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评论《资本论》的第一个专家:杜林

2023-01-06曹江川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资本论辩证法马克思

曹江川

(1.安徽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2.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恩格斯的名著《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又称《反对林论》)系统论述了马克思主义的三大组成部分,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这部名著是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借助这部名著,杜林也跻身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中,成为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当然,杜林基本上都是以“反面教材”的形象现身的。不过,回顾杜林和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交往史,他们也有过一段相对比较友好的时期,即在杜林发表《马克思〈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1867年汉堡第一卷》这篇书评之后的一段时期。理查德·阿达米亚克[1](Richard Adamiak)、冈特·克劳斯[2](Günter Krause)注意到了这段时期,克劳斯还把他们之间的理论交往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即从1867年至1868年。但是,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看过杜林的书评,主要是根据马克思的信件来评价杜林,这显然是不充分的。关于杜林,马克在1868年3月6日给库格曼的信中说:“我应当感谢这个人,因为他毕竟是讨论我的书的第一个专家。”[3]280四个月后,在给迈耶尔的信中,马克思又说:“在官方政治经济学阵营内,迄今只出现了杜林博士……的一篇评论……这篇评论语调拘谨,但总的说来是持赞赏态度。”[4]539从马克思的评价中可以看出,在《资本论》的影响史中,杜林是一个重要人物,因而很有必要回顾马克思和杜林的这一次“交锋”,分析它的来龙去脉,这样才能够更好地把握《资本论》的影响史。

一、杜林的早期思想

欧根·杜林是柏林大学哲学和国民经济学教师。当1867年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出版的时候,年仅34岁的杜林已经发表了不少著作,例如,《资本和劳动:对于老问题的新回答》(Capital und Arbeit: Neue Antworten auf alte Fragen)、《凯里在国民经济学和社会科学上实现的变革》(Carey’s Umw lzung der Volkswirthschaft und Socialwissenschaft)、《生活的价值:一个哲学研究》(Der Werth des Lebens: Eine Philosophische Betrachtung.)、《自然辩证法》(Natürliche Dialektik)、《国民经济学批判基础》(Kritische Grundlegung der Volkswirthschaftslehre)、《贬低凯里的功绩的人和国民经济学的危机》(Die Verkleinerer Carey’s und die Krisis der National konomie)。

从这些书目中可以看出,杜林出版的著作有两个特点:一是多,二是涵盖了哲学和经济学两大领域。如果把杜林1867年之后出版的著作列举出来,那么这两个特点将更加明显。不过,我们现在关心的是在1867年马克思出版《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时,杜林持有什么样的思想。简要地说,这时杜林的思想在向两个领域推进:在哲学领域,杜林的思想具有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特性,并把这种特性贯彻到生活哲学中去;在国民经济学领域,杜林支持国家干预,主张调和利益冲突。

(一)杜林的哲学思想

杜林不是一流的哲学家,只能说他是较为有名的哲学家,如果要给他贴一个标签,那么,他是“德国实证主义的创立者”[5]88,他的著作《自然辩证法》也可以称得上是德国实证主义的奠基之作。“逻辑实证主义很多标志性的主题首次出现在这部著作中,例如,对科学统一性的信心;反对思辨形而上学;指向科学,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学;捍卫经验主义并反对先天综合;在推理时着眼于量和数学方面的范式;伪问题概念,等等。”[5]88

杜林把他的这本阐述方法论的书命名为《自然辩证法》。这个书名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但恩格斯的这个书名是苏联学者后来添加的,而杜林的《自然辩证法》可谓“货真价实”。不过,这里的“货真价实”也仅仅指书名而已,因为杜林所讲的自然辩证法不同于恩格斯所讲的自然辩证法。首先,在杜林看来,辩证法是更高的逻辑原则,它研究的是逻辑学的基本原理。这看起来和黑格尔对辩证法的理解较为相似。但这种相似也只是看起来相似,两者的理论其实是存在根本差异的。杜林是在古希腊的原初意义上理解“辩证法”的,就是把它理解为我们日常的思维和推理的逻辑。

