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时代的身体意象与消费体验*
2023-01-07□伍麟赵颖
□ 伍 麟 赵 颖
内容提要 流量时代信息的生产和存在方式把人的存在以及社会关系极大地加以激活。数字身体的频繁唤醒和使用,已经让个体非常习惯在物理身体和数字身体两重形态双向切换。数字身体已经将个体置于随时能够启动社会关系的准活跃状态,个体也能够持有意识同一性,以毫无陌生感的方式进入网络世界。虽然人们在网络空间和现实空间的行为表达与呈现会有差异,但数字身体所联结起的空间实践已经成为建构和维系个体社会认同的重要依靠。在身体消费和消费身体的两重化活动中,个体会不断制造出追棒热点、抬升社会关注热度。身体消费属于个体在劳动生产之外,消耗经济成本的偏娱乐消遣活动,这种身体实践是资本引领的次生品。消费身体则转化为在网络时代,个体希冀成为受人瞩目的网红而具有精神生产和利益交换的劳动行为,这种身体实践是偶像化和符号化地追逐经济收益与社会情感的活动。
流量时代打开了人们交往限制的屏障,不仅地理意义上的物理移动便捷、快速和频繁,而且数字意义上的精神移动更加自主、丰富和充实。社会结构变化、运行效率提高以及数字纽带渗透把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的时空基础彻底扭转,以往人们点状和层级化的个体存在意识开始出现松动和调整。在场的物理身体形象较为固定,受到注视的目光也相对有限,在现实场域人们表现的发挥空间和效果都较为克制。但在网络世界,熟悉人可以陌生,陌生人也可以熟悉。此时,在场的物理身体隐退,临场的数字身体登台。“‘数字身体’这一词汇,主要指的是公民在网络空间和虚拟世界中所具有的、用以标榜自我身份的一系列符号的总称。”①虚实交织的数字身体创造变动不居的符号形象,不确定数量的注视眼光观赏着数字身体的表演。
一、身体意象的场域再造
流量时代通过一个狭小屏幕界面把人机分隔,但个体穿透这个物理界面进入的网络世界是自由而浩瀚的,完全可以“淹没”无数微小的原子式个体。网络世界无时不刻的变动撕裂开个体传统意义上于静止空间形成的地方依恋,运动式漂浮状态是网络自我必须适应的存在生态。个体物理身体静止的同时精神活动却可以异常活跃,能够在短时间内频繁穿梭于不同平台,获得生动经验的流线质感。流量时代开创了一个充满想象和无限可能的弹性世界,人们具有更多机会和手段完成“面具化”自我的活动。由于广泛的面具使用和掩护,人们容易感受到更宽松的叙事表达和轻松的语言风格,意识观念更加自觉地在网络世界弹性伸张,非常主动地朝着满意状态修饰自己。不过,纯粹独特的鲜明自我符号很难长久存在,容易模仿借鉴使得“标新立异”始终处于较短的一个时间之内。市场的趋同力量很快会一次次将特别受到欢迎的现象拉平成流行的普遍表现。只是人们很难轻易识别和承认自己个体的行为选择,也经常是外部意志的折射参照。精心修饰打造的符号标签尽管呈现个性的张扬和表演,但绝大多数也仍然服膺网络世界通行的审美眼光。
1.界面分隔的两重身体
网络无界无形的空间由于同日常自然空间的交集特别频繁,以至于个体意识世界中的自然空间和网络空间并不存在特别显著的差异界限。对于网络世界的交往表演人们宽容接受,没有人硬生生将其拉平如同现实交往一样。物理身体及其依附的交往表现达到一定程度时,夸张的内容在有限注视目光下常常适可而止,言行边界的规训作用相当明显。数字身体虽然是物理身体的符号延伸,却又往往是另一个世界的虚实存在,完全没有如同现实中的严谨规训去约束它如何表演和创造。印象动机的完美实现成为网络交往参与者普遍的迫切意愿,他们常常以自信满满的状态对待每一个环节,没有人愿意看到搞砸的局面。充分的支撑条件能够让个体网络交往的表演拥有充足的事先准备以及事中回旋机会。由此,即使个体难以保证每一次都得到理想结果,但这相比现实世界的交往情况已经强过许多。当然,不幸的是网络掩饰同网络欺骗也经常“一步之遥”。人们通常会意识到这点,网络交往看上去“美”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不妨碍去看看,也愿意去看看。人们在不涉及切身攸关利益时,对于网络掩饰和欺骗习以为常。人们没有时间精力去纠正网络交往时不痛不痒的种种假象,主要原因包括从利益上讲,绝大多数时候与己无直接利益;从存在上讲,流量刷屏不断,假象表演很快淹没于茫茫网海;从预期上讲,进入网络就需要默认一些戏谑精神,放开死板的严肃面孔。从监督上讲,网络核查的复杂加之谴责对象的虚化假象宽容是一种客观事实。
网络交往仿佛有自己的自然路数,最佳呈现成为个体自觉遵循的普遍方式。数字身体的符号化失真比起物理身体的虚假表露要更加难以甄别,但前者在网络交往时又经常发生。自我建构理论解释的是物理身体时代的主体发生,数字身体时代无疑增加了更多主体发生的新元素。数字身体的意识觉知不如物理身体那样持续不断,但前者的主动表演更加显著,并且以可回溯的“档案”叙事记录下来,这样个体其实时常会受到上述公共空间媒介自我形象印刻的牵制,往往还会担忧档案叙事的时间断档可能对自身形象的折扣,并且在数字身体意识觉知他者的重复介入下,日常互动的时间历程必将经常受到撕扯,现实中也容易出现网络角色多重交织的混搭状况。无疑,这令改变个体完成主体建构的路径,增加了一定难度。也可以说传统意义上的主体建构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改造为客体化的形象展演。其中最典型的特征是,个体可以不必如现实交往中那样忌惮互动结果。数字身体是网络交往的执行者,也是“监控世界”中普通的被观赏者。数字身体这种被观赏的频率远超过现实中的物理身体,由此带来的难度是个体需要较强的判断及适应能力应对快速变化的客体化要求,自我同一性跟以往相比稳定程度弱化,重新构造的时间周期急剧缩短,有些时候甚至容易陷于迎合他人印象预期的混乱纠结当中,出现随波逐流的被动表演,仿佛进入了一场自愿加入的游戏,却时时受到外力牵制。由此产生的随后表演叙事经常杂揉多方构型力量的重叠组合,自我的定位经常处于去中心化的观望与修饰当中。
