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世界中的共有凝视:从福柯和拉康出发的思考
2023-01-06张宪丽
张 宪 丽
(东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620)
随着人工智能和5G技术的发展,一种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场景正在出现,即数字世界的诞生。一方面,数字世界的出现给人们营造了一种新的沉浸式环境,使得人们可以在其中以一种特殊方式进行更加自由的交流。另一方面,数字世界也带来了诸多新的道德和伦理问题,譬如个人隐私泄露、资本控制、权力渗透等。本文主要对目前正在生成的数字世界展开哲学性的思考,并重点关注在数字世界中出现的凝视及其机制,尝试从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和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那里寻找理论支撑,对未来数字世界中的凝视及其背后的核心意义展开讨论。
一、数字世界:作为凝视的空间
凝视是一种与视觉相关的行为,用来描述行为体对某种对象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看。凝视的主体可以是个体,也可以是抽象意义的算法;凝视的对象可以是个体或物体,也可以是其某些行为。数字世界中的凝视广泛存在于机器视觉技术的应用之中。人工智能在应用中主要体现为机器视觉、语音识别、自然语言处理和机器人四个方面,其中机器视觉是人工智能发展的重点,其被广泛地运用在安防、交通、管理、医疗等各个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浪潮已经经历了三波,分别是1950—1970年的第一波、1980—2000年的第二波、以及2006年至今的第三波[1]。在目前的第三波人工智能发展浪潮中,由于其成本的快速下降,机器视觉成为产业界发展的核心。
当前,感知智能作为人工智能发展的重点,与机器视觉技术紧密关联。从发展整体来看,人工智能的发展主要有三个层次,分别是计算智能、感知智能和认知智能。计算智能主要涉及计算和存储,这是人工智能最基础的部分。感知智能涉及视觉、听觉、触觉等基础的感知,并需要将感知的信息整合到算法框架内,从而成为机器决策的基础。目前人工智能的发展主要集中在感知智能这一层面。譬如,人们通过传感器采集数据,并结合算法得出结论,帮助人们作出决策。人工智能的最高状态是认知智能,主要涉及类脑智能及脑科学等诸多方面,这也是当前人工智能发展的难点。目前,类脑智能的研究主要是通过大量计算硬件的堆叠,模拟人脑的神经认知状态,然而这类研究是否能达到类脑智能仍然是科学界悬而未决的问题。
整体来看,目前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主要集中在感知智能这一层次,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机器视觉的广泛应用。大多数的机器学习模型都是对数据的运算,而数据的产生首先是基于对象的识别[2],不仅涉及对物的识别,也涉及对人的识别。因此,在机器视觉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非常广泛的凝视机制,而正在生成的数字世界就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广泛的凝视空间。凝视的发展阶段主要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无主体的凝视”。在数字世界生成之前,物与人的关系便构成了这种类主体性的特殊凝视方式,路灯的存在便是一种无主体的凝视。路灯是一种物体,尽管没有主体性,但路灯可以照亮一块区域,也会产生一定的凝视效果,这在某种程度上就会产生一种类主体性,提高照明水平将会降低犯罪事件的发生。美国的犯罪预防专家布兰登·韦尔什(Brandon Welsh)等人的研究表明,街道照明不仅可以监视潜在的犯罪者,增加对潜在犯罪者的威慑,而且有利于增加社区凝聚力和非正式的社会控制[3]。可见,路灯在某种情境下充当了主体的角色和功能。
