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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转型与传统文化反思
——小说《最后一个渔佬儿》和《大漠歌》之比较

2023-01-06莫日格乐

呼伦贝尔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吉格寻根作家

莫日格乐

(内蒙古大学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0)

小说《最后一个渔佬儿》发表于《当代》期刊1983年第二期,后转载于《小说月报》期刊1983年第六期,被学者誉为李杭育寻根文学代表作。短篇小说《大漠歌》刊于蒙古文期刊《阿拉坦甘迪尔》1985年第六期。苏尤格先生认为,先后发表的两篇小说有着一定的影响关系。[1]此外学者阿米拉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从比较文学形象学角度对两篇小说进行了比较。[2]深入探讨两者之间的关系,有利于阐明中国文学视域下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蒙汉文学关系以及寻根文学对少数民族文学的影响等问题。本文试从形象、反思、悲剧等三方面进行考察,进一步解析两篇小说的关系。

一、 不合时宜的好汉

寻根文学与文化寻根小说塑造了一些守成不变、不识时务、顽固落后的“多余人”形象,首屈一指的当属《最后一个渔佬儿》中的福奎与《大漠歌》中的吉格吉德。他们身上散发着传统好汉的光芒却因生不逢时、不合时宜而导致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和爱情婚姻的失败。他们深深地感受到现代文明给传统生活与文化带来的冲击与改变,但给自己披上“传统”这一盔甲,处处提防现代化的“入侵”。或许我们可以称他们为不合时宜的好汉。

两篇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呈现出一定的趋同性,他们在工业文明时代不愿抛弃古老的生产方式,从而生活与爱情均走向了失败。福奎是葛川江上的“最后一个渔佬儿”,以前的日子过得舒坦,有鱼有酒有脸面,受人敬重,自己活得也神气。但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选择了靠传统的捕鱼工具生存。正因为福奎不上岸耕田或进工厂打工,他的老相好阿七跟官法好上了;而吉格吉德是哈尔黑勒大漠的“京秦”(走驼运的人),不惧寒冬酷暑独自带领骆驼群,穿梭大漠搬运货物,受人敬重爱戴。当人们开始用大卡车拉货时,他依然坚持驼运,且越发“复古”,穿厚皮衣皮靴,用旧烟嘴,用镰刀火石打火。他因为拒绝接受琪琪格玛送的指南针,失去了美好的爱情。而后在驼运路上认识了寡妇巴德玛尔格并与之渐生情愫,却迟迟没有答应她结婚的要求。后来巴德玛尔格和大卡车司机结了婚。

守成不变、不合时宜是导致他们悲凉命运的主要原因。所谓的不合时宜不仅体现在生产方式的落差,而且也潜伏于大众价值观的转变以及个人追求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首先,我们能直观感受到两位主人公的传统生产方式明显与现代工业文明不匹配。传统农业文明生产方式具有自给自足性,而现代工业文明生产方式兼备高效率与大规模。两位主人公所带来的效率与价值在大型养殖捕鱼和货车搬运前显得微不足道;其次,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人类快速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金钱在人们的生活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的价值观渐渐从注重名誉崇拜英雄好汉转变为重视经济实力。因此,传统生活生产模式中受人爱戴的好汉在现代工业文明时代却不受人待见。正因为两位主人公的经济实力与官法和货车司机产生了悬殊,追求稳定生活的阿七与巴德玛尔格选择了后者;最后,两位主人公内在精神追求与社会现实之间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现代工业文明中的工作方式实质上是“延缓满足”[3]。两位主人公追求的是工作中的“即时满足”,即工作中的劳累具有某种意义,捕鱼和驼运的意义在于证明自己是“最后一个渔佬儿”和最好的“京秦”。通俗的讲,两位主人公追求的是内在精神,而社会现实强调的则是外在物质。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把两位不合时宜的“多余人”称之为好汉?这与上述内在精神的追求息息相关。正因为两位主人公追求内在精神,他们具有最原始的生命力、最坚韧的毅力和最质朴的智慧。而这源于传统生活生产方式,恰恰也是现代工业文明中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令人惋惜的是,两位主人公并没有做到高尚的精神品质与现代工业文明的相结合,而是过分依附于传统生活生产方式以及传统观念与思想。束缚了自己追求新生活的步伐,阻碍了自己成为现代工业文明“新英雄”的道路。

