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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汉书》与《三国志》叙史之异
——以《董卓传》为例

2023-01-05王雨梦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后汉书董卓三国志

王雨梦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截至目前,学界对《后汉书》《三国志》的研究广博且深入。但涉及《后汉书》与《三国志》相同传记人物的比较研究,尤其是对两书中均立传,且均为传主的董卓关注较少。

赵翼《廿二史札记》在“《后汉书》与《三国志》书法不同处”一节提到《后汉书·董卓传》比《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四事、一疏。何焯《义门读书记》第二十三卷中提及《后汉书·董卓传》与《三国志·董卓传》有一处关于董卓兵力的数字异同。牛运震《读史纠谬》[1]中论及《三国志》,曰“董卓刘表二袁等笔法简至自胜《后汉书》,但卓刘二袁等皆汉季群雄,应入后汉,不得属之三国。”戴番豫《范晔与其<后汉书>》[2]在“与诸书之比较”章节提出“陈《志》简而质,范《书》优而赡,两书有三点相同——均为私撰史书、纪传体体制,且两书多称人字”,其在比较两书《董卓传》差异时与赵翼《廿二史札记》持相同观点,即《后汉书·董卓传》比《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四事、一疏。陈述的《陈范异同》分为两卷,共十五章,董卓、袁绍、刘表、袁术、吕布、张邈、公孙瓒、陶谦、臧洪、荀彧、仲长统、刘焉、张鲁、刘璋、华佗等15人各为一章,以两书并列排版的形式,初步体现两书《董卓传》的差异,但并未对差异进行归纳整理、概述及探究各处差异产生的原因。马艳辉的《陈寿、范晔历史人物评价之比较》[3]重在比较范晔与陈寿评价历史人物标准的异同,文中仅以案例形式提及《后汉书·董卓传》比《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部分内容。钟书林的《<后汉书>文学初探》[4]专有一章“《后汉书》与《三国志》的比较研究”,重在以《后汉书》与《三国志》同传人物的书写差异为例来论证《后汉书》与《三国志》叙事风格、语言、史法的不同,文中涉及《董卓传》的比较较少,且不够全面。王文进《裴松之<三国志注新论>——三国史的解构与重建》[5]指出范晔记载有关董卓的事迹与陈寿不同,且有时更为详尽,书中还探讨了陈寿、范晔对董卓评价不同的原因。

综上,《后汉书·董卓传》与《三国志·董卓传》的比较研究已有一定基础,但学界对两书《董卓传》的差异比较不够透彻,差异种类较为单一,差异原因鲜有提及且不够深入、贴合作者时代背景。故本文拟全面梳理两书《董卓传》差异,论述陈寿、范晔的叙史之异,分析差异产生的原因。

一、《后汉书》与《三国志》中《董卓传》的叙史差异

《三国志》记载了自黄巾起义(184年)到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年)魏、蜀、吴三国鼎立时期的历史;《后汉书》所记史事,起于刘秀起兵(25年),终于汉献帝禅位(220年),囊括了东汉一朝195年的历史。两书所记有36年的历史重叠: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至汉献帝延康元年(220年)[5]285。《后汉书》《三国志》所记载活跃于此36年的人物约119人[5]286,其中有11人在两书均有立传,且均为传主,分别是董卓、袁绍、刘表、袁术、吕布、公孙瓒、陶谦、臧洪、荀彧、华佗、刘焉。

《三国志》中董卓事迹位于《魏书六·董二袁刘传第六》,董卓与袁绍、袁术、刘表同为传主,合为一传。李傕、郭汜、袁谭、袁尚作为附传人物,分别附于董卓、袁绍之后。《后汉书》中董卓事迹位于卷七十二《董卓列传第六十二》,仅列董卓一人为传主。现选取《魏书六·董二袁刘传第六》中董卓及其余党事迹,即《董卓传》,让其与《后汉书·董卓列传》作对比,归纳整理陈寿、范晔两人叙述《董卓传》的差异。

