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社会语境中的生存及其前景*
——从生命政治学到速度政治学
2023-01-07卓承芳文佚敏
□ 卓承芳 文佚敏
内容提要 生命政治学是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的一种现代性批判新视角,该视角旨在从权力(政治)与身体的关系阐明现代社会的统治特点及其后果,即基于合理性和效率对以身体为中心的人的生活的全面规训。这种趋势的最终后果便是边沁设计的全景监狱为原型的监视和规训牢笼。随着加速技术的发展及其负面后果的增强,法国哲学家维希留提出了对现代性规训的另一种批判视角,即速度政治学。在这种视角中,加速度决定了现代环境以及人的生存,诸如实时、微型化等速度技术的全面运用,人类生存空间的地点性被侵蚀,人类的身体和灵魂被“内殖民”,最终速度虚无主义将世界夷平为存在的荒漠。针对这一事态,维希留基于速度经济学提出了加速现代性语境下以速度控制为中心的新型解放议程。尽管维希留的这一技术批判并没有真正打开当代语境中的社会与人的解放真正道路,但他指认了我们今天讨论这个问题的前提变化:从环境角度来说,我们面对的不再是法兰克福学派所称的“工厂铁幕”,而是实时通讯所建构的“速度牢笼”;从主体的角度来,我们面对的不再是福柯假设的工业时代的人口,而是光速通讯时代的人口。因为这一点,现代性批判在关注生命之际,必须建立自己的速度座架。
空间以及身体都不是由形而上学本质规定的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时间中的存在。这一点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亦成为今天现代性研究的基本共识。不过流行现代性批判话语中把视角转向空间和身体时,并没有恰当地照顾时间之维对它们的影响,特别是以加速度为核心特征的技术革新所塑造的空间和身体新型属性及其后果。例如,在国际学术界流行的生命政治学,其在揭示自由主义治理及其话语权力方面固然有独到深度,在霸权斗争中能够获得以权利和生活机会为目标的个体认同,但其无法回应全球快速流动而造成的不确定性复杂局势,往往顾此失彼。在这种理论语境中,“生命政治” 概念虽然得到了广泛的流传,但福柯所称的关注“现在”的历史学家品质却也流失了。我们认为,新的全球现代性势态凸现了法国哲学家维希留“速度政治学” 视角的重要性。加速度决定了现代环境以及人的生存状况。随着实时通讯、微型化移植等速度技术的全面运用,人类生存空间的地点性被侵蚀,身体和灵魂被“内殖民”,人们最终将遭受速度虚无主义的统治。在以生命名义对现代性批判的激进理论中,维希留把批判的前提置于现代性变迁机制之上,从而指认了统治和解放问题的前提变化:从环境角度来说,我们面对的不再是法兰克福学派所称的“工厂铁幕”,而是实时通讯所建构的“速度牢笼”;从主体的角度来,我们面对的不再是福柯假设的工业时代的人口,而是光速通讯时代的人口。尽管维希留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一种真正走出速度牢笼的政治方案,但他在揭示现代性统治之实质这个问题上体现了独特的深度,弥补了生命政治学以空间压倒时间所造成的逻辑上缺陷,从而为理解今日复杂的全球技术和政治势态及其后果提供了重要思想资源。同时,在理论上,这一视角再一次突出马克思在现代性批判中的基础意义:真正的批判,不应该流于对现代性一般结构或机制(抽象)的控诉,而应当致力于资本积累对环境和身体的建构过程来揭示其最新变化及其社会历史后果。
一、速度视角下的权力与空间、生命
福柯以边沁的全景监狱为原型从规训角度来阐明现代政治逻辑,揭示了空间技术在其中的独特意义,亦揭示了政治与身体之间的内在关系,从而为我们理解现代性统治打开了新的视野。这也使得其生命政治学观念广为流行。尽管维希留的落点在科学技术,但他的速度政治学不仅在论题(现代性统治)上而且在主题(空间和生命被支配)上都与福柯高度一致,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可将之视为生命政治学话语的一种类型。不同的是,虽然福柯强调现代性权力技术的不断变化特征,但受结构主义影响,他更侧重于揭示权力的共时性结构及其对生命的作用;而维希留则从速度角度来理解现代性,他认为现代性空间是“速度-空间”,在其中,加速技术塑造了人的活动空间和身体,并因此是最深刻的政治,在其中,主体沦为一种加速技术座架的资本积累的政治身体,时刻遭受着技术义肢的灵魂规训。