另外,杜林把他的辩证法称为“自然的”,这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理解的自然也很不相同。恩格斯所说的自然是指自然界,即那个与人类社会相对的物理世界。而在杜林这里,“自然”则应当在日常意义上去理解,它指的是包含在常识中的推理原则。因而,如果人们只是看了杜林《自然辩证法》这个书名,可能会误解这本书的内容。其实,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认识来看,杜林的“自然辩证法”既不“自然”也不“辩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看看杜林本人是如何具体地论述自然辩证法的。按照杜林的观点,自然辩证法是要批判并替换康德批判哲学中的有关思想。当然,这并不是说,杜林要否定康德在哲学上的巨大贡献。恰恰相反,杜林高度评价了康德批判哲学在哲学史上的革命作用。但杜林认为康德做得远远不够,应当继续推进康德所开启的批判运动。具体而言,康德哲学的不足之处主要在于:第一,康德仅仅把辩证法看作幻想的逻辑,它的作用在于批判辩证推理中的谬误,因而是消极的。第二,康德认为传统逻辑学已然是完善的、无须批判的科学。第三,康德没有研究无限这个概念,没有考察它在逻辑学和数学中是如何发挥作用的,而仅仅是在研究时间和空间时运用了无限这个概念。第四,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过,“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6]17,这样他也就把无限置于了神圣的道德实践领域。虽然康德怀疑无条件者的实在性,但是他并没有否定无条件者,而是在道德实践领域为它预留了位置。在这里,无条件者也即上帝,不朽是我们信仰的对象,而不是我们认识的对象,因为我们对它不可能形成任何的直观。

杜林不赞成康德关于无限的认识。那么杜林又是如何看待无限的呢?按照杜林的观点,无限是他的自然辩证法中的核心概念。辩证法就是要研究我们应当“如何思考无限”[7]7。而杜林思考的这个无限其实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概念,无限就是在一个量上可以无限制地继续添加另一个量。它是一个无限的序列,其中没有任何一个量是最大的,因为这个添加的进程是不会完结的。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能设定这个无限的整体是已然完成了的、既定的实存。由此可见,杜林是在数学意义上理解无限的,即它是一种规则,我们借此可以在既定的量上不断地加入另外的量。

由此可见,杜林对于无限的理解具有强烈的实证主义色彩,即把数学、物理学作为科学的楷模。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反对传统形而上学。传统形而上学试图把握有条件者的整个系列,试图把握绝对,但是有条件者的系列可以无限地延续下去,它是没有终结的。那么,解决的办法就只能是假设那个汇集了所有有条件者的无条件者是实存的。但杜林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有限之上还可以再加上另一个有限,无限仅仅是一种幻象。

除了无限这个概念外,另一个理解杜林自然辩证法思想的关键概念是事实性。杜林说:“事实性是所有设定的最终基础,它是一种简单的形式,所有知识归根到底要追溯到事实性。”[7]57-58事实性不是超验的设定,而是经验事实,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观察到、经验到的东西。事实性也不同于黑格尔所说的现实性。现实性是存在的事物和理性达到的统一性,纯粹的现象并不一定就具有现实性。事物性没有这些规定,它着重于经验事实。经验是我们知识的来源,超出经验的形而上学命题都是没有意义的,仅仅是一种幻象。

杜林以无限和事实性概念为核心构建其自然辩证法思想,他的目的不仅在于批判传统形而上学中的超验幻象,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为他的伦理思想提供方法论基础。杜林早期的伦理思想主要体现在他1865年发表的《生活的价值》这部著作之中,这也是他修订次数最多的著作。由此可见,这部著作在杜林的思想发展中占据重要地位。从理论的内在逻辑来看,《生活的价值》是《自然辩证法》的应用和推广。在《生活的价值》一书中,杜林从其实证主义、经验主义思想出发,阐述了他对生活价值的理解。