第二阶段是“有主体的凝视”。在数字世界生成的初期,大量的传感器和摄像头得以安装。在机器视觉技术大规模应用之前,人通过摄像头来进行凝视,同样会产生极强的威慑效应。伊格纳西奥·穆尼奥(Ignacio Munyo)等学者的研究表明,警察设置的监控摄像头可将监控区域的犯罪率降低约20%,城市中不受监控的区域同样受益于监控摄像头,犯罪率也有所减少,因此,监控摄像头存在积极的溢出效应[4]。不可否认,这种凝视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让人感到耻辱的凝视”,正如萨特(Jean-Paul Sartre)所指出的,“耻辱是对自我的耻辱,它承认我就是别人正在注视和判断着的那个对象”[5]261。这种主体性的凝视让被凝视者产生了压力和焦虑,即摄像头背后的他者通过凝视实现了对主体的控制。在萨特看来,当主体被长时间注视时,其主体性已经被自己所否认,而自己则成为被他人凝视的对象。在他者的凝视之下,主体成为一个“具有羞耻感的客体”[5]377-378。
第三阶段是“超主体的凝视”。这一阶段主要表现为,摄像机记录背后的观看者不再是人,而是算法。目前机器视觉企业所推动的算法机制可以大大地减少人工的使用。譬如,在机器视觉技术广泛使用之前,在某个刑事案件中,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来寻找犯罪证据,这完全是一种劳动密集型行为。现在,执法机构通过算法对大量数据进行分析,可以大规模地识别可疑人员和他们的活动,不仅有助于追踪过去犯罪的证据,而且为警方识别现存的和潜在的威胁提供了新的能力[6]。
在这里,之所以将算法的凝视看成是“超主体的凝视”,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算法本身是一种强化机制,其超主体性体现为不受人的感情因素影响,而比较客观地作出决策。另一方面,算法是在人类经验加总的基础上得到运算结果。算法同样建立在大量的人力劳动基础上,在数据标注阶段,有大量的劳动者做了先期工作,例如将某一行为标注为违法行为,再将这类标注输入机器中进行存储。在算法不断训练机器的基础上,当机器的检测达到一定的阈值之后,算法就可以代替或辅助人作出决断。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将这种算法基础上的智能体称之为视觉机器。维利里奥指出,视觉机器通过计算机来控制摄像机,从而达到一种视觉的效果。不仅可以分析周围的环境,而且能够自动解释事件的内涵[7]。
在这一意义上,算法凝视表现为一种基于多主体的超主体性,即算法建立在多主体劳动的基础上,算法结构一旦形成,就能够以超主体的形式自我运行并作出决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超主体的背后仍然存在凝视机制,而且这类凝视似乎比人作为主体的凝视效率更高,产生的威慑效应更强。受福柯的全景主义、可见性建筑结构的影响,泰纳·布赫(Taina Bucher)主张通过关注底层软件流程和算法能力来理解脸书上的“可见性构建”逻辑。通过分析 Edge Rank这一在脸书的“新闻提要”上构建信息和通信流的算法,布赫认为脸书构建的可见性制度对参与主体施加了某种“不可见性威胁”。他指出,参与主体性所面临的威胁不是由“全景注视的视觉机器”所强加的,而是由不断消失和过时的可能性构成的[8]1164。布赫想表达的观点是,视觉机器通过算法这种看不见的威胁对人类的行为进行监督。这里的算法就是一种新型的凝视机制,而算法背后的凝视主体则可能由无限他者构成。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讨论凝视时也指出,凝视中的他者呈现为一种无限性。无限他者是不可见的,因为视觉只打开了在理论和需要上的“虚幻和相对的外部性”[9]115。
本文所讨论的数字世界的凝视可以从狭义和广义两个角度来理解。狭义是指基于机器视觉的凝视。广义则表现为一种广泛记录背景下的被关注。譬如,某人在互联网上浏览网页内容,这些浏览记录可能被他者观察到,也可能被长期注视。在这一过程中,尽管没有摄像头的存在,但浏览痕迹会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所以浏览者在某种意义上同样处在被凝视的环境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讲,在数字世界中存在广泛且隐性的凝视机制。数字世界可以看成是一种普遍意义的全过程记录世界。这里的隐性凝视可以看成是一种被悬置的法律,即悬法。