(一)作为权力表象的“速度-空间”
福柯强调,“权力不是物”,而是关系,是“各种势力关系的复合体,是这些势力关系通过持续的相互抗争,改变、增强或颠覆它们的过程”。①权力作为一种关系,是各种权力关系的“网络”,社会秩序由这些网络构成并由各种权力关系的相互作用和斗争来维系。由权力构建的空间,对所有处于其中的个人进行监视。在福柯看来,通过空间技术(即对空间的支配和控制)来规训人,这正是现代性权力的特色。整个现代性表现为一种空间铁笼,即他在《规训与惩罚》中所称的“监狱社会”。从逻辑上说,福柯以不同的方式再现了马克斯·韦伯的“铁笼”思想,解释了现代性统治之合理性、匿名性(无人统治)和弥散性(无所不在)。不同的是,福柯不再像韦伯以及法兰克福学派那样强调工具理性的统治(内在机制)问题,而是把目光转向对象上的后果,即身体(外在表象),着重强调现代性乃是对处于社会生活中的小事情进行隐匿而温柔的规训。福柯指出,现代性权力渗透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为一种无形的匿名力量,它以看不见的和温和的方式塑造着处于空间中的我们。
像福柯以及韦伯那样,维希留也认为空间乃是现代性权力的产物,它体现了现代资本主义(资本积累及其合理性话语)的逻辑。不过,他不把空间视为一种静态结构,而将之视为一种动态过程,即由速度(技术)决定的环境相对性。例如,他认为不是工业革命而是速度革命塑造现代性的品质,而现代性归根结底乃是一种“速度政权”②。考虑到“速度”是一个变量,维希留借由速度概念强调的是现代性不断加速过程,我们发现,他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强调的资本主义是一个不断革命的空间这个观点是高度一致的,即“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③。由于这一点,他不仅在现代性基本假设上更接近马克思,而且对于社会历史变迁新的技术动态更为关注,从而在分析当代不确定性、流动性及其产生的灾难和恐惧效果时更具有理论上的冲击力。在维希留看来,“速度-空间”乃是由速度决定的空间,因此,现代性空间的最终有一个归宿,即他所称的消灭了时差的绝对“当下”(present),或由绝对速度(即光速)支配的空间。他强调,随着信息技术发展,在电磁波技术支持下,通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进行,无差别的共时最终会成为空间的核心特征。以他的话来说,“时间-光”(time-light,即光速时间)成为世界的座架。这是一种新的时空座架,在其中,空间将成为由“时间-光”决定的不断膨胀的“在场”(present)。对于维希留来说,这种“在场”作为一种当下时间,消解了地点性(即特定的时空属性),是一种“远程在场”,并因此表现为一种“运动的偶然性”。维希留的意思是,今天的技术进展已经改变了传统的时间和空间观念,在光速技术(实时通讯技术)条件下,空间颠倒为“当下”时间,全球成为一种同质性的“远程共在”。在这一语境中,地点的虚无化(即传统意义上的“此时此地”的消解)乃是必然后果,人与共同体都将遭遇技术的殖民并受速度虚无主义统治。
维希留指出,当“当下”最终将成为光的在场,换种方式说,光速成为支配当下的原则,我们将“忘却自己本土栖息地之时间深度的广度和质量”④。这是因为,那种广度和质量乃是“时间-光”的效果。换句话说,我们与之发生关系的时间不再是人类时间而是机器(技术决定)时间,我们的时间不再表现为自己生命历程的实践属性,而是在光速作用下无差别的“当下”。这也意味着,我们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成为在全球同质的光速支配的相同的“活着”(在场)。在这一意义上,现代性的权力也达到了它的边界,即无缝的弥漫性的当下。这种批判,至少在权力的后果上,确实比韦伯和福柯的空间化思路更进一步了。更具体地说,维希留试图通过“速度-空间”概念揭示了现代技术是如何日益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渗透到我们身体(感知)和灵魂深处。例如,维希留用“义肢”概念来解释技术,强调人们在习以为常的技术操作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了技术义肢的生存模式。以今天的网络社会为例,无论是在因特网上还是手机自媒体中,浏览、评论、发朋友圈,种种看似单纯的技术操作把人塑造成“数码人类”——信息存在开始支配我们的实际生活,无论是我们的内在意识还是我们的外部生活经验,都被技术改变了。与实质上由信息建构的而被假定为“真实”的“世界”同步成为多数人的意识和生活方式,这便产生了诸如网瘾、跺手族、低头族等现象。与世界同步成为人们的共同目标,速度成为看不见摸不着却弥漫于生活中的权力,使我们就像离不开氧气一样无法离开它。
