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反思竞速现代性的寓言文本*<br/>——《从前慢》的“慢记忆”书写及其隐喻

一个反思竞速现代性的寓言文本*
——《从前慢》的“慢记忆”书写及其隐喻

2023-01-07杨向荣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8期

□ 张雪杨向荣

内容提要《从前慢》是一个竞速时代慢速审美现代性的寓言文本，木心对少年时代小镇生活的蒙太奇式书写，实则是对“从前慢”的生活追忆，是一种“慢记忆”的书写，它不仅承载着离散在外游子的怀旧之情和乡愁意识，也提供了一个反思竞速现代性的生存镜像和批判视角，呈现出走向慢速现代性的审美话语隐喻。

在现代文学史上，学界普遍将怀旧和乡愁视为木心《从前慢》的重要主题，认为《从前慢》是“离散”文人木心在异国他乡的“回归”之作。虽然不能否认《从前慢》文本所体现出来的乡愁与怀旧意识，但学界却忽略了诗作中的“慢记忆”书写及其审美隐喻。《从前慢》是一个竞速时代慢速审美现代性的寓言文本，木心对少年时代小镇生活的蒙太奇式书写，实则是对“从前慢”的生活追忆，是一种“慢记忆”的书写，它不仅承载着离散在外游子的怀旧之情和乡愁意识，也提供了一个反思竞速现代性的生存镜像和批判视角，呈现出走向慢速现代性的审美话语隐喻。

一、记忆中的慢城画卷

木心的少年时光是在乌镇度过的，对故乡的草木、山水，以及人和事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木心后来以离散者的身份生活在异国他乡，他曾描述昆德拉为“带根的流浪人”，这个标签实际上也很适合木心。木心在谈到自己的流亡经历时曾说：“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在纽约一住十年，说是流浪者也不像。”①2006年10月，木心在接受采访时也强调了自己旅居在外的乡愁，“我的童年，中国还有‘民间社会’可言，那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生态，特有人情味、戏剧性。在美国犯乡愁了，我就想写一本书，叫做《往日醍醐》，中国江南的浮世绘呀，用意识流手法描摹我童年故乡的春、夏、秋、冬，可奈中途停笔，后来就意兴阑珊，没写成。”②可以说，木心一生大半在外漂泊，从乌镇到上海，到纽约，再又重回故乡。《从前慢》是木心在旅途中写的一首小诗，收录于2009年的《云雀叫了一整天》诗集中。全诗如下：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③

显然《从前慢》是木心作为离散者的“思乡病”和“孤独症”的表征，从文字的叙事表意来看，全诗是对逝去的少年时光和小镇生活的回顾和追忆。诗中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意识和怀旧情结，如家乡的风土人情、小城的老街和店铺、记忆中的日色、小道上行走的车马邮件等。这些典型意象可以视为木心在自身历史性时空体验的线性滑动中，立足于当下时空感知，向逝去时空经验的回归。整首诗作为时空体验指向一种有别于当下现代性生活空间的慢时空，在回忆和记忆的基础上，运用想象对从前的时光进行速写与重构，使其成为木心实现自我认同的路径。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是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④。可以说，现代性也是一个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小诗也是长期旅居海外的诗人基于传统时空经验的一种身份认同建构，这种个体时空坐标的辨识是对“从前慢”——“现在快”的时空体验对比的结果。正如木心曾自述：“古代人，像刚开封的酒，酒味醇。但这酒缸没有盖子，酒味走了。博物馆，早期的，希腊的雕塑，中国的青铜时代，多好！现在塑料的东西也放进博物馆。走进博物馆，倒着看上去，人类才进化。”⑤诗中的“慢记忆”书写，本来是诗人对自己少年时光和故乡生活的怀念与存照，却在当下成为网络二次创作的元文本，引起一系列以“从前慢” 为主题的文字、图片以及视频创作的网络狂欢，可以视为一个加速现代性语境下的寓言文本，折射出竞速时代现代人生存镜像、情感呼吁和审美诉求。