两位作家塑造的不合时宜的好汉形象跟海明威的“硬汉”形象有一定的相似。学者认为李杭育在葛川江小说中塑造的“硬汉”不能说跟海明威毫无关系,甚至在个别人物身上和某些事物上还明显保留海明威的痕迹。[4]而吉格吉德的塑造有复杂的历程,不仅植根于蒙古族审美情怀与英雄史诗传统,而且还受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中国文坛对民间叙事传统的重视,同时受到了海明威、杰克伦敦等擅于刻画“硬汉”形象的外国作家的启发与影响。福奎和吉格吉德与《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一样具有非凡的勇气和毅力,却不被周边人理解认可,甚至会被冷嘲热讽,从而异常孤独。但是,他们怀着“人不是要被打败的”,要成为“最后一个渔佬儿”和最好的“京秦”的勇气与志向,不断的追求内在精神,不断地证明自我。这其实是一种“精神自救”。不过他们精神自救的渊源有所不同,圣地亚哥的精神自救产生于人与自然的矛盾,而福奎和吉格吉德的精神自救产生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这与两位作家的追求有关联。两位作家在塑造福奎与吉格吉德的过程中,一方面批评其愚顽守旧、不识时务,另一方面也以同情与感伤的笔调书写了一曲好汉挽歌。二者对立又统一,表达了两位作家对现代转型语境中传统文化命运的反思。

二、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浪潮此起彼伏,寻根文学续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成为第四个文学浪潮。寻根文学的“寻根”意为寻找文学的根,寻根作家把文学的根“设定”为文化,认为文学应该写文化:“中国文学应该建立在广泛而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开掘这块古老土地的‘文化岩层’才能与‘世界文学’对话” 。[5]当寻根作家设定文学的根为文化之后,又着手寻找了文化的根。他们认为文化的根在蕴含民族文化精神的生存方式,寻根文学的意图在于“重铸和镀亮民族的自我,以获得民族精神自救的能力”[6]。寻根作家在寻找文化的根的过程中,置身于传统文化之内,他们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意识与传统文化交织融合在一起;又置身在传统文化之外,他们以现代性意识反思传统文化。因此,寻根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往往带着批判与挽歌对立统一的态度。李杭育与阿云噶两位作家更注重于表现普通人面对现代工业文明时的复杂的心理活动,以此探讨在现代化过程中如何传承优秀的传统文化问题。

当两位作家以现代意识审视传统文化时,难免会发现传统文化中的负面成分。他们秉持客观、中立的态度批判了与现代化牴牾的负面成分,着力揭示和批判了各自传统文化中落后、守旧的因素。身处世代相系的传统文化中的人,总是习惯地依赖依附,甚至完全拜倒在传统之下,视传统为“圭臬”。当新文化形态出现时,民族文化必然会面临转化与改变,而这过程中传统文化的保守落后的负面元素,就会阻挠和牵制文化转型,并给人带来难言的伤痛与复杂的情绪。两篇小说正是表现了改革开放初期新旧文化冲突和交替的历史阶段,揭示批评了以福奎和吉格吉德为“代言人”的传统文化中落后与守旧的因素。福奎不愿上岸耕田或进工厂打工,吉格吉德也不愿意用大卡车拉货,并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思想僵化、不识时务,事实上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束缚着他们的思想。虽然两位作家没有明确批判以两位主人公为“代言人”的传统文化,但对于福奎与吉格吉德这两个“个体”,采取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

彰显传统文化的强劲和坚韧之“根”,从而激发民族精神和活力,高扬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正是寻根小说作家的精神指归。[7]李杭育和阿云噶作为成长在传统文化中的人,他们是真正置身于葛川江与大漠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文化氛围的人,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产生深沉的情感。他们怀着弘扬传统文化中正能量的心态,展现了传统文化中具有的强大的意志力、坚忍不拔、桀骜不群、自由自在等积极元素。两位作家纷纷选择了环境恶劣、条件艰苦的葛川江与哈尔黑勒大漠为生存空间,在主人公的抗凶斗险的历程中,淋漓尽致的彰显他们身上强大的意志力和生命力。可以把“倔强坚韧”称为两位主人公的生命特质。这种倔强坚韧有非情非理的一面,两位主人公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中却停滞在“过去”中,故步自封。然而,这种生命特质本身却应被肯定和赞扬,他们靠着这种生命特质在凶险凌厉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两位主人公与凶险环境的抗争,宁可失败,不愿屈服,酣畅淋漓地体现了他们桀骜不群,傲然独立的性格;而自由自在体现在他们对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文化方式、生命方式的追求上。福奎不愿意上岸耕田或进工厂打工、吉格吉德迟迟不与巴德玛尔格结婚是因为家庭必然会束缚甚至断送他们自由自在、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两位作家没有直接赞扬这些传统文化的“生命方式”,而是对传统文化中积极元素的消亡感到了哀伤和忧虑,从而为传统文化奏响了一曲凄凉的挽歌。