(二)加速技术座架的资本积累之政治身体
在福柯看来,我们的身体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而是由政治力量不断重构的关系生命体。在日常生活的各种关系中,我们最终都会成为被奴役的“政治身体”。这个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改写了马克思关于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这个观点,在社会关系理解上,以广义的日常生活替代了狭义的生产关系。通过这种转换,福柯试图通过身体的命运来考察政治史,即他所称的“政治身体的历史”⑤。福柯指出,从19世纪开始,资本主义社会的惩罚开始从身体酷刑转向对身体规训,这种规训与资本积累的要求与效率原则是一致的。在这一意义上,现代性的身体乃是被资本积累驱动的“政治身体”。这个观点,我们亦可以在马克思的《资本论》有关工作日的分析中推断出,机器大工业改变了日常生活自然节律亦突破了工作日的自然界限,现代工人便成为被工业节律和界限驱动和规训的劳动力。维希留也强调技术发展与资本积累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正是因为速度在财富或资本积累过程中的独特作用(如“时间就是金钱”这个著名口号表明的那样),速度成为现代性权力。不过,维希留既非像马克思那样聚焦劳动过程,亦非像福柯那样盯着惩罚问题,而是试图从更广泛日常生活来揭示速度(技术)的作用,从而阐明“媒体光速乃是驯服大众的力量”这个当代问题⑥。
福柯从规训(惩罚体系)入手强调,权力是通过把人的身体变成认知对象并加以干预和征服从而维系自身。因为,他的“政治身体”,侧重于感性身体。维希留则更关注“灵魂身体”,即人的知觉。维希留把人看作一种与外在物质和技术相连接的有意识的身体,它们在现代性中沦为速度-空间中的技术统治的对象,速度权力和认知相联系则将人的身体变成了技术殖民的肉身。在他看来,随着现代加速技术与资本主义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身体沦为了“积累策略的知觉之身”。
福柯和维希留,都以不同的方式拓展了马克思《资本论》有关劳动力的分析,从社会过程阐明了人作为劳动者、公民、消费者被塑造的机制与后果。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有关劳动异化的探讨,到后期《资本论》有关机器大工业的分析,马克思都阐明(劳动者的)身体乃是资本积累奴役和压榨的对象,身体是资本积累的载体(作为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力的载体)。为了克服经济危机的压力,资本主义不断超越时空的束缚,同时也将资本积累的印记深深烙在肉身之上。福柯则阐明了与资本积累并行的惩罚体系合理化的过程,指出整个现代性空间与对身体规训之间的关系,从而揭示了身体乃是权力的最后落脚点,从而亦是其载体。维希留更进一步强调,在征服身体的过程,速度(技术)正是资本积累和权力的终极武器。在《战争与电影》中,他以摄影术为例阐明了整个现代性就是“感知的后勤学”,媒介通过去现实化重塑了我们的感知⑦。在加速技术座架下,身体不仅具有马克思意义上的资本积累之肉身,而且是福柯所说的被持续规训和教化的“政治肉身”,更是维希留所称的速度之光照耀下的感知之肉身。虽然维希留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对速度与财富及权力关系的研究充分汲取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智慧,甚至他本人亦主张,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有必要把关于财富和积累的政治经济学升级为速度政治经济学⑧。维希留不仅从技术角度证实了马克思关于资本积累之创造性破坏分析和预言,而且揭示了新的财富和权力积累模式,从而解释了今日生存之生态和生活方式的全面危机势态。
