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耒与耜的民俗学考量
2023-01-05戚小明
阎 莉 戚小明
从上古到现代,农耕在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有几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历史,而支撑农耕如此亘古绵延的技术基础是农具的使用。在农业发展历史中,农具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农耕而存在和发展。最初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农具是耒和耜,这两种农具被认为是最早用于农耕生产的工具。虽然从外形上看,耒和耜是最简单的农具,在后来的农耕发展中已经被逐渐淘汰,只是作为人们对远古的记忆而保存在文献之中,或者出现在考古学家的考古现场。但是因为耒和耜在人类农耕历史中的先在性,它们对于农耕的价值和意义却是任何一件后来的农具所无法替代的。学者们对它们的研究经久不衰,分别从考古学、历史学、文化学给予探讨和关注,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本文试图对耒和耜从民俗学的角度加以考量。从民俗学研究技巧和领域来看,专家学者更多地将研究视角停留在那些诞生于传统而如今依然存在的民间习俗中,耒和耜属于如今已经消失了的农具,对它们做民俗学研究似乎没有多少意义和价值,而且上古时代离现今非常遥远,研究者很难回到当时的时代还原耒和耜蕴含的社会习俗。这些主观客观原因使得民俗学对耒和耜的研究基本上没有涉及。但是从历史的事实来考虑,耒和耜既然曾经在中华农耕文明中留下过厚重的一笔,它们必然在人类文化习俗中产生过影响。单凭这一点,从民俗学角度回顾耒和耜的文化习俗特征就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值得研究者为耒和耜弥补这缺失的一角。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本文试图从原始农耕习俗、神话与传说、民族学三个层面给予耒和耜民俗学考量,以期达到抛砖引玉的目的,促使更多的民俗学学者关注耒和耜乃至更多农具的民俗学研究。
一、起源于原始农耕习俗的耒与耜
对于耒与耜的起源,学界有不同的说法和阐述。最为著名的耒与耜的起源说是以神农氏造作为基础的,《易经·系辞》谈到了这一点:“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1]但是这样的起源说似乎更多的是中国传统之“英雄祖先”谱系说的附会,并不能真实解说耒与耜的起源,反而是考古学的实物证据更令人信服地提供了耒与耜的起源。正如彭兆荣所言:“事实上,耒耜类农具是随着农业的发展,经过长期演化自然产生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突然发明的,所以神农制耒说乃附会之说。”[2]
从耒与耜真正的产生来看,它们作为农具的出现实际上是原始农耕使然,所谓农业始,农具亦始,农具与农业具有同步性,至少在农业形态上可以做出如此判断,一定的农业形态对应着相应的农具。正因为如此,可以通过农具的演变痕迹透视农业发展脉络,反过来,透过农业发展的历史演进也可以考察农具的发展特征,这就为考察耒与耜起源的习俗提供了一条研究路径,可以让我们回到原始农耕的历史背景中探讨耒与耜产生的自然环境和社会语境。耒与耜是适用于原始农耕的经济活动而出现的农具,这一点已经是学界不争的事实,但是耒与耜到底是怎样的农具?它们是由什么样的材料制作而成?在它们的制作中折射出怎样的农耕习俗?这些问题在学界仍然没有定论。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正是从民俗学角度考量耒与耜的关注点。
图1王祯《农书》耒耜图
