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诗传笺通释》看马瑞辰的治国思想
2023-01-06于春莉
于春莉
(安徽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0)
清代嘉道时期著名经学家马瑞辰继承其父马宗琏的经学事业,著有《毛诗传笺通释》,终成为清代《诗经》学研究的三大家之一。《毛诗传笺通释》是一部对《诗经》进行考证研究的汉学专著,但却呈现出汉学与宋学兼容的特色。究其原因,首先,马瑞辰生长于学术昌盛、文学繁茂的文化名乡桐城,自幼即接受身为经学家的父亲马宗琏的教育。父亲的教导是马瑞辰接受桐城文风熏染的起点,其后马瑞辰又与桐城派文人及众多习宋学的桐城学者交谊深厚,则其必然深受桐城地域文化的影响。再详细查考马瑞辰的家世生平得知,马瑞辰与其族弟马树华、其子马星曙、马三俊在太平军攻陷桐城之时曾誓死守卫家乡,最终均壮烈殉国。马瑞辰之孙马复震文武双全,官至总兵,深得晚清三大重臣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的赏识。李鸿章甚至称“淮勇”威名与西洋水师兵法之兴均实自马复震发轫。晚清文章名家马其昶乃桐城派殿军,又继承叔祖马瑞辰的衣钵,著有《毛诗学》。而马瑞辰的曾孙马振理亦继承其《诗经》研究的志业,著有《诗经本事》一书。可见,桐城扶风马氏家族形成了崇德重学、忠诚爱国的家风和汉宋兼融的家学,其家风培育与家学建设相辅相成是桐城马氏治家的成功之道。细读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可以看出,忠诚爱国的家风和汉宋兼融的学风使此书形成了这样的特点:虽为考证学专著,但却也能反映出深刻的对于治国理政的思考,难能可贵。该书考证“国风”的部分前有总论,用以阐明一国之风的共同主题,最能直接反映出马瑞辰对于治理国家和社会的见解。同时,在训诂考证过程中,马瑞辰关于《诗经》具体篇目的题旨和诗义的阐释,亦往往透露出他对国家和社会的深刻思索。下文将择其要者进行论述。
一、国家兴亡取于民心
治国应以民心为重,充分关注人民的思想、感情、意愿,这种关注民生的思想一直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马瑞辰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润,亦深刻关注民心向背的问题,如其《王风总论》所云:“民情之向背,国家之强弱属焉。……诵《扬之水》及《中谷有蓷》、《兔爰》三诗则知小民始困兵役,继遭饥馑,求生而不可得矣。”又认为《葛藟》之诗旨乃“同族之亲且相弃不能相恤,又不徒不能善抚其民矣。”[1]227马氏此处持论实际本于朱熹《诗集传》。《诗集传》曾揭示《葛藟》主题云:“世衰民散,有去其乡里家族而流离失所者,作此诗以自叹。”[2]46而马瑞辰以为《葛藟》乃王族咏以刺王,连同族之亲都不能互相体恤,则君王不能抚慰民心的行径更可见一斑了。接着,关于重视民情的观点,他作出了更有力的表述:“民心散则国本伤。”[1]227《唐风总论》又申说:“国家之兴,莫先于得民心。”[1]335认为《唐风》自《扬之水》至《椒聊》等诗作,表达的意蕴在于“民心失矣”,而《葛生》则表现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正是民心尽失的缘由之所在。[1]335可见,马瑞辰认为民心所向乃一国之本,民心的向背关乎国家的兴衰成败,统治者应该把民心视作治国理政的头等大事。再看马氏此条训解:
《诗经·唐风·羔裘》“自我人居居。”