(三)全新的灵魂规训模式
在规训方式和后果的分析中,维希留与福柯也有不同。社会以“全景监狱”作为比喻阐明,被囚禁者被一种全景监狱构建起的权力情境所制约。这种权力情境与传统权力的可见压迫不同,它不再是点对点的直接暴力,而是在现实权力关系中建构的弥散式的支配情境,所以它才会形成无处不在的毛细血管式分布和突现的权力场境。⑨在福柯的视野里,现代性权力不是通过牢固的铁栅、沉重的铁镣和紧扣的大锁来体现的,而是通过目光来体现的。现代性空间便是适应于目光而组织的,其秩序深刻地体现了由目光组织的要素分配。这也正是德波所称“奇观社会”得到形成的逻辑。福柯指出,资产阶级通过有组织的持续规训模式,借助景观、符号和话语等无处不在的形式对个体实施持久而长效的反复符码输入,从而使公民的意识成为不断臣服性身体化的教化结果。这种权力不直接干预人的行为,它是自动而无声的驯化行动,但它却能形成强制性效果。
无论如何,福柯的“全景监狱”比喻,就如韦伯的“铁笼”比喻,都强调了权力是从外部施予人的,而维希留所描述的速度权力则是直接植入我们身体的内在环境,成为比肉体更重要的身体意识。维希留从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中看到了现代加速技术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规训。人类的知觉行为在加速技术面前日益钝化。人类认知和体验世界的意识活动日益交由加速技术的运算机制来完成,同时原本作为与物打交道的实践活动,也一并交由加速技术的程序来操作。由速度构建的义肢知觉取代了原本的实践性活动,技术知觉日益让人的身体变得迟钝麻木,人类知觉衰退意味着由进化走向退化,这种退化的危险在于它的不可逆性。维希留的速度学主要聚焦由速度引起的显现,或者准确地说,专注于速度决定或者限制现象如何向我们显现。在他看来,当代社会正在到达一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进一步的加速或许不再可能。人类知觉也不再能回到本真的状态了,甚至技术知觉本身只能在曝光中实现。⑩
正如梅洛·庞蒂强调的,人类的知觉生活的奥秘就在于,它不断唤醒沉睡或者隐匿的身体记忆,知觉意识,让之与世界相遇并将我们置于这种世界的原初关联中。在维希留看来,被技术隔绝的视觉和触觉让我们很难有机会产生这种原初意义上的关联,而换之以技术意义上的关联。更为糟糕的是,身处加速世界中的我们“知觉信念”已经变成技术信念,而随着技术知觉代替了身体知觉之后,一系列的技术事件都会留存在身体记忆里,成为一种技术信念慢慢取代最本真的身体经验,而技术信念以加速的诱惑日益取代身体的知觉信念,成为具有绝对优先的信念统领身体,而速度成为具有绝对优势的方式占领身体,遮蔽了原初的迟钝的身体的知觉信念,让身体心甘情愿地接收加速意识规训,最终成为技术世界中一个孤岛。这恰如维希留所担心的那样,“速度暴力统治着技术世界,然而,就如斯芬克斯时代,它依然是个根本的谜语”。⑪
随着现代加速技术日益侵占日常生活,嵌入人的身体,被持续输入的符码信息日益加深了身体记忆,取代原初意义上的身体意识。现代加速社会,身体成加速极速的训练场,同时被规训为技术之身之后,不断适应更多更快的技术。由技术通过对身体的统治,改变了身体知觉和自我意识,换之以义肢知觉和技术意识。正如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 中也给出类似的表达:“工业化时代的人本身也依赖技术,人与其说是利用技术,不如说为技术所利用。因而人本身就成了技术体系的伙计、甚至它的手段。”⑫因此,维希留认为现代生命政治学已经升级为一种速度政治学,即运用加速技术对人施以灵魂规训。
二、加速度终将使生命存在遭受速度虚无主义的统治
福柯的生命政治学从宏观层面揭示了现代人被技术座架下的存在方式,由技术构建的全景监狱对处于狱中的有罪之身进行监控,而维希留的速度政治学则更为深刻地揭示了现代实时技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改变以及对身体的双重殖民,从而警告我们,现代人面临着遭受速度虚无主义统治的危险。
(一)人类生存将在速度作用下丧失地点性
在维希留看来,在交通特别是通讯技术支撑下,随着全球信息网络的诞生,传统与巨型基础设施联系在一起的领土和城市空间以及与之一致的社会组织形式开始瓦解。新的“第三空间”出现了,它“不含任何空间的特性,却有不同凡响的即时传播的特性,从此,人们不再被物质的障碍和时间的阻隔分离。随着电脑终端和录像监测的接合,这儿和那儿的区分不再有任何意义”⑬。