然而,两位作家的传统文化反思,并不是对传统文化进行一番展示,然后批判其落后性,再附一曲挽歌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更注重表现现代意识对民族意识实施影响的过程中,人们复杂的心理活动与心理转变。两位作家在各自作品中展示了普通人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内心的碰撞与挣扎,并以此探讨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如何保持民族文化的“根”。或者说探讨了我们坚持什么,抛弃什么,才能坚守住我们的“根”。[8]

三、“哀而不伤”的东方悲剧情调

西方人的悲剧是指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情调,注重感情宣泄,直面生存与毁灭而不忘形而上思考。东方的悲剧与西方的悲剧有很大的不同。它不会直接宣泄感情,而是阻碍感情宣泄,中和感情宣泄。这或渊源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儒家中和美学思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出自《论语·八佾》,是孔子欣赏《关雎》之后的审美感受,后来也被用以解读为他对于《关雎》的评价。[9]而这种思想对后来的音乐理论,悲剧观念等有一定的影响。有学者认为《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言其和也”;朱熹《集注》云:“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艺术必须借助于情感的审美表达才能够感染观众,但是这种表达又必须加以节制,所以形式上要求情感的抒发,要注意一个“度”的问题。[10]东方人为人处世注重“度”的问题,在情感上的表达含蓄委婉,文学也是如此。李杭育与阿云噶的两篇小说中贯穿着这种以“发乎情,止乎礼义”为准侧[11]的“哀而不伤”的东方悲剧情调。两个作家以含蓄委婉的人物心理与情感基调,由浅入深的思想层次,描绘了传统文化在当代的生存悲剧,构成了“哀而不伤”的东方悲剧情调。

福奎与吉格吉德的悲剧来自于他们生产生活方式的落后,究其原因,也与力量和环境的失衡有关。有学者认为,游牧民族自古以来崇尚力量和速度,认为力量是改变世界,平衡世界的主要元素,力量的失衡会导致悲剧的发生。[12]这种观点虽然针对于游牧民族的悲剧,但也可沿用于全人类。两位主人公的力量不符合现代工业文明这大环境,从而酿成悲剧。那么两位作家在拿捏人物心理时,并没有沿用西方式撕心裂肺的感情宣泄,而是采用含蓄委婉的情感表达。福奎与吉格吉德在遭到他人冷嘲热讽时,并没有直面反驳而是选择了默默坚持;在爱情婚姻走向失败时,没有大肆悲伤、痛苦不堪而是选择了默默承受。这种沉重的情感通过含蓄气氛的烘托,变得更加强烈。两位作家在表达两位主人公以及以他们为“代言人”的传统文化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生存悲剧时,采用了浓重的哀婉感伤的基调。这种基调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展现的尤为自然,是一种自然朴实的本心自在流露。

首先,作者从时代背景入手将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以及对人们的影响自然亲切地融入作品,用简练的语言展现了时代氛围与人物内心;其次,两篇作品深深扎根于时代生活,反映了具有典型意义的时代与人类的普遍情境,从作品中能够深切感受到作者的同情与关怀;最后,作品真正表达和展现的是作者的愿望。这个愿望就是在不断改变的社会生活中,抛弃传统文化中的落后、守旧等消极元素,吸收传统文化中具有的强大意志力、坚忍不拔、桀骜不群、自由自在的积极元素,做到守住我们的“根”,也能做到适应时代的绽放。这种希望扎根于现实生活,更寄身于灵魂思考中,其中包含着两位作家对社会现状的诠释,也蕴含着他们面对现代转型时的复杂情感与观点。

中国当代蒙古族文学,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共同的“宏大叙事”中,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中国汉语文学的启发与影响。其中,既有泛文本的共生现象,也有接受、影响与再生现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寻根热”也带动了少数民族文学文化寻根的热潮,而阿云噶就是其中较典型的一个例子。《最后一个渔佬儿》为《大漠歌》提供了一种启示,两者题材、形象、反思、情调均呈现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这种现象意味深长,值得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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