全诗以“记得”这个颇具意象指涉性的动词起首，把全诗引入对少年时故乡“慢生活”的时空追忆与速写中。“早先”和“少年”都是有着时间印记的词，强调作者思绪的时空久远，也将读者的思考引入作者成长于斯的小镇时光。诗人所展示与强调的记忆画面中，首先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过去小镇日常生活中真诚相待、不疾不徐的社会互动，过去的人们“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通过对过去社会关系所呈现的从容舒缓、井然有序、亲密无间等特征的微妙捕捉，奠定了全诗的“慢记忆”和“慢生活”基调。在木心的怀旧书写中，“慢记忆”还指向故乡小城的空间记忆，这是对当下竞速空间体验的一种“返魅”回归。

全诗通过一连串的回忆意象，呈现出从前的小城生活画卷：“清早”去“火车站”的路上，“黑暗”的“长街”没有“行人”，只有“冒着热气”的“卖豆浆的小店”开着门。在空间场景中，火车站送往迎来，这是一种快的意象，但在诗中，火车站在无人的长街和冒着热气豆浆小店的笼罩下，从空间场景中剥离出来，在夜色中变得模糊和缓慢。无论是空无一人的长街，还是卖豆浆的街头小店，相对于当下城镇化景观所凸显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加速生活场景，这无疑是一种相当“慢速”的传统小城生活景观的速写。生活的细节、表象，是与它的最深奥、最本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以此来看《从前慢》，在木心那里，一个人，一片景致，一场对话，或者一种情绪……显然作者在从前生活时空的意象中着力捕捉的是凸显“慢”的价值的断片，是对日常生活碎片的敏锐感受，是一种对被暂停的永恒印象的审美追求，其意义在于从“慢生活”的细节中去发现日常生活的价值所在。有研究者强调中国诗文的空间书写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意念化特征，具有以己感物的思维特质和具体物象的空间表述方式，也体现着创作者的人生价值。⑥通过小城物象的静态呈现，打开传统社会“慢生活”的价值遮蔽，正是木心空间书写所呈现的意念化特征。

木心对前后时空体验的区分强调一种社会关系的角度，“一生只够爱一人”是一种“慢爱情”的书写，这种理想爱情是一种诉诸时间维度的情感实践。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所描述的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讲述的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故事都强调爱情的时间尺度。在过去，爱情是缓慢的，需要时间来沉淀：一辈子只能等一个人，只能够爱一个人。在短暂的人生经验中，爱情被无限拉长，形成一种时间的凝固感。因此，“一生只够爱一人”描绘了跨越时间考验，即使通过异常慢速的车、马、邮件联系也坚守爱情的意象画面，这是对当下感情的一种寓言修辞，与今天的“爱情泛滥”“情感买卖”“闪婚闪离” 等现象也形成强烈对比，极具寓言反讽性。因为传统交通、通讯方式、生活空间的慢速特征，社会互动更具深度和长久性。在这样的慢生活节奏下，生活被赋予与当下加速生活不一样的品质，人们的感情更真实，更深切，体现在爱情上，就是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这是一种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反讽指表面意义与内在意义的不一致，反讽的运用使文本话语产生变形，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从前慢》中的“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实际上木心是想表达一种反讽的隐喻意义：在“日色”快了，“车”“马”“邮件”也快了后，需要慢慢沉淀的爱情也快了，这与当下“一生不止爱一个人”，形成强烈的反讽效果。