(一)内容增加

《三国志·董卓传》共2818个字,《后汉书·董卓传》共8073个字,《后汉书·董卓传》的字数将近是《三国志·董卓传》的三倍,《后汉书·董卓传》比《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大量内容。以时间为序,董卓进京前,范晔《后汉书》增加了董卓受到朝廷九千匹缣赏赐时说的话——“为者则己,有者则士”[6]2319;董卓击张角、平叛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盗、从张温讨伐并击败边章、韩遂等事;中平六年,朝廷征召董卓为少府,董卓上书推辞不就一事。董卓进京后,范晔《后汉书》增加了董卓怕兵少不能服众而让士兵夜晚出城、天明进城,营造有兵马络绎加入董卓军营的假象及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恢复其爵位,提拔其子孙等事。针对董卓进京后,京中其他人的反应,范晔增加了何进被十常侍等人打败后,袁术火烧南宫一事;孙坚、伍孚等人与董卓正面或侧面对抗等事;韩馥、袁绍等十余人兴兵、讨伐董卓,及因黄巾余党“白波贼”、赤眉军作乱,董卓徙洛阳百万人口迁都长安,发掘长安皇帝陵墓,盗取珍宝等事;董卓被诛后,又杀其弟及母亲、妻子于梅坞等事[7]72。

范晔《后汉书·董卓传》中增加了一些汉天子的史料。董卓刚进京时,汉少帝刘辩见董卓恐怖涕泣、不能辞对,董卓心生废帝之意;董卓在朝堂之上责骂并废除少帝、何皇后,言辞激烈,污秽不堪;汉献帝刘协在李傕、郭汜控制时期仍下诏解救狱中被冤枉的囚徒;献帝让侍御史侯汶开仓赈粮,因侯汶办事不力、献帝下诏惩罚侯汶等事。

董卓被诛后,董卓余党牛辅、李傕、郭汜等人叛乱。范晔《后汉书·董卓传》增加了贾诩给李傕、郭汜所献计策的具体内容和事成之后、贾诩不愿称侯之事;李傕、樊稠互相猜疑的细节及原因;李傕劫持献帝,郭汜滞留公卿等细节;献帝东归,段煨以服御及公卿资储来迎,为杨定所诬,仍不缺于供一事[7]72;张杨负米接驾、修缮洛阳宫殿,献帝封张杨为安国将军等事。

董卓余党作乱之势退却后,曹操迎献帝于许都。范晔《后汉书·董卓传》详写了曹操击马腾、韩遂,平凉州一事;增加了献帝“衣带诏”一事及曹操处死董承、王服、种辑、吴硕等人之事。

《三国志·董卓传》也有比《后汉书·董卓传》内容详尽的地方。范晔记载董卓拜官郎中,把朝廷赏赐的缣布全分给士兵后,“稍迁西域戊己校尉,坐事免”[6]2319,而《三国志·董卓传》中为“迁广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免”[8]171。董卓初进京时,陈寿《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鲍信劝袁绍趁着董卓长途跋涉来到洛阳,尚未休整之际击杀董卓,而袁绍畏惧不从一事。这段史料出现在《后汉书·袁绍传》中。

(二)内容矛盾

《后汉书·董卓传》有与《三国志·董卓传》内容矛盾的地方。《三国志·董卓传》中记载“董卓为军司马,从中郎将张奂征并州有功,拜郎中”[8]171,《后汉书·董卓传》则是“董卓从中郎将张奂为军司马,共击汉阳叛羌,破之,拜郎中”[6]2319。此处,两书对董卓征战的地点有争议。陈寿、范晔所记的一份上书也有争议,《三国志·董卓传》言何进召董卓清除十常侍等人,何进写了一份“中常侍张让等窃幸乘宠,浊乱海内。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臣辄鸣钟鼓如洛阳,即讨让等”[8]172的上书,而《后汉书·董卓传》称这份上书是董卓上呈汉天子的书信。仔细推敲,可发现陈寿所记错误,该上书应是董卓所写。书中言及“臣辄鸣钟鼓如洛阳,即讨让等”,说明书信主人公不在洛阳天子身边,而何进此时正在东京洛阳,因此这封上书不是何进所写,《三国志·董卓传》记载有误。

