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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覆亡的疫灾因素探析*

2023-01-05贾学义

农业考古 2022年6期
关键词:晋书政权

贾学义

晋武帝太康元年(280)灭吴,标志着华夏大地形成了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但短暂的和平维持不久,永熙元年(290)晋惠帝司马衷即位以后,因皇后贾南风干政,从而引发诸王争夺皇权的“八王之乱”(291—306),给整个社会造成了巨大破坏。公元311年匈奴刘聪攻陷洛阳,晋怀帝被俘,史称“永嘉之乱”,晋愍帝司马邺建兴五年(317),西晋政权走向覆亡。

“八王之乱”期间社会动荡不安,为了反抗西晋政权统治,公元302年流人集团拥立李特,在四川建立了成汉政权[1](P30-35)。其后北方陆续出现了汉刘渊(304年起)、前梁张寔(314年起)、前赵刘曜(318年起)、后赵石勒(319年起)等割据政权,他们犹如雨后春笋般纷纷登上了政治舞台,由此拉开了五胡乱华的历史序幕。根据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变化分析,尽管北方氐羌匈奴诸部时常反叛,但成汉政权则为晋武帝统一全国以来,华夏大地再度走向分裂的历史开端,西晋政权犹如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彻底改写了中国古代的历史走向。目前研究“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和五胡建政等的论文、著作颇丰,这些论著从不同侧面,揭示了西晋灭亡的各种原因,以及少数民族贵族建立割据政权等问题,对于该领域的史学研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还有一些相关问题值得深入探讨,既然“八王之乱”是上层统治阶级围绕皇权引发的争夺战,对于下层庶民阶层造成的破坏力度毕竟有限,那么支持成汉建政的流人们[2](P7-10),为何不在当地从事农业生产,却背井离乡走上了反晋道路?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外,内迁的戎狄匈奴诸部趁机反叛,对于西晋的覆亡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上层“八王之乱”、下层“流人反晋”和外部氐羌匈奴反叛等问题,如同乱麻相互缠绕彼此关联,构成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史学谜团,它们都是西晋政权走向覆亡的重要因素。

本文以西晋中后期发生的疫灾为研究线索,通过“疫灾的时空分布”“疫灾的救助情况”和“戎狄诸部反叛与疫灾因素”三方面为考察对象,力求从疫灾的一个侧面揭示西晋灭亡的内在要因。

西晋疫灾考察表

一、西晋疫灾的时空分布

有关西晋时期的疫灾情况,皆散见于《晋书》的《纪》《传》和《志》中。因为《帝王纪》与西晋政治关系最为密切,所以这里仅把《帝王纪》记载的疫灾作为考察对象,其他《传》和《志》记载的疫灾作为论证的补充材料。

晋武帝咸宁元年,都城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疫灾,导致洛阳人口锐减。《晋书·武帝纪》记载:“(咸宁元年十二月)是月大疫,洛阳死者太(大)半”[3](卷3“武帝纪”,P65)。关于这次疫灾的月份问题,《晋书》与《宋书》却有两个不同数据。据《宋书·五行志五》记载:“晋武帝咸宁元年十一月,大疫,京都死者十万人”[4](卷34“五行志五”,P1009)。很明显《宋书》与《晋书》相比,存在“十一月说”和“十二月说”的两种观点。《资治通鉴·晋纪二》“晋武帝咸宁元年”条:“十二月,……大疫,洛阳死者以万数”[5](卷80“晋纪二”,P2541)。另据《通志·晋纪十上》“武帝”条载:“十二月,是月,大疫,洛阳死者大半”[6](卷10上“晋纪十上”,P181)。可见《资治通鉴》和《通志》,皆依《晋书》的“十二月说”。由于疫病发生有一定的潜伏期,所以《宋书》与《晋书》围绕疫灾的起始时间,略有月份上的差异,应该存在不同的史料来源。通过下文疫灾的持续时间和发生状况,就可以看出这两部史书记载的月份都不违背客观常识。《晋书·武帝纪》记载:“(咸宁)二年春正月,以疾疫废朝。赐诸散吏至于士卒丝各有差……先是,帝不豫,及瘳,群臣上寿。诏曰:‘每念顷遇疫气死亡,为之怆然。岂以一身之休息,忘百姓之艰邪?诸上礼者皆绝之。’”[3](卷3“武帝纪”,P65-66)咸宁二年正月,晋武帝因疫疾没有上朝,但赏赐给相关人员一些财物,并谢绝为其祝寿。其中,所谓“瘳”字,为“病愈”的意思。例如许慎《说文·疒部》云:“瘳,疾愈也。”[7](卷21“疒部”,P661)因此通过《武帝纪》的“疾疫废朝”“帝不豫”和“瘳”三者之间的词语关系,由“不上朝”到“身体不适”再到“病愈”,说明司马炎应当是受到这场瘟疫的传染,其后通过治疗才获得痊愈。可见这场大规模疫灾,对于都城洛阳影响巨大。按照这次疫灾前后的时间推算,至少持续了大约四个多月。深居宫中的晋武帝都被传染,说明“洛阳死者大半”,应该有很高的史料可信度。