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认为,悬法的意义在于,不对现在的结果作出法律的裁决,而是将所有的信息都记录下来等待之后的裁决。对此,阿甘本指出:“这个词不仅意味着司法的暂停,而且意味着法律本身的暂停。”[10]正如阿甘本所指出的,主权者站在法律之外,宣布没有任何事物在法律之外[11]。主权者同时在法律秩序之外和之内,拥有中止法律效力的合法权力,且能够合法地将自己置于法律之外。这里的主权者表现为掌握算法和数据的主体。凝视在这里反映的是一种裁决的例外状态,并且这种状态同样能够产生强大的威慑效果。在这种状态中,权力的力量得以展示,而浏览网页的主体此时则变成了被凝视的对象或客体。
二、作为权力机制的数字凝视
关于凝视的研究主要有两种路径:一种是福柯路径,另一种是拉康路径。福柯路径主要将数字凝视视为一种权力机制。福柯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在传统视域中被置于边缘地带的主体,如疯癫者、犯人、道德僭越者、同性恋者等,以此来揭示处在视觉中心的理性话语所包含的既隐秘又敞开的非理性特征[12]9。福柯文本中的凝视主要发生在两个场景之中:医学凝视与监狱凝视。医学凝视的论述主要体现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中。福柯将医生对患者的观察称之为凝视,而医生所拥有的医学知识使医学的凝视带着权力的属性。正如福柯所指出的,“如此众多的权力不过是目视的王权——眼睛认识和决定一切、眼睛统治一切——建立过程中的众多形式”[13]。而监狱凝视的论述则主要体现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在该书中,福柯对边沁的全景敞式监狱进行了深入讨论。在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看来,完美的监狱可以让囚犯相信他们随时都在被监视,但允许看守者不被发现。为此,边沁设计了一个中间有看守塔的圆形监狱。福柯将边沁的全景监狱描述为一种“奇妙”的权力工具[14]。福柯认为,由于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敞式的空间当中,同时,每个个体又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监视,因此就形成了一种全方位的监视空间。在福柯看来,“匿名的和临时的观察者越多,被囚禁者越会被惊扰,也越渴望知道自已是否被观察”[15]。
通过这种模式,权力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事实来得以实施,即在一种集体的、匿名的凝视中,由于被看见,人们不得不处于权力的压迫之下[12]157。在一个被广泛监督的世界里,福柯所指出的“焦虑意识”将可能成为人类社会的集体精神状态。在这一空间中,每个个体会越来越趋向于自我监督。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福柯所描述的是一种弥散化的权力机制,其核心是凝视。正如克里斯多夫·库克里克(Christoph Kucklick)所指出的,“数字化的力量在于,可以将群体中的公民或者消费者单体化,然后有目的地去影响他们”[16]。
监督背后权力机制的核心是凝视。布赫认为,监视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为技术方面的绘制、跟踪和存储生物识别和情感数据的能力,以便能在时间和空间上控制身体[8]1165。原本搜集数据的一方对产生数据的一方进行监视,然而这种监视可能会被折射,即原先处于主体地位的一方可以成为被监视的对象。这就是康奈尔大学卡伦·利维(Karen Levy)等学者提出的“折射监视”,即指监视是可以被折射的[17]。这里需要对监视和凝视的关系进行讨论。
监视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明显的目标性,即主体对客体的压迫性关注。相比之下,凝视的压迫性就会减少许多。凝视产生的动机可能是关心或者爱好。因此,尽管凝视也可能具有权力属性,但从实现机制来看,凝视更多表现为非压迫性的内涵,其权力属性更具有隐蔽性。然而,这里还需要注意的是,凝视会向监视转化,即“以凝视之名,行监视之实”。