在今天,诸如“地球村”、“时空压缩”已经都成为老生常谈。在这些普遍观念的观照下,马克思关于现代社会“以时间消灭空间”的创造性破坏性质之见解也广为传播,成为激进技术批判的标准理念。维希留也是走在这一路线上的,不过,他走得更远。在他看来,随着加速技术不断升级,世界的尺度逐渐缩小,甚至归零。地球村已不足以表达个体对世界的体验,在今天,尺度已经变成了一种心理学的概念。
维希留认为,20世纪交通和通讯工具的发展消灭了时间差,以今天的移动电话为便,不仅通话的响应时间被压缩成没有绵延的 “实时”(real time),而且我们与手机这些工具结为一体,这使得我们能够与整个世界时刻保持着在线联系。在这一语境中,地球并非如麦克卢汉比喻的那样仍然是一个“村”,而被光速(光纤通讯)压缩成没有距离的空间感。在他看来,“速度乃时间之光”,而在光速作用下,同时在场(共时性)的空间(距离)被消解了,被还原为“持着膨胀的当下”,即“远程在场的表面时间”⑭。换句话说,虽然我们仍然生活在物理空间中,但生存本身已经变成了放大了的“在场”(presence),它“更多地不是与表面和体积的‘空间’相关,而是与‘时间’相关”⑮。这样,“纯粹速度同时成为高度和长度,成为绝对权力的全部”⑯。
维希留认为,在今天,支配我们生存的空间观念已经与地点无关,或者说,“地点” 已经了变成“非地”(non-place),失去了具体的尺度,在其上,历史地形成的差异或个性也变得没有意义。例如,不仅世界各地的主题公园大同小异、全世界的麦当劳和肯德基这样的连锁店没有差异,而且几乎全部的商业或消费模式都趋于同质化,更不必说,由淘宝推动的远程购物经验了。所以,维希留强调,速度暴力在于灭绝,在其狂潮中,我们不能“到达”任何地点(即不可能在传统意义上的某个时间和地点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们不断地出发,不断地自我放逐,消逝于速度的虚空之中。
(二)人类身体将遭受内外的双重技术殖民
马尔库塞认为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单向度的社会,是一个新型极权主义社会,它不再借助恐怖与暴力手段,而是随着技术的进步,它通过电视、电台、电影、收音机等传媒媒介而无孔不入地入侵人们的闲暇时间,从而占领人们的私人的空间,借由火箭、原子弹、氢弹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实现最强大的威慑与恐吓,从而实现对人的身体和心理上的极权主义的统治;这一点在福柯的生命政治学中也得到更加深刻的体现,将个体置于权力空间,对其身体和精神实施长期有效的监控威慑和管理,从而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温柔而隐匿的治理模式;维希留的速度政治学则更为全面地从宏观和微观层面揭示了现代技术对人的生命时间(实时)和空间(环境)采取全知全能规训,一方面从每个个体的存在的实时进行重新设置,以实时取代现时的方式对人的生命时间进行重新规划和管理,另一方面从现代技术逻辑视角对每个个体施以技术思维和逻辑的输入,以求达到加速技术对个体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殖民。
维希留强调,现代技术以微型化和可移植性不断实现着对身体的“内殖民”。例如,现代信息技术虽然扩大了人的视域范围和加强了人们之间的交流,但它又倾向于将人的交流和视域固定在信息技术之上,从而产生了手机使人与人面对面交流减少(疏远)的现象。在维希留看来,这意味着技术对人的“入侵”和“控制”⑰。这种技术入侵不仅塑造着我们的世界观,而且几乎重构了我们生活的世界,所以,是一种殖民。如果这种殖民是从外部进行的,那么在维希留看来,速度在今天已经转向对人和社会的内向殖民(endo-colonisation)。一方面,诸如马斯克的脑机接口技术,微型化的可移植技术把装置植入人的身体试图直通人的意识;另一方面,实时通讯虽然并没有进行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空间殖民,但它以一种“时间政治”完成了对世界的定义,掌握了人的知觉。这种对身体的殖民就是一种“去殖民的殖民”形式⑱。