那么,当时的洛阳究竟有多少人口?《晋书·地理志上》记载:“太康元年(280年),平吴,大凡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口一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3](卷14“地理志上”,P415)这说明西晋统一全国时,人口大约为16163863人。按照袁祖亮先生研究,西晋时期(310年左右)的最高人口数量,大约有3700多万人[8](P67)。下面以《地理志上》所载之太康元年的总人口数除以总户数:16163863人÷2459840户≈6.58人/户

也就是说,西晋太康元年平灭东吴时,每户大约人口为6.58人。另据《晋书·地理志上》记载:“河南郡(统县十二,户一十一万四千四百)洛阳、河南、巩、河阴、新安、成皋、缑氏、阳城、新城、陆浑、梁、阳翟。”[3](卷14“地理志上”,P415)结合每户6.58人乘以114400户:

“河南郡”共有12县,总人口大约75万人。《晋书》记载此次疫灾,洛阳死者“大半”,再结合《宋书》记载的“十万人”,洛阳作为西晋都城,应该大约拥有20万左右的人口。而且《宋书》记载“十万人”在“数字”上比较详实,《晋书》记载的“洛阳死者大半”,从“程度”上反映出这场疫灾的严重性。因此晋武帝咸宁元年发生的疫灾,已经导致洛阳人口锐减,这对其后晋惠帝时期的社会发展,必然带来很大的消极影响。

其次,考察晋惠帝时期的疫灾情况。《晋书·惠帝纪》记载:“(晋惠帝元康)二年……冬十一月,大疫”[3](卷4“惠帝纪”,P92)。有关这次疫灾的地点及具体程度,缺乏详实的史料信息。只能通过《晋书》的“大疫”,说明此次疫灾的严重程度。龚胜生先生推论应该发生在首都洛阳[9](P30)。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分析,首都发生的“大疫”,对西晋的政权稳固和社会安定具有很大的破坏性。《晋书·惠帝纪》记载:“(元康)六年……十一月丙子……关中饥,大疫。”[3](卷4“惠帝纪”,P94)这年出现“饥”和“疫”的双重灾难。“大疫”强调疫灾的严重程度。特别是关中地区为华夏富饶地区,作为护卫都城洛阳的西部位置,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从291年开始已经发生了“八王之乱”,此时又出现大规模疫灾,无疑对西晋政权具有双重打击。