在杜林看来,价值的基础不能建立在某些抽象的原理或观念之上,而应当建立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感觉之上。我们应当从某种事物与我们感觉的关系中判断其有无价值以及价值的大小。但这并不意味着杜林就是一个幸福主义者,即把最高的善建立在快乐之上,把快乐作为生活的终极追求。因为杜林认为快乐的感觉固然是生活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还不是全部。价值依赖于整个生活体验,既包括快乐的感觉也包括痛苦的感觉。两者构成的整个生活领域才是价值的源泉。或者说“愉悦感和失落感的多样性对于有价值的实存来说是不可缺少的”[8]30。杜林的这种观念和他对差异性原则的理解有很大关系。虽然痛苦、失落等因素会在人们的心中引起负面的印象,但也正是这些负面的印象以及这些印象和正面印象的交互作用使生活多姿多彩,富有变化,这样也就为创造真正的生活价值提供了条件。

(二)杜林的经济思想

杜林在经济学思想史上并不是很有名,但是,杜林在当时毕竟也是一位政治经济学家,发表了大量相关的著作和文章。这些作品还引起了马克思的注意,成为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段重要插曲。而在杜林的作品中,首先引起马克思注意的是杜林发表的关于《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书评。

书评在一定程度上是杜林经济思想的表现形式,因而有必要了解杜林经济思想的来源和主要内容,为评价杜林的书评架设知识背景。就杜林经济思想的来源方面看,对杜林有重要影响的两个经济学家是乔治·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和亨利·查尔斯·凯里。李斯特是德国历史学派的先驱,凯里是调和论的代表,两人都提倡国家干预和保护贸易。马克思熟悉杜林和李斯特、凯里之间的思想关系。在给恩格斯的书信中,马克思指出,在杜林看来,“除了凯里,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天才是李斯特。”[4]32在另一封书信中,马克思说,杜林是“凯里的信徒”[4]539。

马克思简明扼要地指出了杜林深受李斯特和凯里的影响。接下来就需要阐述杜林本人到底讲了什么。杜林发表的经济学著作是很多的,下面仅围绕杜林在《资本概念和它在国民经济学中的作用》和《资本和劳动》中论述的他在资本和劳动问题上的观点,这也是和马克思《资本论》相关的问题。

在杜林看来,资本具有自然技术和法权双重属性。一方面,自然物和工具能够成为劳动加工的对象,具有资本的属性。在这里,重要的是特定的劳动对象要符合人们的劳动目的。另一方面,人们对于劳动对象的法权也是形成资本的不可或缺的前提。这里的法权又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资本关系上的法权就是所有者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物品。从消极的方面来看,资本所有权排除了其他人支配特定物品的权利。杜林认为,资本所有权并不必然具有恶的属性,从概念上看,它是中立的。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资本所有权排除了他人的使用权就认为所有权是不正义的。而且,资本所有权也不是人们可以随意取消的,因为人们在特定领域使用劳动工具加工自然物或半成品时,必然要把无关人员排除在外,否则无法生产产品。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资本所有权就是所有者和自然之间的中介,这个所有者可能是直接的劳动者也可能不是。如果资本所有者是直接劳动者,那么所有权通过排除他人而为劳动者创造了加工对象的条件;如果所有者不是直接劳动者,那么后者为了取得这种排他性权利要向前者支付费用。

在资本的双重属性中,所有权属性是更为根本的,因为人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生活在市民社会中。作为一个具有改良思想的学者,杜林一方面认为在市民社会中资本所有权是不能取消的,它是社会生产的基础。另一方面,杜林也看到了尽管工业革命促进了生产的发展,但是这个社会却没有向着更完美、更和谐的方向发展,广大工人正在承受着生产大发展所带来的沉重负担,日益贫困化,它们没有享受到资本的利益。在杜林看来,工人的贫困化是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没有能够为他们提供平等的机会,少部分人由于获得了特权或优先权而把其他人排除在外了。当然,杜林在这里所说的优先权主要指在资本方面超越于他人的权利。既然工人的贫困化源于资本占有上的不平等,那么解决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消除这种不平等。

