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辛亥革命:毛泽东唯物史观的独特呈现
2023-01-06罗建华
罗建华
(云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熟悉毛泽东人生轨迹的学者皆知,毛泽东是辛亥革命的亲历者和直接参与者。武昌起义后,全国十多个省份纷纷宣布起义并脱离清政府的统治,大有革命之火将要烧遍整个中华大地的燎原之势。毛泽东在听了一位革命党人在湘乡驻省中学发表的以报告起义情况为内容的演讲与号召之后,于1911 年10 月底参加了驻长沙的起义新军,在认真接受军事训练的同时还主要以阅读报纸的方式时刻不忘研究时事和社会问题[1]12。而且,毛泽东从小酷爱阅读,青少年时期青睐中国历史和中国哲学著作,而到中年时期尤其是延安时期则又大量地阅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因而有着非常人所能比及的历史知识和思想深刻度,对不少历史问题有他睿智而深刻的洞见。更何况,辛亥革命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辛亥革命11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那样,辛亥革命“是中国人民和中国先进分子为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进行的一次伟大而艰辛的探索”[2]。因此,毛泽东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对辛亥革命进行了评论和界定,这些后来成为我们对辛亥革命继续加以思考、评论和界定最重要的参照系。但是,我们对毛泽东关于辛亥革命的评论所进行的研究却不应止步于此,而是应当将其视为毛泽东唯物史观演进而呈现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一、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的强调与运用
将其放置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宽广视阈加以审视便会发现,在毛泽东评辛亥革命的华彩理论话语中,无处不彰显了他深谙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之道。其中,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的强调和运用是毛泽东评辛亥革命话语中所呈现出的重要信息。易言之,很多时候,毛泽东不是为评论辛亥革命而评论辛亥革命,而是力图通过点评这一重要的历史事件推动中国现实革命实践。甚至有学者认为,毛泽东对辛亥革命教训的精彩点评及深刻总结为中国后来所展开的革命实践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与条件[3]。而且,也只有深入到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潜流中并以继续推进社会历史向前发展为目的的评论,才是最有理论影响力和辐射力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毛泽东并非一开始就怀揣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这一科学思想武器对辛亥革命加以评判的,而是经过理论著作的研读和革命实践的洗礼之后才真正掌握了唯物史观,并使自己所掌握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在评论这一历史事件的过程中得以彰显。
(一)主张依托于民众的大联合推翻腐朽不堪的封建统治阶级
一向热心关注历史与社会现实的毛泽东,早在1919 年7 月21 日就在《民众的大联合》中指出:“辛亥革命,似乎是一种民众的联合,其实不然。辛亥革命,……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没关系。”[4]389可见,此时的毛泽东已经认识到要推翻旧的统治势力就不得不依靠联合广大民众。勇立潮头的爱国知识分子们,唯有通过有效的宣传发动和联合广大民众才能与当时腐败不堪的统治势力相抗衡并进一步将其推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历史观已经成熟,毕竟毛泽东在这一文本中仅认识到联合民众的重要性,却尚未领略采取暴力革命的路径推翻旧势力的必要性。毛泽东明确意识到必须依靠联合民众,凭借联合民众所建构的某种气势震慑魑魅魍魉,但具体采取何种路径推翻和消灭腐败统治势力的问题他还未做出明确的选择。
换言之,乍一看毛泽东这一评论似乎与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思路较为接近。但是,将此论断放回毛泽东原初的语境之中则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并不足为奇,毕竟此时的毛泽东仅仅阅读了少量的且是“碎片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因此,此时的毛泽东尚未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与姿态出现。实际上,这一问题毛泽东自己后来也委婉地承认过。毛泽东在与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谈话时就曾说过,他借助精心阅读《共产党宣言》《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史》这三本书,树立起了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并且还说:“到了1920 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经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5]147既然1920 年之后毛泽东才成为了马克思主义者,也就意味着此前的他还未进入马克思主义者行列之中,甚至对马克思主义也是知之不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著名学者布兰特利•沃马克(Brantly Woamck)在他的著作中指出:“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的政治视野是模糊的。”[6]18事实的确如此,由于思想还处于“混沌”状态,马克思主义尚未成为毛泽东思想认识机构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要素,导致了他的政治视野的某种程度的模糊性。
(二)强调通过阶级斗争尤其是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统治阶级