《后汉书·董卓传》与《三国志·董卓传》针对李傕、郭汜听贾诩计策还攻长安的原因,表述不同。陈寿为“既无赦书,而闻长安中欲尽诛凉州人,忧恐不知所为”[8]181,范晔则是“傕等恐,乃先遣使诣长安,求乞赦免。王允以为一岁不可再赦,不许之。傕等益怀忧惧,不知所为”[6]2333。《三国志·董卓传》中记载李傕、郭汜围攻长安城,十日城陷;而《后汉书》中则为“守之八日,吕布军有叟兵内反,引傕众得入。城溃……”[6]2333吕布等人守之八日后,李傕进城,第十日城陷,似也有可能。陈寿、范晔描述城陷日期的侧重点不同,叙述详略也不同,两人记载看似矛盾,实则具有统一性。

(三)史料编排

《后汉书·董卓传》与《三国志·董卓传》在史料编排上有不同。范晔在《后汉书》中把董卓纵容士兵私闯民宅、奸淫妇女、剽虏资物;开掘文陵,盗取墓中珍宝;奸乱公主、宫中妃嫔、宫女等人;以及董卓阳城杀人、载头颅、歌呼而还;坏五铢钱、铸小钱,导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取长安、洛阳铜人、钟虚、飞廉、铜马重铸等恶事集中叙述,后叙述董卓任用忠良,拔擢幽滞之士,不重用亲信等好事。范晔在不删改信息影响史实的基础上,灵活调动史料位置,使得董卓的恶行更加鲜明,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加重了读者对董卓的痛恨。然而,陈寿不对董卓所作恶事、好事分类,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客观、分散书写上述事件,较好保存了事实原貌,道德批判的意识表现上并不强烈,陈寿本着让事实自己说明真相的实证原则来撰述历史[9]256,更具实录精神。

陈寿在《魏书六·董二袁刘传第六》文末的“评”中写道“董卓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已来,殆未之有也”[8]216,强烈谴责董卓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贼;而范晔《董卓列传第六十二》“论”中写道“董卓初以虓阚为情,……尚有盗窃之道焉。及残寇乘之,倒山倾海,昆冈之火,自兹而焚”[6]2344。范晔不仅抨击董卓的残忍暴虐,而且发现了董卓的“尚有盗窃之道”。《后汉书·董卓传》增加了董卓未进京前体恤部下的一面,战场厮杀、建立赫赫军功的一面,初进京为提升威望、接管汉廷而采取军事、政治措施的一面,这些方面体现出董卓的“尚有盗窃之道”,故范晔鉴别、评赏人物的眼光更加独到。

通过对陈寿、范晔两人史料编排方法的分析发现,范晔性格恩怨分明。他鉴赏人物眼光独到,明察人物的优点,不隐藏人物所做的好事;同时,对于人物所做坏事,大书特书,甚至为了书写效果更改事件顺序。他笔下的人物倾注了他的感情,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爱意气用事、爱憎分明的文史天才。相比而言,陈寿更加客观冷静,他是一个出色的、忠于历史的史学家。

(四)文学性

《后汉书·董卓传》有比《三国志·董卓传》书写更生动处。针对王允、吕布、孙瑞等人诛杀董卓一事,两书均有提及,陈寿用字148个,范晔用字455个。范晔先使用方术书“吕”于布的预言煽起波澜,接着运用“马惊堕泥”“马惊不行”等细节描写制造悬念,紧接着以吕布、董卓二人的对话加深冲突,达到高潮,最后以董卓惨死、长安士民欢欣鼓舞、焚董卓尸体、抄董卓家产等行为侧面烘托董卓的罪大恶极,此段叙述具有极高的文学性、戏剧性。

《后汉书·董卓传》运用大量动作描写及语言描写刻画伍孚荆轲般的形象。伍孚怀佩刀见董卓,二人谈话完毕,董卓起身相送并以手抚伍孚后背,伍孚趁机拔刀刺之,然而未中。董卓急呼左右擒伍孚,并开口大骂:“虏欲反耶!”[6]2331伍孚高声答道:“恨不得礫裂奸贼于都市,以谢天地!”[6]2331在描写这段惊险的刺杀活动时,范晔运用了“怀”“起”“送”“抚”“出”“刺”“呼”“诟”“言”等动词,写出了行刺过程的跌宕起伏。从刺杀前董卓毫无防备地“起送”并“抚背”,到行刺中董卓“急呼”“大诟”,以及脱险后他“大言”痛骂的行为转变,表现董卓的惊恐、愤怒及奸诈,伍孚的机智、勇敢与悲壮。