为了更清楚地考量耒与耜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我们先来看耒与耜(图1)到底是怎样的农具。按照学界普遍认可的观点,最初的耒是由普通的尖头木棒演化而来的,是在尖头木棒下部尖端加上脚踏横木制作而成,其用途是帮助人们掘松土壤,挖取块根,埋入种子,进行最原始的农业生产[3]。而最早的耜是类似于叶片形状的石头器具,最初与耒分开使用,后来二者合而为一,叶片状的石耜被绑在耒下方而成为一种新的农具,称为耒耜。
这样看来,耒和耜都是生活于上古时代人们司空见惯的木棒和石头制作而成的最简单的农具,并非是由某位英雄式的神圣之人受神灵的启示发明而来。可以说,它们是人们在具体的生产实践中信手拈来之物,成为专门的农具而被用于农业生产。这表明耒与耜的出现就在古人的生活之中,是在他们的日常用品之中脱颖而出,是古人生产生活习俗的产物,表征着古人生产生活的特征。
从人类发展的延续性来看,原始农耕是人们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生存方式。人类最早的生存方式是采集狩猎,原始农业最初仅仅是人们采集狩猎活动的补充,并不占有突出的经济地位。尽管在先后次序上原始农业是后来出现的,但是它的出现可以说是史前一场巨大的“农业革命”[4]。这场革命不是凭空产生,而是与此前的采集狩猎活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联系的所在即是前面的活动为后面的原始农耕提供了最初的农具。在采集狩猎阶段,原始人见到最多、使用最多的是棍棒。从使用性能而言,棍棒可以说是生存于当时场景的人们能够使用的万能工具。原始人可以使用棍棒袭击野兽而成为狩猎工具,同时可以用棍棒驱赶野兽保卫自己,棍棒在当时还是原始人采集、捕鱼的工具。可以说棍棒在人类诞生之初就充当了工具的角色,生存于当时的人们已经体验和积累了将木棒当作工具的习俗,每一位去采集狩猎的人们都可能带一根木棍作为自卫的工具,这在当时应当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和习俗。正因为如此,当人类发展进入原始农耕阶段时,从最初的木棒制作出耒,就不是什么难事,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从考古学发现和文献记载来看,所谓耒就是一根带着短横梁的尖头木棒,其用途是翻土,是人类火耕农业和耜耕农业的标志。在耒产生之前,人们实际上已经在使用尖头木棒用于挖掘植物。来自于民族学的证据证实了这一点,至少在20世纪时期,一些民族在农业生产中还在使用尖头木棒播种,云南西部怒江地区的怒族、佤族、基诺族在20世纪上半叶还在实行“火燎杖耕”的农业生产。这种“火燎杖耕”的方法是把山坡上的树木灌丛砍倒烧光,不犁不挖,即行点播。播种时,男子走在前面,用木茅(尖头木棒)在地上戳穴,妇女随后在穴内放入种籽[4]。这种民族学的实例可以让我们探测到上古时期人们使用尖头木棒播种的场景,那时候的人们也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虽然原始农业起源于黄河流域,从现今情况来看,这一地区的树木森林比南方要少,但是上古时代的黄河流域却是树木林立,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片片茂密的森林。在这种自然环境背景下,人们要施行耕种,就需要先放火烧掉树木,然后才能在空旷的土地上进行耕种。所以火耕是最古老的耕作方式,而且火耕是大规模的耕种方式,需要群体的参与,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怎样烧毁一片片森林,然后集体出动耕作的场面。在这样集体参与的劳动场景中,随时出现在人们手边的石斧和木棒派上用场,人们首先用石斧砍倒树木,经过日晒之后进行焚烧;若要播种,用尖头木棒戳穴就可以完成。在这样的过程中,耒和耜被制作出来成为农具,最先进入人们的农业生产之中。原因在于,火耕是最简单的耕种方式,不需要翻土,只需要点播就可以,这样的生存方式适合用最简单的农具来操作,以棍棒为基础制作的耒完全能够胜任这样的农耕方式。可见耒的产生是与当时的农耕方式相适应的,它简单易制作,所以被古人青睐,成为首先进入人类农耕生产的工具。