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未曾明确革命是推翻腐朽统治阶级唯一的手段,但他们却通过缜密的分析指出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与进步的直接推动力量,并且明确指出了革命是被统治者推翻统治阶级并使自己获得解放极为重要的路径。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提出了通过革命改变世界的重大命题与口号,还对特定历史阶段革命必要性加以科学论证与阐明。正如有学者所言:“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是仅仅喊几句口号的革命家,是用科学来解释革命的思想家。”[7]156譬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对此做了深入阐释:“革命之所以必需,不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能推翻统治阶级,而且还因为推翻统治阶级的那个阶级,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抛掉自己身上的一切陈旧的肮脏东西,才能建立社会的新基础。”[8]78继马克思与恩格斯之后,十月革命领导者及俄国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列宁进一步对革命必要性加以深刻阐释。当然,对于中国共产党人而言,重要不仅仅是列宁的理论论断,他那杰出的革命领导才能以及革命实践的伟大胜利之影响力更是无比巨大。
马克思、恩格斯相关思想浸润以及列宁革命实践的重大影响,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逐渐认识到采取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统治阶级并夺取政权是唯一能够彻底解决当时中国问题的路径,于是便照此思路积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参与革命运动,最终获得革命的伟大胜利并建立了社会主义新中国。大规模的革命运动结束已久的1954 年9 月,毛泽东在对刘少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草稿)》的批语和修改中再次回顾了辛亥革命,并指出了辛亥革命不可磨灭的功绩之一就是使民主共和国的观念深入人心,人们在经过这一革命实践的洗礼与熏陶之后逐步抛弃了那些传统的不合时宜的观念。但是,毛泽东同时也指出了这一革命运动的不足之处,尤其提到辛亥革命领导者的指导思想与具体的革命路径选择双重层面皆存在问题。“他们没有一个彻底的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纲领,没有广泛地发动和组织可以依靠的人民大众的力量,因此他们不能取得对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彻底胜利。”[9]546在毛泽东看来,辛亥革命之所以未能完成革命任务其症结在于两个方面:第一,革命领导者和参与者具有软弱性,正是这种软弱性使他们的革命不具有彻底性;第二,辛亥革命领导者没有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他们甚至还没有发动广大群众展开革命的意识,就更不用说如何使用有效途径发动群众的问题。
(三)阐述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前进与发展的直接推动力量
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深入到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机理,不无深刻地指出了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推动力量。毋庸赘言,作为中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毛泽东对此是深信不疑的,因而在他评辛亥革命的理论话语中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的内容亦有所体现。1954 年9月14 日,毛泽东在《关于辛亥革命的评价》一文中针对当时不少人士提出的将辛亥革命界定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情感上过不去的论调,指出:“从社会发展历史上说,辛亥革命确实是一次资产阶级性质的民主革命”[10]344。依毛泽东之见,倘若要详细而微观地考究的话,人类历史所经历过的革命可谓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但是,如果粗线条地加以梳理,人类历史上的大的革命却可以大致地分为三次。第一次,是奴隶主革原始共产主义的命,即奴隶主通过推翻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使人类的生产取得极大进步并进入奴隶社会;第二次,就是封建地主革奴隶主的命,即封建阶级通过革命推翻奴隶主获得生产力的解放与发展并使人类走入封建社会阶段;第三次,则是资产阶级革封建地主的命,即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以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主义,而辛亥革命就是这一革命形式在中国的开端。
也就是说,在阶级社会阶段的人类社会历史中不断地从低级向高级发展,而这种发展过程又具体地表现为社会形态更替和历史的沉浮,其背后的推动力量不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而是阶级斗争。根据毛泽东的评说我们可以判断出,毛泽东认为在社会主义未真正变为活生生的现实之前,人类社会中出现的三次巨大的进步皆是由阶级斗争带来的积极效应与后果。而且,毛泽东也准确地认识到辛亥革命是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重要开端。因此,他后来甚至曾说辛亥革命是一次“典型的民主革命”[11]161。无论辛亥革命本身携带着多少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与不足,导致其革命任务没能彻底完成,但它仍然不失为一次极其重要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因而它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的积极作用。
二、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应用与拓展