瑞辰按:《尔雅》:“居居、究究,恶也。”恶读如爱恶之恶,释《诗》义,非诂《诗》辞,盖言恶在位者徒有此盛服而不恤其民,非训居居、究究为恶也。……我,诗人我在位者。谓自我在位之人,皆徒有居居之盛。而不恤其民之意,自可于言外得之。[1]350
马瑞辰认为此诗乃讽刺在位之人,这些人穷奢极欲、盛服在身却不能体恤民意。不管其对诗义的整体理解是否精确,但的确是从君王理政当重视民意的角度来深入体会诗句含义。由此可见,马瑞辰是把是否符合民心民意作为考量君王理政得失的重要标尺的。
马瑞辰在《诗经·小雅·正月》“天夭是椓”的训释中对诗义进行了发挥,云:“诗盖以四句相对成文,言彼佌佌小人富而有屋者,虽蓛蓛卑陋而方以谷禄授之;此民之贫而无禄者,虽夭夭盛美而不免受谮于人也。”[1]610卑鄙龌龊的小人、富人有屋有榖,正享富贵;贫穷无禄的人民受到谗言的迫害。显然,马瑞辰已经深刻感受到了“富而有屋者”和“贫而无禄者”之间贫富差距的悬殊,文词之间对人民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寄予了同情,表达出对小人生活腐化的批评。《诗经·商颂·板》“携无曰益”这条训解说到:“取民之道以治民,非于民有所增益,卽《中庸》‘以人治人’也。”[1]931马瑞辰所云“以人治人”,其实就是儒家仁爱思想中的“推己及人”,主张施政者自己先去实践,再来要求人民,而不是用一个自己都未必能做到的高高在上的标准来约束民众。言语之间,马瑞辰提出了对仁君的希望,表现出对百姓的同情和重视。马瑞辰以民心向背关乎国家兴亡的思想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终嘉庆一朝,贪污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倒更加严重。这时期还爆发了白莲教、天理教等农民抗争运动,社会冲突激化,鸦片流入中国、八旗的生计问题、钱粮的亏空、河道漕运的难题,清朝国势日非。清朝倾全部的军事、财政力量,全力平定叛乱。嘉庆在天理教起义平定后,颁布“罪己诏”,历史学家称这一时期为“嘉道中衰”。自然灾害也相当严重,黄河决口多次,直令朝廷无计可施。马瑞辰所说“小民始困兵役,继遭饥馑,求生而不可得”[1]227,正可说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写照。
二、治国理政需用贤才
《唐风总论》谈及:“欲得民心,莫先于用贤士;欲用贤士,莫先于去谗言。……《有杕之杜》作则贤士去矣……《杕杜》伤骨肉之离,此贤士所由去也。”[1]335《秦风总论》分析诗旨又云:“强国而不用贤,则《黄鸟》哀三良之从死……‘夏屋’伤待贤之衰簿矣”。[1]361可见,马瑞辰对贤士的境遇寄予了深刻的同情,急切地呼唤统治者尚贤、用贤。他总结的“兴以得人,亡以弃贤”[1]433是自古以来国家发展的普遍规律。
马瑞辰一再申明国家当用贤,是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的。吏治败坏与清王朝几乎相始终,嘉庆道光之世,其弊更甚。洪亮吉《征邪教疏》云:“州县以蒙道府,道府以蒙督抚,督抚以蒙皇上。”[3]207层层欺骗,一级骗一级,一直骗到皇上。“清代进入嘉庆和道光时期,以欺蒙、庇护、拖沓、推诿和旷职为主要内容的官场病态,形成对皇权的全面消极对抗;非刑泛滥,班房林立,法律废弛,司法腐败,理学衰落,官场道德衰微;人才衰落,奴才庸才当道于官场,吏治出现全面危机。”[4]
嘉道时期因个性鲜明、不畏权贵而得罪同僚,敢于直言进谏而被罢黜革职的人才比比皆是。官场出现严重的人才危机。马瑞辰曾官至工部侍郎,其为人耿直,受人排挤,两遭贬谪至东北蛮荒,对官场的奸佞当道有切肤之痛。所以无论从社会现实还是个人遭遇来讲,他在分析《诗经》的主题时会以激切的言词申诉“尚贤”的重要性。