《三国志·董卓传》有一段汉献帝在李傕、郭汜追击下狼狈渡河的叙述,共22个字,《后汉书·董卓传》也有此段史料,共120个字。范晔善于利用环境描写来突出河岸的高、险,不吝啬笔墨描绘众人的动作,以皇帝绢缒而下和余人或匍匐岸侧,或从上自投形成对比,突出渡河的艰难和竞争的残酷。董承以戈击人,舟中断指可掬,这一细节极具画面感,令人毛骨悚然,眼前不觉浮现满身血污、眼中尽是血丝、挥戈乱砍的董承;满眼凄惶、怀抱皇后贵人、缩在船心的献帝;嗷嗷惨叫、手脚并用往船上爬的士兵,一河血水,半舟断指,无数哀嚎……

《后汉书·董卓传》中的人物语言犹具特色,出现了谚语、俗语。如“为者则己,有者则士”[6]2319“扬汤止沸,莫若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内食”[6]2322等。《后汉书·董卓传》还出现了对人物的贬称,如董卓称孙坚为“小戆”,称吕布为“庸狗”,李傕称郭汜为“郭多”“盗马虏”。这些富有生活哲理的谚语以及稍显鄙陋的贬词给叙述增添了趣味,范晔“把古语、口语、书面语等自然、和谐地融为一炉,构成浑然的艺术整体,产生独特的语言魅力”[4]142。

综上,可得出以下结论:陈寿《三国志》叙史简略,语言平实,平铺直叙,注重史料的真实性,但偶尔也有表述错误处;范晔《后汉书》叙史丰赡,语言独特,善于运用各种表现手法塑造环境、刻画人物,文学性更高。

二、《三国志》简而真、《后汉书》美而赡的原因

陈寿(233—297)出生早于范晔(398—432),《三国志》的创作时间(280年)早于《后汉书》(432年)一百多年。陈寿《三国志》的《魏书》《吴书》取材王沈《魏书》、韦曜《吴书》、鱼豢《魏略》,《蜀书》中史料得益于其老师谯周的地方史,如《蜀本纪》《三巴记》《益州志》等,以及陈寿仕蜀时撰《益部耆旧传》《古国志》《华阳传》,以及蜀儒杨戏的《季汉辅臣赞》[9]。陈寿以同时人身份作三国史,其所见到的史料有限。南朝宋元嘉五年(428年),裴松之奉诏为《三国志》作注,元嘉六年七月(429年),裴松之将《三国志注》上呈文帝[10]217。裴松之注所引书目有华峤《汉书》、司马彪《九州春秋》《续汉书》、王粲《英雄记》、刘艾《汉灵帝纪》《汉献帝纪》《献帝起居注》、张璠《汉纪》、乐资《山阳公载记》《汉末名士录》《世语》、孙盛《魏氏春秋》等229种[10]250。裴松之所注引的著作,大部分是与陈寿同时或以后的人撰著的,是陈寿未能见到的。

范晔撰写《后汉书》的时间(432年)晚于裴松之《三国志注》的成书时间(429年),裴松之《三国志注》所搜集的史料,范晔皆可得见[5]241。此外,在范晔以前,也有不少人编撰东汉史。如刘珍等人所编的《东观汉记》,三国吴谢承的《后汉书》,晋薛莹的《后汉记》,晋司马彪的《续汉书》,晋华峤《后汉书》等。因此,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的可能原因之一是:范晔在陈寿基础上,参看了更多的史书。如“汜养公卿,议欲攻傕。杨彪曰:‘群臣共斗,一人劫天子,一人质公卿,此可行乎?’汜怒,欲手刃之……”[6]2337选自华峤《后汉书》,华峤(253—293),太康末(289年)后作《后汉书》[11]。太康末(289年)晚于陈寿创作《三国志》的太康元年(280年),早于范晔创作《后汉书》的元嘉九年(432年)。故《三国志·董卓传》中没有此段史料,而《后汉书·董卓传》中有此段史料的可能原因是范晔参看了华峤《后汉书》,陈寿没有参看。