全诗仿佛一幅静态的“慢城”生活画卷，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江南人文水墨画卷。今天，现代人像旋转的齿轮一样沉沦于各种“竞速”生存中，日益成为城市流水线和机器的附庸。当下的竞速时代被贴上了很多标签，如尼采的“偶像黄昏”时代、艾略特的“荒原”时代、曼海姆的“慢慢长夜”时代、卡夫卡的“城堡”时代、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等等，都言明这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在这个意义上，故乡乡邻间交流的细声慢调、诚诚恳恳，以及小城的长街小店，在诗人的记忆叙事中被赋予灵韵，并与当下的竞速城市空间形成鲜明对照，形成穿越性的静态远托邦想象画卷，让置身于现代性都市空间中的个体拥有家园般的温馨记忆。沃斯·内舍写道：“城市这一文化文本仿若可以一再叠加书写的‘羊皮复写纸’，艺术、信仰、政治种种话语在其上留下印记，城市由此成为一个无法完成却可以无尽解读的文本。”⑦因此，保留记忆中的小城画面，挖掘其文化底蕴，不仅是探寻故乡小城“年轮”的关键，也是对记忆中“慢城”的静态呈现。

二、消逝的慢节奏生活

除了通过记忆描述出一幅“慢城”画卷外，木心还通过动态的小城画面，绘写出逐渐消逝的“慢节奏”日常生活场景。在诗中，缓慢的落日、载着邮件不紧不慢行走的马车，无疑勾画出一幅慢节奏的田园诗般生活画卷。虽然木心写作《从前慢》是基于其离散文人的知识背景，但是作者敏锐地感知到个体思维方式转变背后的媒介动因，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如今越来越聪明的人工智能，不断人性化的算法，都揭示出媒介并不是透明的，它不断浸入人的身体，导致人类同质化的生活方式，以及感知世界方式丰富性的丧失。⑧媒介环境学派代表性学者麦克卢汉主张媒介即讯息。⑨媒介不是被动接受信息内容的容器，从前的车、马、邮件到当下的数字化生存，不仅仅是通讯技术的更替，也意味着社会结构和人的感知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变革。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这里的“变”表征了诗人心理感受的一种变化：一种“从前”到“当下”节奏日益加快的心理感受变化。这种感受是与今天快节奏的生活比较中得出来的，“车，马，邮件，都慢” 作为一种媒介生存隐喻更是相对于当下加速生活而言的，因为传统生活方式倚赖的车、马、邮件，对比当下的交通工具和信息传播媒介，其效率不可同日而语。从借助自然动力的马车、帆船，到借助动力的蒸汽机车、轮船、汽车、火车的发明，再到城市地铁、高铁、飞机等交通工具的发展，交通工具的提速给现代人带来了快速的现代性心理体验。在诗中，车、马和邮件与当下的飞机、高铁和电邮相比，无疑形成强烈的速度反差。火车站、长街、豆浆店、日色、车、马、邮件等意象使全诗具有极强的画面感、空间感和节奏感，营造出一个“慢生活”的小城世界，表达了木心对从前那个充满温情、人与人相互信任的“慢世界”的怀念，以及对当下加速社会的生存反思。

乘坐高铁奔驰在不同的时空场域中，是一种时空压缩的加速现代性体验。高铁成为现代性时空中的一种神奇之物，它奔腾而过，驶出城市，越过山川，掠过乡村，以令人惊叹的速度穿越在大地上，对传统的地理空间产生了剧烈冲击。高铁的提速把过去的旅行时间不断缩短，空间被急遽压缩，但现代人往往在急速变换的异时空中感觉到晕眩和无所适从。对此，希弗尔布施引用1839年的一篇匿名文章内容：“如果是在铁路上旅行，我们就很难看到那种一直拖着我们飞快前进的奇妙力量了。……我们感觉到自己在动，而且在很快加速；坐在公共马车里，旅程漫长而乏味，但在这儿，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旅行已经结束了。”⑩可以说，乘坐高铁和飞机出行相对木心诗中所写的驾乘马车缓缓而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与体验。骑着马或坐在传统的马车上，距离感在与自然的具身交流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传统的亲近自然的交通方式被高铁、飞机等现代缺乏自然具身性的交通方式取代，人们在加速的时空影响下，传统的时间与空间的直观感知消失了，产生的是一种晕眩或迷失感。在现代快节奏的旅行体验中，传统的空间感知被不断加速的时间瓦解，空间的距离被消融在可计算的时间之中。哈维写道：“现代性不仅需要无情地打破任何或所有在前的历史状况，而且也使它本身具有了一种内在断裂和分裂的绝无止境的过程和特征。”⑪笔者以为，现代社会的这种断裂性是一种当下生活与传统生活的断裂，一种充满速度体验的现代生活与宁静而缓慢的传统生活之间的断裂。从骑乘时代、铁路时代到飞机和高铁时代，运输速度得到了飞速提升，而当下的信息和数字技术也创造了传统媒介所无可比拟的传播速度。