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并未着重强调农民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作用,而列宁发动和领导的十月革命主要依靠力量也不是农民阶层,因而在学界长期以来并不乏以此为切入口否定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者角色之错误论调。但是,从将人民群众视为人类社会历史的创造主体这一唯物史观重要原则和观点出发加以审视,则会发现毛泽东与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是并无二致。毛泽东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过程中,将中国的国情纳入进去并由此得出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不完全一致的具体结论。而且,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所开展的革命运动就是主要依靠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所不太重视的农民阶层。但是,在以农民群众占绝大多数的中国强调挖掘蕴藏于农民群众之中的革命潜力之重要性,恰恰是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一种精彩呈现。经过深入解读和剖析我们就能够发现,毛泽东这一特征在他对辛亥革命的多次论述与评价中有较为充分的体现。
(一)着眼于调动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和积极性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已经明确地提出,人民群众是人类社会历史真正的创造主体。列宁指出:“过去的历史理论恰恰没有说明人民群众的活动,只有历史唯物主义才第一次使我们能以自然史的精确性去考察群众生活的社会条件以及这些条件的变更。”[12]586在唯物史观诞生之前,英雄史观长期在历史观中占据统治地位。在英雄史观的视域中,人民群众及其活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事情。在持有英雄史观的理论家们看来,只有那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少数关键人物才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的推动力量,而群众则仅仅只是为这些英雄人物所利用和操控的工具罢了。但是,唯物史观一旦诞生便将人民群众纳入其考察的对象之中,并最终发现人民群众才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步归根结底意义上的推动力量。
在毛泽东评论辛亥革命的理论话语中,多处呈现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深刻理解与把握,首先就表现为他对调动人民群众革命热情与积极性之重要性的强调。毛泽东早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就指出:“一切革命同志须知: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现在有了这个变动,乃是革命完成的重要因素。”[13]16毫无疑问的是,在以农业人口占绝大多数的中国,掌握了农民群众便掌握了人民群众最重要的主体,因而解决中国问题所必须采取的革命行动非发动农民群众不可能胜利。很显然,毛泽东这一结论既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科学思路,也是基于对辛亥革命失败教训的深刻总结。另外,毛泽东对辛亥革命的出发点是给予了明确肯定的,他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将辛亥革命界定为“义战”[13]161。然而,作为“义战”的辛亥革命,却由于没有能够获得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响应和支持,最终导致革命在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又迅速地走向了失败。
需要注意的是,毛泽东并非一味地强调发动农民阶层和群众对于革命实践的重要性,而是深知中国的农民阶层有着自身明显的缺陷与不足,因而始终强调农民群众只有接受无产阶级的领导方能获得革命的胜利。1939 年12 月,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明确指出:“中国革命如果没有无产阶级的领导,就必然不能胜利。远的如辛亥革命,因为那时还没有无产阶级的自觉的参加,因为那时还没有共产党,所以流产了。”[14]645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毛泽东的正确主张和中国无产阶级的科学领导下,广大人民群众最终战胜了原先认为不可战胜的强大敌人,最终使自己获得彻底的解放并成为国家的主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认为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中的群众史观推向了一个更高的理论境界,并且进一步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实践领域[15]。显然,毛泽东之所以能够将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推向新的高度,就是依托于生动无比的革命实践以及对其所进行的深刻总结和提炼。
(二)致力于有效激发人民群众的建设主动性与创造性
众所周知的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曾为了与唯心主义理论家进行博弈和较量而着重强调了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但这显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完整思路。恩格斯曾说:“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16]696恩格斯的意思是明确的,马克思主义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但这并不是在忽视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力基础上。正如有学者所言,马克思主义并不像部分西方学者所鼓吹的那样属于“经济决定论”,更为准确的提法应当是“经济前提论”。