网络自我所处的空间世界非常奇妙。个体视觉穿透界面进入数字空间之后,传统意义上多维时空搭建的有形世界观念很快消散。与此同时,从前“中心化”的交往格局在网络空间失去了存在的秩序基础。人们普遍认为“去中心化”是网络交往的典型特征。然而去中心化并不是等同于“非中心”或者“无中心”,也不是交往主体的弱化。去中心化的实质一方面是传统交往主体权威的淡化,交往秩序从“垂直型”转变为“平面化”。另一方面是具体个体在网络交往时,现实中的有限“自我中心”体验变得瓦解,节点式网状空间的存在感使得个体中心意识碎片化、漂浮态显著增强。自我中心的本质动机不是说转移到网络空间就会自动消失,而事实上是中心化体验已经难有机会。因此,正是这种中心化的自然本性依然存在,但实际体验完全破碎的矛盾境遇,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个体虽然意识到去中心化是难以避免的结局,也仍然基于自我释放的精神快感自愿适应网络秩序。现实生活中个体的自我释放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个体并不能够经常真正把握自我的广度与深度。“现代社会多元关系共存,使得个人发展出应对‘场景碎片化’的多重群体身份,群体关系不再紧密。”②但网络世界的自我存在拓展了意识边界的疆域,相应容纳精神需求和体验的空间也随之无限扩增。时空维度的行动自由在网络世界呈现出独特的时空消融特征,时间体验的分散指向创造了平台空间的叠加摄入。时间的统合逻辑超越了空间序列的原始障碍,时空对等的一致性某种程度上演变为“时间消灭空间”。时空自由感是数字生活表层舒适的核心元素之一,适当的自主控制和网络自我的流动预期让个体的体验愿望极度增强,对实际而又丰富的交往结果充满期盼。界面作为一种光电媒介的“分水岭”,在界面启动前,个体置身有限空间的活动关联能力总体处于低度水平。在界面启动后,个体意识流的想象力量牵引自己触发数字空间的临场感,往常时刻警示言行的苛刻标准松动了许多,反观自己内心活动的频率却大幅下降,在规训钳制减少的同时追求体验结果的动力十足,精神层面自我膨胀不知不觉将冲上新的高度,个体可能都未曾料到网络活动会如此丰富有趣,精神领域的触及与反馈会如此生动无限。
许多网络交往已经变得非常专门化,“点对面”式的人际互动蓬勃兴起,流量平台就像现实场景中可以自由出入的公共场域一样,只不过此时网络参与者的注意力都集中指向共同的主角。个体置身在意念想象的由剥离了人身线索的无数他者所构建非在场空间,不会在意也无必要获得对于任一他人整体式的熟悉与认同,短暂时间的感觉舒适和体验吸引就已经足够算是参与了网络互动。某一场互动的效果如何实在微不足道,因为在预期中还有无数的下一场在等待发生。由此如果没有较为强烈的情绪感染,互动很容易自动停止。一切交流的话题围绕着流量和人气来进行,个体对话题引燃热度的等待时间耐心极低。假如在较短时间没有达到预期的聚焦氛围,迅速更换话题是必然的选择。实质性的稳定关系即使再有内涵,在推崇热闹的网络交往中也难以显山露水,符号化的标识才是网络交往简单常用的评估标准。粉丝数、关注度、点击量等既是流量程度的指标,也是网络社会交往的价值指数。显然,符号指数评判标准引导人们追棒“人气至上”,接受感官上心理即时满足的优先以及放弃深度社会关系的预期。实际上资本的核心用意是围猎无数个体投向网络的目光,采取隐蔽的流量营销方式,聚融和释放个体各种精神的宣泄,获得现实世界难以提供的生存体验。而一再被刷新的流量峰值驱动资本利益贪婪的本性,不断创新平台交际的互动吸引,打造无限相对微小的自由共同体。平民化是所有参与者一致的定位,除了核心的展演者固定之外,共同体本身是自由漂泊的,不存在显著的秩序规制钳制个体进出的自由,即便没有发生实际的表达言行,观赏本身以及频繁择取观赏场域的行为已经深深强化个体自我接纳的独立意志。
2.公共空间的私人演绎
在人口快速流动、交往活动平面化等因素作用下,流量时代人际关系的纽带处在维系与解构的动态变化当中。个体变得并不过于倚重某种单一关系,通过网络需求建立和利用新的关系相对容易许多,聚焦型的关系权威已经失去分量。网络人际弱关系越来越占据个体实际生活的多数空间,为了配合流量牵制效应,网络催生了大量用于观赏和比照的个人生活表演,私域种种原本含蓄的生活事件不加掩饰地闯入公共空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在公共空间讨论或表演,私域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底线界限被压缩到最低边缘。空间边界的广泛消失,预示着某些“透明人”机制正在迎合着网络旁观和参与者的窥探心理及价值偏好。个体的网络自主行为的确会受到平台算法的隐匿控制,但个体仍然具有较多的机会去主动筛选志趣相似的人发生社会互动。流量逻辑的“透明人”机制为个体实现上述目的提供了便利。相似“自我”的发现为个体网络行为注入了持续动力,相似给个体带来了观赏的快乐和替代的满足。这些相似包括生活观念、价值立场、精神追求、行为方式、志趣偏好等方面。并且流量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个体并不需要跟围观的对象在多数方面相似才能发起关系建构,实际上常常某一方面的相似,就很容易让个体从围观相似对象发展到直接互动。
流量时代人们由机器通道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网络世界,它跟有形的物理质料的现实世界肯定存在许多差异,但又在许多重要社会功能复制方面接近甚至超过现实世界能给予人们的情感体验。“人作为主体在认识客体时,不仅能够用思维工具,比如用概念把握客体的属性,而且还从这种把握中获得一种体验,即客体之中包含了超越主体的东西,超出概念范围的东西。”③现实世界中的商品交换、服务交易、社会交流完全可以在网络世界对应完成,而且消除时空界域之后使得上述活动在网络世界的进行经常比在现实世界更加高效便捷和丰富有趣。人们会觉得离开了网络,世界会失去一大半以上,除了手足无措之外,还很可能寸步难行、活动受限。人们制造传统机器目的是解放人的劳动生产,让人享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再小巧的智能手机也是一部机器,但智能机器除了具备传统机器的功能以外,已经深刻颠倒过来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深度再造社会关系,以及将人的劳动解放又拉回至新的束缚。网络世界创造了容易获得舒适体验的精神空间,也创造了源源不断可能可及的向往空间。流量时代善于制造机会,激活平凡人沉寂的心灵。只不过这些机会以及其后的所有唤醒和激发个体心灵的过程,都始终印刻着网络交往本性中的种种偏好,它们组合在一起则构成了显著的特定方式,从时空脱域、舒适参与、直观情感、内容渲染、典型叙事、简约表达等多重维度建构令人熟悉的交往规则。人们逐渐习惯并接受网络交往建构起来的另一种“人际”世界,这里的价值取向和选择已经异于现实世界。数字身体的觉知能力重新解析个体发生改变的角色意识,同时并行变化的还包括思维及言行的放开。实际上,网络世界的本性决定了其输出物如网络交往同个体认知行为之间的一致对应。人的行为再造和精神体验在数字技术的更新供给之下不断翻新,从因果关系角度看,技术满足人的行为愿望,人的行为愿望推动技术创新。