此外,《晋书·惠帝纪》记载:“(元康七年)秋七月,雍、梁州疫。大旱,陨霜,杀秋稼。关中饥,米斛万钱”[3](卷4“惠帝纪”,P94)。 这是晋惠帝元康七年七月,在雍州和梁州发生的疫灾,这两州都属于西晋统治的重要地区。而且旱灾和疫灾并存引发关中出现饥荒,米价达到每斛万钱。但是,另一方面,关于这场疫灾的发生时间,《宋书·五行志二》记载:“晋惠帝元康元年七月,雍州大旱,陨霜,疾疫。关中饥,米斛万钱”[4](卷31“五行志二”,P906)。如果把《晋书》的《惠帝纪》与《宋书》的《五行志二》进行比较,两书记录疫灾的文字内容基本相同,但把“元康七年”的疫灾看作“元康元年”,却出现年度上的差异。龚胜生先生根据《宋书》记载,确定元康元年七月,雍州和梁州发生过疫灾[9](P30)。另据《晋书·五行志中》记载:“惠帝元康七年七月,秦、雍二州大旱,疾疫,关中饥,米斛万钱。”[3](卷28“五行志中”,P839)除了年度时间,《五行志中》与《惠帝纪》内容完全相同。此外,《资治通鉴·晋纪四》“晋惠帝元康七年”条载:“秋,七月,雍、秦二州大旱,疾疫,米斛万钱”[5](卷82“晋纪四”,P2618)。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没有收入“元康元年”的疫灾,仅仅收入“元康七年”条疫灾。元代马瑞临《文献通考·物异考十》“恒旸”条载:“惠帝元康七年七月,秦、雍二州大旱、疾疫,关中饥,米斛万钱。”[10](卷340“物异考十”,P2394)《文献通考》同样没有收入“元康元年”疫灾,而独载“元康七年”疫灾。通过以上几种史书分析,说明《宋书》的“元康元年”条,很可能是文献传抄错误导致的结果。

关于这次灾疫的严重程度,通过“米斛万钱”可以获得一些客观推测。“米斛万钱”的“斛”为古代计量单位。《晋书·律历志上》记载:“以(刘)徽术计之,于今斛为容九斗七升四合有奇。魏斛大而尺长,王莽斛小而尺短也。”[3](卷16“律历志上”,P492)大约每斛接近10斗,通常计算每斗为30斤左右。《梦溪笔谈·辩证一》记载:“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11](卷3“辩正一”,P107)沈括认为汉代一斛大约为341斤。尽管历代的度量衡有很大不同,但“米斛万钱”的“斛”,大约相当于三百斤米为“万钱”的价值比较可信。因此这次疫灾发生时,米价之贵百姓无法承受。而且“关中饥,米斛万钱”,不仅强调“一斛”与“万钱”的对等关系,它还暗含庶民们无法承受高昂米价,应该深受饥饿困扰。此外,用“米斛万钱”形容粮食危机,历史上就有类似描述。《汉书·高帝纪上》记载:“关中大饥,米斛万钱”[12](卷1上“高帝纪上”,P38)。所以但凡发生大饥荒,采用“米斛万钱”的文学修辞手法,足以说明陷入疫灾的百姓生活极为凄惨。

最后,晋怀帝时期的疫灾情况。《晋书·怀帝纪》记载:“(晋怀帝永嘉四年十一月)襄阳大疫,死者三千余人”[3](卷5“怀帝纪”,P121)。 这次疫灾被称为“大疫”,特别是死了3000多人,足以说明疫灾的严重程度。而且永嘉四年(310)五月发生在秦州和雍州的疫灾,与当年十一月在襄阳发生的疫灾,按照发生时间的先后顺序,很可能是从秦雍二州传染到襄阳的。另据《晋书·怀帝纪》记载:“(六年十一月)是岁大疫”[3](卷5“怀帝纪”,P124)。永嘉六年(312)是“八王之乱”,已经逐渐走向尾声,但疫灾依然十分严重。另据《宋书·五行志五》记载:“晋孝怀帝永嘉四年五月,秦、雍州饥疫至秋”[4](卷34“五行志五”,P1010)。这场疫灾从五月开始发生,直至“秋”季才结束,传染期至少达到四五个月。而且秦州和雍州属于关中平原,这里发生疫灾对西晋政权是致命打击。