这里所涉及的关键问题是谁在凝视?谁在被凝视?凝视的主体会表现为一种主权者身份,而被凝视者在某种意义上则成为一种阿甘本意义上的“赤裸生命”。
在这里,主权者体现为一种被凝视的豁免,即主权者可以去凝视其想要凝视的对象,也可以豁免于他人对自己的凝视。这就是主权者的主权权力。对此,维利里奥也有生动的描述,所有追寻权力的人都离群索居,而且通常都具有将自我排除于所有人的面相[18]。换言之,主权权力体现为一种例外性的权力。
被凝视的对象则被看成是一种“赤裸生命”。被凝视者由于处在被凝视的状态之中,其所呈现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被放大,导致被凝视者往往处于一种自我的焦虑之中,担心自己的某种行为可能会招致惩罚或者羞辱。维利里奥将这种自我焦虑概括为技术快速发展压力下的“冷恐慌”[19]。
另外,在目前的数字空间当中,出现了一种数字民粹主义,就是一旦某个个体处于舆情的中央,其在网上的所有细节都会被“人肉搜索”,形成针对这一个体的“数字暴力”。福柯将这种从微观层面且无处不在的对人监视和控制的权力称之为微观权力。这种权力是隐匿的,其发挥和施展只能在将对象客体化的过程中完成[20]。
凝视机制背后的算法和资本权力同样需要重点关注。数字世界呈现出一种全程性特征,即在数字世界的内容是全记录的。当然,这种全记录仍然会存在一定的碎片化。因此,一旦主体处于被凝视的中心,伴随着凝视对象的细节被不断曝光,就会出现舆情的剧烈变动,不同的力量会参与到这种数字凝视中来。但是,我们仍然需要看到算法凝视背后的资本力量,因为目前数据、算法和算力都掌握在平台型企业手中,其在某些舆情事件中可以利用对算法的掌握来调整舆情的动向,既能够把某个事件放置在被凝视的中心,也能够把处在凝视中心的事件移除到人们关注的视线之外。这种中心和边缘的空间变化就会被看成是凝视的权力机制。
平台型企业可以运用算法和资本的力量,通过凝视机制对个体产生复杂的社会影响。例如,肖莎娜·祖博芙(Shoshana Zuboff)的研究揭示了以谷歌为首的高科技公司通过监控用户的行为,获取了大量数据,并对这些数据进行储存和分析,从而影响用户的消费行为,从中获得巨大的利润[21]。这里就产生了主权者和“赤裸生命”。主权者主要表现为平台和资本,而“赤裸生命”则是被这些平台凝视的对象。换言之,主体一旦被放置在凝视的中心,就有可能成为“赤裸生命”,而作为凝视边缘的参与者,则往往可以发挥主权者的角色,这就出现了一种中心—边缘的权力者。
三、欲望及其满足:拉康数字世界的生成
凝视理论的另一路径是拉康路径。拉康借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对凝视进行了新的阐述。在拉康看来,凝视是一种欲望的反应;同时,由于欲望的不能满足和欲望的不断强化就产生了凝视机制。因此,凝视和被凝视都在表达一种欲望。张一兵先生认为,拉康否定了弗洛伊德的生理主义的欲望概念,提出了独特的需要—需求—欲望的分层理论,特别突出了一种以“无”为对象的不可能的欲望[22]。纳塔莉·沙鸥(Nathalie Charraud)也指出,拉康受弗洛伊德所讨论的大他者的提示,反观了把自我作为他人的能指,并以此探求欲望与需求的意义[23]。
现代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人类欲望不断增加和丰富的历史。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人类的欲望主要集中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满足上,但是伴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推进,人类不断增加新的欲望。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所描述的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即人类阶梯性的需求也是人类欲望的展现。埃米尔·迪尔凯姆(Emile Durkheim)通过分析工业化背景下自杀现象,发现了人类欲望不断增长的现实。尽管工业化带来了物质生产能力的提高和生活物品的增加,但是却出现了自杀增多的情况。但是,“那些受苦最多的人中自杀的并不是最多,倒是过分的享受使人跟自己过不去”[24]。这表明,欲望的不断增长会导致人的精神日益空虚。