社会结构性因素也不再主要只孕育个体中心化的归依型意识,社会交往数量与性质上的诸多变化导致集体向心力逐渐四处分散,各类联结的专属化价值下降。社会交往愈发呈现出散布式、转移化的特征。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虽然个体隐私权力的保护观念受到重视,但涉及个体私人属性的信息人们又常常在公开场合堂而皇之讨论和发掘。引申地说,原本现代文明观念所希冀从公共空间剥离出的个体空间,又再一次返回空间界域重叠的命运。“在这种难管理、去中心、弱把关的媒介环境下,普通个体的话语意义能够在阐释和交流中实现社会化传播,进而演变为社会性的话语实践。”④在一些情形中人们表现出不太忌讳私域信息公开化,也有人特别是年轻人在属己的物理空间上追求满意的私密性,但在网络公共空间的社会言行却极为开放和内心坦诚。也许是出于网络匿名的安全感驱使,对于许多私密甚至忌讳的话题,个体在伪装化的网络公共空间极富热情地加以展露。相应地,在数字时代更多人的猎奇窥探心理比以往时期容易激起和得到满足。流量时代个体的感官自由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能够触及信息的广度无边无际,海量的信息显然超出了个体有限精力的加工范围。尽管无止境的信息也给人带来超负荷的烦恼,但“多”比“少”总要更有价值。
网络交往中每一个人既是数字身体的凝视者,也可以是数字身体的被凝视者。身体的审美消费成为获取社会资本的流行手段,数字身体实际上被当作了社会交换的重要中介之一。在流量时代人们不再局限于传统秩序去营造社会关系圈层,一是因为旧有的社会关系圈层难以适应当前生活的要求,并且即使某些时候能够对照适应,实际效果也常常有限。二是因为传统秩序的营造机制在新环境下受到某种程度的冲击,不足以支撑个体预期的社会关系圈层。尽管人们过去经常依托的伦理规范、知识学养、名誉声望、地位等级在流量时代产生社会资本时依然有效,但这些作用开始衰减,或者说出现了其他因素比之上述因素更为显著地拢聚社会资本的效果,数字身体就是其中因素之一。“数字身体将人与现实的感觉关系抽象化,个体的生命内容成为一串可分析推算的数字符号。”⑤数字身体依托物理身体,又再造物理身体。前者具有开阔的修饰和美化空间,能够凭借“后台改造、前台展演”的方式全程参与到线上线下的交往中,好似一张可以随时出场的“身份名片”,替代时空受限的物理身体以“超域”的方式,尽可能捕捉更多交往机会,利用直接身体形象或间接身体表征融入互动环节,同时把社会关系的圈层不断外扩。圈层维护的策略遵循“强关系优先、弱关系不离”的原则。“强关系优先”是指,因为强关系主要附着在熟人社会人格知悉的前置基础之上,所以数字身体的仪式化在场主要指向关系巩固的目标,更多象征式的信息互动和符号传递在为可能的线下交往进行铺垫,同时也提示强关系双方注意维护浓厚的情感纽带,经常保持近社会距离的人脉资源处于随时能够启用的活跃状态。“弱关系不离”是指因为弱关系的信息或实用功能超过情感功能,所以数字身体追求的弱关系圈层的广度要优于深度。弱关系中信息的直白传递不需要类似强关系中的信任基础,但强关系中交往自然自如的举止换到弱关系中,往往出现普遍的表演化倾向。当然,表演并不意味着制造虚假,而只是人们为了迎合印象动机的一种社会适应行为,明显包含了某种程度上起初理性计算后的情绪化展演。
比较明显的是,数字身体所参与的弱关系圈层以获得利益为核心目标之一,舒适型表层互动成为非常普遍的现象。人们抛开繁琐的甄别标准,采取简化的属性特征。网络交往的丰富程度使得人们毫不在意“错过”,但“感受”良好一定要置于首要考虑地位,比如“颜值正义”就是网络交往流行的决策判断。个体对于网络交往时错误行为的风险接受度较高,因为弱关系圈层本身就不具有人际关联的厚重情感,人们看重的是其传递信息或其他实用功能的直接益处,所以弱关系圈层的无限广度导致个体没有机会稀缺的概念,反而机会“应有尽有”的观念扎根在整个网络参与之中。当将简化的属性特征作为甄别标准的时候,舒适的片面关联就容易萌生出来,并且许多人还非常“任性”地维持这些看似有些简单的关联解释。究其原因在于,网络空间盛行“简单化”判断与选择标准,巨大公共空间的舆论场以简约的方式横扫一切复杂抽象的言语,达成让所有人在最短时间接受世俗化的惯习。在开放的互联网空间,网络交往的自由与区隔同时存在。一方面,普泛式网络交往的机会依旧不断增多;另一方面,区隔化、圈层型网络交往的现象极为显著。在网络交际层面,同陌生人建立开放式关系的机会特别饱和,可是趋于建立长期深度关系的情况非常少见,大多是点对点的短暂信息交流或即时娱乐需要,“来得突然、去得无影”是许多网络交际的真实写照。即使有些时候个体加入某类网群,如果感到“话不投机”“三观不和”等情况,常常出现一言不发、沉默潜伏甚至退群。许多陌生层面的网络交往,对获取信息的试探、尝试、好奇等往往是个体的基本想法,不断寻找或偶遇又不断终结或退出是常态现象。对于这种变动大家习以为常,生成、分化、断裂与重新生成成为陌生层面网络交往的规律特征。恒常不变的则是,个体经久不衰的心理预期以及消磨时间的快感。此外,如果个体是计划获得深层次体验及价值共识,那么圈层化的熟人式网络交往就成为常见选项。这种交往的优势是关系较为稳定、抗冲击力强,其中的个体通常不会因为一些观点差异就“拂袖而去”,熟悉的人格及身份认同发挥着群组团结的作用。
二、数字身体的自我认同
流量带给人们强烈的冲动欲望,它化为一种个体容易可及却粘性极强的控制力量。虽然流量尚未显示出强劲撬动社会阶层固化的作用,但它显然已经成为活跃社会生产、焕发社会生机和缩小社会差距的重要因素之一。相比以往需要权势、地位、名利等资源积累才能够利于阶层巩固,现在人们开始注意到流量可以创造新的机会,甚至有时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惊人效果。以往社会中,单线条垂直化的个体身份意识非常狭窄,承受不了哪怕一小部分的关系坍塌,人际秩序的根基极为单一和不容挑战。而在流量时代,个体网格式和平面化的身份意识里面包含了更多维度的人际秩序支撑根基,因为可利用资源增多以及增能的渠道丰富,有些时候个体即使在强关系的亲密成员方面互动有所缺位,也可通过其他充足的弱关系互动替代人际秩序的失衡,维持个体身份意识的必要内容。
1.符号身份的网络依附