维希留指出,现代加速技术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体生活的一切细节中,一方面对个体生活带来无限便利和高效,另一方面则让个体对其产生很深的依赖,甚至上瘾,从而让个体对技术思维输入毫无抵抗力,由此,技术思维和技术逻辑实现了对个体心理的规训和统治。在这种殖民状况中,我们越来越远离客观的物理世界,而沉溺于速度技术建构的虚拟世界。
(三)后勤现代性中的恐慌生活
维希留虽然并没有刻意强调现代性,亦无意建构一种专门的现代性理论,但其速度政治学却提供了一种十分独特的视角,即后勤现代性理论。通过这种理论,他阐明了在现代性高级阶段中的生活之恐惧或恐慌特点。后勤学是来自战争学的术语,维希留试图用它表明,在现代性之中,一切都是为战争而准备或动员的。在维希留的研究中,物的运动只是起点,其目标乃是倾向于为战争准备。因此,这种视角将现代性本身看作是一场为速度竞争而进行的后勤准备。Benjamin H.Bratton 在维希留《速度与政治》英译文导论中如此概括维希留的现代性见解:
维希留的现代性是后勤学的。它不直接讨论战争,而是研究一切使战争成为可能的。后勤乃是一个国家在和平时期像战争时期那样通过将潜能转化为武力来而战争进行的准备。现代性是运动中的世界,通过将战略空间转化为后勤(物流)时间以及相反的运动表现出来。它是城市、隔墙、贸易空间、卫星和软件的历史;通过监视、移动、防御及其独立管理技术的历史。它始于海军路线、策略技术和城市分布的考古学,然后被还原为形状和符号、可以在屏幕上瞬间观察和操作的事件之一体化世界。⑲
后勤现代性从根本意义上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从整个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来看,城市的发展必然会将现代技术作为城市高速发展的机械组建,无论是高速公路,高楼大厦,还是电话,互联网,手机等通讯设备的介入,甚至是各种远红外摄像头的普遍安装,都是城市发展的必然选择。现代技术的发展也让世界的尺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越来越快的城市生活体验,我们也越发感受到世界的尺度变小了,甚至时刻体验到近在咫尺的邻近体验,而这种体验正是环境的相对性的体现。基于这样知觉后勤学背景,城市功能逐渐展示其加速机械本质。
加速技术的普遍渗透城市空间,引发了城市生活的恐慌感持续加深。正如鲍曼所言,现代人对安全的迷恋推动了对人的高度防备,其成为我们的焦虑和恐惧的来源⑳。在鲍曼看来,因为恐惧,人们相互防范,而相互防范则加剧着威胁,使恐惧普遍化。维希留通过核威慑现象阐明,正因为灭绝威胁,核力量的平衡维持了暂时的和平,但维持和平的核竞赛却把人类带入最终的“整体灾难”风险之中。现代性生活也是一样,视觉机器(监视)成为我们抵御恐惧的手段,城市大街到处装满了监控设备,安装电子显示屏,为了保证监控到每个人的行动,这样的视觉机器让城市变成玻璃窗口城市,让所有的人时刻处于警备和恐慌之中。无处不在的视觉机器使城市变成现代碉堡,在其中,日常生活成为由恐慌支配着的后勤竞赛。
三、速度政治学视野中的生命政治
在《规训与惩罚》的结尾部分,福柯如此说:
追根究底,统辖着所有这些机制的不是某种机构的统一运作,而是进行战斗的必要性与战略准则。因此,把这些机构说成是压制、排斥、制造边缘状态的机构的种种观念,不足以描述出处于“监狱之城”核心的居心叵测的怜悯、不可公开的残酷伎俩、鸡零狗碎的小花招、精心计算的方法以及技术与“科学”等等的形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制造出受规训的个人。这种处于中心位置的并被统一起来的人性是复杂的权力关系的效果和工具,是受制于多种“监禁” 机制的肉体和力量,是本身就包含着这种战略的诸种因素的话语的对象。在这种人性中,我们应该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战斗厮杀声。㉑
在韦伯关于现代社会“铁笼”性质分析之后,福柯进一步揭示了现代社会“监狱之城”的性质。在福柯看来,以“全景监狱”为原型的规训社会,其政治意义不在于暴力,而在于算计。这与韦伯的分析是一致的。不同的是,福柯不是停留在现代性的合理化逻辑上,而是转向对基于这一逻辑进行的规训策略。在他看来,现代人便是被基于合理化逻辑展开的多种规训策略监禁的身体。就此而言,他打开了生命政治学分析的视野。后来,福柯以“生命政治”来定义自由主义话语和实践的核心特征时,正是从这一逻辑出发的,“如何调管治理,如何调管治理技艺,如何把治理技艺的合理化原则奠基于被治理者的合理行为之上”㉒。生命政治的表象便是:“人们以某种方式试图使那些由健康、卫生、出生率、寿命、人种等这些在人口中构成的活人总体之特有现象向治理实践所提出的各种问题合理化”㉓。