[17]16尽管马克思主义明确了经济基础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前提,因而无视这一维度而将注意力全部投放于上层建筑的提升方面是危险和不可取的。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先进的上层建筑能够推动经济基础的提升。值得注意的是,先进的上层建筑对相对落后的经济基础的反作用力并非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而是需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尤其是需要调动广大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事实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并非只有致力于推翻腐朽统治阶级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才需要人民群众的积极参与,致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似火的实践同样需要有广大群众的积极献策和直接参与。得益于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熏陶,毛泽东早已认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因此,在他批判和反驳西方各类谣言的论战性话语中,以及点评辛亥革命的言论中都曾多处透露出与群众史观思维方式完全相符的思路。曾几何时,艾奇逊曾大肆造谣中国“毫无出路”,只有革命经验而无治国经验的中国共产党根本“解决不了经济问题”等。1949 年9 月16 日,毛泽东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中力图通过驳斥艾奇逊“资产阶级的唯心的历史观”打开中国人民的眼界,而他为阐释自己主张所举的史实例子就是辛亥革命。毛泽东直截了当地指出:“辛亥革命为什么没有成功,没有解决吃饭问题呢?是因为辛亥革命只推翻一个清朝政府,而没有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和剥削”[18]1511。易言之,旧中国之所以出现就业问题乃至是一定程度的经济危机就是由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长期残酷的剥削、压迫和蹂躏导致的重大后遗症,因此只要将这几股顽固而邪恶的势力彻底清除,中国的经济问题就能够依靠潜藏于广大人民群众之中的力量加以解决。
(三)不忽视关键少数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推动作用
马克思主义始终认为,人民群众才是创造社会历史的真正主体。但是,这并非只承认和肯定广大人民群众而要否定个体和英雄人物的关键性贡献,只不过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和后继者们一致认为英雄人物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关键性推动作用的根本仍然是通过指引和发动广大人民群众来实现。英雄人物往往是高瞻远瞩地审视着世界发展局势并自始至终都走在时代前列的,但仅靠几位英雄人物单枪匹马的拼搏根本无法实现改变世界的宏伟目标。正是由于英雄人物身上有着异于常人的特殊才能,他们才能够准确掌握世界发展的脉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19]71当然,他们同时也强调此处所言之“个人”不是只存在于他们自己或群众主观想象之中的那种个人,而是指存在于活生生的现实之中的个人。换句话说,所谓的现实的个人便是那些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个人,从而也是在一定的物质条件的限制之下活动着的个人。因此,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尽管强调作为整体的群众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巨大推动力量乃至决定力量,但却仍与只注重整体而完全无视个体的整体主义的思路有着实质性的差异。
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最重要的代言人,毛泽东虽极力强调人民群众在创造社会历史过程中的决定作用,他甚至将人民群众称之为中国共产党人的“上帝”与“资本”。但是,他同样不否认少数个人在社会变迁和历史沉浮中所发挥的非替代性重要作用。毛泽东的这一思维特征,在他评论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之时就有所体现。1939 年5 月1日,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中指出:“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14]559当然,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并不仅仅体现为一种理论层面的表达,而更重要的是渗透到了他的革命实践。正如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学校教授吕西安•比昂科(Lucien Bianco)所言:“如果没有共产党人,农民也绝不可能孕育出革命思想。”[20]309如若没有共产党人及一大批立于潮头的知识分子对广大农民群众的科学指引,中国革命的胜利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实际上,在毛泽东整个人生历程中,尽管也曾表现出对知识分子极大的不满,但无论是在惊心动魄的革命运动中还是在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始终都依靠知识分子,而且他还时常与包括党外知识分子在内的大量有识之士进行书信来往。对于中华民族这一命运共同体而言,知识分子和中国共党人都只是少数人,但就是有了他们对群众的有效指引和鼓励才有了中国革命的胜利和社会主义中国的富强。
三、毛泽东对人类社会历史总体特征的强调和阐明
总体而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首先用“以人为本”替代了“以神为本”,即在唯物史观视域中只有人自身才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而不再像唯心主义哲学家那样将子虚乌有的神视为创造世界的主体力量[21]。除此以外,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还对人类社会的总体特征作出了科学总结与概括。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特征维度总结出了多少具有真理性的理论原则并不是本文所关心的问题,因为此文的聚焦点是毛泽东评辛亥革命之时所呈现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深谙辩证唯物主义之道的毛泽东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总体特征的把握是深刻而到位的,这从他对辛亥革命的评论中就能够极容易看出来。在评辛亥革命的话语中,毛泽东从不同侧面提及或论述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特征。