这里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为何要推动数字化转型?为何要在人类的物理世界之外生成一个日益庞大的数字世界?这些都与人类的欲望密切相关。在拉康所描述的故事中,拉康的目光停留在具体的物体上——一个沙丁鱼罐头。这个罐头偶尔会发光,并使拉康的眼睛感觉极度不适。拉康在看罐头时所经历的身体不适给他带来了心理上的焦虑。反过来,这种焦虑被转化为一种被外部审视的体验,即一个看不见的他者从别处匿名凝视,而拉康在他面前沦为焦虑和羞耻的存在[25]。正如拉康所指出的,在焦虑之中,主体由于对大他者的欲望而感受到痛苦。焦虑是力比多(libido)和其他一些东西的直接转换[26]60。蓝江教授认为,这种焦虑和近代工业化早期的小资产阶级的焦虑一样,是社会急剧变革时期的症候[27]。
建构数字世界的初衷是解决现有物理世界的一些问题,是一种做加法的努力。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欲望尤其是消费欲望不断增加,这种消费欲望的增加是经济增长的原动力,但也是问题的源头。这就是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讨论的消费社会的核心问题。鲍德里亚指出,消费社会既是关切的社会也是压制的社会,既是平静的社会也是暴力的社会[28]。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在其《力比多经济》一书中生动地讨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与人的欲望之间的密切关系[29]。从这一意义上讲,数字世界似乎是一个解决欲望增长难题的捷径,因为在物理世界中几乎所有资源都具有某种稀缺性,而数字世界中的资源不仅丰富,而且易于扩展。数字世界是一行代码,而代码的复制成本远远低于物理世界中物质资源复制的成本。换言之,人在物理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某些欲望,在数字世界中却可以得到满足。这样,人们的欲望在元宇宙的世界中却可以无限延伸。这便是元宇宙和数字世界生成的基本动力。
从这一意义上讲,凝视是欲望的想象和再创造。拉康在黑格尔的承认欲望和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的欲望理论基础之上,通过对主体的证伪提出了一种独特的欲望理论,即欲望是异化的主体,是在追求对象a的过程中形成的幻想[30]。在拉康看来,对象a是从处于焦虑之中的主体处坠落的东西。对象a承担了欲望支撑者的功能,因为在主体实现自身的过程中,欲望是主体在意识层面最强烈期望的东西[26]61。拉康指出,“就凝视作为对象a而言,它可能象征着阉割现象中所表达的这种核心缺失,并且就其本质而言,它是一个减少为点状、短暂功能的对象a,它离开主体对表象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31]。因此,在欲望的产生和变异的过程中,拉康构建出了主体的三个世界:即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
在拉康看来,想象界的主体以他人作为镜像,其主要表现为主体对自己的定位,即回答“我是谁”的问题,而他人则作为小他者而出现。正如日本学者福原泰平所概括的,在镜像阶段,婴儿依偎在母亲怀抱之中,凝视着母亲,想要成为母亲眼中所渴望的欲望对象,孩子的欲望被作为母亲欲望的欲望而形成[32]60。在这里,想象界的小他者可以理解为孩子的母亲。在拉康看来,婴儿在(异化的)镜像中以及在与其他婴儿的戏剧性互动中认识到自己。在每一种主体间辩证法中,主体通过对他人的承认和通过与他人的戏剧性交流而获得主权[33]。
但象征界的主体已经融入社会,并在社会群体中来定位“我是谁”的问题,这里的他者则以“大他者”而出现。换言之,象征界阶段是结束自己作为母亲欲望的对象的状态,并将父亲置于能够给予母亲欲望的特权地位,经由父亲的第二人称,转移到象征性的维度[32]60-61。个人的欲望从母体分离开始,就不再是自我的欲望。自我通过对母亲的诉求实现了从“要”到“我要”的转换,也意味着从实在界进入了象征界[34]。进入象征界的主体被其心目中的“大他者”所牵引,处于一种理想的状态。而实在界的主体则处于一种偏向象征界剩余的状态,其主要呈现的是一种未能符号化的心理现实,是一种新的真实的东西,主体不断地肯定和否定自己,并在欲望和创伤中寻找自我。