通过以上对《晋书》及《宋书》等的文献分析,“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时期的疫灾发生区域,主要在洛阳和关中地区最为严重,这就给原本“八王之乱”的混乱社会,带来了双重打击。

二、西晋疫灾的救助情况

通过前面对于《晋书》的分析,可以获知从晋武帝后期开始,就出现过大规模疫灾,晋惠帝及晋怀帝时期,不仅“八王之乱”及永嘉之乱,导致上层统治极度混乱,甚至连年旱灾和疫灾,更使庶民们陷入饥饿和疾病之苦。那么,统治者怎样应对疫灾问题,是否采取有效的救助措施,能够体现西晋统治者的政治责任感?也是确保社会稳定的必要前提。

据《搜神记·庾衮》记载:“咸宁中(275—280),大疫,二兄俱亡,次兄毗复殆,疠气方盛,父母诸弟皆出次于外,衮独留不去。”[13](卷11“庾衮”,P156)关于庾衮救兄长的史籍,《晋书》同样有相关描述。《晋书·庾衮传》记载:“庾衮,字叔褒,明穆皇后伯父也。少履勤俭,笃学好问,事亲以孝称。咸宁中,大疫,二兄俱亡,次兄毗复殆,疠气方炽,父母诸弟皆出次于外,衮独留不去。”[3](卷88“庾衮传”,P2280)《晋书》与《搜神记》记载的内容基本相同,都反映遇到疫灾外出逃难的史籍。庾衮为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县)人,这个地点距离首都洛阳的直线距离,仅有不足200公里[14](P33-34),属于王道教化能够直接影响到的地区。他的故乡发生大规模疫灾,父母兄弟皆逃到外乡避难,唯独庾衮留在家乡照顾兄长。咸宁为晋武帝的年号,这时期尚未发生“八王之乱”,但没有史料能够证明晋政权出台了针对百姓的施救措施。那么,这点可以引出两个问题:其一,庾衮家庭状况怎样?其二,西晋是否有救助疫灾的具体政策?下面先分析庾衮的家庭情况。《晋书·外戚传庾琛传》记载:“庾琛,字子美,明穆皇后父也。兄衮,在《孝友传》。琛永嘉初为建威将军。”[3](卷93“外戚传附庾琛传”,P2414)庾衮为晋明帝(322年—325年在位)的明穆皇后的伯父,明穆皇后的父亲在永嘉初年为建威将军,《晋书·职官志》未载官阶品第,《魏书·官氏志》把“建威将军”定为:“右从第三品中”[15](卷113“官氏志”,P2981)。这是一个比较有实权的武将官职。尽管晋武帝咸宁时期,与永嘉时期相隔三十余年,但可以通过与皇家的联姻关系这一事实,能够确定庾衮绝非普通的平民子弟。结合庾衮冒死救兄的事例,可以看出即使是父母兄弟,都无法在疫灾时期获得朝廷救助。如果是普通庶民,除了外逃他乡避难,绝对没有更好的办法躲避灾疫了。另一方面,根据目前学者的研究成果,也能够客观反映出西晋一朝,没有实施针对疫灾的有效救助措施[16](P169)。