马瑞辰将用贤才退小人上升到国家兴亡的高度,实则是把任用贤人作为治国方略来认识,在同时代的学者中虽然不乏同调,但持论的激切程度却罕有其匹。
正因为马瑞辰强烈期盼国家之贤臣的到来,才要摒弃奸佞小人。马氏《王风总论》说:“贤士之进退,朝廷之治乱系焉。民情之向背,国家之强弱属焉。《王风》为周室东迁以后之诗。诵《君子于役》及《君子阳阳》二诗,则知君子始而忧祸,继而招隐,相率而遯于野矣。而小人之谗谮实启之,此《采葛》所由作也。”[1]227他认为“小人之谗谮”实际是能将国家、朝廷置于动乱之境地的重要因素,这正是《采葛》一诗的主旨所在。在对《采葛》的具体训解中,马瑞辰充分考证了以葛、萧、艾等恶草喻佞臣的古之传统手法。把“彼采葛兮”解读为“人主相信小人的谗言”,把“一日不见”解读为“我一日不见人主”,即句子中省略的主语为“我”,宾语为“人主”承上省略。全篇是以一位正直的臣子的口吻来叙述,他嫉恶小人谗言陷害忠良,在他的眼中,小人互相勾结攀附。马瑞辰的解读更强调了“人主”,突出了诗人劈头指责的对象——君王。由马瑞辰阐释诗义的过程,我们可以体会出其渴望贤臣涌现,希图君王治理政事应摒弃小人谗言的良苦用心。
三、取民有度勤俭兴国
马瑞辰在《魏风总论》中对于勤俭兴国发表了较为详细的看法,其云:
奢者,恶之大也;俭者,德之基也。奢之极者必贪,非残刻不足以济之,故《曹风》首《蜉蝣》以刺奢,而终以《下泉》,刺侵刻也。俭之极者亦必贪,非重敛不足以济之,故《魏风》首《葛屦》、《汾沮洳》以刺俭,而终以《伐檀》、《硕鼠》,刺贪鄙也。俭勤与俭啬异,俭而有礼与俭而不中礼者又异。盖俭勤者俭以持己,而所以奉上惠下者不嫌丰;俭啬者吝于与人,而所以持身涉世者无不隘。俭而有礼者俭其所当俭,如禹之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是也;而孝鬼神、美黻冕,于礼所不当俭者必有以协于中。俭而不中礼者如魏之葛屦履霜、彼汾采莫是也;而异公路、异公族、异公行,于礼所不当俭者无一不趋于简。魏非俭以能勤之失,乃俭而过啬之失也;亦非仅俭啬之失,乃俭而不中礼之失也。古者取民之制,以什一为中正。多乎什一者,非所以恤民;少乎什一者,亦非所以制国。且始也取之过少者,其继也国用不足,兵役数见,则取于民者必奢。魏惟有园桃之薄税,乃有硕鼠之重敛,治国者可以鉴矣!(《魏风总论》)[1]317-318
“奢者,恶之大也;俭者,德之基也。”简朴是做人立身行事的基石,然而官场中人能够守住这个道德操守的却很少见。至于“奢之极者必贪,非残刻不足以济之”,我们可以看出,马瑞辰一定是密切地联系了社会现实进行思考,如果其仅仅是囿于诗篇文本,断不能有此见解。对于何为适当的“俭”,他提出了“俭而有礼”的概念,指出“俭而有礼者俭其所当俭”,“俭而过啬”则不当。这就从细微处精辟地区分了“俭勤”和“俭啬”。又说“多乎什一者,非所以恤民;少乎什一者,亦非所以致国”,这是要求统治者应当取民有度。“且始也取之过少者,其继也国用不足,兵役数见,则取于民者必奢。”这里讲的比例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其中的基本原则对于当时的国家赋税政策的制订是富有参考价值的。在《曹风总论》中马瑞辰再次强调了俭以兴国的观点,申明“大抵国之兴以俭勤,而亡以奢泰”,认为“昭好奢而《蜉蝣》刺”,提出“有国者可以鉴矣!”[1]433可见,马瑞辰非常强烈地关心着社会现实,这种迫切的心情通过挖掘诗歌意旨而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四、治国当使礼义与功利相统一
《齐风总论》和《秦风总论》分别有这样的论述:
治国以礼义者,礼义积而民多信让;治国以功利者,功利积而国多富强。世或谓信让之衰,流为微弱,尝于鲁征之;富强之弊,失在荒淫,可于齐见之。然齐太公之报政也,曰“因其俗”,盖因其强毅之俗,非因其荒乱之俗也;曰“简其礼”,盖简其繁重之礼,非简其婚姻之礼也;“通工商之业”,非使其舍业以嬉也;“便鱼盐之利”,非教其民好利无耻也。
《齐风》十一篇皆刺诗:内刺哀公者二,刺襄公者五;其三刺时、刺衰、刺无节,盖皆哀公时作;其一刺鲁庄,仍以刺齐襄也。从禽无厌,昏礼不行,实哀公之荒淫有以启之。苦及百姓,恶播万民,实襄公之荒淫有以致之。岂太公之报政,简易近民,有未善哉!(《齐风总论》)[1]293
周以忠厚启宇,其以德服人者深,故其收效也远,其卜年也长;而其衰也,失于积弱而不能自振。秦以力战开国,其以力服人者猛,故其成功也速,其延祚也短;而其敝也,失于黩武而不能自安。是故秦诗《车邻》《驷驖》《小戎》诸篇,君民相耀以武事。其所美者,不过车马音乐之好,兵戎田狩之事耳。然用威而不用礼,则《蒹葭》赋矣;好战而不恤民,则《无衣》作矣;强国而不用贤,则《黄鸟》哀三良之从死,《晨风》刺旧臣之见弃,“夏屋”伤待贤之衰薄矣。是故其长诸侯也,可以霸而不可以王,其有天下也,可以暂而不可以久。始皇之先诈力,后仁义,焚书坑儒,严刑峻法,以暴虐为天下先,虽其天资刻薄,亦秦之先有以启之。读《诗》者可以观世变矣。(《秦风总论》)[1]361
马瑞辰谈到,鲁以礼义治国,“礼义积而民多信让”;齐以功利治国,“功利积而国多富强”;周以德服人,“故其收效也远,其卜年也长”,“其衰也,失于积弱而不能自振”;秦以力服人,“故其成功也速,其延祚也短”,其敝在“失于黩武而不能自安”“用威而不用礼”。马氏在这里分别以鲁国和齐国、周朝和秦朝做了对比,由它们治理国家的实绩推导出礼义和功利不可偏废的政治经验。儒家学说重义轻利,贵王贱霸。而马瑞辰则持礼义和功利相统一的观点,显然是对传统观点的修正。由第一条可以看出,马瑞辰突破陈说,指出鲁国末年国势之“流为微弱”不是因为崇尚礼义,正是由于统治者摈弃了礼义而导致风俗衰薄。齐国治政“简礼”;“因俗”皆有门道。其因袭“强毅”“重商”的优良习俗,绝非教民“好利无耻”;“简其繁重之礼”而非废除礼义,这便是有选择性的“因俗”。至于齐国末年国事不振,则是因为统治者荒淫无度而导民不善。礼义是儒家核心思想之一。荀子继承和发展了孔孟“礼义”思想,提出礼义治国的思想。理论上看,礼义可以用于治国;从实践层面上,国家的长治久安也依赖于礼义。礼义与政治、经济和军事的结合,可以达到治国的目的。[5]而马瑞辰关于礼义与功利相统一的治国策略的论述,在积贫积弱的晚清同样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对清末政府如何振衰起敝是值得重视的见解。后来许多学者论述礼义与事功的统一关系,虽然有了比马瑞辰更具体细致的考察,但思路却是一致的。
《毛诗传笺通释》反映出马瑞辰关于治国理政的思想。作为清朝嘉道年间的经学家,在训诂考证之外,马瑞辰能够如此关心国家社会,实属难能可贵,显示出了从清朝乾嘉时期大盛的古文经学向更加关怀社会现实的晚清今文经学过渡的表征。嘉道以降,国事内忧外患,学界渐趋活跃。“有识之士把目光由故纸堆投向现实社会,‘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使士林风气呈现出从乾嘉到道咸时期的一种趋势性的转变,即学问与致用相结合。”[6]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和学术背景下,马瑞辰的《诗经》学研究也体现出了其经世致用的学术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