拉康对欲望以及三界的讨论对我们理解当前的元宇宙和数字世界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元宇宙是一个共享的虚拟世界,其由许多新兴技术所推动,如5G、虚拟现实、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等。元宇宙的推动者往往会宣传一种自由世界的逻辑,这种自由世界就是一种与现实物理世界有明显区别,同时带有某种伊甸园特征的世界。元宇宙通过多种技术重新塑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数字孪生世界,同时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的融合。想象界是人类数字活动的起点。人们在进入数字世界并构建数字世界时,首先要基于人们对数字世界的想象。象征界就是那个自由世界,即象征性地拥有整体的符号体系,并构成未来的理想状态。然而,象征界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人更多地生活在一种创伤后的剩余状态之中,即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界。
在这里,我们从三界理论出发来讨论其中的凝视。在想象界中,凝视表现为一种对欲望的想象,这一点可以解释目前数字世界的绝大多数活动。在这里,凝视是一种主体的被发现。凝视本身就意味着被他人的关注。为何直播会成为数字世界中的重要活动?主播在直播中展示其身体或某种物品时,其就处在某种被凝视的状态。通过被凝视,主播参与到观看者的欲望想象之中。德里达指出,“相反,欲望允许自己被他者的‘绝对不可还原的外在性’所吸引,要保持这种被吸引的程度,其必须保持一种无限的不充足性”[9]115。在想象界中,凝视的最大意义在于认识到自己。正如拉康所描述的,婴儿在与母亲的互动中逐渐发现自己。当然,这种发现是主体作为他者欲望的对象而被发现的。正如黑格尔指出的,欲望的满足是自我意识返回到自己本身,或者是自我意识确信它自己变成了客观的真理[35]。凝视者通过欲望的满足使得自我意识返回自身,而被凝视者则成为凝视者欲望满足的工具。
象征界的凝视则体现为一种更高意义的凝视。在象征界中,主体不再纠结于自己的身份,而是更加关注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在大他者意义上引导的凝视,就不再是主体的个体性行为,而更多地表现为主体以及主体间的社会性行为。因此,在象征界,这种凝视便不仅仅具有主体性,而且更多地具有主体间性。在象征界中,凝视便表现为一种对共同意义的参与。正是对于这种共同想象的期待,人们才希望急切地进入数字世界。换言之,这种对欲望的想象构成了元宇宙等数字空间发展的原动力。在马尔克·杜甘(Marc Dugain)等人看来,在虚拟空间里,人们分享的实际上是一种幻想,把虚拟现实当成一种简单的幻想,其主要原因是因为人们的感官能够在虚拟现实感受到愉悦[36]。换言之,虚拟世界的影像给体验者提供了一种处于凝视之中的超真实体验,虚拟的拟像恰恰构成了一个无比真实的超真实情境。鲍德里亚指出,“冷酷的数码世界吸收了隐喻和换喻的世界。仿真原则战胜了现实原则和快乐原则”[37]。
实在界则反映了主体在希望进入象征界并实现其目标过程中的实际限制。从某种意义上讲,实在界的凝视又与权力机制结合在一起,即每个个体在象征界中都希望达到大他者的目标。然而,绝大多数个体都会失败。这种失败就构成了实在界中的创伤性剩余。但每个个体又不会甘于这样一种失败,因此还会朝着象征界大他者的方向去努力。在朝向象征界的努力与实际的能力不足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循环往复的动力机制。在这里,凝视便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朝向象征界的期待,同时也表现为一种身处于实在界的无奈。
