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安乐”思想及其价值研究
2023-01-06庞子文
庞子文
(郑州大学 哲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邵雍,字尧夫,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著有《观物内外篇》《伊川击壤集》《皇极经世》等。其以观物之法而成“先天学”,以“易”而立其独特哲学思想体系。时下,有关邵雍的研究颇多[1-3],主要集中在其哲学思想、象数易学、诗歌文学、美学思想和文献著作等方面,而对其“安乐”思想方面的研究则为数不多,将之与现代社会建设相结合的更是少之又少。邵雍“安乐”思想是在传统儒家之“乐”基础上的进一步阐述,是邵雍儒学修养、政治品格和人生志趣的集中体现,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历史价值。
一、邵雍“安乐”思想溯源
“乐”之思想在先秦儒家思想中并不陌生,它既是一个情感范畴,又是一种伦理道德境界。具体来说,可以将先秦儒家之“乐”分为三个层级,即情感之乐、道德之乐和审美之乐。
《论语·学而》首章即谈到“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4]1《论语》开篇谈“乐”,可谓儒家乐之宣言,意义深远。“说”和“乐”在此处都是个人美好情感的表达,是对“学而时习”与“有朋自远方来”那种难以描述的快乐和愉悦的概括。此类直接的感官快乐被称为先秦儒家之“乐”的第一层级,即与“喜”“怒”“哀”相当的人类情绪和情感的直接表达。
《论语·述而》中,孔子进一步阐述了“乐”的思想内涵:“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4]69“乐”在此处便是施行仁义,不沉湎于富贵荣华,追求至高的道德目标。孔子称赞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4]58可见,孔子将仁义作为人生至乐,即所谓的“孔颜之乐”,也就是先秦儒家之“乐”的第二层级,即关于仁义的至高道德境界。
提到儒家生活,不能不提及“乐”(yuè),它是儒家人伦日用的重要内容,也是儒家人生追求的重要目标。《论语·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4]80“乐”(yuè)作为“六艺”之一,是儒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文献记载了许多有关儒家从事音乐的活动,如“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4]79,“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4]185等。“乐”(yuè)作为一种情感表达方式,体现了儒家一心向道的精神力量,即使身处困境,儒家也能“弦歌鼓舞,未尝绝音”[5]9,儒家借“乐”(yuè)的形式来诠释生活,表达情感,涵养道德,教化社会。儒家的生活既是道德生活,又是艺术生活。因此,儒家所讲的“乐”(yuè)是道德生活与音律形式相结合的审美艺术,也是对于人生“乐”和“美”的不懈追求,即先秦儒家之“乐”的第三层级。
先秦之后,“乐”的思想在宋朝相对宽松的思想政治环境中得到了极大发展。自周敦颐提出“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6]后,“孔颜之乐”逐渐成为宋代儒学关注的重点[3,7]。周敦颐说:“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于贫者独何也哉?天地间有至贵可爱可求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8]他认为,颜回虽居于陋室,但仍不改其向道之志趣,这是一种心泰之乐,亦是天地间至贵。这种“孔颜之乐”是儒家在人伦日用之间对修身处事之道的体悟,也是儒家在天地万物中寻求自身价值的安顿。宋儒在这种体悟的基础上可以遵循儒家道德规范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比如“民吾同胞,物吾与也”[9],“仁者浑然与物同体”[10]16,集中体现了宋儒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仁爱万物的仁者情怀。