当然,耒作为农具的出现还在于它能够被用于翻土。为了使耒可以行使如此功能,人们还需要在尖头木棒基础上进一步加以改进,对于已经熟练操作木棒的古人而言,改进尖头木棒的方式是稍稍加宽刃部,而且在下方安上脚踏横木,耒就被制作出来了。最初人们制作的是单齿耒,后来人们又制作了双齿耒,进一步加强了耒的翻土功能;接着将叶形石耜与木棍捆在一起制作出耒耜;再后来,人们将动物的骨片、蚌壳捆绑在木棒上制作出新的耒耜工具,从耒耜又发展出犁铧等等。农具的形态和数量不断翻新,形成了农具系列。但是纵观农具发展的历史,耒与耜的出现都具有划时代的价值和意义,它们是所有后世农具出现的原初形态,后世农具都是在耒与耜的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可以说,没有耒与耜,就不可能有后世各种形态的农具。耒与耜在农具历史发展中起到了开山鼻祖的作用,这一点是任何后世农具所无法取代的。
作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耒的出现,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似乎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回到远古时代去,从木棍到耒的制作尽管从工具的外形来看变化不大,只是增加了下端入土的宽度和脚踏横木,但是耒与木棍毕竟存在差异,它是人制作的结果,是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凝结了千百万人的智慧和辛勤劳动的结晶,是人们在具体的生产实践中的发明物,反映着生活于当时的人们的生产特征与风俗习惯,是在人们现实的社会语境中凸显出来。可以说,人类正是利用耒和耜这些简单的生产工具和劳动手段,凭借简单的劳作模式,才一步步开发自然界,让自然界成为人生存和发展的依托之所,在这样的过程中,人类创造了生动的生产生活篇章,将自身置身于文明之中。
二、围绕耒与耜形成的神话与传说
耒与耜最初被制作为农具,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造物过程。对于首先制作它们的人而言,仅仅是为了自身生产的目的,他们只是用手边的日常之物制作了耒和耜,被制作出来的耒和耜也只是普通的木棒和石头而已,但是造物运动不纯粹是造一件或一类物,它实际上反映着人的价值观念,是人类在特定阶段社会文化的结晶,人们透过所造之物来表现自身的精神内涵。正如赵屹所指出的:“造物行为是人类制造生活品物,营造生活环境,创造生活方式,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最基本的活动方式之一”[5]。人们的造物行为实际上是人们内在生命力借助物呈现的过程,所造之物也不单单是有形的物体,它还是人们生产、生活乃至文化的承载物。如此一来,造物行为总是沉隐于民众平常的生活方式之中,沉隐于人们的文化习俗之中,表征着当地的社会文化风貌。耒与耜作为远古时代的所造之物,它们同样承担了传递和表达文化的功能,这一功能体现在耒与耜脱离了它们仅仅是农具的形态而被用于描述人们的神话和传说。由此,它们就从一般的农具跃升为负载人类文化特征的符号,记载人们的生活和生命,承接着人们的生命价值和意义。
耒和耜作为人类文化象征符号,首先体现在它们出现于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之中,如彭兆荣所言:“在中国,任何事物,只要是正统传袭的,必有‘英雄祖先’,这是‘名正言顺’之基本,亦为文化之要诀。耒耜在农具中地位重要,固亦有‘英雄祖先’的谱系由来。”[2]因为是原始农耕首先出现的农具,这一划时代的创举值得人们对其大加描述,其结果就是将耒与耜的传说之始归于神农。神农作为上古农业的创始神人,他原本就包含着“因实而名”的特征,体现为他是被专门为“农”而确立的神话人物。