《从前慢》中的“变”这个词，还揭示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感知方式的转变，一种从从前经验到当下体验的心理感受转变，这也正是木心“从前日色变得慢”的隐喻之所指。经验是传统社会的产物，是传统心理结构的积淀，如木心所言的大家说话都“诚诚恳恳”，有一说一，没有多余的废话。在木心的记忆中，从前的人际交流是一种经验的传承，个体与外在世界的感知是连续的、和谐有序的、温情脉脉的，生活是一种缓慢如细流般的场景。反观当下的速度化生存，飞逝的场景与加速的时空体验带给个体的不再是沉淀的经验，而是一种应接不暇的“震惊”体验，这是速度逻辑带给个体的一种心理震惊，是一种突发性与疏异性的情感体验。笔者以为，木心居于当下的加速社会中，他基于快速变迁的现代生活感受到了传统经验的丧失。因为现代性的速度异变，从前那些固定的经验，如价值观、生活方式、时空安排、心理、社会关系等，都烟消云散了。这也是当下时间加速带来的一种“速度异化”，它表现为人与其周遭环境关系的异化，是人对其周遭空间的陌生化感受，即对生活于其中的空间，我们缺失了亲密感和记忆能力，人和世界的共鸣关系消失了。在媒介的竞速影响下，信息瞬间万变，主体对逝去事件的遗忘速度大大加快，个体的行动受到速度的宰制，没有什么东西能再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网络办公的自动化，时空距离在今天变得不再是问题。个体依托网络媒介的加速实现了对现实时空距离的征服，空间不再如前现代社会一样相对稳定，而是逐渐从物理地点中分离出来，现代人形成吉登斯意义上的“脱域化”生存。齐美尔认为，“我们所体验到的生活速度是生活的全部及其变化程度造就的产物。”⑫鲍曼也认为，在现代性速度的影响下，“空间已不再是一个障碍物——人们只需短暂的一瞬就能征服它。”⑬在媒介生存日常化的当下，地球村已经成为技术现实，通过新媒介技术人们甚至足不出户就能实现跨时空的虚拟在场和即时对话，但这种技术中介化的“亲密感”却未能消除现代人的思想隔阂，交流的无奈逐渐成为现代人的生存新困境。现代人征服了越来越多的时空距离，但仍然感觉时间不够用，并发出“时间去哪儿了”的感叹。可以说，在速度经济下，快节奏的生活模式正在逐渐形成，不仅在商品的生产中，在商品的交换和消费，以及人们的交往与交流中，遵循的也是这种不断加速的速度逻辑。现代社会的急速变迁带来的是一种时间紧迫的体验，现代生活充满了越来越多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在这个意义上，“车，马，邮件，都慢”不仅是诗人个体的一种慢生活体验，也是对一种消逝的“慢节奏”生活的缅怀，它相对于快节奏的当下生活而言，也极具哲思性。