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的可能原因之二是:陈寿修史取材相当严谨。当时虽有王沈《魏书》、鱼豢《魏略》、韦曜《吴书》等众多著作可供利用,又有大量传闻可供参考,但陈寿并不盲目信从,而是仔细研考,在弄清史实的基础上才下笔撰写[10]85。如《后汉书·董卓传》中樊稠奉李傕命令追杀韩遂,因为听了韩遂的一番话,樊稠放过韩遂,并与之并排骑马、谈笑风生,这引起李傕的猜疑,两人从此产生间隙。《后汉书·董卓传》记载这番话为“天下反复未可知,相与州里,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6]2335,这段史料节选自晋司马彪的《九州春秋》。韩遂与樊稠私语的内容,连当时在场的李傕侄子李利都没听见,正如《九州春秋》中言“傕兄子利随稠,利还告傕,韩、樊交马语,不知所道,意爱甚密”[8]183,而司马彪却把两人谈话内容描述得如此详细,显然不真实可靠,有杜撰嫌疑,故陈寿修史时不取此段史料。

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的可能原因之三是:陈寿撰写的《三国志》为曹魏政权曲笔回护。《三国志·董卓传》称曹操为“太祖”,《后汉书·董卓传》直呼曹操本名;范晔秉笔直书“衣带诏”事件,写尽汉献帝在曹操专权下的忍无可忍,也言及“衣带诏”事件败露后,曹操对董承、王服、吴硕等人的斩尽杀绝,而陈寿在《三国志·董卓传》及《三国志·武帝纪》中并未提及。此外,陈寿在《三国志·武帝纪》中记载,曹操录尚书事、拜司空、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任丞相等皆有皇帝诏令,而相同的事件在《后汉书》中则被记述为曹操“自领”“自为”“自进”[12]。迫于政治压力,陈寿须承认汉魏晋禅让一脉相承的缪实,而范晔距三家归晋之西晋时代已事隔152年,故其得有更宽广的时空与立场重新探讨汉末的世运与变迁[5]241,其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等不法行为的书写更加客观公正。

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的可能原因之四是:陈寿、范晔两人的修史思想不同。陈寿由蜀入魏又入晋,忍受着亡国之辱。西晋灭吴后,三国时代宣告结束,为了缅怀自己逝去的青年时代,为了立言,实现人生的三不朽,陈寿开始撰写《三国志》。陈寿与司马迁相似,也是忍辱负重写历史,他忍受的是亡国之辱,担负的是完成一部千古流芳的史学著作的重任[13]。他在写少帝见董卓后涕泣恐惧不能言、董卓在朝堂上辱骂少帝 “无人子之心、威仪不类人君”[6]2324、废帝这段历史时,出于对蜀汉故国的怀恋,隐去、回避这些细节也符合常理。陈寿在人物列传中表现出英雄史观,他总是从人的方面寻求缘由,没有归之于天意。”[10]53-55故他不选取具有谶纬迷信色彩的史料。如“有人书‘吕’字于布上,负而行于世,歌曰:‘布乎!’有告卓者,卓不悟。”[6]2331范晔的无神论思想和反对迷信的观点不彻底,其“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至是与徐湛之书,云‘当相讼地下’。其缪乱如此”[14]。因此,范晔选取《英雄记》中此段极具谶纬迷信色彩的史料合乎其矛盾思想。

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的可能原因之五是:两书体制不同,都遵循一事不两录原则。《三国志》是国别纪传体史书,《后汉书》是纪传体断代史。陈寿以国为体,分撰三书,三书互见。陈寿文笔简洁,不重复书写同一个人物的事迹。如孙坚。因孙坚在《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中有专门列传,故《三国志·董卓传》中未出现孙坚的任何事迹。又如张杨。因张杨事迹在《三国志·魏书·二公孙陶四张传》中有专门记叙,故陈寿在《三国志·董卓传》中为避免重复,记为“语在《杨传》”[8]186。范晔也不重复书写同一个人物,如董卓初进京时,陈寿《三国志·董卓传》增加了鲍信劝袁绍趁着董卓长途跋涉来到洛阳,尚未休整之际击杀董卓,而袁绍畏惧不从一事。范晔把这段史料放在《后汉书·袁绍传》中,故《后汉书·董卓传》无此事迹。