即为神话人物,人们总要述说他的英雄事迹,耒与耜的创造被归于神农所为,正是这种出于包装神农之目的,于是就有了《易经·系辞》所言:“神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2]这样的传说实际上是借神农之名扩大耒与耜作为农具之始的重要性和价值,是为了提升耒与耜的制作地位。《三皇本纪》里对神农制作耒与耜也做了描述:“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娲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火德王,故曰炎帝。以火名官。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用,以教万人。始教耕,故号神农氏。”[2]这里描述的神农的出生就带着神话色彩,具有中国神话的表述特征。神农不是寻常人的后嗣,乃是神龙与人结合的后代。因为有神龙的基因,神农的长相也不同于常人,是人身牛首。神农这样的半人半兽特质自然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智慧和勇气,他既可以“始尝百草,始有医药”,自然也可以制作最初的农具教人耕作,至于耒与耜制作的真实历史是否由神农起源,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耒与耜对远古人们从事农业耕作至为关键,因为关键,就需要后世的神话创作者将其与神话英雄人物联结在一起。如此一来,原本普通的耒与耜就跃升为神圣之物,这是人们在提升自身的习俗方面所需要的。纵观民俗演化的历史,最初的民俗都出于人们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是人们最朴素的生活写照。但是在后来的演绎之中,民俗往往会脱离凡俗而被人们提升为神圣甚至会成为人们的崇拜对象。耒与耜从普通的农具转化为描述神农氏神话传说中的题材,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线。至此,耒与耜就脱离了普通农具的凡俗而走向了神圣。借此,人们也完成了将中华民族之农耕文明与中华始祖通缀在一起的目的,远古的重农传统也就成为了“正统”。
由耒与耜演绎的神话除了与神农相关联之外,人们还将其进一步拓展用其他的神话传说加以表述,这些神话传说中最著名的是《国语·鲁语》中记载的一段话:“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6](P36)周昕认为这是一段带有神话色彩却十分科学的传说,其中的原因在于这个神话故事里的“烈山氏”和“柱”并非两个人物,而是拟人化了的“火”和“尖木棒”,分别对应的是上古时代的火耕农作中的火和耒,在这样的火耕农作中,人们先用石斧将树木砍倒,等树木和林地里的草枯干之后,用火焚烧成灰烬,然后才用尖木棒在烧过的土地上戳穴播种。当耒作为最初的农具产生之后,这种火耕农作方式仍然延续,只不过尖木棒改为耒,戳穴播种改为翻土耕种。无论是火和尖木棒的合作,还是火与耒的合作,都是火在先,尖木棒或者耒在后,这本来是火耕农作方式的先后次序,但是当后世人们将其神话化之后,火与尖木棒或者耒的关系就被拟人化为父子相连的关系,这种相连关系带给人们的益处是百谷百蔬都能够被种植,而“柱”在其中起的作用是巨大的,它将人们期望种植百谷百蔬的愿望变为现实。用这样的神话故事对耒加以描述,实际上已经带有崇拜色彩了,《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里明确了这种崇拜的含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6](P36)。这里的柱已经从拟人化的烈山氏之子进一步演化为被人们祭祀和崇拜的神灵。透过以上两则神话传说,也反映出有能力的烈山氏是如何掌管天下,他是靠着柱所起的作用统管天下,也就是靠着尖木棒和最初的农具耒来实施统管。学者们认为这是一个与耒耜有关的“延说”故事,即将耒推至“木柱”的原型。