此外,宋儒重视“乐”的另一表现在于对“曾点气象”的关注。程颢评价曾点是“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10]136;谢良佐也推崇“曾点之学”,认为其“虽禹稷之事固可以优为,特其志不存焉”[11];朱熹评价“曾点之学”是“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12]。更为明显的便是自谓“安乐先生”的邵雍,他在著作中多次提到“安乐”,强调通过“观物”达到与道合一的至乐之境。此外,邵雍还将对“乐”的阐发引申于仁与圣的界定、义利之辩、善恶之辩等伦理纲常问题之中,使得“乐”的意蕴在伦理价值体系内得到拓展。
应当指出,宋儒虽追求“孔颜之乐”,但并不拘泥于伦理道德范畴,他们试图通过打破人之自性与天道之间的界限,得到一种豁然旷达的身心体验。
二、邵雍“安乐”思想
邵雍生活在宋朝百余年未有的和平安定社会中,这种社会环境为其“安乐”思想奠定了基础。其子邵伯温对当时的社会境况做了这样的描述:“时和岁丰,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天下无事。”[13]邵雍在《伊川击壤集》中也曾讲:“迄今百余载,兵革民不知。”[14]181依儒家观点,要求人们在社会生活中“践行仁爱”“推己及人”,将道德原则落实到具体的道德实践中,进而塑造出一个符合“礼”的社会。在儒家的理论系统中,个人的命运与整个社会休戚相关,只有当整个社会臻于和平安定,己身安乐才有实现的可能。邵雍亦然,正是有了北宋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其“安乐”思想才得以形成,他继承了传统儒家的“仁者之乐”,但又在观物思想的基础上对“乐”做了新的诠释。
(一)“生命之乐”
乐生因应,死之淡然,是邵雍对于生命的解读。邵雍在《人寿吟》中说:“人寿百年间,其间多少难……便化不为夭,况且粗康健。”[14]354他强调,人的寿命多数是在一百年之间,其间要经历许多困难磨炼,所谓粗茶淡饭、日渐衰老,不过是平常之事而已。他在《人生一世吟》中又说:“前有亿万年,后有亿万世。中间一百年,做得几何事?又况人之寿,几人能百岁?如何不喜欢,强自生憔悴。”[14]315个人只是漫长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生命历程至多也就一百来年,能够做好多少事情呢?为什么不欢欢喜喜地生活,而去勉强自己做许多让人憔悴的事情呢?
他在《死生吟》中谈及“生死”话题:“学仙欲不死,学佛欲再生。再生与不死,二者人果能?”[14]491在邵雍看来,学仙、学佛都是为了不死和再生,但其真实性有待商榷,这只是人们美好而虚幻的向往。面对“生死”的话题,邵雍能看得如此云淡风轻,亦是一种超然。他认为,“死”相对于“生”而言,是无法说明白的,因为人不可能有“死”的体验,只有生长、年老、疾病的感受。由此,他在《击壤集》中借吟咏欢乐之生,表达对死亡的立场和态度。如他在《无客回天意》中说:“恶死而好生,古今之常情。”[14]281他在《人生长有两般愁》中说:“人生长有两般愁,愁死愁生未易休。”[14]395他在《静坐吟》中说:“人生固有命,物生固有定。岂谓人最灵,不如物正性。或闻阴有鬼,善能致人死。致死设有由,死外何所求。”[14]357邵雍认为,人生来固然有性命,无须总为生死存亡而忧愁,人之性命乃天行自然之常,无可更替。这是邵雍从宏观的宇宙大视野追寻比生死更高的价值归宿。
而后,邵雍进一步论述了“虚生虚死”的状态。《极论》有言:“下有黄泉上有天,人人许住百来年。还知虚过死万遍,都似不曾生一般。要识明珠须巨海,如求良玉必名山。先能了尽世间事,然后方言出世间。 ”[14]407此意为,地下有黄泉,地上有苍天,二者皆为人死后居住之所。人人都只能驻足于人世间百十来年,至大海方可见识明珠,至名山方可求得良玉。人首先要体察人世间之事,方能超脱世俗地活在人世间。邵雍把生与死、世间与出世间看得云淡风轻,他在《听天吟》中讲得更为直白:“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14]513人的生死天注定,人的命运亦然。基于对“生”“死”问题的追索,邵雍提出人要“善死”。他在《病亟吟》中说:“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14]514他在《小车六言吟》中说:“不为虚作男子,无负闲居洛阳。天地精英多得,尧夫老去何妨。”[14]412如若人能够过一种悠然闲适、无愧天地的生活,即便就此离开人世也无妨。邵雍“善死”的深层意义乃在于生、长、老、死于太平时代,积德为善,传道授业,无愧于天地社会。其生命境界超然通达,又自然而然,达到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自我超越。