陈寿《三国志》简略、范晔《后汉书》丰赡得最容易忽略,也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陈寿、范晔所处的时代学术风气不同。从两汉到东晋,先是在经学领域,而后又在史学领域中出现了一种追求简略的风气[15]。陈寿《三国志》成书后,当时人对其评价很高,他们认为陈寿善于叙事,《三国志》是一部良史。而到了南朝宋文帝时期,裴松之认为《三国志》“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16],这时,陈寿《三国志》的简略、脱漏被发现。裴松之认为《三国志》简略,除去裴松之所见三国史料更丰富外,还与南朝知识至上的学风有关。陈寿不取晚于《三国志》成书时间的史料,可能原因是其没看到,但三国时期吴国谢承的《后汉书》、王粲的《英雄记》、晋司马彪的《九州春秋》等成书均早于《三国志》,陈寿不取,原因很多,上文也有提及。裴松之把这些成书早于《三国志》、与《三国志》同时及成书晚于《三国志》的史料都写入《三国志注》,给《三国志》补充了大量的人物资料、众多的世族家世、史事、评论,提供了分析陈寿及《三国志》的对比资料,保存了丰富的魏晋史料[10]303-312,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范晔《后汉书》比陈寿《三国志》增加的内容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裴《注》,范晔同为南朝人,他在写史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南朝知识至上学风的影响,因此范晔在陈寿《三国志》基础上,吸取裴《注》及诸家《后汉书》精华,增添更多史料,使得《后汉书》无比丰赡。

范晔《后汉书》比陈寿《三国志》更具文学性的可能原因是:陈寿、范晔两人的修史目的不同。《三国志》叙述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年)至汉献帝延康元年(220年)这36年的历史,重点在于探讨东汉政权何以出现关键性的转折,乃至于朝政江河日下,进而溃败崩毁的始末原委。陈寿《三国志》的叙述重点,侧重在探讨魏蜀吴三国群雄如何在乱世中籍势而起[5]245。故陈寿叙史简明扼要,有“大事不漏,细节不够”的特点;范晔则旁征博引,增加细节,塑造典型环境、典型性格,褒贬人物,并把感情灌注到人物的书写当中。同时,这也与陈寿、范晔两人的文史才华有关,范晔是一个才华横溢、通晓音乐、声律的文史天才;陈寿更公正理性,充分发扬中国古代史官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

本文通过对《后汉书·董卓传》与《三国志·董卓传》的精细对比,发现《后汉书》比《三国志》增加了大量内容,而《三国志》个别地方也有比《后汉书》内容更详实之处,这与陈寿、范晔史料丰富度、参考文献、取材标准、修史思想、修史目的、时代学术风气等有关。陈寿《三国志》与范晔《后汉书》存在内容矛盾处,这其中有陈寿《后汉书》记载失实的原因;也可能有陈寿所参考史书到范晔时期已经失传,范晔没来得及参考的原因;也可能与史书流传中汉字演变、传抄过程中发生文字脱衍、讹误等有关。《三国志·董卓传》与《后汉书·董卓传》从史料编排、史料侧重点、修史目的、艺术表现手法等方面入手,使得两书中董卓形象产生较大差异。陈寿对董卓的描述较为平面化,不够鲜活生动,不张弛有度;《后汉书·董卓传》中董卓血肉丰满,更加立体,既罪大恶极,又有良心未泯、“尚有盗窃之道”的一面,且语言文字更具文学性、韵律美。《后汉书》和《三国志》位居“二十四史”中“前四史”,两书都具有宝贵的史学、文学价值,是中华文明演进、发展的伟大记录,值得后世瞻仰、传颂。

Narrative Differences ofTheBookoftheLaterHanandTheRecordsoftheThreeKingdoms: TakingTheBiographyofDongZhuoas an Example

WANG Yu-m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a lot of narrative differences betweenTheRecordsoftheThreeKingdomsandTheBookoftheLaterHan. The former is of brief, and the latter rich; the former narrates in a dull, flat style and arranges historical data orderly, the latter changes the order of historical data and integrates narration of characters, plots, discussion and emotion expression; the former is reasonable, accurate and concise, the latter is sensible and of rich literary flavor. The reasons lie in Chen Shou and Fan Ye’s different growth environments, historical data they grasped, ideas, purpose of studying histories and academic mode in their times.

Key words:TheBookoftheLaterHan;TheRecordsoftheThreeKingdoms; Dong Zhuo; Chen Shou; Fan 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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