郗鉴曾担任晋惠帝太子中舍人和中书侍郎等职,尽管这相当于七品官职,却属于皇家近臣,选择有才学德行兼备者担任[17](P106-116)。他在永嘉之乱时期遇到过粮食危机。《晋书·郗鉴传》记载:“初,鉴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鉴名德,传共饴之。时兄子迈、外甥周翼并小,常携之就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贤,欲共相济耳,恐不能兼有所存。’鉴于是独往,食讫,以饭着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3](卷67“郗鉴传”,P1801)永嘉之乱发生时,饥馑程度极为严重。郗鉴为了救助自己的孩子,遇到饭食舍不得都吞下,在两腮留存一点食物给孩子吃。这种粮食短缺程度史书罕见。而且其中仅仅谈到民间采取的相互救助,未曾描述西晋统治者的施救方案。因此其后灾民逃离故乡,已经成为躲避饥饿的必然趋势了。《晋书·郗鉴传》记载:“及京师不守,寇难锋起,鉴遂陷于陈午贼中。邑人张实先求交于鉴,鉴不许。至是,实于午营来省鉴疾,既而卿鉴。鉴谓实曰:‘相与邦壤,义不及通,何可怙乱至此邪!’实大惭而退。午以鉴有名于世,将逼为主,鉴逃而获免。午寻溃散,鉴得归乡里。于时所在饥荒,州中之士素有感其恩义者,相与资赡。鉴复分所得,以恤宗族及乡曲孤老,赖而全济者甚多,咸相谓曰:‘今天子播越,中原无伯,当归依仁德,可以后亡。’遂共推鉴为主,举千余家俱避难于鲁之峄山。”[3](卷67“郗鉴传”,P1797)由于戎狄诸部竞相反叛,导致“京师不守”及“寇难锋起”,洛阳已经无法守护。在这种情况下,郗鉴被逃往外乡的流人推举为盟主了。虽然这条文献没有直接涉及到疫灾,但是通过自然灾害的发生情况,能够反映出西晋政权的救灾态度,灾民离开故乡走上流人道路,也是迫于无奈的必然选择。

由于西晋中后期连年发生旱灾、疫灾,导致庶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为求自保沦落为流人。《晋书·李特载记》记载:“初,流人既至汉中,上书求寄食巴、蜀,朝议不许,遣侍御史李苾持节慰劳,且监察之,不令入剑阁……寻有符下秦、雍州,凡流人入汉川者,皆下所在召还……于是六郡流人推特为主。”[3](卷120“李特载记”,P3023-3026)李特能够在成都建立成汉政权,主要支持者就是流人,而且这些流人集团大部分由灾民组成,他们逃离故乡外出乞食,最终积聚成反抗西晋政权的强大力量。《晋书·李庠载记》记载:“(李庠)与六郡流人避难梁益。道路有饥病者,庠常营护隐恤,振施穷乏,大收众心。”[3](卷120“李流载记附李庠载记”,P3031)李庠为李特的三弟,同样通过救济饥饿灾民,获得了流人集团支持。再如《晋书·祖逖传》记载:“及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3](卷62“祖逖传”,P1694)一些世家望族面对都城大乱,同样率领部众寻机南迁,可见西晋统治者面对饥疫毫无救助,当戎狄反叛之后已经失去了民众支持,军民四散奔逃正是西晋政权灭亡的前奏。《晋书·孔坦传》记载:“(孔坦)于是迁吴兴内史,封晋陵男,加建威将军。以岁饥,运家米以振穷乏,百姓赖之。”[3](卷78“孔坦传”,P2057)即使是朝廷委任的官员,依然采取私人救助手段,帮助故乡灾民渡过难关。由此可见西晋统治者,尤其是在“八王之乱”乱时期,无法对灾民实施有效救助。永嘉之乱以后,西晋统治者自身都无法顾及,更不能对大量灾民实施救助了。这些史料都反映出西晋政权,走向灭亡之前面临的重重矛盾。

