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贺知章返乡情
——《回乡偶书》(二首)思想主旨探析
2023-01-05任志宏
任志宏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回乡偶书》(二首)是唐代著名诗人贺知章返乡之作,其语言平实、情感真挚、画面感强,是后世广为传诵的经典作品。而当前学界对贺知章返乡的思想情感,却存有争议。一般认为,此两首诗基调深沉,表达了对年华老去、物是人非的无限感慨。如:《唐诗鉴赏辞典》就说诗歌有一种“低回沉思、若不胜情”[1]气氛,诗人面对镜湖有“感伤”之情;陈尚君先生评“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二句感喟离家岁久,人事消磨,时光流逝,事业无成,语意蕴藉深沉。[2]36而近年来也有一些新解,认为此两首诗表达的是对衣锦还乡、功成名就的志得意满和对故乡山水风土的深情挚爱。如:唐荣昆先生认为:“《回乡偶书·其一》是一首使人欢快的意味隽永的诗,绝不是令人‘伤感唏嘘’的作品。”[3]黄理兵先生认为:“《回乡偶书》里面只有开心和满足,根本就没有任何悲凉。”[4]对《回乡偶书》(二首)的思想感情的讨论,需要结合具体诗句,对诗人生平、性格、创作时间、诗歌内容、后世认知等多个角度进行考察。
1 告老还乡:志得意满的吟唱
贺知章是唐代非常有才华、有影响力的诗人,历经四朝、寿福同享,颇受皇室器重、颇为名流爱戴。《回乡偶书》(二首)是贺知章返乡之作,因为史书对贺知章生平介绍有限,两唐书仅简略记录了贺知章科举、做官、交友,以及晚年请辞返乡等一些经历,所以,大多数学者默认此二诗乃贺知章八十五岁告老还乡时所作,并结合诗句,认为此二诗表达诗人的欢喜之情。我们先权且当作此二诗是贺知章晚年归乡之作,分析其中蕴含欢喜之情的理由。
从生平看,贺知章一生荣耀加身,青年科举入仕、才华横溢,为帝王赏识、平步青云。其人,为当时贤达者倾慕,亲贵雅士好与之交友,李白曾与他创下“金龟换酒”的美谈;其字,笔力遒健、风格独特、泼墨成金,被世人争相传看。而对于贺知章晚年返乡一事,《新唐书》载:“天宝初,病,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又求周宫湖数顷为放生池,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既行,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擢其子曾子为会稽郡司马,赐绯鱼,使持养,幼子亦听为道士。”[5]4307可见,贺知章辞官返乡完全是自愿行为,朝廷的重视、嘉许与恩赐让此事变成了一场对功成身退者的盛大礼赞。这样声势赫奕的返乡,是光宗耀祖、羡煞旁人的,尽管此时贺知章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而且很有可能病痛缠身,但精神上是满足和愉悦的。
从性格看,贺知章一生风流轻狂、潇洒任性,这些在史书、时人诗作中均有体现,如:《新唐书》记载他“性旷夷,善谈说”“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5]4307。李白在《对酒忆贺监》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6]2983该诗体现出贺知章的真性情。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7]知章醉态跃然纸上。再结合贺知章松鹤之寿来看,贺知章更非郁郁寡欢、心思深沉之人,而是一位通达、疏阔、乐观的长寿翁。虽然他年岁老迈,但荣归故里,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
从具体诗句看,“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8]一句,如果按照当时的身份地位,所呈现的绝不可能是诗人孤零零一人与村童撞见的局促、凄清的场面,有学者认为这是亲朋故旧带孩童宴饮、请安的场面,也有学者认为是诗人信步“遨嬉里巷”遇见了邻里儿童。其实,无论是自家亲戚小孩还是不认识的村童,“笑问”一词表现当时氛围的轻松——能让儿童不陌生不怯场反而斗胆笑问的长者一定是一位随和可亲、没有架子的老人,诗人很有可能当时也面带笑容与儿童相对。另外,《回乡偶书·其二》中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半生客旅,如今归来,春风荡漾、故乡山水依旧,理应是值得高兴的。
