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会计的新工作

文 | 童 玲

朱会计给我们咖啡馆做账，办事效率很高，有一天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她最近的生活。

一

我是为小微企业服务的。小公司在财务方面的工作量不大，没必要专门请个会计，就把业务外包给我这样的兼职会计。我干了一辈子会计，攒了不少客户资源，原先忙得不可开交，但是现在创业的人少了，一些老客户也走了下坡路，我的业务量大减。

我爱人是海员，半年在家，半年出海；儿子自从年初换了个单位后，三天两头出差；原先还有小狗点点陪着我，点点去世后，家里经常就剩我一个人。

闲下来之后，我特别容易胡思乱想：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争吃喝的事儿，年轻时和老公拌嘴的事儿，在单位被同事抢功劳，气不过辞职单干的事儿……反正好事想不起来，坏事一脑子，搞得我每天特别烦躁。我儿子开玩笑说：“妈，我记得你过了更年期了呀，怎么情绪波动还这么大呢？”我说：“那你陪我聊会儿天吧。”儿子马上闪人，说他哪儿有时间啊。我叹了口气，儿子小时候特别黏我，一步都离不开；现在怕我黏他，我想和他一起出去玩，哪怕我掏钱，他都不乐意，嫌我嘴碎、缺乏格局，怕我翻来覆去地讲些鸡毛蒜皮，没劲儿。

我跳过广场舞，参加过夕阳红旅游团，还报过书法班。可热闹之后，还是空虚，时间花去不少，感受到的快乐却很有限。很多人都认为我正处于人生的黄金年龄段——房贷还完了，孩子也长大成人，可以适当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了。可我总觉得吧，吃喝玩乐只是点缀，不应该成为我生活的主体。我想趁精力还旺盛的时候干点儿什么，最好再顺便挣点儿钱，咱不能说钱不重要，有时候这就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标准。

我看到有文章说，当下替人遛狗和家庭宠物寄养的生意特别火，一些宠物主人出差或者回老家了，舍不得把宠物送去宠物店关笼子里，就找人代管或找家庭寄养，这样，宠物能生活得更舒适些，主人也更放心。我心里一动，跟儿子聊起这事儿，他巴不得我找点儿活干，别老烦他，当晚就在网上发布消息，把我描述成一个养宠经验丰富且爱心爆棚的北京大妈，又说欢迎宠物来家里小住，我们全家都热爱小动物。

帖子发布还不到一星期，就有生意上门了。

第一位狗狗客人叫苏西，可乖了，就是太瘦，瘦得跟麻条似的。我听主人说，它不爱吃东西，只爱出去玩。我不太理解，我家点点活着的时候吃什么都风卷残云，我还以为天下所有狗狗都是小馋鬼呢。后来和小区其他狗友交流了一下，才知道，那些特别瘦的狗都这样，只喜欢消耗能量，不愿吸收能量。

我坚信天下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就看找不找得到。我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一样一样地试，看它喜欢吃哪个。我煮了鸡胸肉，苏西闻了闻，走开了；煮了动物内脏汤，它把内脏吃了，但没看上剩下的汤。我试过很多食材之后发现，用鸡腿肉煮的汤浓郁可口，它最喜欢，我就煮了一锅，冻成冰，每次开饭前化一点儿，用这汤来拌狗粮，它每顿能多吃百分之五十的狗粮。我儿子说，那点儿寄养费还不够我买食材的呢，我没理他，既然狗交到我手上了，我就得把它养好了。

苏西主人来接狗时，惊喜地说“狗狗胖了啊”，一直向我道谢，说以后还把苏西放我家。我心里可高兴了，每天精心照顾苏西，总算有点儿成果。

但也不是每一只狗都这么乖，后来来了只叫桃子的狗，差点儿没把我给整疯。

主人嫌它闹腾，一直关笼子里，桃子都一岁了，还没学会和人类相处。我把我们晚餐吃的红烧肉刚放在茶几上，它就爬上来偷吃；特意为它准备的纯净水它不喝，我的参茶它喝了好几口；它还到处乱尿，在床上、沙发上都尿过。我气坏了，合着主人一点儿没训练它呀！这样的“熊孩子”怎么能放到人家家里去呢，这不给人添乱吗？

可要说主人不爱它吧，给它买的狗粮都是四五十块钱一斤的。我家点点活了十几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狗粮。我有点儿明白纨绔子弟是怎么长成的了——物质上无穷满足，精神上完全忽略。

带桃子的前几天，我每天血压腾腾地涨，无时无刻不盼着主人把它接回去。可我慢慢发现，桃子这样没有规矩其实是因为缺少关注，主人除了它之外，还养了两只猫；生完孩子后，注意力又都放在孩子身上，很少抱它、抚摸它。狗狗和人类小孩一样，特别需要人的爱抚。老实的狗会发出“嘤嘤”的声音来吸引主人注意，但桃子这样性子比较烈的狗就会用搞破坏、翻垃圾桶这样的方式。每当我把桃子抱在怀里，它就不吵也不闹，温柔地看着我。自从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没事就抱它一会儿，然后我再洗澡、干家务，它就会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桃子相处了20天，主人把它接回去以后，我很挂念它，别的狗狗在家都能得到正确的照顾，只有桃子，又得被关进笼子里。我对它的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多抱抱它，它是“高需求宝宝”，关注给足了，它也可以很乖。主人说我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桃子顽劣的，桃子去过不同的寄养点，每一家都恨不得早点儿把桃子送走，只有我那么关心它。主人额外给我发了个红包表示感谢。