《晋书·食货志》记载:“及惠帝之后,政教陵夷,至于永嘉,丧乱弥甚。雍州以东,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草木及牛马毛皆尽。又大疾疫,兼以饥馑。百姓又为寇贼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刘曜之逼,朝廷议欲迁都仓垣。人多相食,饥疫总至,百官流亡者十八九。”[3](卷26“食货志”,P791)从晋惠帝即位以后,出现“八王之乱”的权力斗争,再到永嘉之乱外敌入侵,西晋陷入混乱状态愈演愈烈。“雍州”以东地区,很多人处在饥饿困乏状态,并出现“更相鬻卖”的凄惨景象,因此导致人口“流移”不胜枚举。所谓“流移”应该指人口流动,《后汉书·朱穆传》记载:“永兴元年(153),河溢,漂害人庶数十万户,百姓荒馑,流移道路。”[18](卷43“朱穆传”,P1470)可以想象,由人口“流移”转变成“流人”,并形成反晋势力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如果再从历史地理学角度,从“六州大蝗”的虫灾地域,能够看到晋惠帝时期受灾面积非常广泛,甚至“草木”乃至“牛马毛”都被食尽。特别是发生大疫灾与饥饿重叠而至,盗寇四起民不聊生。待到匈奴刘曜进攻,百官已经流亡十之八九,地方百姓的生命安危无人顾及。百姓祈盼皇帝救助成为泡影,只能逃往外乡躲避灾难,最终加入“流人”队伍成为必然趋势。《晋书·五行志中》记载:“惠帝元康七年七月,秦、雍二州大旱,疾疫,关中饥,米斛万钱。因此氐羌反叛,雍州刺史解系败绩。而饥疫荐臻,戎晋并困,朝廷不能振,诏听相卖鬻。”[3](卷28“五行志中”,P839)这条文献前面已经从疫灾的发生时间角度略有论述,下面再分析“饥疫”问题。由于“秦雍二州大旱”,又发生“疾疫”,导致“关中饥”,而且“朝廷不能振”的“振”字,按《说文·手部》记载:“振,举救也”[7](卷38“手部”,P1062)。为“举救”或者“救助”的意思。例如《三国志·魏志·文帝纪》记载:“(黄初三年)秋七月,冀州大蝗,民饥,使尚书杜畿持节开仓廪以振之”[19](“魏志”卷2“文帝纪”,P80)。其中的“振”字,便有赈灾救助的含义。说明西晋朝廷没有采取赈灾措施,这就导致内迁的氐羌反叛,并促使疫灾更加恶化,庶民大量死亡,人口流失十分严重。这是我国农耕社会的重要问题,因为依赖于土地生存的农民无法在故乡继续耕作,流落到外乡沦为饥民生活更加难以保障,加入反叛西晋统治的队伍,成为维系生命的必然趋势。

如果西晋统治者对疫民采取及时救助,不仅彰显执政者的行政能力,灾民也有可能不会加入反晋队伍。如果不能采取及时施救,不仅疫灾会逐步向外扩散,还会加剧社会混乱,灾民向其他地区流动造成恐慌情绪。孟子曾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20](“孟子注疏”卷14上“尽心下”,P2775)统治者一旦失去民众基础,必将威胁到皇权统治。而且民间相互救助的力量非常弱小,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疫灾问题。

三、戎狄匈奴诸部反叛与疫灾因素

由于西晋发生的疫灾和旱灾,主要在都城洛阳和关中地区,这会对西晋统治造成沉重打击。特别是“八王之乱”期间,上层统治处在无序状态,下层灾民背井离乡成为流人,那么这时期内迁的戎狄匈奴诸部,又有怎样的时代变化呢?

围绕内迁的少数民族问题,三国时期的军事家邓艾曾经提出过徙戎论[19](卷28“邓艾传”,P776),说明有远见卓识的大臣,已经发现了民族融合期间存在的政治隐患。西晋时期共有两位大臣提出过“徙戎论”,分别是郭钦和江统。郭钦较早提出过这种观点。《晋书·北狄传》记载:“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帝不纳。”[3](卷97“北狄传”,P2549)这种政治先见论具有一定的国家安全的战略眼光,只不过没有被统治者采纳。但降至晋惠帝统治时期,就出现匈奴反叛的政治后果。《晋书·北狄传》记载:“惠帝元康中,匈奴郝散攻上党,杀长吏,入守上郡。明年,散弟度元又率冯翊、北地羌胡攻破二郡。自此已后,北狄渐盛,中原乱矣。”[3](卷97“北狄传”,P2550)“八王之乱”直接导致上层统治混乱,羌胡诸部趁机反晋,从而导致“中原乱矣”。郭钦作为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具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如果西晋统治者能够早期做出预案,思考国家安全的战略对策,或许可以避免五胡乱华的政治后果。