按照杜林的观点,消除不平等就要能够生产出更多的产品,这进而需要更多的资本,而资本的生产并不是通过节约而实现的。资本的生产以及相伴而来的经济扩张从根本上说有赖于消费者的欲望。有的欲望源于人的自然属性,有的欲望是由社会造成的。无论欲望的最终属性是什么,它们都是推动经济发展的原动力。正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人们尽其可能地从事生产劳动。随着生产的扩大和产品的增多,人的欲望也在此基础上不断发展。然而,在现实的经济活动中,欲望表现为人对产品的需求,需求和生产创造的供给并不一定相等。从生产方面看,“一个国家的生产当然受到当时资本量的限制。资本的多少决定着劳动的限度。”[9]341虽然杜林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更为看重的是生产本身和需求的关系,进而在解决工人的贫困化问题时,杜林也不是从扬弃资本角度而是从产品分配角度进行分析的。他认为,“努力提高工资是扩大需求并增加生产的强大动力。”[9]341提高工资也是杜林这位“改革家”所提出的政策建议之一。另外,杜林也支持工人之间的联合,支持工人和企业合作。如果企业能够卓有成效地提高工人工资和待遇,那么工人的创造力就能被激发出来,企业也会从中得到利益。

二、杜林对《资本论》中辩证法的认识

《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历来是学者们争论的焦点议题。恩格斯在为马克思1859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写的书评中第一次明确地阐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辩证方法。《资本论》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续篇把辩证法推进到了新的高度。马克思也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澄清了他的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的相关论述也是后来的学者研究《资本论》辩证法的基本依据。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中并没有明确指出《资本论》和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关系。《资本论》第一卷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辩证法需要读者去思索。

杜林作为《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首批读者和评论者,他读出了或者说起码强调了《资本论》中含有的黑格尔辩证法因素,这也算是他在《资本论》研究史上的一个贡献。我们不清楚杜林是否看过恩格斯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书评,是否受到了恩格斯的启发,但无论如何杜林重视《资本论》中的辩证法还是应当得到肯定的,虽然他对辩证法的理解存在很多缺陷。按照杜林的观点,“在叙述和研究方法方面,黑格尔逻辑学的专家(指马克思——笔者注)毫无例外地运用了相应的辩证法,经济理论的全部材料都被纳入到了这种形式之中。”[10]杜林还特别指出马克思对“辩证逻辑框架的强烈依赖性涉及黑格尔新的推理图式”[10]。由此可见,在杜林看来,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是由经过改造的黑格尔辩证法构建起来的,整部著作实现了方法和内容的统一。

另外,杜林不仅指出了《资本论》在方法上和黑格尔辩证法的渊源关系,而且还通过实例进行了分析。在杜林举的例子中,一个比较简略,一个比较详细。比较简单的例子分析的是商品、货币和资本的形态变化。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第二章“货币转化为资本”中详细分析了这些不同的经济范畴在形态上是如何辩证地转化的。“商品流通的直接形式是W—G—W,商品转化为货币,货币再转化为商品,为买而卖。”[11]132在这种形式中货币是两种不同商品之间交换的中介,不同的商品所有者通过这种交换形式得到了各自所需的商品。但是在另一种流通形式中,即在货币作为资本的流通形式中,商品反而成了中介,即流通形式变成了G—W—G,而且经过这个流通过程之后所取得的货币要比起初的货币更多,G增值为G’,这里的增值额就是剩余价值。货币经过这个过程就转化为资本。在杜林看来,马克思在这里关于货币如何转化为资本的论述展现了辩证的进程,这种转化体现了辩证逻辑的力量。

