宴当天,我将手套放入礼盒中交给小雅,而小雅和柳氏匆忙中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我正欲再次端详眼前这个谜一般的男人,忽闻一阵脚步声。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哥哥恢复得不错嘛,已能下地种花了。“穆南生阴郁的眸光扫过穆平北和我。他身着淡墨色锦袍,身型矫健,剑眉朗目,衬得一旁的穆平北更为羸弱苍白。

“弟弟今日怎会来看我这个废人?”穆平北淡淡一笑。

“父亲病重,官家近日将议定穆府侯爵之位继承事宜,不如由哥哥来当这个侯爵吧。”穆南生好整以暇地凝视穆平北,讥讽笑意从眼底蔓延到了唇际。

穆平北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监狱是最安全的,只要狱卒过得去。中秋的糖元汤里给我放两块鸭肉吧,不放没喜气。”说罢,他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看我这个“狱卒”。

穆南生不再理会,大笑着走出门去。少顷后,笑声尚未消失。我这才意识到他二人的住处其实很近,只有数十米之遥。

待穆平北复又拿起锄头时,我开口道:“刚才公子为何拒绝他?”

穆平北伸手轻抚花枝,脸上突然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却格外柔和,也格外温暖。”若方才答应他继承爵位,那明早死的就不只是我,还有你。你若不在了,还有谁陪我一起吃酸枣糕呢……”

那一刻,我的心犹如被他手指轻轻挠了一下,骤然收缩。

我好想告诉他,为了杀死柳氏,我在那把柳叶金刀上亦抹上了刺激蛇性的粉末。但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转身离开时,穆平北蓦然叫住我:“问你讨一壶酒,告诉你一件七年前的旧事。”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穆平北会亲口告诉我他的遭遇。我猜这一定是个佐酒的好故事,忙不迭地垂首立于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包刚蒸好的酸枣糕,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穆平北轻描淡写地掀开自己沉重的过往。

他虽是养子,却因自小聪慧沉稳甚得将军青睐,屡次立下战功。十九岁那年,他奉皇命前往北方征伐燕族。一路所向披靡,大杀四方,却在返回南都途经雁儿峰时,遇到一帮武功高绝的刺客袭击,不慎掉落悬崖。万幸的是落在了一株崖壁的松树上,减缓了坠崖的速度,人未死却筋骨尽断。

幸遇一位隐世神医救治,历经九死一生总算捡回性命,却因此落下一身伤病。待勉强能独自行动,辗转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四年后。彼时,将军因病卧床不起,由穆南生掌管府中大小事宜。穆平北遂被锁入别馆,一关就是三年。

他的语调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得像秋日止水,却直抵我心。我嚼着枣糕来掩盖心中骇然。

穆平北忽又微微一笑,“心内有疾,必现外症。你吃个不停,是否先前挨过饿?”

一听此话,我莞尔一笑:“公子好眼光。岂止是挨过饿,我自己都差点喂了那帮饿鬼。”

“那一年北州饥荒,尸横遍野。娘将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我,自己饿死了。我随一群人迷迷糊糊地跑,锅底的灰、地里的土、槐树的皮,连蝗虫蚂蚁都吃光了,却还是饿,那便如何?吃人呗。开始他们只是吃死人,后来连活人都吃。”

“我一个皮包骨的小姑娘也被他们盯上了。临下锅,没想到被一个寡居药农所救。”

“从此后,我只要得空了就想吃,总是害怕下一刻挨饿。只要我吃得足够饱,就永远不会回到当年,永不必再体验那种记忆。”

我一面说,一面沉浸在回忆里。直到发现穆平北定定地注视着我,若有所思,遂又笑道:“以后我难过时,你定要带酸枣糕来。若我不要,你千万别放弃,定要硬塞给我。”