[2]李根蟠对此给予解释和认定:“所谓 ‘烈山’,就是放火烧荒,所谓‘柱’就是挖眼点种用的尖头木棒,它们正代表了刀耕火种农业中两种相互连接的主要作业,不过被拟人化了。这是我国远古确曾经历过刀耕农业阶段所留下的史影。”[7](P11)这就非常有意思了,表明一种简陋的农具带给人们的农业生产是何等重要,它所显示出来的作用不只是能够种植百谷百蔬,更重要的是,它将人类从被动的靠采集狩猎为生的状态,带入可以借助农具耕作土地的生存方式,人类可以借此脱离满山遍野跑动的采集狩猎时代而进入可以安居乐业的农耕时代。如此以来,耒作为原初的农具带给人们的是一个划时代的变革,标志着人类脱离蛮荒进入文明时代的开始。可以想见,当后来的人们将耒从一般农具提升为神话传说中的神灵加以崇拜之时,关于这种崇拜的习俗一定会在使用耒的领域展开。虽然这种原汁原味的习俗,今天的人们难以详细考察它,但是由此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和传统可以让人们回溯当时的习俗。其中之一的艺术品展示是山东省嘉祥县东汉武梁祠遗址中发现的神农执耒画像的“榜题”为:“神农氏,因宜教田,辟土种谷,以振万民。”[8](P267)与述说神农如何教导人们辟土种谷相匹配。在这幅画像中,神农亲自执耒示范,言传身教人们如何使用耒翻土耕种。这里的神农不再是人身牛首的面貌,而是一副平常人的样式,穿着打扮也是农人的模样,头戴斜顶进贤冠,身着短衣,双手执耒作翻地状,所执之物的形状是单柄双齿耒,柄向后弯曲,头向前弯曲。这样的双齿耒,是单齿耒出现之后改进了的农具[9]。这里的神农执耒操作已经贴近人们真实的农耕生产,可以说是借神农之名言说普通农人耕作的习俗。神农执耒图是东汉晚期所作。其目的,一方面表明农业耕作在人类历史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强调执耒翻土在人类生产中的真实性。值得一提的是,武梁祠是家族祠堂。作为一家一族的祠堂,展示的应当是与当地习俗和家族习俗相关的场景,将神农执耒的图像刻在家族祠堂中,这表明当时对神农和他所使用的农具的崇拜已经成为当地一种家喻户晓的习俗,人们至少是在祭祖的时候将这一习俗发表并沿袭出来,甚至用石刻的方式将这一习俗镌刻下来以利于世代传承。
无独有偶,在江苏铜山县苗山出土的另一幅汉代画像石(见图2)中也描绘了神农执农具的图像,在这幅画像中,神农的装扮更像是一位农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赤足站立,右手执两头锸(有人称耒,有人称耒耜),下面有孔雀和麒麟,上面有顾兔和蟾蜍等,农具的样子是直柄直齿。这幅图画与武梁祠图画所描述的神农,都是农人装束,他所持的农具形体基本相同,只是一个为直柄,另一个为曲柄(见图3)[9]。
图2山东省嘉祥县东汉武梁祠遗址中神农执耒画像
图3山东省嘉祥县东汉武梁祠遗址中神农执耒画像
这表明:耒与耜作为农具在当时各地已经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有关耒与耜的习俗都是围绕农耕展开的,而且在神话传说上也趋于一致,都将耒与耜归于神农创造并在后世配以图画来加以强调。可见有关耒与耜的习俗不仅影响了当时,也延续到后代,甚至在今天一些民族中,仍在沿袭这一习俗。
三、出现于各民族农耕习俗中的耒与耜
从历史发展的事实而言,耒与耜是远古时代原始农业使用的工具。经历几千年的发展变化之后,耒与耜似乎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而成为人们对远古的一种记忆。但是历史的发展往往蕴含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同的场景会以另外的样式呈现出来。耒与耜作为远古时代的农具也显示出这种特质,体现为一些仍然保持原始农业耕作的民族为解开耒与耜之谜提供了不少“活化石”的旁证和习俗,使我们可以从中窥探远古时代的人们如何使用耒与耜从事原始农耕。