在国家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个体不断从结构化、系统性的框嵌因素中解放出来。“脱嵌”是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提出来形容“个体化”的现代特征的概念。不过,从不断显示着的具体实践来看,从某种形式的脱嵌之后是很可能落入新的嵌入形式。只是新的嵌入形式相比旧的要更难发觉,而且必然需要更长时间的浸染。以往一些先天或过重的身份因素加设在许多个体身上,限制了人们的活动类型和范围。当去嵌入化的力量因符合社会利益而变得强大起来的时候,深刻的秩序变革就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并且还极有可能由于这些力量受到普遍的欢迎,而渗透至于个体相关的所有领域。建立和塑造个体身体意象同社会结构及其运行紧密相关。“人们通过媒介技术展开的具身化交往实践,塑造出自我的多重‘化身’;‘化身’的展演,不仅呈现出个体的身体实践、话语与情感沟通,更构建了多层次、多面向的社会交往与认同空间。”⑥传统社会的结构特征及运行效率只适合支撑有限度的人际互动,大量社会时间和人力资源花费在物质生产劳动上,余下不多的时间人们需要利用其中的大部分来进行劳动体力恢复。许多人既没有富裕的时间也没有充足的精力,跨出居住的物理场域去丰富个体生活内容。地理位置有限移动、劳动及生活场所相对固定等从时空条件约束了社会结构及其运行结果。个体身体意象在界域显著的劳动与生活空间下,依赖具有固定和重复色彩的群体叙事和记忆来复制式出现。由此,地方依恋与本地交往成为传统社会结构下的自然结果,个体生活的主干内容源自狭小区域的相对静止空间,主要依赖本地文化的代际传承塑造群体性、同质化自然空间的精神内容。人际关系和社会互动无法具备去中心化的平铺条件,只得屈从于垂直化的层级秩序。个体精神世界展现出依附某些规制权威的典型特征,活动张力也经常向内指达属地的意见领袖。趋于稳定和聚敛的本地文化风格可以保障人们本体存在论意义上的安全感,不过个体也容易明显出现身份感知的固化和行为内容的封闭。
个体容易察觉到,现实世界里面难以达成的精神愿望在网络交往中更加可能落实,因为无论选择参与还是放弃都没有现实中的种种顾忌羁绊,同时不限量的选择机会和自由体验即使无法真正满足个体的精神需求,但在长时间的共同体探寻和观赏过程中,由于过多信息的杂乱输入以及精力上的生理疲劳等因素导致冲淡了原初清晰的精神目标,甚至这些目标逐渐发生转变,在资本流量的牵引下个体交往进化成目的泛化、自我价值靠前、群体认同衰减的局面,多数情况下呈现松散弱化的轻内容重形式的社会联结。个体在数字时代的社会参与不断延展和细化,原子式的微弱存在感容易成为精神上评估想象的结果。但与此同时,这种微弱感又能够在自己的归因解释中很快消散。个体很直观就可以发现,自己的数字身体轻易就能够通达网络世界的无穷界域,并传递至物理身体的感官刺激及精神满足。由于理论上可以获得经无数信息通道输送的符号刺激,个体有机会始终处于空间交往的意识外扩当中,自我的身份定位也从点状和层级化状态转变为网格式和平面化状态。互动式网络行为赋予个体非常主动的权力地位,使其并不觉得自己完全受到输入型信息的无形牵制,相信不是流量掌控自己,而是自己掌握流量。“在最基本的意义上,信息既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而是一种关系,一种特殊的关系,一种感受性关系,一种基于物能的感受性关系。”⑦个体跟发生互动的大量对象经常是陌生和偶遇的,无需产生功能作用的交往承诺以及交往仪式的铺垫。即时式参与的网络文化毫不留恋叙事交往的深沉聚焦,已然被信息交往的表层平面所笼罩。个体可以标识某个重要对象以期下次再遇,但预期中更多些的未知重要对象成为牵制个体置身网络世界的欲望之一。个体往往非常习惯网络交往时的短暂呈现,尽管人人都有主角的意识,但也接受当四面八方的流量同时袭来之时,流动表达无法避免。即时参与的网络交往省却了许多仪式程序,无论同意还是反对,个体都可以在某一网络社区存在,而无需顾忌是否具备真实的结合本意。
网络空间私人圈层和公共领域中的所有交往都需要依托数字化符号来完成。这其中很多时候物理身体的离场让其后交往有了更多自由和进退的余地,个体无须面对他人实际身体而常常被动故意掩饰或者仪式顾忌,转变为前台符号输出的表露式传递。界面可以将人机分隔,但物理身体和数字身体无法泾渭分明。数字身体是物理身体的技术化延展和分化,数字身体的经验体认和记忆过程最终仍然回归到物理身体的实践感受。只不过有所区分的是,物理身体的真人在场主要依靠纯粹的生理感官来完成信息传递、情感表达和思想输出,而数字身体是真人离场的空间延伸,需要借助数字化中介替代完成物理身体的交往活动。虽然达成方式不同,但两者的最终目标是完全一致的。因此从存在的价值角度说两者是平等的。数字身体放大了物理身体的触及空间,替代了其离场时的几乎所有功能。不过需要明确的是,物理身体的离场绝不是脱离其而能够开展任何任务,而是在脱域机制的作用下当物理身体离场时,通过数字身体的中介,采取身体意象的视频在场或者其他符号方式,制造意识想象可以把握的在场交往替换,此刻物理身体从面对面的空间要求中抽离出来。当身体的中介化使用达到一定程度时,物理身体的实质功能容易淡出人们视野,隐退其基础地位。人们容易沉浸在从地方性时空束缚解放出来的快感当中,兴奋于僵硬语境松垮而创造新式符号表达的畅快里面,享受着弱边界时空建构无限交往联结的满足感。原本一切由数字技术实现的身体中介化是让人获得更多的生活自由,但却难以避免出现这种反自由的威胁处境。
2.身体活动的情感牵引
互联网成为几乎所有势力都愿意进入的空间,商业化动机毫无疑问将侵染整个网络世界。各方势力都迅速发现,网络平台信息再生产会有意想不到的、超出预期的结果。信息反复成为生产的对象,它同流量的无限膨胀极为配合地支撑了网络世界的交往活动。流量运行的优化机制确保信息源源不断地网络输入。总体上互联网的开放空间的理念仍然主导存在,但市场化的特征已经完全建立,这虽然背离了互联网的原始初衷,不过发展的逻辑竭尽全力将互联网改造成实现目标的工具。“无论是身体连接媒介技术还是媒介技术塑造身体,都体现了自然和文化的不可分离性。在媒介技术和人的互动过程中,技术总是介入并且塑造人的感知和行为。”⑧如今,网络世界里原则上人人平等且自由,信息流动畅通,可以实现平民化的信息共享和利用。然而,在全民化免费网络信息之外,付费网络信息也迅猛增加。人们必须接受,尽管面向所有人开放的互联网本性上应当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公共场域,但不争的事实是互联网分层如同社会分层一样客观存在。只不过,互联网分层更加隐匿和未知。有些时候,在表面化互联网平等自由参与的强烈体验下,个体较难从直觉上感受到算法控制所导致的互联网分层,不太容易觉得明显的压迫力量抑制自己互联网参与的合理地位。