(二)“观物真乐”
宋儒多主张通过“穷理”功夫来修养身心。邵雍主张“观物”,亦可称为“观物”功夫。邵雍认为,“若问先天一字无,后天方要着功夫”[14]458,安乐的人生境界要通过修养身心才能达到。邵雍的“观物”功夫,是将“观物”与“修养”结合在一起,通过“修养”的手段,达到“以物观物”的境界,最终获得一种“天理真乐”。
邵雍之“乐”有着丰富的内涵,依据乐感的背景、原因、内容的差异,可以划分为“自乐”与“乐物”两种。“自乐”也可以称为“己有之乐”,即从自我积善累德、充实丰盈精神生活的过程中获得发自内心的自我满足,从而使身心和谐,喜不自胜,体验到个体与社会、自然相统一的感受。“乐物”就是“乐与万物共其荣”,从自我之外的事物中获得快乐,即从日月流转、季节变换、昼夜更替中感受到有规律的宇宙世界是自然的和谐统一,与其共荣共生,从而获得一种美妙体验和感受[15]。“观物真乐”则贯通“自乐”和“乐物”,是人们对自我状态与生活方式的一种更深层次的认知与领悟。
他在《观物外篇》中对“观物”的前提做了具体阐述:“诚者,主性之具,无端无方者也。”[14]165“至理之学,非至诚不至。”[14]167所谓“至理之学”“天地之道”指与万物一体的“观物之乐”。依邵雍所言,在获得“观物之乐”的过程中,“诚”是不可或缺的,“至诚”是“观物”的前提和基础,贯穿于天地万物之间。又说:“为学养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则无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当以直求之。”[14]173邵雍将儒家所倡导的“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贯穿于“观物”功夫中,意在将“观物”功夫落实到人伦日用之间,使之成为修养身心的实践功夫。修养“至诚”之心是获得“物理”的前提;“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是“为学养心”的基础。邵雍提倡修养功夫的目的是通晓“至理之学”“天地之道”,达到“观物真乐”,在此过程中,要收敛身心,修养“至诚之心”,为“观物”提供一种本我状态的准备。
至于如何“观物”,邵雍认为,不同形式的“观物”方法得到的结果与达到的境界会大相径庭。“观物”旨在洞悉万物之理,达到无我的状态,与道混同为一[1]。这种“乐”之境界,不再沉湎于世俗生活,是对生命更高层次的关照,在此状态下,儒者可以顺应自然而无我,豁然无私地“以物观物”。由此,邵雍要求观物时要摒除私欲、个人成见等,让物之自性最大可能得到呈现。他对“观物之法”做了具体阐述:“夫所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14]49“以目观物”只看得到物之形,“以心观物”只体会得到物之情,“以理观物”即用物自身之理反观万物,方能使自然之理得以显现。
邵雍将“观物”喻为以镜照物,莹澈而无私:“轩鉴照物,立写于前。鉴之为明,犹或未精。工出人手,平与不平。天下之平,莫若止水。止能照表,不能照里。表里洞照,其唯圣人。察言观行,罔或不真。尽物之性,去己之情。”[14]456-457他认为,镜子能观、能知,而天下最平之镜莫过于止水,但止水只能观照外表,而不能观照内在。唯有圣人观物,是摒除一己之情的“以物观物”,公正而神明。因此,邵雍的“观物”不仅是认识万物的方法,而且是修养身心的方法,要求以无我之心观照万物,得到“观物真乐”。
由观物而修养,邵雍都要求心如明镜、无所挂碍。他提出“无思无为者,神妙致一之地也,所谓一以贯之,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14]175-176,即圣人要以无我之念“洗心”“润心”来去除私欲。他说:“得天理者,不独润身,亦能润心。不独润心,至于性命亦润。”[14]156可见,邵雍不仅主张“洗心”“润心”,还要求“润性命”“润万物”,如此才能窥见物理,照破人情,最终达到神妙致一之境地。因此,邵雍的“观物”功夫是以个人身心修养为基础,通过“洗心”“润心”去私去欲,以无我之心达到无我之境,最终观照到天理,体悟“观物真乐”。亦可言,邵雍的“观物真乐”,内显为“无我之心”的修养功夫,外显为超脱世俗、与道同体的安乐情怀。
三、邵雍“安乐”思想的当代价值