穆平北不禁展颜一笑。良久,二人相对无言,却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

绿叶如帷,蝉鸣阵阵,一转眼已是初夏。在燕军的步步进逼之下,朝廷渐入困境。穆府中人由于将军的病况不佳,愈发人心惶惶。

而穆平北终日仍只有两件事,一是书房览书,一是园圃种花。

我见园中虽琳琅满目,颇有野趣,却鲜有珍花异草,于是从府外寻来两株三色杜鹃。穆平北却并无料想中的喜出望外,只将杜鹃花栽至园圃的角落处,距其他鲜花颇有些距离。

或许是调养得当,穆平北的病情渐有起色,心绪也一日比一日和悦,打理花草的时间愈发长了。圃内花色斑斓,幽香暗浮,每每引得蜜蜂采顾连连时,穆平北目中便似有微光闪动,恬静神情里透着隐隐的喜悦。

月夕将至,穆府终于显出几分欢庆氛围。而穆南生刚刚被议定为晋爵人选,命人采买了几只上好的阿勒泰羊羔。

府中人皆知,穆南生酷爱食生蜜,曾去天竺采买蜜蜂,并在院中搭建蜂巢。只是为了能在炎炎夏日亲手打开蜂箱,将刚从烤架上取下的炙羊腿蘸着生蜜,大快朵颐。

由于将军病体未愈,中秋夜府中并未大摆筵席。大将军只将茶点节礼分发到各院,以表慰问。

皓月当空,飞彩凝辉。别馆中,一切与往常无异。我在院中点起盏盏花灯,陪着穆平北一同赏月小酌。

“今夜怎如此安静?”穆平北问我。

“恐怕是被岌岌可危的局势所骇,百姓大多待在家中,格外珍惜每一刻的安稳。”我肃然答道。

穆平北倏地起身,凝神看着庭外萧疏的深秋景致,眉宇之间神情悠远。

“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我终有一天会再上沙场的!他薄薄的笑意中充满了如霜的傲气。即使是被软禁的这些年,他也始终坚持研学兵书策论,没有丝毫松懈。

“那我便陪着你,日日给你端茶送水!”我吞下半块酸枣糕,笑眯眯地凑过来。

“胡闹!”他低语,然后回首望向院中那两株三色杜鹃,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我眸中。

我不胜酒力,不久便有些深思恍惚,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已躺在床上。想来是穆平北在我酒醉后,将我扶入房中的。

正当我神思旖旎地想象着昨晚是如何依偎在他怀中时,却忽闻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尖叫声。我即刻循声而去,来到穆南生院前。此时已有好几名家仆立在门外,却不敢入内。

我绕开他们,独自向里探去。

这是我第一次步入穆南生的私院,秀湖假山、绿水清泉。但无论多美的庭园中若是躺着一个满脸流血、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会太美了。

只见穆南生全身僵直地躺在地上,口中溢出黑血,身边散落着尚未吃完的羊腿和各色美食。其贴身婢子小嬛在一旁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她今晨前来扫洒,一推门竟发现穆南生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

经查看,穆南生是中毒昏迷。可现场所有茶点肉食竟无一含毒。穆南生是如何中毒,又中了何毒,始终未能查出究竟。一连几日,穆南生始终昏迷不醒。全府皆被诡异恐怖的气氛笼罩,惶惶不安。

然而这一切的真相,我却了然于胸。

次日傍晚,穆平北在房内看书。我在侧烹茶,清香轻缓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绿的清荷叶脉散发的芬芳。

这特殊的香味引穆平北暂离了书本,掩卷问我:“今日烹的是什么茶?”

我答道:“西荷香。”

西荷香多成片状,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秋茶。穆平北似乎来了兴致,“陪我共饮一杯吧。”

我取出两只茶盏,斟上茶,坐在他身侧。

“月上柳梢,一壶清茶,数剪清风,间或有暗香盈袖,是何等闲适之事”,穆平北略略仰首,身后是绮霞玉树,落红成霰。我透过杯中蒸腾的雾气,愈发地看不穿他。

穆平北忽然朝我微笑,目光出奇地温柔。我牵了牵唇角,刚想随他笑,却听他唤出我的小名。

“小沅,是你吗?自那日事成后,你偷偷藏起我赠与柳氏的手套时,我就留心观察,直到昨晚看到了你袖中的玉璧……”

