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也早起困难

陈直

“他每天早上五时起床，由他的仆人叫醒。康德吩咐这位老士兵 （仆人）必须坚持把他请下床为止，不可以让他睡过头。康德对于自己从未晚起超过半个小时十分骄傲，尽管早起对他而言是很困难的事情。早年他似乎偶尔会睡过头。”

这是我在库恩的《康德传》第260页读到的内容。这位被视为现当代哲学奠基人的伟大哲学家，这位把“理性”看作人类根本特征的哲学家，在早上起床的问题上，依然和大部分人一样，会屈服于拒绝早起的欲望。这种欲望是如此强大与具有吸引力，以至于康德不得不专门安排一个人（这是大部分的我们所不能拥有的）来促使他克服这种欲望，从而可以让理性的法则来规定他的生活。

众所周知，康德因为他的极为规则的生活而受到人们的尊敬与嘲讽（一个广泛流传的故事是，他的邻居根据他出现的时间而来调整钟表）。尊敬他，是因為他做到了大部分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克服了自己的惰性；而嘲讽他，是因为他像一个机器人那样呆板无趣地生活着，“毫无生活趣味”，这样毫无生活情趣的人生是单调的、匮乏的人生。然而，欲望对人来说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使得康德尽管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还是“偶尔会睡过头”，在欲望面前屈服。

自从柏拉图区分了灵魂的三个部分即理性、激情与欲望以来，人类就对于自身灵魂拥有理性这样的特征而感到骄傲，把理性当作人类区分于其他生物的优越性特征。“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这个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对人本质的定义，从诞生以来就成为标准定义，直至今日，这个定义依然广泛流行；而且理性也成为人的目的，人的教育就是让人成为一个具有“逻辑思维”“批判性思维”的理性的人，而区别于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后者被各种欲望与激情驱动，这会破坏社会的伦理与价值，而且会把人贬低为与动物同样层次的状态。

这是柏拉图思想的现代余音。在他的“理想国”中，理性的人是哲学王，是统治者；拥有激情的人是士兵，按照哲学王的指令保卫国家，确保统治者可以维持统治；而最低等级的人是那些被欲望占据的人，这些人成为需要被约束的被统治者。这样，不但人是理性的，国家也是理性的，从而是最好的。从此，欲望始终代表着最低阶的、令人羞耻的部分，理性是人们应该追求的东西。康德即是试图按照这个设定来生活。

这些当然很好，然而柏拉图等人对于欲望的处理，却似乎有些粗略，只是简单地予以摒弃，甚至把它视为我们灵魂中的“不洁净者”，而把它丢弃在远离人群的垃圾堆。这种对欲望的简单摒弃与忽略，使得欲望本身的内在特性无法被获得，如果欲望是理性或文明的敌人，那么对敌人的深入理解是更好地战胜敌人的条件。从而，我们必须要问，拒绝早起的欲望本身是什么？为什么对这种欲望的克服是如此困难？

对拉康来说，人的本质是欲望，欲望让人成其所是。康德拒绝在早上五时起床，那时他还有睡意，他想要继续维持这种睡意，因为这会让他感到舒适。此外，睡在床上本身也令他感到舒适，被子恰如其分的温度和不费力地躺在床上的姿态，都让他倾向于拒绝改变这种状态。也许，还有往日的劳累使他觉得躺在床上是一种良好的休息行为。种种因素使得早起对康德而言是困难的事情。康德在这些欲望中生成他的主体，这个主体不断地强化或重复自身，从而拒绝理性的介入，因为理性总是反思性与间接性的。对于直接性的欲望来说，理性总是一种异质性存在。而主体需要当下的满足，不能被延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