(一)关于社会历史前进性与曲折性辩证统一基本原理的阐释与运用
从宏观的视域加以审视,人类社会历史总是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这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其历史观中所确证了的。但是,在这种不断地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社会历史洪流中,又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诸多曲折乃至暂时的倒退现象。根据毛泽东浩瀚的文本群能够判断,他对此基本规律的把握无疑是极为准确的。其中,他对辛亥革命的多种评论就有所体现。1939 年5 月1 日,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中指出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如若从其准备阶段算起,已经经历了从鸦片战争到土地革命等9 个主要的发展阶段,而辛亥革命只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个阶段[14]558。由此可见,资产阶级革命并非能够一次性完成其革命任务,而是需要经过数个阶段性的革命运动才能够最终实现其终极目标,这显然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曲折性的一种具体体现。
在《青年运动的方向》中,毛泽东指出:“从孙中山先生开始,才有比较明确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从孙先生开始的革命,五十年来,有它胜利的地方,也有它失败的地方。”[14]564在毛泽东看来,辛亥革命的主要功绩在于把皇帝赶跑并结束了延续数千年的封建帝制,然而这一革命运动仅仅只是把一个皇帝赶跑,中华民族仍然像革命发生之前那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一个革命运动并未真正完成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因此,美国学者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指出:中国的辛亥革命常常被认为是“表面的”[22]470。之所以说辛亥革命是“表面的”,主要是因为从芸芸众生的生活与生存状态视角看,这一革命运动爆发之前和之后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变化。也就是说,尽管马克思主义认为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进步的直接推动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阶级斗争都能够实质性地推动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与进步。显而易见的是,这也突出地表明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除了进步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曲折性。
此外,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也曾提及辛亥革命。他在这一文本中指出:辛亥革命是“比较完整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14]667。足见,毛泽东已经认识到在中国历史上,辛亥革命并不是首次有资产阶级参与的革命运动,但它却是“比较完整意义上”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因为它是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觉悟之后奋起革命的救亡图存的重要尝试,因而不管这种尝试成功与否都是中国历史上抹不去的、具有进步意义的重要篇章。
(二)隐晦提及并论述社会历史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统一的原理
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最具创造性的地方,就是将长期以来人们认为只存在于自然界的发展规律引入了人类社会,指出看似千变万化、毫无章法的人类社会仍然有它蕴藏于历史深处的潜流之中的客观规律。当然,未将唯物论积极应用于人类社会历史研究领域,也是传统的、旧的唯物主义之所无法在历史观层面达到马克思主义的高度之重要原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认为人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和空间而只能朝着某种既定的道路和方向继续向前走。实际上,恰恰是由于人们有选择自己目的的空间和余地,人们甚至有选择不遵循客观规律的权力和能力,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才需要极力强调遵守客观规律的重要性。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指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3]119总体而言,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早已强调人类历史的根本特征就是人们在遵循基本社会发展规律前提下做出目标选择并持续不断地为之拼搏。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看法,历史的本来面目从归根结底意义上讲就是人的有目的的活动史。因此,唯物史观的任务不仅要探寻人的活动的客观规律性还必须透视人们在遵循客观规律前提下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追求[24]。有充分的文本依据能够证明,毛泽东对社会历史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统一原理的理解与把握是准确而深刻的。