流量为王的背后实质需要市场占有率作为稳固的持续支撑,资本的逐利本性会天然敏锐捕捉受众的兴奋胃口,通过舒适的情感满足让受众产生注意粘性的不断释放,当这些注意粘性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受众的内心极有可能将流量视为某种自觉服从的权威。流量由一个个热点IP 带动起来,某个热点IP 代表着一个活跃人物或者团队,他们的核心目的就是引发社会注意,为此就要创造受到欢迎的信息内容。与流量相关的资本显然很难自觉将社会责任放在第一位,其核心目的自然是流量的无限增长。客观讲,流量供应方更关心的是流量运行的自然属性,对流量所能够带来的信息生产以及动力特征等实际上保持微妙的悬置状态。情绪渲染成为引发社会注意最常见的使用技巧,点燃社会情绪关键从视觉吸引开始,像“标题党”等这样的现象就是从冲击视觉输入信息着手,以少量截取的争议内容为爆点,触动社会公共的敏感神经,掀起表面化情绪的共鸣,营造出群体关注的狂热,满足许多个体表达意见的欲望。
吸引外围注意同样是数字身体的核心目标之一。由于所附的羁绊较少,数字身体情绪化的言行较为容易失控,表演式的色彩特别明显。当激情演绎到高峰时个体的真假言行内容夹杂。而此刻个体本人也往往无法分辨真假,有时会干脆一股脑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内心的实际写照,也因此沉浸在“超我”挥洒的愉悦兴奋之中。随着网络交往平台技术的进步,身体的实际离场很容易得到替代在场,产生接近“身临其境”的效果。甚至由于各种掩饰和美化手段的使用,个体身临其境的效果不仅能够等价实现,还可以渲染夸大。个体数字身体的再生产常常动用颜值修饰、声音处理、语言套路等手段,达成实体在场无法企及的状态。所谓的“炒作”“带节奏”就是通过流量运动,反复制造信息再生产,从初期吸引个体注意不断进阶为信息过度增殖,非常容易出现方向偏差和内容失真。无数受众个体容易陷于“自我清白”的良好感觉,较难走出被信息俘获的状态。流量难以推动明辨是非、反而容易以讹传讹。此刻流量所能够起到的主要作用不是“去伪存真”,反而是“推波助澜”。流量背后的资本以及信息供应方最为在意的是利益变现,它们会几乎动用所有能够上场的手段去制造“吸引”,基本跳越试探的环节,直接迎合受众的舒适预期,有的是利用猎奇心理,夸大鲜见事情的神秘;有的是利用同情心理,挑起脆弱的心绪;有的是利用窥探心理,抛出迷惑的乱象。所有这些手段都指向挤压理性的空间,导致充斥躁动的情绪及其社会结果,而流量本身似乎以为自己置身其外。但流量本身的威力经常助推舆论达到可控制的界点,瞬间关联起某些未曾预计的社会风险。糟糕的情况是,当出现冲击社会稳定的风险时,厘清风险责任以及防范危机再现并非易事。
数字身体由于不具有肉身依附的强烈意识,身份附着的压力感容易消失或者淡化。此时身份规制对个体言行约束容易降至最低程度,加之个体对于交往对象常常没有也不需要有前置的人格熟悉,因而网络交往的“身份规训”非常容易缺场,常规线下的交往惯例、分寸以及形式基本上不再构成互动主体顾忌的行为注意。个体言行自由大大增强,活动边界和表达呈现获得更多的灵活空间。一种超越物理身体、日常身份意识膨胀的网络自我充盈着想象的空间权力,它往往突破常规的边界警觉,释放行为呈现的真实欲望。网络平台去除了个体物理身体存在的本体质料,在由特殊意识占主导的情绪渲染极为显著的无限数字空间,个体的悬浮状态刺激其强烈的自我呈现冲动。“媒介的迭代更新直接冲击了个体的感官认知以及与此关联的自我表达能力,构成了多重类型和不同容量的信息系统。”⑨无根的价值非饱和感在信息饱和的包围之下,引燃了个体方向辨识模糊的行为探索,之前受到抑制的种种表达内容和情绪迅速被激活起来,意识流的间断性阻隔和停顿大幅度减少,在平常不算多见的顺畅意识流涌动此刻鲜明地使得连贯的思维表露活跃起来,当移去遮盖在“本我”之上的层层负重之后,真实自我的原状更轻松地充分展示出来。
自我颠覆的喜悦撬动了兴奋的神经细胞,超越的欲望比以往时候来得更加强烈。在个体对于其已知的网络世界尚没有充分体认之前,无数新的网络事物就源源不断向个体袭来,它将个体一些隐性需求迅速跃迁为可以变现的目标。一定程度上导致数字身体始终处在无法饱和、但又动机强烈的虚化状态。由此,抛弃熟悉或接近饱和的肉身自我,投向新颖和成长态的网络自我,迎合广域化的舒适满足,沉浸在无数挑选机会的自信预期当中。个体不只是痴迷拥有一个数字化的网络自我身份,而是推崇于无质料构成的数字身体却远胜于肉身构成的物理身体所能带来的延展活动和交往体验。比较之下,物理身体的重要性急剧下降,更具优先地位的数字身体占据了个体更多的意识资源和活动时间。并且个体很容易陷入一种带有妄想色彩的、对数字身体拔高的形象评价,由此也带入个体沉浸与体验循环式的网络存在。“数字时代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分裂,并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处理情感问题: 一方面它使人深入转向内部、专注自我以捕捉和传达个体的内在独特性,另一方面又使个体成为一种公开展示的商品。”⑩当然,网络交往存在大量符号假象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即使面对面交往还可能存在事实失真或欺骗结果,何况中介化的交往场景。网络交往从起点的参与主体开始就进行某种程度的身份修饰和符号设计,创造未来活动的有利接口。很多情况下,数字身体不仅延展了物理身体的活动范围,也将自我意识觉知投射到新的领域。此时个体都会沉浸在更加开放的自由心灵状态之中,只不过同样将面临许多调节自我的情感问题。现实交往中负面情绪的生成机制在网络交往中一样类似出现,个体拥有更加自由的表演机会,但自我期待也会水涨船高,心理平衡容易出现倾斜,导致情绪出现低落。特别是网络审查机制的缺乏,经常充斥着炫耀、夸张和放大的失真信息,个体置身其中社会比较的合理区间不断受到冲击,滋生自我怀疑,降低自我评价。
三、消费身体的归属旨趣
推动消费的市场势力发现了网络的神奇力量,它们通过网络的通达触角把人们的消费欲望和冲动无缝衔接,实现资本逐利的信息化扩张。消费主义在数字化潮流当中越演越烈,流量充当了一切网络运行的基础条件。流量使得消费意图从打算到变现的速度加快,消费讨论从狭小范围扩增到宽广网域。流量互动中身体成为消费以及表演的道具。身体皮相的外力再造从素雅淡妆、浓妆艳抹到夸张各异的物理整饰,已然将符号化消费演绎得淋漓尽致。消费身体成为流量时代一种非常普遍的身体实践,而且它的评判标准明显陷于世俗化的美学旨趣。很多参与者的注视目光塌陷在“颜值正义”的自我陶醉当中,以外表的长相审美围观热闹的网络活动。感官的生理满足与兴奋驱动个体采取“有颜值就是对”的行为选择,个体逐步在颜值取向的行为策略上也越来越趋于同质。