二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代养过几十只狗，和很多狗主人建立了信任关系，甚至当他们有别的地方需要我时，也会来找我。

苏西主人的妈妈腰疼得不行，家乡的小医院治不出个所以然来，苏西主人就把妈妈接到北京来看病。可她自己在忙一个项目，抽不出时间来，问我愿不愿意陪诊，她会按天付费。她觉得我和她妈妈年纪差不多，更容易沟通，我说：“我没问题，可您母亲能相信一个陌生人吗？”苏西主人想了想，把我的身份设定为之前与她住同一个小区，经常约了一起遛狗的狗友，因为我退休之后比较闲，所以有时间来帮她这个忙。

苏西主人的母亲姓蓝，我称她蓝女士。我在医院门口见到蓝女士时，有点儿吃惊，她比我小一岁，但看着老多了。她打扮得金光闪闪的，身上哪儿都没闲着，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能戴的地方都戴上了。她听得懂普通话，但不会说，她说十句方言，我能听懂两三句。幸亏我习惯随身带纸笔，实在沟通不了的时候，我就让她写给我看。她识字也有限，写的每句话里都有很多错别字，我读着挺费劲的。

我是工人家庭出身，家里说不上多富裕，但该上的学、该买的书，父母没含糊过。蓝女士来自山西农村，全家的资源都给了两个哥哥。她幸亏生了个有出息的女儿，否则日子可不好过。面对她时刻表现出来的茫然、无知和胆怯，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越感，反而心有戚戚焉——与她同龄的我如果出生在她的家庭，可能还不如她呢。

北京的大医院区域划分复杂，流程更是烦琐，蓝女士跟着我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她很没有安全感，老问我：“我们这么走，对吗？”我耐着性子反复向她解释：“我父母在世时，我常跑医院，可熟了，不会把你弄丢的。”她这才放下心来。

拿检查报告的时候，我都替她捏把汗。苦了几十年了，也该享女儿的福了，看她身上挂了这么多金首饰，苏西主人应该是舍得给她花钱的。万一得个大病，这后半辈子得多不值啊！好在她腰椎的问题不大，医生说打封闭针，坚持做理疗，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暂时还没到必须动手术的程度。病因是年轻时重体力劳动干得太多了，以后得注意休息。我第一时间转告了苏西主人，她很开心，我也松了口气。

那天临别时，蓝女士用方言对苏西主人说了一大堆话，苏西主人翻译给我听：她妈妈很感谢我，这次来得匆忙了，没带礼物，让我留个地址给她，她回去之后给我寄一些家乡的土特产。我连连摆手，蓝女士太朴实了，真把我当成女儿的朋友了。我算不上崇高，最多是有职业道德。

苏西主人后来告诉我，她其实是鼓足了勇气才找我的，她很怕我嫌弃她妈妈——小学三年级文化，什么都不懂，她和对象谈了两年了，不敢约双方家长见面。我说我哪儿有资格嫌弃谁呢。我只是运气好，父母慈爱，老公善良，儿子懂事，如果不是他们的话，我这一生都会辛苦得多。我对她说：“你也想开一些，两家人迟早得碰面，而且你妈妈人挺好的，我儿子要有这样的丈母娘，我肯定没意见。”

她隔了很久，才回复了三个字：“谢谢您。”

我感慨万千：人不怕被别人瞧不起，最怕自己瞧不起自己。苏西主人长得好看，人也能干，就是觉得自己的原生家庭拿不出手，她应该自卑很久了吧？我希望我的话能让她心里暖和点儿。

苏西主人又为我拉来了不少新客户，我不仅陪过诊，还陪过那些北漂年轻人的父母逛过故宫、颐和园、鸟巢……甚至帮她出国在外的领导打理过别墅。我想，这种“见缝插针”的服务可能只有北京、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才有吧？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蜂拥而来，大家铆足了劲儿赚生活，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经营多么牢固的朋友关系，能花钱解决的绝不欠人情。如果是小县城那样的熟人社会，寄养宠物、陪诊、陪玩、家政，找亲戚朋友不就完了？我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有生意呢？

干兼职快一年了，我总共赚了一万来块钱。要说不图钱吧，我每次收到转账，心里可美了；要说净图钱了吧，好像也不是。人活一世，需要有价值感。我这把岁数了，没必要再进行职业规划，更不指望青史留名，咱就一普通人，干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想做的只是帮助别人，让他们的生活尽可能地更幸福、更轻松。毕竟，多做一些于人于己有益的事情，这个世界就能多一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