譬如,毛泽东在评辛亥革命之时就以一种较为隐晦的方式提及并阐释了这一重要的原理。1949 年9 月30 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中指出:“领导辛亥革命的伟大革命家孙中山先生,为了推翻帝国主义和中国反动政府的压迫,领导广大的人民,进行了不断地斗争,百折不挠,再接再厉,到现在,终于达到了目的。”[25]347毛泽东此言语尽管极为朴实无华,但却深藏着多重历史观意蕴,是我们不得不加以深究的重要论断。首先,此论断含蓄地指明了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皆是有目的的革命运动。其次,此语还暗指了辛亥革命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的有着相似或相近之处。再次,此话语还隐藏了毛泽东对辛亥革命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路径的非科学性的批评,正是由于辛亥革命采用的途径具有某种非科学性才导致其革命目的未能达到。由于辛亥革命未能实现其革命目的,也未能彻底改变普罗大众的生存与生活状态,因而尽管由于它出敌人不意地爆发并出人意料地获得阶段性的胜利,但却并没有立即引起一场文学的革命运动或者复兴运动,而是相反,政局的混乱使逃避现实的鸳鸯蝴蝶小说式的书籍大受欢迎[22]520。因此,革命运动仅有正确的目的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为实现目的所要采取的符合客观规律且具有可操作性的路径、方案和措施。
(三)阐述人类社会总是以相互联系的部分构成总体的方式存在
整个世界相互联系成为一个网状关系结构,这是马克思主义关于联系的观点的一种科学表达。不论整个世界能够分成多少构成成分,这些构成成分之间都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紧密相连、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以的。正如恩格斯曾经指出的那样:“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26]417重要的是,这种相互联系的观点只有通过对长时段的历史加以考察之后才有可能被总结而出。法国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对此早有察觉,因而他说:“马克思的天才及其影响的持久性的秘密,在于他第一个在历史长时段的基础上构造了真正的社会模式。”[27]55更为重要的是,毛泽东对于联系的观点的理解和把握主要的是在历史与现实的实质性联系维度上。也就是说,毛泽东将注意力聚焦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因而他多次明确强调我们不应隔断历史。当然,我们其实也割不断历史,因为社会历史发展的连续性是客观存在的。
在毛泽东点评辛亥革命的理论话语中,多处呈现出了他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和联系性的深度领悟。1938 年1 月4 日,出席中共中央常委会会议,在讨论党校工作时指出,关于中国革命问题的课程,党校高级班和低级班都应当从辛亥革命讲起[28]49。依毛泽东之见,尽管辛亥革命本质上仍属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但它却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重要前奏和必要准备。因此,毛泽东希望中国共产党人都能够了解这次重要的革命运动。几年之后,也就是1942 年3 月30 日,毛泽东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中指出:“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还应该把党成立以前的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材料研究一下。不然,就不能明了历史的发展。”[29]404由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在五四运动的重大影响之下实现的,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则与对辛亥革命失败教训的深刻总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以此为起点的,因而研究党史不能够仅仅从它建立之日开始,而是必须从它的前期的思想准备阶段开始加以审视。
同时,毛泽东还注意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谈论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之时都应将其放置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宏观视阈加以考察,否则对历史事件本身的理解是不深刻、不全面的,甚至有可能是错误和荒谬的。因此,他指出:“在说到辛亥革命时,如不说到当时国内国际的情形,就不能说明革命的发生。”[29]404-405无论是对辛亥革命爆发的起因进行分析,还是对其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和失败教训加以总结,都不能够孤立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大潮流,而是要在世界历史发展大势之中透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只有如此,对它的认识和理解才是深刻、全面和准确的。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辛亥革命11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辛亥革命永远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征程上一座巍然屹立的里程碑!”[2]显而易见的是,正是将辛亥革命放置于中国近现代历史长河之中加以透视才得出了这一深刻的结论。
概而言之,毛泽东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对辛亥革命所进行的评论,对这一伟大革命运动的性质、特征与不足进行了精准的描述和评价,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种评论、阐述和界定过程中将自己的唯物史观渗透进去了。因此,我们应当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高度解读毛泽东对辛亥革命的深入思考、精彩论述与科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