我们看到,福柯的分析深化了韦伯-法兰克福学派关于现代社会内在逻辑的理解,从人口治理的策略角度阐明了现代政治对生命进行规训的特点。不过,从韦伯到法兰克福学派,再到福柯,关于现代社会合理化逻辑的分析的前提都是资本生产,因此,其人口的原型亦是工业时代被固定在特定空间中的人。然而,在今天,我们必须面对的是这个现实:速度技术消解了空间、内外殖民我们身体从而使生活本身变成恐慌的势态。在这一语境中,尽管人仍然固定某个具体的地点,但在生命意义上人已不复由传统地点所规定,他已经变成了一种“远程在场”。当维希留试图通过“速度政治学”来揭示当代人的生存境遇时,他提供的也正是一种生命政治学:速度技术何以通过重塑环境的时空性质、重塑人类的身体来改变人类生存的。在这种视野中,以速度座架的人的存在被彻底掏空了,人的存在失去了原初的感知,人类的日常生活数码化,生活成为了一场无休止的科技游戏。这种异化已经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即焦虑与幽闭恐惧症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人类问题㉔。
注释:
①Foucault,Live:Interview1966-84,New York:Smiotext(e),1996,p.42.
②Paul Virilio,Sylvere Lotringer,Pure War,Los Angeles:Semiotexte(e),2008,p.57.
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 页。
④⑭⑮Paul Virilio,Open Sky,London:Verso,2008,p.123、133、135.
⑤㉑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0、340 页。
⑥保罗·维利里奥,《无边的艺术》,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 页。
⑦保罗·维利里奥:《战争与电影》,孟晖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前言”。
⑧Paul Virilio,Politics of the Very Worst,New York:Semiotext(e),1999,p.60.
⑨张一兵,《回到福柯——暴力性构序生命治安的话语构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02 页。
⑩⑪Ian James,Paul Virilio,London:Routledge,2007,p.30、100.
⑫贝尔纳·斯蒂格勒著,《技术与时间》(第1 卷),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8 页。
⑬Paul Virilio,The Lost Dimension,New York:Semiotext(e),1991,p.13.
⑯Paul Virilio,Negative Horizon:An Essay in Dromoscopy,London:Continuum,2007,p.140.
⑰John Armitage,Virilio Live:Seleted Interviews,London:Sage,2001,p.43.
⑱保罗·维希留:《消失的美学》,杨凯麟译,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34 页。
⑲Paul Virilio,Speed and Politics,Los Angeles:Semiotext(e),2006,p.7.
⑳鲍曼:《流动的恐惧》,谷蕾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 页。
㉒㉓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5、280 页。
㉔Paul Virilio,Grey Ecology,New York:Atropos Press,2009,p.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