1.流量吸引的符号审美
以往时期大多数人的身体是娱乐消费的执行者,以身体为符号的美学表演更多是在特殊仪式及场合由少数人职业化完成。而流量社会里身体成为个体极其容易信手拈来的对象化器物,原本主要承担物质及精神内化的、个人归属色彩显著的身体具象,开始外化为广泛注视和自由表演的公共物品。对于身体向内的敬畏感和神圣化日渐式微,日益演化为既指向自我愉悦,又服务公共观赏的工具式对象。这些过程当中,虽然审美的心灵活动依然存在,但美学的标准和价值观已经发生变化,美学价值的功利化和手段化成为流量互动中的普遍现象,甚至成为流量竞争的取胜法宝。“由于积累与创造带来的经验、技术、观念、规则等知识系统方面的更新,每代人都或者往生活世界里注入新的内容,或者打破了原有的边界。”⑪身体从消费主体转变为消费对象,从内省具象转变为注视物品,身体所承载的角色扮演、身份标签、生产交换、关系建构等功能不断延展和放大,以至于新生出许多诸如“人设”“卖萌”“颜值”“P 图”等概念。个体肉身的物理形象在外观修饰的介入下,不断呈现为流量影视中的数字身体形象。公共平台的注视机制重复汲取着数字身体的利用价值,使其成为自我倾注、社会比较以及社会感染的对象。数字身体所传递出的网络形象成为社会话语系统的新原料,人们甚至创造如前所述的许多新名词去增添表达用语,丰富人际交流和讨论的话题。使得带有个人消费意图的身体反过来成为群体“消费”的对象。
随着使用频率增加和渗透广度蔓延,数字技术创造的网络世界已经深度介入人们的现实生活,也成为人们意识中客观真实存在的行为活动世界。它跟以往的物理空间世界存在极大区别,但是这两种世界越来越融合为具有共生属性的日常实践世界。只是个体仍然需要在两类性质存在差异的世界之间较为频繁的身体觉知和言行表现的切换。网络世界应当主动连通现实世界,而不是相反。因为现实世界是基础的生活条件,其本性是直观体验的非技术化生活场域,当技术强大到改变场域规则之时,技术中介化的场域必然创造出新的世界,网络世界就是数字技术的产物。空洞的网络世界不会有存在价值,它必然回归指向朴素经验的现实世界。不过,这种对现实世界的回归和连通,显然不是技术化场域对于非技术化场域的对接和拼合,而是基于针对现实世界朴素经验的比照,优化提升个体参与技术化场域获得的生存体验,并由此个体接纳服从新的网络世界所流行的交往规则。“退缩”选择是流量时代许多个体在现实世界遭遇人际困扰后喜欢接受的方式。在现实世界面对面交往和社会关系变得日益复杂,以及维系自我认同和群体身份难度加大的情况下,个体退缩至网络世界就成为非常普遍的现象。“新型消费场景开始呈弥散式、全覆盖式的增长,它们突破了物理空间的局限,成为全天候环绕在消费者身边的数字生活世界。”⑫这其中线上消费在多方面力量的作用下已经成为重要的社会事实。这些多方面力量包括:资本逐利无可厚非,在方向正确且受到制度监管下,资本能够贡献推动社会进步的红利;媒体平台传递信息,渲染宣传,吸引社会注意。为了占据流量市场,捕捉消费噱头,媒体平台始终处在极度活跃和不断创新的状态之中;作为消费者的个体参与线上活动满足生活之需已是一部分动机而已,更多社会功能等待个体逐一体验和获得精神充实。事实上,很难单向判断个体只是外界力量裹挟的对象而全无主动选择的余地。单个活动的丰富衍生维度或再生产功能是流量时代典型的社会功能之一,其强度、不确定性和难以预期性远超出以往时代能有的表现。
流量社会客观上存在大到“制造财富神话”、小到“网红遍地开花”的可能。契机与运作都可能使平凡个体一夜成名,制造“网红”是数字时代参与者真切感受到的一场娱乐欢动。看不见的资本运作、刻意或偶发的信号元素、特殊身份负荷以及巧妙的情绪触动都可能让某个不知名的个体成为公共注视的网红。网红不再是如同过去那般需要时间历练而成的精神榜样,也不具有传统精神榜样的神圣性与稀缺性。人们的社会本性触发强大动机,竭尽所能地利用每一次机会去争取实现社会上行的结果。流量当然可以带来社会适宜的变化,但也很容易流于满足舒适的感官兴奋而止于低级别的社会视觉注意。平台经济的流量“人气”渲染原本也属正常的商业范畴,但当超出合理限度而又时常总是容易超出时,人气的辅助地位反倒占据了关键位置,注意和吸引成为普遍的价值标准,成为决定市场占有和利益回报的决定性因素。虽然也应该看到人气中的积极方面,但它却又实际上常常浸染价值转移的遮蔽效应。人们在市场行为选择上也经常是狂热的观察者,习惯从网络消费的人气热闹出发,判断围观对象的实际效用和体验美学。流量诱惑切中的是一般人舒适简约价值判断的弱点,利用多数人的围观、知名网红的站台和喧闹的场景证明推介对象的优势价值。在快速消费、可反悔消费和视觉消费等盛行的情况下,流量所牵制的视频制造方和接触受众两端都无意去深耕抽象的、内涵的以及深刻的表达。人们更接受流量视频在极短时间内就能够唤醒潜伏的行为偏好、引燃情绪的冲动和吸引直觉的注意,达到对流量承载信息的浸没渗入。
线上活动的兴起开启了消费新潮流。由于线上线下活动的主动融合,数字化技术引领和支配了消费的转型升级,活跃了人们的交往议题和空间,其影响是深刻和具有开创意义的。首先,随着经济发展人们收入增加,消费实力储能提升,消费人群数量扩容,并且消费习惯更加积极。线上消费的观赏和社交功能丰富了传统消费的内涵,赋予生活事务更多交往价值,得到更多生活内容和意义的回馈体验,人们感受到消费空间延展实践所带来的吸引和乐趣。其次,线上消费具有学习型消费的典型特征,能够帮助人们在提升消费实力的同时提高消费效益。消费领域数字化中介的技术使用如同其他领域一样,具有转型升级的巨大赋能空间,不仅可以实现消费服务的便捷、实效和节约等,而且促进社会的全面秩序变革。第三,线上线下消费活动的融合,可以优化网络平台的运行机制,降低社会成本。将个人微观的网络境遇跟整个网络社群结合起来,在“数字城市”“数字乡村”等社会建设背景之下,网络化、智能化的生活逻辑逐渐主导日常事务和社会关系结构。第四,线上消费除了具备传统消费的绝大多数功能之外,还会衍生出许多新的消费特质,比如对于消费质量的有效保护、消费内容的合理丰富、消费观念的进步环保等。虽然,线上消费也难以避免会带来一些烦恼。随着技术逻辑的主导与渗透,它的力量边界常常会挤压进入以往由生活逻辑主导的日常领域,强势地展现出唯物质主义价值观折射的工具理性优先,将商品和服务的交换效率置于先导位置。“原本作为手段的交往在对交往的鼓励和提倡中变成了目的本身,变成了一种具体的人的集体无意识,交往从人的存在方式变成了被人所设计出来的盈利方式。”⑬上述情况的持续发展无疑容易遮蔽生活逻辑直观朴素的基础价值,以工具理性覆盖掉意义结构。过快的价值变换通常超前于行为习惯、符号观念、现实情境等基本条件,人们精神世界的应对往往可能出现某些迟缓或者不适。借助消费活动的途径,个体热衷于穿梭在数字平台的展演和鉴赏之中。线上消费的理想模式一方面可以满足个体基本的或者发展的生活需要,另一方面在社会舆论以及资本逐利的推动下,也从单纯的消费需求和生理功能衍化出再生的实质功能,充当物质活动转化为精神输出的重要中介,成为建构和调整自我认知、人际沟通以及社会关系的核心载体,实现个体丰富的社会属性和心理满足。