如前所述,耒与耜最初被使用成为农具是与远古时代的原始农业开始于刀耕火种相关联,这种刀耕火种实际上是农业承袭原始人采集狩猎的结果,这样一种分析逻辑为人们从相关民族的农耕实践中寻找原始农业的痕迹提供了线索。循着这条线索加以探求,学者们发现新中国成立以前就有10多个民族在农业生产中保留了刀耕火种的方式,这些民族有佤族、基诺族、独龙族、怒族、景颇族、苦聪人等等,这些民族农业耕作的自然环境体现为森林茂密,人们需要清除树木杂草来进行耕作。对于仍然处在原始耕作时期的人们来说,他们能够使用的农具极为简单,只有木棍和石头。基于此,这些民族的人们普遍采取了把山坡上的树木灌丛砍倒烧光的方式,林地砍烧之后,他们不犁不挖,也不翻土,甚至不清理耕地,只等待土壤温度适合耕种的时候即行点播,种籽播在树干与树根的间歇中,点播的方式与远古时代的人们一样。例如在佤族,播种时,男子走在前面,用木茅(相当于远古时代的尖头木棒)在地上戳穴,妇女随后在穴内放入种子,用土埋住种子。生活在云南西北部的独龙族在1949年之前种玉米的时候也是在山地上用尖竹器或尖木器戳穴点种。这种情况在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中部和北部的达雅人中也是如此,他们即便在播种稻谷时也是每个人手持一根尖木棒,胸前挂一个盛装稻种的小竹箩,右手用木棒在地上戳穴,左手撒下几粒稻种,然后用脚踢土盖上,后期不做任何农业管理,只等待收获[10]。
以上所例举的民族学证据,主要还停留在耒与耜出现之前的尖头木棒阶段;但是来自于门巴和珞巴族的耕作方式却足以证实耒与耜作为早期原始农业农具的事实。门巴族属于中国的西藏地区,世居山林,因为长期遭受西藏三大领主的控制和盘剥,直到民主改革之前仍旧属于半农半牧的生存模式,保留着相当原始的农业生产方式[11]。在门巴族使用的农具中,有一种叫作“木杈”的农具,其造型与考古出土的耒几乎一模一样,“木杈实际是一根尖头木棒,长约170厘米,最粗直径10厘米,下端削成正面平滑、背部圆凸起脊的尖锥。最尖端约60厘米处,用竹绳缚一段长约15厘米的横木,左侧伸出较长,便于脚踏。使用时,双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柄,左脚蹬横木使木杈与地面成60-70度角向下刺土,一般刺土深20-30厘米,随后双手向下猛压杈柄,把土翻上来。”[11]这里所记述和使用的木杈,无论从形状上还是功能上,显然就是上古时代原始农业的初始农具耒,而且门巴族使用这种木杈翻土的操作,也为我们考察古人如何使用耒用于农耕,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门巴族在使用木杈翻耕土地时,通常是两个男子各持一杈,“夹掘一穴”,他们并排掘一块土,将土翻上来之后,对面两个帮忙的妇女手执木锄将土块打碎摩平,这样四人一组一进一退翻地、碎土来耕作土地。如果一个人用木杈掘土的话,只能松土,不易翻耕[11]。门巴族这样的翻土方式称为耦耕。在耒使用早期,耦耕可能还没有出现,人们只是用耒松土点播;但是耦耕习俗在原始农业后期已经出现。门巴族这种木杈的使用,同样是与他们施行的火耕农业相适应,实际上是他们火耕农业习俗的表达,从他们广为流传的谚语中能够体现这一点,所谓“火燎一片草,木杈把地撬。撒上一把种,无人再关照。”短短数语反映了门巴族人原始农业的特征:木杈与火耕相匹配,粗放的耕种方式与缺乏后期田间管理相结合。
在民族学活化石证据中,不仅是耒得到了门巴族民族学的确证,而且来自于珞巴族的民族学调查也证实了耒与耜两种农具合二为一(耒耜)的事实。与门巴族翻地使用木杈不同,珞巴族开始使用木锹,他们使用的木锹下端不再是尖头木棒,而是宽15厘米形似树叶的形状,脚踏横木连接在下端的锹与上端的木棒之间,这种锹在木棒的最上端增加了手握横梁,这样人们就可以一人一锹单独翻土了,这实际上已经是改进了的耒耜农具[11]。门巴族木杈使用的耦耕特征还印证了《周礼·考工记》所记载的“坚地欲直庛,柔地欲句庛。直庛则利推,句庛则利发。”[11]这里的推和发分别代表使用耒与耜的两种耕作方法,推是向前刺土,发是翻土。这种刺土、翻土的方式与现今人们用铁锹翻土如出一辙:耕者翻耕一下,后退一步,如此才能完成继续翻土的动作。这种翻土的方式在《淮南子·谬称训》中被称为“织者日以进,耕者日以却”[11],这里的“却”是退后的意思,描述了用耒与耜翻土的耕者一边翻土、一边退后的情景。