(一)休闲生活的导向
大量研究资料表明,“休闲是衡量生活幸福感的重要指标”[16]。休闲生活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满足,也是现实生活方式与精神需求相和谐的必需品,是人们在物质条件支持下过欣然而愉快的生活。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们拥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为休闲生活提供了可能,但与日俱增的“虚假休闲”令人担忧:有人在酒吧、网吧流连忘返;有人暴饮暴食、一醉方休;有人挥金如土、追求豪车豪宅等。这些休闲方式既浪费了生命,也亵渎了真正的休闲生活。有学者提出:“伴随着物质生活的富裕而出现精神上的虚无主义和生活上的消费主义,是因为人们没有确立一种理想的生活信念。”[17]对此,邵雍倡导的休闲生活、享受人世之乐的思想,无疑具有借鉴意义。邵雍“安乐”思想包含的休闲智慧,是不执着于外物和一己私利,过一种符合天理的、自在的生活,对于引导现代人休闲生活有现实意义。
(二)人欲之度的指引
在倡导休闲生活的同时,也要有正确休闲观念的指引。如今,愈来愈多的人沉浸在追逐物质和功名中,对所处的环境不满,感到彷徨、迷茫甚至焦虑,进而产生一系列心理问题。现代人追求更加舒适、安逸的生活无可厚非,但是许多人在追求物质的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如果任由物欲蔓延,人们在感性欲望得到最大化满足之后,将会打破道德法律界限。可以说,过度的物欲追求是造成一些人幸福感缺失的主要原因,任其发展会对社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危害。
邵雍的“安乐”思想理论从未对人欲加以否定,他从不掩饰一定的物质生活带给自己的愉快和欣喜,但主张满足适当的人欲。他强调“近人情,合天理”,“饱食丰衣不易过”[14]407,“爽口之物少茹,爽心之行少虑;爽意之言少语,爽身之事少做”[14]450。邵雍主张要在一定范围内满足人欲,符合中庸之原则。唯此,才不至于使人在追求物质的过程中迷失自我,失去人之为人的价值与意义。
(三)老年关怀的启迪
随着老龄化进程的加快,如何关怀和满足老年人的精神、物质需求,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邵雍所提倡的老年生活,是以人的社会性为思量对象,有朋友、有亲人、有社交,与他者共闲。“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18]“渌水悠悠际碧天,平芜更与远山连,白头老叟心无事,闲凭栏杆看洛川。”[14]223这是邵雍年老生活的真实写照。与传统养老理念只重视老年人身体健康问题不同,邵雍所倡导的老年生活更重视精神文化的需求,要求在安定老年人的基本生活的同时,充实老年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在老龄化问题日益严峻的今天,我们应该为老年人提供更加舒适的环境,如加快建设老年交流中心、退休职工活动中心等。同时,要关注老年人的身体和心理健康,健全医疗保障制度,发展老年服务业和护理业等,使老年人在生理、心理及社会适应性等方面保持良好的状态。加强老年关怀,实现健康老龄化,不仅对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有积极意义,而且也是稳定社会秩序、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体现。
四、结束语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19]邵雍因其易学成就名传千古,他的“安乐”思想,阐明了无处不闲趣、无处不安乐的生活旨趣,更是独树一帜。他纯任自然、放飞心灵形成的“安乐”情怀,备受与他同时代和后世学者的赞誉。他借由“观物之乐”,试图寻求一种超越道德、名教的对个体之我的价值安顿。其“安乐”思想既提倡对个人现实生活的关怀,重视人本身的物质需求,又传承了传统儒家倡导的“孔颜之乐”,提倡修身功夫,同时追求摒除一己之私、与天地同流的“观物之乐”。邵雍的“安乐”思想是对人之存在本体的幸福感关怀,也是对个体生命价值及其实现之道的重新挖掘与阐发,为现代人提供了一种切实可行的幸福生活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