我们还需要看到实在界背后的主权权力。尽管在元宇宙中所有的参与者似乎是平等的,但也会出现一个元宇宙中的“上帝”。换言之,在拥有了资本和技术之后,元宇宙的开发者就可以产生一种绝对的主权者身份,其可以选择元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加以凝视。“上帝”可以在秩序之外宣布没有什么可以在秩序之外,这里的“上帝”便是资本和技术的结合。同时,拥有资本和技术的超人可以通过凝视来展示其强大的主权权力。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所描述的“钵中之脑”就被计算机所操控,被操控计算机的人所凝视。那个放在钵中的大脑具有与我们完全相同的思想,钵中的大脑无法区分幻觉和真实世界[38]。
四、通过共有凝视来消除视差之见
在数字空间中,凝视是一种广泛性的存在。关于凝视的研究,福柯路径强调凝视机制背后的权力结构,拉康路径则强调在凝视过程中产生的欲望想象。拉康更多从主体的欲望出发,强调在凝视过程中主体在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之间的想象构建与平衡。这两种路径对于我们思考数字世界中的凝视都有重要帮助。
在福柯路径的基础之上,我们需要更加深刻地思考在数字世界中凝视背后的权力机制。我们思考在“无主体的凝视”时,需要考虑究竟谁拥有真正的主权权力,是算法还是资本,抑或是平台?福柯路径提供了一种更加现实主义的微观权力分析。拉康路径则可以更好地解释人类进入数字世界的动机。人在进入数字世界时带有某种愿望,而凝视则成为人们实现这种愿望的手段。当然,愿望并不是一定可以实现的,因此就出现了实在界的剩余。但正是这种实在界与象征界的冲突,构成了主体在数字世界中使用凝视的重要原动力。当然,这两种路径都从主体性出发,必然导致主体间的冲突。因此,要回应这两种路径产生的问题,就需要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之上去思考一种新的数字凝视机制,笔者将其概括为共有凝视。
共有凝视的基本出发点是培育积极的公民,发挥公民的凝视作用。祖汉·布雷德贝里(Johan Bredberg)指出,在当今的数字社会中,人们每天都会遇到大量信息,公民应该了解这些信息,以便能够适当地参与政治问题,这是健康的民主国家所应该关注的事情[39]。凝视背后反映的核心权力是监督权,而监督权恰恰是民主的核心。借助于互联网平台的便捷手段和渠道,每个国家公职人员都会被置于公众监督的视野之中,而每个社会成员也都会成为舆情表达的主体[40]。
基恩把监督看成是民主的基础,由此提出了“监督式民主”。在基恩看来,“监督式民主”是一种新型的民主形式,它让权力监督和权力控制机制向整个政治秩序的周边和下方扩张[41]。相比之下,亨廷顿等西方学者将民主简单地定义为选举。在亨廷顿看来,选举既是民主化的目标,也是民主化的工具[42],其背后反映的是一种监督权。譬如,在定期轮换的选举制度下,被选举人既在行使权力过程中对他人进行监督,同时也被公民监督,这种互相监督本质上也是一种凝视机制。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农业社会中,人类更加强调基于暴力的惩罚,而在现代社会中记录就是一种巨大的权力,凝视是记录机制的展现,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方面。在凝视的基础上,每个个体都将自己置于某种被凝视的算法约束之下,人类社会的暴力活动相对减少,这是凝视机制的进步之处。同时,由于这种全记录数字世界的出现,人类社会需要发展一种共有凝视机制,并让这样一种弥散性的凝视权力成为社会的一项基础性权力。这种权力不仅对公民个体进行凝视,而且对公权力和那些拥有超级权力的资本进行一定程度的凝视,这种相互之间的凝视可以达到一种相互监督的作用。
在日本理论家柄谷行人的启发之下,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提出了“视差”这一概念。“视差”最初是天文学的概念,是指由于观察者观察位置的变化而导致被观察的天体在一定背景下产生位置移动的情况。但齐泽克更多地从哲学意义上来讨论这一概念,他指出物体的表面位移是由观测位置变化引起的(相对于背景的位置变化),观测位置提供了一条新的视线[43]17。在量子力学中,这一点被称为观察者效应,即在量子的微观状态中,由于存在观察者的观察,而出现被观测对象变化的情形。在量子世界中,量子的特性是独立于主体的观察而存在的,一旦观察者打破这种中立性,就会产生观察的偏差[44]。
在齐泽克的分析中,主体既是自身的存在,也是被观察对象的一部分,这使其作为观察者参与了观察内容的构建。齐泽克引用拉康的说法对这种情况进行了描述,主体的凝视总是以其“盲点”的名义刻在感知对象本身上,即“在对象中多于对象本身,意味着对象本身返回凝视的点”[43]17。换言之,作为观察者不能参与被观察内容的建构,然而观察者又无法游离于自己所观察的世界之外,这就使得观察者所被要求的中立性受到了“污染”。正是这种“污染”导致了“视差”之见。