民族学的活化石,从另外一个方面也对我们探求远古时代使用耒与耜种植什么样的植物给予启示。从景颇族原始农业线索来看,他们最早种植的农业作物不是稻谷,而是块根作物,李根蟠、卢勋认为这种情况带有普遍性,因为与景颇族有亲缘关系的阿昌族以及台湾高山族的“生番”部落,在农业刚刚处于萌芽状态时首先栽种的也是芋头,即使在北方地区,芋头也有悠久的栽种历史。处于农业前夜的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在从采集狩猎向原始农业过渡阶段也种植了块根作物“山药”,当他们采集到野生山药时,往往把一小块山药放回原来采掘的坑中,以便使下一次继续有所收获[12]。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做法恰恰包含了原始种植业的萌芽;在人们多次重复这样的做法之后,他们会发现第二年这些被放进坑中的山药会重新长起来、结出更多山药。一旦有这样的发现,人们就会将无意识的行为转变成有意识的行为,专门种植山药等块根作物。与种植稻谷相比,种植块根植物相对比较简单,人们只需要在砍烧大片林地中种植就可以,操作也非常简单,人们可以灵活地在林间间隙地挖穴栽种就可以,而且块根作物产量高,炊食比较简单,只要沿用烧烤兽肉的方法就可以将其烤成熟食,这些特征决定了原始农业生产是建立在种植块根作物的基础上,而与此种植相适应的农具也就非常简单,人们手持一根尖木棒戳穴就可以完成[12]。这种以种植块根植物为主的原始农业,实际上是人们沿袭采集狩猎时代经济生活的结果,因为在采集狩猎时代,人们以采集野生植物为主,主要有三类对象[13]:一是采取植物的茎和叶;二是收获植物的果实;三是挖掘植物的可食块根。前面两个采集对象都很难栽植,唯有采集植物的可食块根容易被种植,古人在一次次的实践中体验到植物的根可以被种植而获得更多的作物。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古人就会用于实际中,将块根植物重新埋在土里等待第二年收获更多的作物。于是,与这样的种植方式相适应的农具随之产生,最初是随手拈来的尖头木棒,之后人们就在尖头木棒的基础上制作出耒,原始刀耕火种农业进入人们的生活中,真正的农业由此掀开新的篇章。
对于原始农业人类刀耕火种时期农耕的特点和所使用的农具,我们可以通过民族学的实际运用加以追索,而且可以通过人们沿袭下来的习俗加以考量。仅以景颇族“祭官庙”的习俗就可以看出。“祭官庙”是景颇族最大的祭祀活动,每年春耕前和秋收前由“山官”带领进行两次献祭。春耕前献祭后要举行破土仪式,这个仪式由两对青年男女进行,女子手持硬竹小锄,一手挖穴,一手点种,并不翻土,男子则在后面用竹帚扫土覆盖种子。在祭祀时,人们还用两片竹子摩擦取火,称之为“新火种”,他们认为这种新火种能给人们带来生产上的丰收和生活上的幸福[12]。在景颇族这种“祭官庙”的仪式中,人们还原了原始农业刀耕火种的特征,用火焚烧森林以获得耕种土地,而播种的方式是挖穴点种。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景颇族人不再用尖木棒戳穴而改用小锄挖穴,但是他们依然保留了挖穴点种的原始种植习俗,甚至用祭拜的仪式来表示尊崇,这足以看出原始刀耕火种农业方式对当地人的重要影响,这正是远古的农业习俗带给人们的记忆和影响。耒与耜作为远古农耕的工具,它们带给我们的也是一种令人心中油然生发的敬畏和记忆,让我们可以回顾当时的人们如何借助这些最原始、最简单的农具开创他们的农耕生活。由此,耒与耜带给我们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它们本身的功能,它们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标记,向我们诉说远古时代人们耕作的风采,让我们可以跨越时空追溯古人生活的痕迹,从而对他们给予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