我悚然大惊,慌乱中手中的酸枣糕尽数散落在地。没想到我酒醉时,他竟然发现了我最大的秘密:那块能证明我真正身份的玉璧。

我叫穆思沅,是穆大将军和府中歌妓郦娘之女。可我一出生,将军未及给母亲名分就出门远征,只赠与她一块家传玉璧,上面刻有一个“沅”字。待其归来,已是两年后。

而彼时时局动荡,内忧外患,天子决定同国朝三品以上大员悉数南渡。就在将军府举家搬离前夕,柳氏以母亲毒害长公子穆平北为由,将我母女二人赶出府邸。我和母亲被迫留在了北州。

不久北州遭遇天灾和兵乱,母亲被饿死,我也差点被杀。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我被一个药农收做养女。十八岁那年养父病亡,我便独自南下来到了将军府。

面对穆平北和善温柔的目光,我终究是点了点头,正想唤他一声大哥,却没想到穆平北接下来的话,让我顿觉天旋地转。

“对不起,我没想到父亲会连你一起赶出府……”

原来,当年九岁的穆平北为了不让大将军另纳姬妾,冷落养育他的大夫人,竟在自己的饮食里下毒,并暗示柳氏毒是母亲下的,给了原本就嫉妒母亲的柳氏可乘之机。大将军一气之下将我们赶出穆府。

我和母亲出府那日,穆平北在雨中跪了一夜,哭着求大将军带我一起走。

“小沅,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好……真好……”讲完这一切似乎耗费了穆平北全部的气力。他一面说,一面俯首靠着我的臂弯,眼眶湿润,呼吸微弱。渐渐地,四下寂静,他斜坐在柳花毡上双睫低垂,早已睡去,那模样恬静乖巧如婴孩。

而我却整个人摇摇欲坠,从心脏处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将我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自入别馆以来,我对穆平北的一举一动历历可数。从他将狗血制成粉末藏进手套,借此激醒毒蛇袭击柳氏,再到在园中培植毒花,利用蜜蜂毒杀穆南生。每一次,穆平北都是利用动物杀人,做得几乎天衣无缝,无迹可查。

我一直以为柳氏是我和他共同的敌人,我们同样是被家族抛弃的人。因此那晚,我唯恐杀不了柳氏,在金刀上也撒上了动物血粉,随后又悄然取走了那双手套。

却不曾想,当年我和母亲颠沛流离的根源竟然是因为他!虽然那时只有九岁的他并无真正害人之心,只是出于孩童心性,单纯地想报答养母恩情,但毕竟间接造成了母亲和我的悲剧。

举首望天,看头上乱云逐霞,昏鸦飞过。我的心情亦随那轮暗红残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连几日,我刻意躲避穆平北,不主动接近他。

时维九月,芳菲谢尽。战火已蔓延到了南都,城中焦灰与血迹随处可见。战争的阴霾已经弥漫了整个南都,穆府也不可能例外。

这一日,穆大将军派人唤穆平北和我一同入内。他斜靠在瑶席上,几乎只剩一把枯骨,唯独一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还乱耀着点点粼光。

“小沅,对不起,当年是我……”他定定注视着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真相。

南渡迁都时,穆大将军想抗旨留在北方抗敌。官家却担心将军拥兵自重,自立门户,于是以穆府全家性命胁迫将军。将军最终妥协,却因此与官家生隙,危机暗伏。

为了不让母亲和我亦卷入其中,便借故将我们赶出了府,暗中安排人照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母亲和我还是由于天灾落得家破人亡。这些年将军一直在打探我的下落。一年前得知我独自南下,直到近日才查知我已身在穆府。

“小沅,望能将我的骨灰带回北州,和你娘葬在一起……”那一刻,将军的眼中盛满了期许和憧憬。

良久,将军望向穆平北,声音虚弱,神态却异常冷凝:“穆家但只有一人,国土不可失一寸!你原是个利刃断金刚的英雄,只可惜……”他用最后一点气力凝视着穆平北,眼底通明,多少深意尽在不言中。