2.从众归属的心理满足
个体归属感需求在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席,流量时代同样如此,且有更为独特的表现。一方面“物化”逻辑的牵制力量强烈将个体引诱至物质主义世界观的桎梏当中,物质的过度身体占有、感官享受以及展演炫耀在媒体放大、舆论语境、大众崇拜等因素合力煽情下,越发突显人的渺小和卑微。“21世纪的技术治理集中体现为通过对信息空间的管理而引导、诱发、控制现代人的喜好、兴趣、意志和价值观。”⑭物质与财富所有的对比压制激发个体怀疑延迟满足的价值,蜂拥投向即时满足的怀抱。商品消费的符号玩转和设计使用被人们供奉成价值巅峰,一切其他的精神象征和尊严失去传统的光环和道义引领。即使个体亲密关系的诉求与依恋也开始逐渐淡化,更不用说弱亲密程度的普通人际友谊和情感吸引。上述个体精神世界的心灵秩序越来越在物质消费的演绎中迷失方向。人际交往心灵及行为仪式的庄严和纯真慢慢让位于消费符号的精心设计与表演,个体之间内心坦诚自发的汇通感动变得稀缺,很多时候替代这些的是心不在焉的附和以及漫不经心的回应,交织着真实与虚伪、客观与吹嘘。当真真假假的表现大量杂揉在一起的时候,个体原本清晰的辨识意识可能出现倦怠疲劳甚至模糊。个体如果长时间持续辨识放任就容易导致行为自发,对自己完成的种种人际交往语境反馈不以为然,既可能导致个体内心麻木自己言不由衷的行为敷衍,也可能导致个体沉迷任务舒适型的符号表演。最终,个体浅层的简单逻辑占据了线上消费活动的投射内容,将大多数情感希冀转移至物质消费里面,时间久之后原本情感充盈的精神关联,转变为物质中介的短暂表演关系。不幸的是,这种短暂的表演关系总是接续重复出现,造成个体对于精神需求的迟钝,更为纯真的意义感和价值感被蒙蔽了最初的光芒。理想自我在物质优先、消费有理的幻象设计中频频立场动摇,圈层归属感的稳定根基也常常腐蚀松垮。从困境中逆势而生对于个体而言难度很大,许多人在消费主义大旗下屈服盲从。
线上消费活动成为人际讨论的重要话题之一。参与线上消费充实了个体社会印象管理的途径,某种程度上可以避免线下印象管理的尴尬之处。从印象管理的角度说,线上交往的优势是有更多从容的时间和更加灵活伸缩的空间,去制造个体满意的想象结果,对表演信息可以自主控制修饰。信息修饰是人们线上交往心照不宣的习惯,但它没有导致人们的反感,反而时常乐在其中,观赏大多时候能够预期到的状态。信息修饰帮助个体达成理想的自我呈现,消除误解等原因可能带来的负面印象。负面印象误解机会的减少,减轻了个体线上交往的心理顾虑,在印象积极自我呈现方面更加大胆。由此,种种表演的技巧逐渐固定为行为习惯,经常会从起初小心谨慎、周全考虑地修饰信息发展为自然而然、信手拈来。积极偏好的网络自我呈现终究会制造出某些虚假幻象,即俗称的“人设”标签。这些与实际能力有差距的幻象也会带给个体许多烦恼。因为往往出现两种情形,一种是个体沉迷网络,在不断充盈虚假幻象中对于网络交往乐此不彼,导致了感官沦陷的极端状态。另一种是个体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切换中出现适应障碍。在网络世界有某些特定条件方便个体能够较为自如地营造自我形象,但在现实世界这些条件就消失或者失去优势,与在网络世界表演相比信息修饰的难度增大,“理想形象” 破灭的概率剧增。个体直接面临双重自我的混乱重叠和比较落差造成的种种担忧与焦灼,由此许多场合不得不以新的掩饰方式去抵消之前信息修饰引发的落差,避免人际交往加深误解。此外,如果一些个体厌倦上述弥补活动,怜惜耗费了额外的精力资源,那么他们会优先选择和沉迷线上活动,享受线上活动的自由和率真。从而无需顾虑差异化的印象呈现对“人设”标签的撕裂,也免于自己需要面对摇摆于真诚与虚伪之间的心灵拷问。
无论哪个时代,具备社会属性的个体都表现出强烈的归属感需要。圈层是如今人们提出的新名词,其实质代表着归属感的符号表达。“伴随着后真相时代的情绪感染愈演愈烈,加之现实世界和网络空间之间的相互嵌入联系,网络圈群现象的社会影响不容忽视。”⑮流量时代的优势在于能够制造数量极多且由大量陌生人组成的圈层,这跟传统时代就有很大区别。那时的所谓圈层数量有限且主要是由熟悉人组成。流量时代的圈层现象不足为奇,但也确实让个体的社会交往显得非常“忙碌”。由于新式市场行为总是推陈出新,消费时尚层出不穷,大多数个体愿意在不同圈层中寻找交往机会、获得情感慰藉、强化身份认同。个体进入圈层也是免遭社会排斥的重要手段之一。基于圈层性质和应对策略,个体有较多手段和较灵活空间适应变化中的圈层文化。线上消费就是体验圈层文化的方式之一。线上消费活动具有非常及时、便利和实效的展示通道,借助消费内容和品位向外界宣示自己的个性风格和理想生活。网络流行的“晒图”模式就包括消费活动的圈层展示,人们在群体观赏中分享信息、交流评价和希冀赞同等,纯粹的个体消费活动深度扩展为社会交往的行为表演。表演者个体行为意义上的消费活动一旦完成,便可以进入到圈层文化的表达和讨论环节。部分个体的一致性屈从意识特别强烈,担忧因为同圈层文化有所出格而受到奚落或排斥,所以全力靠近圈层文化的共同标准,即使在超出自己消费能力的情况下,也竭尽所能争取获得可以拿得出手的消费展示。也会有妥协愿望偏低的个体,他们在难以接受某些圈层文化时会主动撤离,寻找新的圈层。
参与网络活动个体具有很充分的自主选择机会和很灵活的自我控制权力。网络世界永不停歇地制造出无数临时性的动态社群,尽管它们是没有太多刚性约束的非正式组织,但内部运行的关系机制又牵连着自愿加入的每一位参与者。最有价值的变化是,在这些临时的网络社群里虽然必不可少关键人物或意见领袖,然而普通个体对于他们已经不再表现出整齐划一式的绝对盲从和狂热型偶像崇拜,个体在网络社群开始具备明显的平权意识。促成这些网络行为平展化表现的原始力量并不是个体各自内生出来就能够实现的,流量时代数字技术的算法规则、平台设计和市场竞争等才是根本原因。资本的生产与收益动机不愿意错过平台经济的每一丝机会,当“注意力”成为核心卖点的时候,资本利用所有手段首先俘获个体的眼球,使尽各路招数渲染共生情感,触发消费欲望。情感因素是数字参与的核心成分,针对难以预期的潜在吸引个体,情感无疑是通用且门槛最低的利用工具,如果唤起了网络社群共鸣,后续的资本增殖充满膨胀的空间。简单说,共情就是引起共鸣的情感。资本交换的共情抓手就是利用简约、舒适、无需过多思索的便捷启动,达成网络社群流行的普遍行为选择。情感拉近距离、消灭阻隔、营造认同。个体数字身体在场情境的情感传导最终将落实到物理身体的直接体验上,并且以意识突显的方式通过精神感受、肢体语言和实际行动表现出来。此刻无论个体线上隐身还是现身的参与,都似乎物理身体跳跃出肉身界域,拟态化作数字符号的场景际遇。