从他人对贺知章的怀念诗看,贺知章此次返乡情感基调也是欢喜的。李白《送贺宾客归越》中说:“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6]2033《对酒忆贺监》中说:“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6]2987温庭筠《秘书省有贺监知章草题诗笔力遒健风尚高远拂尘寻玩因有此作》:“荣路脱身终自得。”[9]楼钥《贺监湖上》:“此归喜似贺知章。上恩赐与西湖曲,遂老吾家归照堂。”[10]以上这些诗句,有应制唱和之言,也有后世追忆之语,但从“逸兴”“迎”“敕赐”“荣路”“自得”“恩赐”“喜似”等词可见,贺知章晚年返乡,在当时人或后人看来,是令人艳羡的喜事。
以上这些,皆是《回乡偶书》表达欢喜之情的有力证据。但是,这其中仍有很多谜团:第一,贺知章自请归隐、信奉道教,暮年真的对荣归故里的热闹和虚名感兴趣吗?道家主张清静无为,贺知章晚年身体欠佳,高调返乡并非他所愿。第二,贺知章中途是否有过返乡?此二首诗真的作于垂暮之年吗?诗句中透露的信息又如何理解?第三,诙谐幽默真的是表达内心高兴吗?
2 中途返乡:轻松诙谐外壳下的伤感内核
陈尚君先生说:“《回乡偶书》此诗应该是中年返乡时而作,不是暮年弃官为道时作。”[2]36这可能是对贺知章晚年返乡盛景与诗句传递的平淡感伤的情感氛围不符提出了质疑。学者张仲清通过贺知章的生平、官职升迁,以及《回乡偶书·其一》等信息判断贺知章曾经中途返乡。[11]其实,对《回乡偶书》二首文本作综合考察,讨论贺知章是否中途返乡、二诗是否作于中途返乡,以及其中蕴含的情感,也是有必要的。
《旧唐书》记载贺知章“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请辞还乡,“至乡无几寿终,年八十六”[12],古人惯以虚岁计,由此推断,贺知章生卒年应当约是659至744年。那么,贺知章是何时离乡的呢?对此,两唐书没有明确记载。但《新唐书》中说贺知章“证圣初,擢进士、超拔群类科”[5]3425,“证圣”是武则天第五个年号,在694、695年间,历时10个月。可见,贺知章至少在695年之前离开了家乡。
从年少离乡到晚年返乡,这中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贺知章都没有回去过吗?史书中没有太多记载,我们或可在诗句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回乡偶书·其一》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里的“老大”并没有明确具体年龄。杜甫写下“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不过44岁,高适“人生老大须恣意”(《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所吟送的对象沈千运时年不过三四十岁,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琵琶行》)时虽美貌逝去,但也不至于老态龙钟、日薄西山。《回乡偶书》里的“老大”,与“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里的“老大”都是配合相对意义存在的虚指,“老大”对“少壮”、“老大”对“少小”,“老大”是相当于青少年而言的年长,并结合一些诗句经验,“老大”指四十左右的中年更加常见。“鬓毛衰”指的是两鬓头发减少、疏落。这个也没有指明年龄。可仅仅以两鬓头发的变化来证明主人公是一个八旬老人有些牵强。比如:杜甫说“艰难苦恨繁霜鬓”(《登高》)时56岁,苏轼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说他“鬓微霜”时不过39岁。与贺知章一样长寿的陆游说“镜中衰鬓已先斑”(《书愤·其一》)时也不过62岁。而且,从科学角度和生活经验来讲,两鬓头发早于其他部位先白是常见现象,古典诗词中出现过很多“鬓先秋”的例子。综上,“老大”和“鬓毛衰”等字眼并不能有力证明贺知章当时已是一个八旬老人,反而有更年轻的可能。