江统是西晋时期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他在围绕内迁的戎狄匈奴诸部的问题上,认为华夏与戎狄文化不同,目前西晋政权稳固,他们不会直接对抗。一旦出现某种未知状况,就会打破这种祥和氛围,并出现意想不到的政治后果,他写出著名的《徙戎论》。内迁的戎狄势力在中原日渐强盛,引起江统等有政治远见的大臣担心,谋求通过政治手段,把他们迁移到偏远地区,这样可以避开潜在的政治危机。据《晋书·江统传》记载:“夫关中土沃物丰,厥田上上,加以泾、渭之流溉其舄卤,郑国、白渠灌浸相通,黍稷之饶,亩号一钟,百姓谣咏其殷实,帝王之都每以为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因其衰弊,迁之畿服,士庶玩习,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至于蕃育众盛,则坐生其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候隙乘便,辄为横逆。而居封域之内,无障塞之隔,掩不备之人,收散野之积,故能为祸滋扰,暴害不测。此必然之势,已验之事也……戎晋不杂,并得其所,上合往古即叙之义,下为盛世永久之规。纵有猾夏之心,风尘之警,则绝远中国,隔阂山河,虽为寇暴,所害不广。”[3](卷56“江统传”,P1531)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政治态度,具有很强的时代洞察力。原本戎狄与华夏民族的文化不同,生活方式也存在明显的不同,把他们迁徙到关中地区,双方比邻生活逐渐会出现分歧。特别是泾水、渭水流域,为“帝王之都”的政治中心,一旦“候隙乘便,辄为横逆”,便会出现政治变乱。所谓“横逆”,汉代王充《论衡·书解》记载:“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21](卷28“书解”,P1156)这里的“横逆”具有反叛之意。如果遇到华夏政权时运不济,戎狄诸部出现反叛,将会使得“帝室不宁”了。文中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这句话最早见于《左传》,《左传·成公四年》记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20](“春秋左传正义”卷26“成公四年”,P1901)尽管这种政治见解不利于民族融合,却触及到西晋皇权统治的薄弱环节。如果华夏政权强大,戎狄尚可服从;如果华夏政权出现混乱,戎狄就会出现反叛。正如前文郭钦上疏和江统《徙戎论》言及的“风尘之警”,就涉及到晋政权遭到外敌威胁的境况之一。例如《汉书·终军传》记载:“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12](卷64下“终军传”,P2820)这里面列举的“风尘之警”,就是西晋的有识之士,从国家安全的长远的战略眼光预想到未来:民族纠纷会引发政权危机问题。

《徙戎论》中,也记载了一些大臣提出的反对意见,从中可以看到当时发生的疫灾,已经对整个社会造成巨大影响。其文曰:“方今关中之祸,暴兵二载;征戍之劳,劳师十万。水旱之害,荐饥累荒;疫疠之灾,札瘥夭昏。凶逆既戮,悔恶初附。且款且畏,咸怀危惧。百姓愁苦,异人同虑。望宁息之有期,若枯旱之思雨露,诚宜镇之以安豫。而子方欲作役起徒,兴功造事,使疲悴之众,徙自猜之寇;以无谷之人,迁乏食之虏。恐势尽力屈,绪业不卒,羌戎离散,心不可一。前害未及弭,而后变复横出矣。”[3](卷56“江统传”,P1532)尽管有大臣提出反对徙戎,主要原因是当时出现很多复杂问题。首先关中地区兵祸不断,水灾、饥荒和“疫疠之灾”等等,导致很多患者病亡,凭借西晋国力已经无法施行这项措施。西晋已经无力把内迁的戎狄,再度迁移到边塞地区。这些观点客观地反映出西晋面临的诸多复杂矛盾。也说明“八王之乱”引发的政治后果,逐渐凸显出西晋皇权的巨大危机。内迁的戎狄、匈奴等民族问题,乃至旱灾、疫灾的自然灾害和流行病等问题,都是西晋政权陷入混乱的主要因素,它们直接威胁到西晋的皇权统治。“八王之乱”和连年疫灾、旱灾,使西晋皇权非常虚弱,也使内迁的戎狄诸部反而获得了发展的机遇。