杜林另一处关于《资本论》辩证方法的论述涉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在具体论述这个问题之前,杜林首先说明了在《资本论》中逻辑和历史的关系。杜林认为,马克思关于货币、资本、信用等问题的阐述依赖于“马克思是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马克思一方面从逻辑方面进行了分析,另一方面,正如辩证方法所启示的,马克思也试图从历史方面进行阐发和描述”[10]。杜林的这种观点和恩格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书评中阐述的逻辑和历史相统一的观点颇为相似,但是恩格斯的阐述要更为全面和深刻。

相较而言,杜林关于逻辑和历史关系的论述就比较简单,仅仅是点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但他的这种观点还是应当得到肯定的。杜林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性的评述也是建立在这个观点之上的。杜林指出,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在资本的统治之上,资本是这种生产方式运行的中介,并且这种生产方式又必须以可以雇佣的工人为前提。工人“在法律意义上是自由的,他们也必须把劳动作为商品而出卖”[10]。另一方面,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代表也必须出场,在和工人的关系中他们处于更为有利的地位,因为资本家给予工人的价值小于工人创造的价值。正是在这种不平等的交换关系中,资本家实现了对工人的剥削。当然建立这种剥削关系也是需要现实条件作为前提的,即一方面要有自由的、没有财产的工人,另一方面要有土地和劳动资料的占有者。杜林还注意到,“资本对工人的依赖性以及剥削的必然性是所谓的社会关系的纯粹结果。这种资本主义的生产类型不是永恒的形式,而仅仅是历史的形式。资本在它的特殊意义上……将经过当代所有制的历史形态而彻底消失。这种消失的必然性来自资本产生和形成的原则。”[10]如同任何事物都有生成和毁灭一样,资本以及资本运动于其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其孕育的时候就注定要走向死亡。

杜林能够看到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视为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生产方式,而非永恒的生产方式,从而具有历史性,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杜林不同于马克思所批判的那些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永恒化的政治经济学家。但是,在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时,杜林对逻辑和历史辩证统一的理解在某些方面偏离了马克思的本来含义。杜林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进程规律的见解完全符合建立在自然和历史哲学之上的理念。这又符合主客逻辑的独特类型”[10]。如果说到这里,杜林的论述还基本符合马克思的意思,那么他接下来的论述就把自己的“私货”带进来了,虽然杜林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杜林说:“按照我们现代的术语来说,在考察资本所统治的生产的产生和衰亡时,‘事实的逻辑’符合这种命题,即自然和历史现象的生活原则同样也是它们死亡的原则。”[10]“事实”是杜林早期哲学中的一个关键观念。在杜林看来,经验事实具有奠基性的作用,它们是原初的,不能对它们做超验的考察。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说,“事实”也是实证主义强调的一个基本观念。杜林作为德国实证主义的代表用“事实”这个概念评论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把他的哲学思想嫁接到了书评之中。杜林还认为,辩证法学者“和英格兰理论学者圈子之间极少亲缘性”[10]。英格兰政治经济学家使用的方法不同于辩证法,他们更多的是按照实证的、经验的方法从事研究。