三、凝固时间的反讽书写

在诗中，“锁”与“钥匙”两个意象尤其具有独特意味。从前的“锁”“好看”，开启“锁”的“钥匙”“精美有样子”。诗人表面上在客观地追忆过去的小物件，“锁”是对从前生活的怀念，也是诗人乡愁意识的沉淀和铭刻。笔者以为，“锁”也是关于时间意识的一种哲思和隐喻，意味着历时与共时维度下关于日常生活流变中的某种确定性和稳定性，提供了人在变动不居的时空中的坐标。从前的“锁”好看，不仅是因为锁住了诗人的乡愁，关键在于锁住了其少年时期认同的乡土社会所达成的默契与秩序。在这里，锁意味着时间的凝固，美好生活范式的“确定性”是超时空的。打开记忆，回到过去生活坐标中的“钥匙”，在诗人的心中，因而“精美有样子”，精美钥匙的“样子”也隐喻了确定性的生活范式。“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更是全诗的精华所在，这句话就仿佛一个召唤结构，召唤读者展开无限想象与思考。“锁”住的不仅仅是人与物，不仅仅是记忆和乡愁，更是过去的井然有序的“慢”生活。木心想把美好的东西固定在时空流变中，让它们得以返魅，如清早街头冒着热气的豆浆店、那不紧不慢的寄送邮件的马车，以及伴随真爱慢慢变老的恋人，种种生活景观隐喻的是带有慢色彩的集体性记忆和经验图式。

木心通过“锁”与“钥匙”两个意象，书写凝固的时间隐喻，这是对当下竞速现代性社会的失望写照。随着现代性的扩展，信息时代的到来导致科技的迅速发展以及全球时代的到来，现代社会的速度明显加快：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不息，通过网络，人与人之间可以实现即时对话，以秒速接收和发送邮件。竞速时代的到来，一方面带来了社会的发展；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原有社会结构、互动方式甚至个体信仰的崩溃和瓦解。在这个意义上，木心所怀念的“从前慢”生活，实际上是对“当下快”的一种反讽。在竞速时代，人们对现代性及其后果的反思有着前所未有的深刻性，而且这是一种普遍性、全球性的反思。时间是个体存在的重要维度，忙碌的生命终归走向死亡，在有限的生命限度内，有必要将目光转向慢速过去，以反思快速当下所带来的现代性隐忧，拔出深陷时间维度中的双脚，理解慢生活的意义生成，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在木心那里，回忆即诗，少年时的故乡小城的经验，成为一种本身的生命体验，成为当下竞速时代的一种越境体验。木心将小城的慢生活裁剪成慢镜头的蒙太奇书写，将最本真的诗意留存，使其成为反思竞速现代性的隐喻话语。

后现代的时空体验中，随着信息化、数字化技术的不断更迭，技术赋权之下的社会生产潜能得以不断释放，整个社会进入一个加速时代，速度体验被空前凸显。生活方式、社会结构等由于速度而被不断拆解和重构，现代人从整体上陷入一种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竞速时空体验中，同时也衍生出一系列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慢生活”书写所隐喻的“慢速审美”理念，是对竞速现代性所带来的问题的回应。作为一个与速度相关的寓言文本，《从前慢》提供了加速时代现代人生存镜像的一种反思和批判视角。木心感受到了现代技术带来的速度，但同时他又对现代人的速度崇拜表示出担忧。木心的描述也是对当下现代生活的快速变迁与动荡不安反向度写照。现代生活的快速发展给现代人带来了神经紧张和烦躁不安的体验，这是一种被外在世界纷至沓来的印象所压抑而带来的感觉，表现为过度敏感的神经衰弱，以及社交上的极端冷漠和恐慌，这也正如弗里斯比所言：“心灵深处缺乏某种确定的东西，驱使我们在不断翻新的刺激、感觉和外在活动中追逐瞬时的满足。结果我们陷于变化无常和无助的状态中。”⑭