《回乡偶书·其二》中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其中:“岁月多”范围广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都可有此感慨。此句中更值得关注的是“近来”和“半消磨”二词。如果这两首诗真的是贺知章离家半世纪之后所作,按照古人的平均寿命和嫁娶年龄,这中间可能历经了三四代,作者二三十岁左右离开家乡,八十五岁才回乡,比他年幼且与他相熟的人存世尚且寥寥,比他年长的人大概率早已全部仙逝,这些人事变动和消亡,更不可能是“近来”,也不会只是“半”消磨。明代谢晋《归城南旧居有感》中说:“不到城南十载过,乡园风物半消磨。”[13]这里亦是归乡,亦用了“半消磨”一词,可诗中明确说离乡只有十载,风土人事近在眼前、一半消磨倒合情合理。综上,贺知章应当有过中途返乡,并且,一次短暂的停留不可能让贺知章对那次返乡的人事产生深刻印象并足够晚年回忆,所以,贺知章应该是中途返乡并即在那次返乡时写下《回乡偶书》。
以上讨论,我们得出:《回乡偶书》并非贺知章晚年返乡所作。那么,晚年的闲适、功成身退、志得意满的心情在这里就不适用了,我们需要重新考察诗歌的思想主旨和情感基调。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上文讲到诗人热爱家乡风土山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是对诗人返乡之旅最好的慰藉,诗人看到了久违的镜湖水,内心舒适快乐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诗人用了“唯有”一词,离别经年、人事消磨,一半物是人非、一半渐生渐冷,唯有镜湖水聊以慰藉,反过来也暗示、印证了其余诸事不太顺心。就如同刘禹锡“唯有牡丹真国色”一句,“唯有”肯定了牡丹的国色天香,也正是否定了前面的“庭前芍药”和“池上芙蕖”。也许返乡时怀着欢喜和期待,可是,看到故乡人事不再,诗人内心是遗憾、失落和伤感的。所以,“近来人事半消磨”才是贺知章归家后最直观、最深刻的感受。而前面讲到,贺知章拥有通达、疏阔和乐观的性格,伤则伤矣,但他不会被眼前的伤感吞没,乐观的贺知章很快调整好心情,将视野从无奈的现实转向自然的景色。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前面也提到,“笑问”一词让整个画面变得轻松诙谐,读者能想象出大人和小孩脸上的笑意。可是,发笑就表示真的高兴吗?也许天真的儿童是发自内心地笑,而半生浮沉的诗人却不是。这里的“笑”,可理解为诗人的一种幽默和自嘲。人们在遇到一些尴尬和情感矛盾的时候,会用自嘲和幽默的方式化解,这有心理学根据。《论自嘲的产生机制和表达方式》一文从心理认知角度的乖讹论探索了自嘲产生的三种形式:心理期望的突然扑空、经验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和情感郁积的巧妙释放。[14]诗人离家多年、乡音不改,并且他的另一首诗《答朝士》:“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表达了对故乡风土的自豪感、认同感和归属感。贺知章有鲜明的地域意识和故土情结,在面对南北方争论时为自己和故乡发声。可是,归乡之际他却从童言中听到一句伤心话:“你是什么人?你从何处来?”并非是“何时去”“何处回”,而是“何处来”,这一问反主为客,赤裸裸否定了他的地域身份和文化底根——去时尚是乡民,归来已成访客。旷达的诗人一笑了之,还将此事以诙谐的语言记录下来,但这不表明诗人内心毫不在意。长寿的贺知章看待事物确实比一般人要大度一些,比如:同样面对地域嘲笑,顾况说的是:“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15](《和知章诗》)所以,这一次的返乡尴尬,贺知章也从容、幽默地处理,但诗人还不忘说“乡音无改”,这是被质疑后的敏感,是热切表明身份的执着。另外,借小儿自嘲以对比突出成年人痛苦复杂的心境,后世诗句也有例子。比如:杜甫《秋雨叹·其三》:“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苏轼《纵笔三首·其一》:“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16]胡居仁《沙港舟中》:“幼儿只喜归家好,那识若翁忧世心。”[17]小孩子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大人的深沉烦忧他们体会不到,怀揣心事的大人们面对单纯烂漫的小孩子,更容易油然生出乐景衬哀情的孤独感。