不难看出,杜林一方面抓住了辩证法这个贯穿《资本论》全篇的根本方法,另一方面他又是站在他的实证主义立场去看待辩证法的。正如马克思在1868年3月6日致库格曼的信中所指出的,杜林“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阐述方法不是黑格尔的阐述方法,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而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了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3]280。马克思在这里既说明了《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的区别,也说明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马克思也是这样辩证地看待他和黑格尔之间的关系的。一方面,马克思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12]22另一方面,马克思又说,黑格尔“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12]22。杜林不可能像马克思那样对黑格尔辩证法也采取辩证的态度。从杜林本人的立场来看,他是反对辩证法的,他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也很肤浅,这一点体现在杜林把马克思和施泰因相提并论。杜林认为,“在把黑格尔的思辨和辩证法应用到国民经济学时,马克思和维也纳的施泰因教授是一致的,后者的全部著作显然表现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外观。”[10]针对杜林的这种观点,马克思在1868年1月8日致恩格斯的信中说,“最可笑的是,他把我跟施泰因相提并论,因为我是搞辩证法的,而施泰因则是通过以某些黑格尔范畴为外壳的死板的三分法,把各色各样的渣滓毫无意义地堆积起来。”[4]9-10由此可见,杜林对辩证法的肤浅认识主要体现在他仅仅从形式上理解辩证法,没有深入到辩证法的实质中去。早在1844年,马克思就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13]205。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更是强调,“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2]22辩证法不是可以任意套用的形式,而是揭示了事物本身的运动,这一点是杜林认识不到的。

三、杜林关于《资本论》中价值与资本的认识

(一)劳动价值理论

劳动价值理论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占据中枢地位,是建立剩余价值理论的前提,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劳动价值理论必然包含剩余价值理论,后者是前者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转化形式。没有劳动价值理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杜林认识到了劳动价值理论在《资本论》中的首要地位,但是他在论述时又常常偏离了马克思的观点,没有理解到马克思的真正贡献。

杜林首先回顾了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的来源并指出,政治经济学中的价值在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那里指的是“生产物品时所使用和投入的劳动的产物”[10]。但是杜林又说,“这种价值观念绝不是没有争议的。”[10]可见,杜林在开始分析马克思的价值理论之前,就对劳动创造价值这个基本观点表示怀疑。不过值得肯定的是,杜林没有把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和斯密、李嘉图的理论等同起来,他也看到了马克思在理论上的贡献。杜林认为,马克思“为了给这种价值观念尽可能精确的形式,把耗费在物品上的抽象劳动时间作为出发点。这样,每件物品的价值就通过一定的工作日或小时数而得以确定”[10]。抽象劳动是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构成的劳动的二重性是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枢纽。杜林指出了抽象劳动这个概念,但他没有进一步认识到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的理论意义,而且杜林在说抽象劳动时间的时候也没有指出它的社会规定性,仅仅通过一定的工作日是不能确定抽象劳动时间的。可见,杜林对于抽象劳动这个核心概念既认识到了,又没有准确地认识到。

在论述了劳动价值理论的一些基本概念之后,杜林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如何衡量劳动本身的价值。然而,杜林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成问题的,他问的问题说明他没有理解劳动和劳动力。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劳动力是“一个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11]156。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劳动力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交换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因此,它的实际消费本身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从而是价值的创造”[11]156。可见,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清楚地说明了劳动和劳动力之间的关系,劳动力的运用即劳动,劳动创造价值,但劳动本身没有价值,拥有价值的是劳动力,而杜林没有理解这一点。

(二)剩余价值理论

恩格斯把剩余价值理论称为马克思的两大发现之一。正是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首次系统全面地阐述了剩余价值理论。杜林在他的书评中也花费了不少笔墨来论述剩余价值理论。在这里首先需要回答的就是剩余价值的来源问题。按照杜林的解读,劳动本身的价值是由在一般条件下维持劳动的必要生活资料来衡量的。对照马克思的原义,其实,正确的表达应该是劳动力的价值是由维持劳动者正常生活所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决定的。生产生活资料价值部分的劳动时间构成了必要劳动时间。这是理解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杜林也知道,“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概念是批判体系的核心”[10],但是,杜林在阐述剩余价值的起源时,并没有深入到它的内在机制中去,而是主要从流通环节入手分析的。他说,商品的价值量经过流通过程会带来一个剩余额,这样货币就转化为了资本。杜林注意到,按照马克思的资本概念,不仅是货币,而且其他价值形式只要能够带来增值额也是资本。既然自我增值是资本的一个本质特征,而增值又是需要条件的,那么资本就是一个历史概念,它不是从来就有的。