后现代日常生活已然进入加速模式，速度逻辑成为现代人的准则，竞速逐渐成为社会的精神和文化导向。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曾影射了现代人的加速感受：“我开始感到这种迷醉，我陷入一种晕头转向之中，恰如一个人眼前飞快掠过许多东西时所感到的昏眩。……我的爱好飘忽不定；我的趣味不断屈从于舆论，我没有一天能拿得稳第二天我会喜爱的东西。”⑮这种加速现代性所特有的丰裕感和迷失感同在的矛盾体验也见于昆德拉和波德莱尔的描述，“在这个自然被机器革命的世界里，生活似乎被装上发动机，我们由此开始了转瞬即逝的生活。”⑯“我们就像跳着圆舞的陀螺和跳跃的球；甚至当我们进入睡乡，好奇心也使我们辗转而饱受折磨，仿佛残酷的天使在不断鞭打太阳。”⑰在竞速社会，日常生活的核心逻辑是一种加速逻辑，速度成为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成为个体介入世界的主要方式。个体生存时空被高速度辗压成碎片，追逐“倒计时”成为个体时空生存的规训目的，现代人在时空挤压下的竞速生存使其甚至无暇思考。在高速的现代性场景中，尤其是随着数字传播技术的发展，竞速是以失去真实性体验为代价的。

罗萨认为，加速是现代人最基本的具身体验，但加速生活的背后则存在内在悖论：一方面现代人节约时间追求速度和财富；另一方面却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去追求财富，“在这种方式下，时间预算与技术带来的新希望之间所展开的是一个零和游戏（甚至是一场负和游戏）。”⑱现代人永远感觉在通往目的的路上，时刻感觉时间短缺，所获得的并非因节约所带来的加速幸福体验，而是时间永远贫乏的焦虑体验。速度异化作为竞速时代个体时空体验上的新异化，带来现代人时间病理学意义上的抑郁症。“这种抑郁状态是一种心理上的反应，它以感觉时间黏滞、静止和失去未来的体验为特征。”⑲忧郁与现代社会的时间加速体验密切相关，是由于竞速压力所衍生而来的一种时间不确定性体验。从这个层面来看《从前慢》，它是一个反思竞速时代现代人生存镜像的文本。现代人对速度的追求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这也让我们更为怀念从前的慢生活，怀念传统社会的井然有序的悠闲时光。而罗萨眼中抑郁症者对时空坐标迷失的不确定性体验，实际上就是《从前慢》中“锁”这个意象的寓意指向。

可以说，《从前慢》中被凝固的时间书写，是木心诗意生存的向往与诉求，也是其流散经验和文化认同的表征，所针对的是竞速时代和消费时代所带来的急功近利观念，是一种竞速现代性的反讽隐喻。汤普林森认为，当今社会发展的竞速学盛行，传统“等候型文化”已经衰落，速度已经占居了明显优势，慢生活逐渐被人遗忘，世界的快速生活方式成为一种速度文明。⑳木心对快速发展的现代性社会有着深深的隐忧，在他看来，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木心看到了竞速时代消费逻辑所导致的急功近利观念，在木心眼里，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艺术的悲哀。

四、结语或反思

现代社会出现了速度崇拜，现代人被速度所控制，甚至出现了速度暴力或速度异化。当下不少学者反思竞速下的现代性生存，期望通过“慢审美”，通过对“慢生活”的追忆与建构来实现“远托邦” 审美救赎。面对加速现代性所带来的生存困境，“慢速生活”和“慢速美学”观念的出现，正是为了对抗竞速文化下的新异化，这也是《从前慢》的审美救赎的寓言所指：通过对“慢生活”的怀念与呼吁，实现现代人的情感与审美救赎诉求。基于此，《从前慢》提供的是一个典型的批判社会竞速现代性话语的文本，同时也隐含着“慢速美学”的寓意所指。