综上,贺知章返乡,有易主为客的失落、物是人非的遗憾、难觅共情的孤独。总的基调是伤感的,只不过是作者将这种感伤藏匿于轻松平淡的语言之中。贺知章生平、仕途确实比起唐代很多文人都要顺利、得意得多,但这并不表示他永远都是兴高采烈的。贺知章虽受时人追捧、佳名远播、一生创作期长,但是,其存诗却寥寥无几,至今仅存21首,这与他风流淡泊的品性有关。世俗功利带给他的快乐并不是他心情的全部。
3 后世接受:《回乡偶书》中的“乡愁”共鸣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创作情感是伤感多于欢喜的,后世对这二首诗进行再接受时,大多数情况下也将这首诗当作感伤诗。首先,品鉴方面,《唐诗汇评》载有几条后人对这两首诗之品评,发人深省。“《唐诗品汇》:刘云:说透人情之的。《唐诗解》:摹写久客之感,最为真切。《唐诗真趣编》:不知盛唐中有如此淡瘦一种,却未尝不是高调。刘仲肩曰:朴实语,无限感慨。”[18]这些都是古人根据自己的亲身游历、生活经验而产生的深切体会,他们在其中品读出了冷暖人情、淡瘦风格、久客愁思等无限感慨,可见,此二首情感之基调。其次,创作方面,后人借用贺知章旧题,也拟写过“回乡偶书”,比如:邓显鹤的《沅湘耆旧集》中即有一首《回乡偶书》:“惆怅人生忧思多,归来时藉酒消磨。相看世事忘新旧,脉脉湘流仍绿波。”[19]这首诗表达直接,“惆怅”“忧思”等字眼可见伤感之情,诗人归来恍惚,借酒度日。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也载有《回乡偶书》:“十载离乡今始归,江山无恙故人稀。乍逢骨月翻疑梦,极目园亭已半非。访旧还同遼海鹤,娱亲幸有老莱衣。荒芜犹得存三径,多少朱门吊落晖。”[20]这里诗人离乡十载而返,“江山无恙”与贺知章的“春风不改旧时波”异曲同工,“故人稀”“园亭已半非”与贺知章的“近来人事半消磨”不谋而合。本有萧瑟之感,但是,后文诗人交代了自己与亲友的团聚活动,为感伤的返乡增添了一些人情味和兴奋感。而贺知章后文——“唯有”镜湖之旧时波,景色美则美矣,但人更多是孤独。后人从品鉴和创作的角度,对贺知章《回乡偶书》这首诗提出更深的理解和体悟,他们更多从这首诗中读出浓浓的乡愁。
“乡愁”是诗人创作永恒的主题,文人游子在外思念家乡,返乡时却又紧张敏感,当看到人事渐非,心中更生恍惚与无奈。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有其特定语境,可是,很多与之经历、心境相同的后人,都会对这句话产生情感共鸣。“近乡情怯”,我们“怯”的是什么?有一种情况:游子在外生活不如意,落魄而归,害怕面对亲友询问,比如:蒋士铨“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岁暮到家》)。而另一种情况,则更普遍——害怕看到无法避免的物是人非。游子离乡,家乡的美好人事会在客旅时光中反复回忆,随着时间的沉淀,这些东西变成一种象征纯粹、温暖和亲切的符号,会被珍存在记忆深处,它们就像童年的玩具箱子,在逐渐成长的道路上,在不再依赖它的时候,里面的“宝贝”只会渐渐遗失和幻灭,而不会新增。所以,当游子返乡,他们关注的焦点不是新栽的树、新生的人,而是曾经的景、旧时的人,他们最怕看到的就是物事变动、故人不再。而这,也正是最容易、最必然要发生的事。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正是一首表达朴素“乡愁”的作品,虽然语言诙谐平淡,但是,诗歌总体基调是“愁”的。
总之,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是中途返家而作,表现的情感有欣慰和欢喜,但更多是失落和遗憾,体现了中国游子最真挚最普遍的情感。这首诗继承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抒情传统,以温柔敦厚的语调诉说淡淡的哀伤。贺知章浸淫宦海多年,内心有着复杂、丰富、细腻的情感,其诗句唯有细细品读,才能感悟其中的哲理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