齐泽克的“视差”之见提醒我们,在凝视的过程中,如果仅仅是单一视角,则不可避免地出现单一的凝视权力或凝视想象。从福柯路径出发,这种凝视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种凝视权力。从拉康的角度出发,这种凝视则意味着一种意义世界的构建。单一视角意味着意义世界构建的主体是单一的,共有凝视的出现可以弥补或消除“视差”之见。从移情效应和同理心出发,共有凝视既表现为凝视权力的分散,也表现为凝视的共有想象,即通过共同的力量来构建共同的意义世界(详见文末图)。
图 数字世界共有的凝视关系来源:笔者自制
凝视的关系具有相互的多重属性。当主体向他者凝视时,自己可能已经成为另一个他者的凝视对象。正如齐泽克所指出的,“同样的自我反省性对凝视本身的状态至关重要:当凝视‘从好奇、从凝视进入内心、从内到外’传递时,凝视就变成了对象”[43]38。在传统社会,处于中心位置的主体往往具有某种权力,然而,在数字场域的凝视之中,处于优势地位的主体可能会面临权力反转的情况。凝视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可以将处于边缘的舆情参与者的作用放大,这样数字世界就会出现一种权力的弥散性,即“凝视深渊”的悖谬。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指出,“当你在注视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你”[45]。这种权力机制的相互影响和相互转化,正是福柯关于权力弥散性论述的核心。在福柯看来,权力在整个社会中是分散的和去中心化的,它可能贯穿监狱或精神病院,也可能贯穿不同的话语,如精神病学或性学[46]。
在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实践中,人民的作用也是更多地通过凝视来实现的。全过程人民民主赋予人民以主体性,特别强调民主监督的作用,民主监督本身也是一种公民监督公权力的形式。凝视本身就是一种参与,这里的凝视表明了一种知情权。在凝视机制之下,公权力就会处在一种威慑之中,从而在某种意义上受到了限制。正如德里达所指出的,“在一瞥之间和对方面对面的过程中,在一次既保持距离又打断所有整体性的讲话中,这种作为分离的结合先于或超越了社会、集体、社区”[9]119。当然,这种凝视仅仅是民主机制的一部分,作为积极公民的个体,还要通过参与政治活动以及其他机制,更充分地实现全过程人民民主,从而提高民主的质量。
结语
数字空间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表现为权力空间的属性,另一方面则表现出欲望空间的属性,凝视作为数字世界的重要机制同样具有双重属性。从福柯的视角来看,凝视表现为一种微观权力行为。尽管凝视作为一种技术本身是中性的,然而,谁在凝视?谁在被凝视?谁拥有凝视他者的权力?这一系列问题都反映了凝视背后的权力结构,而要打破这样一种权力结构,则需要诉诸于共有凝视。通过一种主体间性的共有凝视,即在被凝视的同时也凝视他人,这样就会形成一种对算法和资本的主权权力的结构性监督。换言之,需要将全过程人民民主引入数字空间的凝视之中。在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基础之上,形成一种共有凝视机制,这样就可以在基恩的“监督式民主”内涵的基础之上,形成更具有广泛意义的民主形态和空间。
从另一角度来讲,共有凝视同样是一种共同的想象性活动。数字空间作为一种未来的开放性空间,其本身需要更多崭新的内容来支撑。这些崭新的内容构成了人们进入数字世界的原动力。在人们参与数字空间的活动中,最常见的形态便是数字凝视。凝视可以看成是一种细颗粒度的观察。尽管主体之间会存在齐泽克意义上的“视差”之见,但是由于共有凝视的存在,就可以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之上通过多主体的交流来抵消和弥补这种“视差”之见,从而可以形成共同体的行为和观念,最终使得数字共同体的生成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