在《从前慢》对慢城生活景观的记忆书写中，大家说话诚诚恳恳，是传统社会深度社会互动关系的体现，而清晨去火车站的无人街头、缓慢的落日、慢悠悠的车马和邮件，都与当下日益加速的城市空间和信息化社会形成鲜明对比。在诗人的慢记忆中，“一起慢慢变老”的爱情是美好的，它与当下爱情的浮躁和不确定性形成明显反差。笔者以为，在传统社会，个体受在场规律支配，具有情感的真诚性，但在加速的现代社会，情感体验日益缺乏亲历性，出现了疏离与距离感。因此，从速度美学的角度来看《从前慢》，可以挖掘诗中“慢记忆”书写的审美症候，同时也影射出加速时代慢速审美现代性的救赎策略建构。

正是由于当下的竞速冲击，现代人开始提倡慢生活，期望以此实现加速时代的慢审美。意大利人佩特里尼发起的“慢食”运动，针对“快餐文化”，呼吁放慢进食速度，保持进餐的身体在场感，注重进餐时的情感互动与交流。1989年成立的国际慢餐协会宣言强调：要守护平静的物质生活，抵抗追求快生活的全球性热潮，要向把“疯狂”误解为“效率” 的人们推荐一种缓慢且能带来愉悦感受的抵抗方式。新西兰人帕金斯提出“慢速生活”理念，提倡以慢速的生活模式，抵抗加速生存所带来的压力。在帕金斯看来，慢速生活“通过关怀和专注，试图商洽这些每日所经历的不同世事。其首要问题就在于以有意义、可持续、深思熟虑和愉悦的方式活在当下。”㉑美国人科普尼克提出“慢速美学”理论，探讨摄影、录像、电影等媒介艺术中的“慢速”如何建构和重构了个体的时空体验。新的时间意识、变化和不确定性与速度相关，是现代性的突出表征，科普尼克提出慢速美学观，可以说为我们反思现代性的速度话语提供了空间。

“慢生活”和“慢审美”理念传达出速度批判的人文关怀，它促使我们反思竞速的生存模式，可以成为加速现代性语境中现代人的审美生存策略。“慢生活”和“慢审美”理念的核心在于理解和挖掘“当下性”，或者说，把“当下”按下缓慢键或暂停键，使“当下”焕发出审美意义，使其建构与过去和未来的时间经验关系。科普尼克认为，“在现代慢速美学的模式中，‘当下’不仅仅是一个场所，而是‘过去’和‘未来’握手，共同构成持续经验。”㉒慢速的审美艺术“尝试了延长的时间结构，使用了犹豫、延迟和减速的策略，试图让我们暂停下来，体验一个短暂的存在，体验它所有的异质性和差异性。”㉓科普尼克还提出“慢速现代性”概念，认为“‘慢速现代性’ 可以被定义为高度现代性结构中的褶皱之一。其挑战了现代主义者关于速度和持续时间位移的某些信条，并准确预示了当代‘慢速美学’的一些核心问题。”㉔

沿着科普尼克的观点，可以认为，“当下性”并非纯粹时间意义上的瞬间，而应当成为一个被赋予审美意义的空间场所，一个有着连续记忆和情感共鸣的场域。关注“当下”，意味着放慢速度，固定当下的时间，使“当下”焕发审美意义，使当下成为过去和未来的连接。在“慢审美”理念中，“当下”是一种多元共存的时间，慢下来意味着对“当下”多重时间性的深度体验。“当下”并非空洞而无意义的瞬间，而是一种充满绵延记忆和情感共鸣的多重时间，如科普尼克所言，慢速美学“致力于映射富有当代性的经验，它表达并反映了在我们这个拓展的当下瞬间中多股时间流的共存。”㉕“在所有的不和谐、多样性和短暂性中生存的当下，是我们对过去和未来之间意义关系进行积极协商的唯一场所。”㉖在科普尼克眼中，慢速美学的多重时间性体验，为我们重建延绵的时间记忆，寻回丰富的深度生命体验提供了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慢审美” 理念通过减速策略反思现代性，建构了一个“远托邦”的审美世界，是加速现代性的对立面。