下面再分析疫灾流行与戎狄匈奴诸部反叛。晋怀帝永嘉五年(311),刘曜之子刘聪攻陷洛阳。这时期正是疫灾大流行时期,死者人数占据很大比例。《晋书·刘曜载记》记载:“疫气大行,死者十三四”[3](卷130“刘曜载记”,P2693)。所谓“疫气”,是疫灾非常严重的状况,例如《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记载:“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19](“魏志”卷1“武帝纪”,P32)可见“疫气”正是传染病流行时期。西晋后期疫气流行,死者竟然达到十分之三四,可以想象整个社会环境极为恶劣,百姓在疫灾中大量死亡。《晋书·李矩传》记载:“石勒亲率大众袭矩,矩遣老弱入山,令所在散牛马,因设伏以待之。贼争取牛马。伏发,齐呼,声动山谷,遂大破之,斩获甚众,勒乃退。藩表元帝,加矩冠军将军,轺车幢盖,进封阳武县侯,领河东、平阳太守。时饥馑相仍,又多疫疠,矩垂心抚恤,百姓赖焉。会长安群盗东下,所在多虏掠,矩遣部将击破之,尽得贼所略妇女千余人。”[3](卷63“李矩传”,P1706)羯族部石勒反叛期间,正是西晋灭亡东晋政权南渡之时,由于饥馑不断、疫灾频发,长安一带遭到盗寇侵袭,使得西晋政权已经名存实亡了。《晋书·石季龙载记下》记载:“贼盗蜂起,司、冀大饥,人相食。自季龙末年而闵尽散仓库,以树私恩。与羌胡相攻,无月不战。青、雍、幽、荆州徙户及诸氐、羌、胡、蛮数百余万,各还本土,道路交错,互相杀掠,且饥疫死亡,其能达者十有二三。诸夏纷乱,无复农者。闵悔之,诛法饶父子,支解之,赠韦謏认大司徒。”[3](卷107“石季龙载记下”,P2795)即使两晋交替之时,这种情况依然没有发生转变。曹文柱先生认为“两晋之际,流民蜂起,导因虽不尽相同,但就整体而言,仍是由于自然灾害与暴政兵癸、民族仇杀交相作用所致。”[23](P81)其中,疫灾是重要的灾害要素。

由此可见西晋走向覆亡之前,已经有多位有远见卓识的大臣,从国家安全的宏观战略眼光,分析戎狄匈奴诸部构成威胁西晋皇权的政治隐患,需要把他们迁移到边塞地区,使得关中平原和洛阳地区处在一个相对较为安全的环境。可是“八王之乱”期间,西晋统治者无暇顾及,最终在旱灾、疫灾发生,庶民背井离乡沦落为流人时,戎狄匈奴诸部趁机反叛,并逐渐演变成华夏大劫难的五胡乱华。

四、结语

晋惠帝统治时期发生的“八王之乱”,原则上是上层社会的权力斗争,与下层庶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由于下层庶民不仅为国家提供赋税,还起到拱卫政权、支撑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重要作用。一旦庶民阶层出现混乱并逃离家园,同样也会影响到西晋皇权的统治根基。西晋中后期旱灾、疫灾多发,庶民们期待统治者实施救助,怎奈“八王之乱”期间,无暇顾及陷入疫灾的庶民们。尽管一些地方官员为百姓提供救助,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疫灾问题和粮食危机。西晋皇权与下层庶民之间,原本牢固的纽带出现断裂,庶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避难,继而转变成流人并开始反抗西晋政权统治,这就给内迁的戎狄匈奴诸部提供了历史机遇。这些部族原本是在西晋政权的统治下,他们人口少军事力量小,无法与西晋政权进行对抗,但是疫灾如同一针催化剂,导致西晋在“八王之乱”、自然灾害以及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中走向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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