杜林从《资本论》中读出,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额的价值,而且资本只是在一定历史时期才存在的。杜林的这些理解基本符合马克思的原义。但是在剩余价值概念中,马克思的一些创造性的思想,杜林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在一封信中指出,杜林没有觉察到《资本论》中的崭新因素,“过去的一切经济学一开始就把表现为地租、利润、利息等固定形式的剩余价值特殊部分当作已知的东西来加以研究,与此相反,我首先研究剩余价值的一般形式,在这种形式中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区分开来,可以说还处于融合状态中。”[3]275-276也即剩余价值是一个抽象概念,不能直接把它等同于现实中资本家获得的剩余额。杜林在书评中没有提到剩余价值和利润、利息等是什么关系。

在论述了剩余价值的基本概念之后,杜林接下来论述的主要内容就是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首先是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杜林指出,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工人创造的价值多于资本家实际支付的价值,工人被资本家剥削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计算这种剥削,工人创造的价值是如何在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分配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一般把剩余价值率设为100%。根据这一点,杜林认为,“工人的劳动时间中最多有一半是为自己的,另一半是为资本家无偿劳动的。”[10]其实,100%的剩余价值率只是马克思的一个假设,并没有实际的含义,理解剩余价值率关键还要看价值是如何分割的,其中有没有规律可循。为了探究其中的规律,马克思引入了可变资本和不变资本概念。杜林在书评中没有提到这两个关键概念,而是从新价值的分割开始评述的。杜林说,工人创造的新价值中有一部分支付给了工人,用于工人的再生产。另一部分价值归资本家所有。延长工作日可以增加资本家占有的份额,但是它存在绝对的界限,因而单纯提高绝对剩余价值也是有界限的,所以资本家为了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必然要转向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按照杜林的说法,生产相对剩余价值也是资本家应对工作日小时法律限制的措施之一。杜林在评述新条件下新价值的分割时指出,马克思“在研究两个部分量上的变化时特别利用了英格兰的工作日小时数法律。他表明,法定工作日由12小时缩短为10小时促使强化了剥削,因为为了抵消损失,劳动小时的强度增加了”[10]。在这其中,机器起到了重要作用。机器提高了生产的节奏,工人必须增加劳动强度去适应这种节奏。不过,增加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主要方式还是“通过优化生产方法或通过任何其他办法降低生活成本,这样,用于工人生存和再生产的劳动小时数就减少了”[10],为资本家生产商品的劳动时间就增加了。

(三)工资理论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中没有用整章的篇幅来阐述工资理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工资理论不重要。工资作为可变资本的转化形式是阐述劳动和资本、工人和资本家关系的重要一环,也是连接生产和消费的重要一环,对于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进程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工资问题也是杜林书评的一部分,这一方面说明杜林看到了工资理论在《资本论》中的地位,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杜林认为马克思的工资理论存在缺陷,因而需要着重指出来。

杜林在评论马克思的工资理论时首先指出,马克思关于工资问题的理论“以李嘉图基于生活费用的工资规律的有效性为前提”[10]。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中认为,“劳动的自然价格便取决于劳动者维持其自身与其家庭所需的食物、必需品和享用品的价格。”[14]77而工资以劳动的自然价格为基础。这是李嘉图对工资的基本界定。杜林认为,李嘉图的工资理论难以解释必要生活资料的变化和生活条件的改善,马克思试图给出解释。但是杜林批评马克思“没有进一步分析伦理因素和享用品的历史变化”[10]。而且杜林还说,马克思在考察工资时也只是利用了英格兰工厂生活的报告,特别是来自工厂视察员的报告,材料比较有限。