“慢审美”理念也是对加速的现代性时间观的一种反思。在加速和竞速的时间法则下，现代人处于外在时间与内在时间的博弈之中。外在时间要求主体保持提速状态；内在时间要求主体保持减速状态。“慢审美”关注当下，因而形成一种慢速的时间政治来抵抗加速的时间政治。通过放慢脚步和节奏，重拾慢生活，现代人得以减缓加速所带来的时间压力，避免沦为时间的附庸和机器。尤其在媒介技术时代，“慢审美”是一种审美化生活实践，“这种自我的慢速艺术实践于社会网络和时间文化之中，因此它们对快速文化的伦理问题无疑是一种减负。”㉗此外，“慢速生活”理念通过减速与加速的外在生活保持距离，强调关注当下性的内心体验和感受，关注主体精神和情感的当下性。在慢审美体验中，个体暂时性地远离了竞速的日常生活轴，实现了对外部物理时间的中断与抽离。现代人进而在一个异在于竞速生存的“远托邦”中感受时空的缓慢流逝，实现审美救赎。

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个体生活空间和时间呈现碎片化状态，使现代人的生存遭遇困境。昆德拉反思技术革命所带来的 “令人出神的速度”，发出“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 ”的追问。㉘可以说，慢生活是对个体生命审美意义的重新审视和发现，是个体加速时代生存困境的审美救赎策略。中国传统文化的“欲速则不达”理念，书法、棋艺、茶道、园林艺术等文化形式，都提倡一种慢速的审美理念。在机器出现之前，生活方式和审美文化都始终是缓慢的，无论是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杜甫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所蕴含的也是这种慢与静的审美趣味。今天，城市公园、湿地、绿道、休闲街区的建立，也是为现代人提供一种慢审美的生活空间。慢园艺、慢旅游、慢城市、慢教育、慢时尚、慢传媒等运动的出现，都是在质疑将速度等同于效率和专业主义，呼吁换一种生活方式，暂时地脱离生活。深入剖析的话，这些理念实际上是对加速社会的逃离，是一种去社会化、去利益化和去异化的体现。《向往的生活》《中餐厅》《亲爱的客栈》《朗读者》等“慢综艺”节目广受关注，也体现了慢审美的生活理念，旨在反思不断加速的日常生活，尝试重构慢审美的诗意空间。

黑格尔曾言：“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分才展开翅膀”，对传统社会生活体现的慢审美价值，或许正是在这一时期结束后才能被客观而全面地认识。《从前慢》提供了反思与批判的文本，倡导重拾从前的慢生活来抵抗当下的竞速现代性，木心曾引纪德之言评曰：“思想像管子，只要不断，就越拉越细。今容质之：盖思想之玄妙，全在于运力拉而不断，若说近代思想家或有强过古代思想家之可能，庶几乎昔粗今细，细之又细，无奈快要断了，那将是无以为继的。”㉙可以说作者身处传统与现代的时代转型当中，始终对传统保持着眷恋。在木心眼中，传统作为审美的一个重要部分和追求，理应挖掘其丰富的美学内涵。基于此，《从前慢》中“慢记忆” 的审美隐喻意义应当被重读和重视，以反思当下竞速时代的个体化生存困境，寻求和建构通往“慢生活”或“慢审美”的诗意生存路径。

注释：

①木心：《鱼丽之宴：仲夏开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0 页。

②李宗陶、木心：《我是绍兴希腊人》，《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26 期。

③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8 页。

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 页。

⑤木心：《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22 页。

⑥易永姣：《论古代辞赋的空间书写与文化成因》，《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 期。

⑦Hana Wirth-Nesher,City Codes: Reading the Modern Urban Novel,Cambridge: Cambridge UP,1982,pp.9～17.

⑧覃岚、孔梓睿：《媒介性：身体与媒介的视角》，《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 期。

⑨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9 页。

⑩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金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1 页。

⑪大卫·哈维：《现代性与现代主义》，载周宪编《文化现代性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