当晚,将军病逝。那一刻,我克制不住地发抖,却始终也不曾滑落半滴眼泪。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皆源自十六年前的那次举国南渡。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到死都没有说过一句怨恨将军的话,临死前还让我去投靠他。她亦是懂得将军当年的苦心,明白将军是真心爱她的……

奈何所有人都正逢一个不太平的时代,也身处一个不强大的国家。没有人的梦想能够实现,亦没有人能获得长久的平宁和幸福。这宿命来自时代。

晚风幽凉,熙佑十四年的秋天已到了深处。

三日后,我依例去给穆平北送汤药。步入其房中却未见人影,唯有书桌上留有一道药方。我一望便知这是给穆南生的解药。

原来时值八月,是曼陀罗、夹竹桃、断肠草的花季,无毒花源短缺。而蜜蜂饥不择食便会采集有毒的花粉,以致酿出的蜜亦含有剧毒。穆平北正是利用穆南生自己养殖的蜜蜂给他下了毒,为的是报当年穆南生派人刺杀之仇。

可如今,他已放下这一切。

待我追出门,奔至转角处,只见穆平北正身穿银衣薄甲坐于马上看着我。深秋的风吹过他乌黑的鬃角,将其身后的玉色披风卷得烈烈作响。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就在看到穆平北唇边那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时,顿时觉得天地为之一宽。我想了好多话要对他说,但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他,忽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抬手递上一袋热气腾腾的酸枣糕。穆平北双手接住的那一刻,一抹笑意早已浮上眉间。但我却未松手。

他含笑从袋中取出一块枣糕塞入我手中,“再陪我吃一块吧。”

我缓缓放入口中反复咀嚼,却不复往日清甜馨香。

“放心,北境是我最熟悉的战场,在北州等我。”风尘滚滚中,穆平北字字凛冽,“国家存亡比我一人安危更重要!”

说罢他不再回眸,拨转马头催动四蹄如飞的坐骑,毅然决然地奔向远方。我伫立风中,半晌未动,潮湿的双眼迎着漫天飘雨向所爱之人做无声的道别。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惆怅。

曾经的爱恨情仇不过一瞬,任它烈火烹油,终究是一场花零叶落。翻云覆雨,江山动乱,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颗赤子之心,永生不灭。而我和穆平北的那一缕幽微情感,亦是不值一提了。

熙佑十四年冬,敌军大举南侵,朝廷倾举国兵力,拼死以御。百姓流离失所,街头到处都是乞讨的人,声声哀求不忍闻之。

半年后,战火依旧未灭。时近清明,当穆平北看到作为随队军医的我出现在他面前时,双眸灿亮如星,紧紧握着我的手,笑道:“不愧是穆家儿女!”

我被他看着,心头一暖,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乱世起起伏伏,白云苍狗,庆幸还能相遇。而到最后一刻,我们也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熙佑十五年夏,燕族三战不利退回本国,我朝折兵十万,各州光复。对于百姓、朝廷而言这是一场胜局,被摧毁的家园也在慢慢重建。欢欣鼓舞的人们在一片庆贺的气氛中,似乎已经忽略了那些应该哀悼的人。

暮色四合,不远处的北州夜市灯火渐明。

我靠在柏树旁,身下是饱受战火的山河,身后是冰冷的墓碑。碑上刻着母亲、父亲,还有穆平北的名字。尽管穆平北在军中担任文职,只需统筹全局、排兵布阵,但羸弱的他终究没能经受住沙场的严酷和夜以继日的奔波,最终倒在了战场上。

风吹过,一股熟悉的清甜香味沁入心扉,耳边似乎有人对我说:“你若不在了,还有谁陪我一起吃酸枣糕呢?”

我惶然四顾,苍穹洁净,唯有明月。风呼呼地在耳畔吹过,一切都从眼前渐渐恍惚……

从此,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

直到,此生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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