流量时代的网络社群好比工业社会的 “生产车间”又宛如“消费场所”。“当今社会中天然生就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变得不再稳定之后,在整体的后工业社会中,消费的选择早已经成为一种替代性的身份属性特征。”⑯网络社群成功的商品与服务推销已然放弃以往依靠在极短时间内实现信息说服传播效果的路数,不再是单体的信息解说和传播。传统稀缺的商业频道时间在网络平台极其充裕,网络时间也不再需要争分夺秒。只要市场有需要,平台活动就可以“从白天到黑夜”,呈现一个“24 小时的世界”。个体在网络社群可以是个安静无语的旁观者,也可以是个积极活跃的对话和表演者,常常后一种情况在网络社群比现实世界更加容易发生。网络社群无法接受单体独白式的一直展演,尽管仍然需要核心组织者的单体人物,但实际过程中所有个体都有机会和权力进行言行表达。以最为常见的直播带货为例,主播在信息陈述之外,大量时间要关注直播间参与者的状态,比如直播间关注人数是升是降、评论区语言意见风向、点赞打赏等情况。由此,网络社群特别好比移动的弱中心组织。个体身体消费在耗损资源的同时获得心灵愉悦与放松,以物质享受达成精神调节;个体消费身体则希望在精神资源不断输入的条件下,由流量衬托起社会评价。社会反响的价值被简单等同于点击、关注的数量,“多”很容易成为价值判断的方便标准,而“对”很容易错失价值判断的应当标准。许多时候,性质上的“对”往往被数量上的“多”所掩盖取代,在“多”面前,“对”容易被人忽视和遗忘,在价值判断“多”的方向上随大流的牵引及从众趋势相当强烈。
四、结语
对于许多不具有足够原始资源积累的人来说,流量是一种成本很低但带动力和穿透力极强的工具。尽管旧的秩序并不会消失殆尽,但以流量为代表的因素在建立新秩序中常常发挥出便捷式、跃迁型的作用。流量实际上也造就了个别传奇人物以及一些“草根”平民的社会逆转,传递出跃迁式、捷径式人生成功的奇幻可能。部分人在“一夜成名”的流量神话鼓噪下,动摇了“一步一个脚印”辛勤劳动的念头,执意相信借助流量假若自己能够获得社会注意,“名利双收”仿佛就近在迟尺。在“流量为王”的法则下,各种噱头不断、颜面吸引、光怪陆离的网络行为层出不穷。当创造身份意识的空间、机会和资源越来越多元化的时候,某些重要社会关系和人际互动联结的排他性作用会呈现弱化。数量上增多的交往联结扩大了不同类型间关系及互动的作用替换机会,个体在认识到身份意识存在更多经验来源之后,对亲密关系的承诺和坚持会变得松懈和脆弱下来。
流量时代一定程度上,已经偏离传统上完全以深沉和厚重的集体叙事与社会共识为基础的价值神圣,精神价值的日常化、短暂化与平民化已经在网络世界的观念传递和情绪渲染中成为普遍现象。可能出于资本运作、算法控制,或者网络推手、场景营造等原因,个体置身在更迭无穷、源源不断的信息、符号、隐喻等交织缠绕的网络刺激环境当中。零碎式的价值内容、浅表层的情绪触达以及感官化的直观比照等方面,一起将公共的审美趣味平铺为视觉观赏和流量计算,观念意识化的美学赏鉴简约成零散的光影印象呈现。吸引眼球的种种热闹可以印证与之相对应的主体在网络视域的迎合程度,但并不能代表最关键与最核心的价值共识。
注释:
①林曦:《公民的两个身体: 数字时代的政治现象学》,《学海》2021年第2 期。
②王天夫:《数字时代的社会变迁与社会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 期。
③王晓升:《世界、身体和主体——关于主体性的再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 期。
④隋岩、唐忠敏:《网络叙事的生成机制及其群体传播的互文性》,《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 期。
⑤王大桥、刘晨:《数字化时代个体的感觉新变与意义共振》,《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3 期。
⑥杜丹、陈霖:《自定义“化身”:社交媒体中的自我建构——以微信重度用户为考察对象》,《江苏社会科学》2020年第5 期。
⑦王天恩:《信息及其基本特性的当代开显》,《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 期。
⑧喻岚:《人和媒介技术的互动:一个再思考》,《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年第5 期。
⑨段俊吉:《打造“人设”:媒介化时代的青年交往方式变革》,《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4 期。
⑩王鸿宇、蓝江:《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情感——从生活到生产,再到权力治理》,《国外理论动态》2021年第1期。
⑪黄裕生:《论自由、差异与人的社会性存在》,《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2 期。
⑫林晓珊:《数字化转型与第二次消费革命——技术嵌入性作为分析范式》,《新视野》2022年第2 期。
⑬李泓江:《数字时代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困境与人的存在危机》,《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5 期。
⑭邬晓燕:《数字化社会的乌托邦幻象与合理重建》,《自然辩证法通讯》2022年第4 期。
⑮王仕勇、余佳琦:《网络圈群现象研究综述》,《情报杂志》2022年第5 期。
⑯郑熙青、谭佳:《认同与表演:互联网时代的粉丝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2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