杜林在批评了马克思的工资理论之后,也承认马克思有些见解是很有理论价值的。杜林指出,马克思“研究了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并且揭示了这种新的劳动要素的引入对国民经济和社会的影响,这是很有用的”[10]。在一个家庭中,以前只有男人进入工厂劳动,随着妇女和儿童加入劳动大军,整个家庭被抛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之中。以前,男人的工资用于支付整个家庭的生活资料。现在,生活资料由所有具有劳动能力的家庭成员挣得。这也就是说,资本家只需向每个工人支付较少的工资就可以维持工人家庭的再生产。工人的人数和他们的价值成反比。虽然工人队伍扩大了,但他们的生活条件却相对恶化了,结果就是资本获得了更多的利润。

马克思在评论杜林在工资问题上的见解时指出,杜林没有注意到,在《资本论》中,“工资第一次被描写为隐藏在它后面的一种关系的不合理的表现形式,这一点通过工资的两种形式即计时工资和计件工资得到了确切的说明”[3]276。马克思所说的这些内容出现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第五章第4节中,这一节的标题是“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取得工资这种转化形式”,“形式转化”也是下面第(a)小节的标题。马克思通过这些标题就已经点出了工资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更确切地说,“工资形式完全消灭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分为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痕迹。全部劳动都表现为有酬劳动”[11]554。工资形式掩盖了劳动创造价值的机制,它使不合理的关系显得合理了。在计时工资形式下,工人劳动的小时数越多,工资也就越多;在计件工资形式下,工人生产的产品数量越多,工资也就越多。在这两种工资形式下,劳动创造剩余价值这一点都消失不见了。

(四)原始积累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最后一章中有关于原始积累的内容,杜林在书评的最后部分也着重评述了相关内容。马克思曾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说,杜林“几乎完全接受了《原始积累》这一节,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3]275。从马克思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杜林基本上把握住了《原始积累》这一节的主要内容。

如果说杜林在评价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其他理论时总不忘保留自己的意见,那么,杜林在评论原始积累部分时则一改常态,充分肯定了这一部分的价值。他说:“关于原始资本形成的历史概述是这一卷中最有价值的部分。”[10]马克思在这一部分阐述了资本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是如何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产生的。按照杜林的理解,马克思有充分根据把资本主义生产产生的原因归纳为两点,即:一、采用具有更高生产率的机器;二、所有制上的变化。在这两点之中,第二点无疑具有更为重要的政治经济学意义,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区别于前资本主义生产的重要标志就是所有制上的变化。从历史上看,资本主义生产的产生伴随着封建所有制的解体,土地逐渐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农民丧失土地,劳动者和劳动的条件相分离。按照马克思的原话说就是,资本的产生需要“两种极不相同的商品占有者……相互对立并发生接触:一方面是货币、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他们要购买他人的劳动力来增值自己所占有的价值总额;另一方面是自由劳动者,自己劳动力的出卖者,也就是劳动的出卖者。”[11]734资本在依靠这些条件产生之后就成为一个席卷社会生产各个领域的强大力量。

杜林认为,马克思在阐述资本产生的条件时依然是以英格兰为例,马克思“试图详细说明近四百年的剥夺财产进程所具有的国民经济和社会意义”[10]。其实,资本产生的条件不仅是根据英格兰的历史总结出来的,它也适用于西欧各国。马克思在晚年致查苏里奇的回信中就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3]589。

另外,马克思在“所谓原始积累”这一节中不仅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是如何产生的,也阐述了它的历史趋势,杜林注意到了这一点。按照杜林的理解,资本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走向集中,通过大型企业,消灭小生产者,进而导致垄断。垄断又强化了资本的力量,大量人口被抛入了无产阶级的队伍之中。但是资本主义的发展有其自身的限度,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剥削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私人所有制将转变为社会所有制”[10],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在自由劳动者的协作的基础上和他们对土地即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上重新建立”[11]780个人所有制。

猜你喜欢

资本论辩证法马克思
马克思像
我与《资本论》的故事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论辩证法的总规律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道德资本论的双重误读
论五四运动的启蒙辩证法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毛泽东“实事求是”辩证法的内在透视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