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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容·思辨·通变:皖北文化的哲学智慧

2023-01-05魏宏灿

关键词:老庄皖北道家

魏宏灿

(亳州学院,安徽 亳州 236800;阜阳师范大学,安徽 阜阳 236041)

皖北,其名源于清康熙九年(1670)的庐凤道,光绪三十四年(1908)更名为皖北道,从行政区划看,其辖地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今指安徽淮河以北地区,包括淮南、蚌埠、宿州、淮北、阜阳、亳州六个省辖市。由于淮河流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各种不同的文化在此碰撞、交流,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皖北地域文化,成为淮河文化的重要内容。这里是道家文化的发源地,其主要代表人物老庄出生活动在这里,“滋养了一代又一代道家群体,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中华文化的精英”[1]1,形成了一个以维护道家思想为己任的学术流派,或曰道家文化圈,既是皖北文化的根基,也是淮河文化的精髓。这一带是东西南北文化的交汇点,是先秦各家争鸣互动的大舞台。在“百家争鸣”中,儒、道、墨、法等各家在此游说讲学,著书立说,有哲学散文传世。老庄在百家争鸣中吸收各家学术之精华,“剽剥儒墨”以“自适”,丰富自己的学说,才有可能熔铸成独具特色的道家文化。从老子、尹喜、文子,到庄子,再到夏侯玄、嵇康、陈抟等,道家人物层出不穷,可以说涡淮流域孕育了道家,发展了道家。尽管道家文化在创立、发展的过程中接触外界,使道家走出涡淮流域,经由《吕氏春秋》、汉初黄老之学把道家思想播布全国,并同其他地域文化交融时,又明显地容纳其他学说,丰富自己,发展自己,但仍依然保持着它所固有的根基及其特色。在此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这里成长起来的文化精英如淮南王刘安、曹操父子、建安七子、夏侯玄、嵇康等多属智术型,产生的学术著作如《淮南子》、曹魏文学、竹林玄学等,也多蕴含有道家学说。这里的民间艺术、世俗民情、方言所秉持的道德观念、人生理念、价值取向等也多道家色彩,这些都与土生土长的老庄思想有关。一代代哲人的睿智给皖北文化以丰厚的滋养,使其具有浓厚的道家哲学底蕴和智慧,如包容、思辨和通变等,分别彰显出皖北文化的生存智慧、认知世界的理论智慧和实践智慧,三者综合体现了皖北文化的哲学智慧境界及能力,为皖北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提供了高远的境界和方向,并给予有力指导。因而,皖北文化自先秦始就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辉,显示出文化自信的强势,表现出引领社会的风范,成为安徽文化的重心。本文主要以老庄散文和曹魏文化为例,就其包容、思辨、通变哲学智慧略加论析,论述时涉及《管子》《淮南子》等。

一、包容智慧:成就皖北文化雄霸一方的气象

所谓包容,就是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而补短,丰富完善自己。作为区域文化的皖北文化,由于涡淮的地缘关系及其南北过渡地理位置特点,它在产生发展中既受到荆楚文化的作用,又吸收近邻的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吴越文化等养分,呈现出多元包容的哲学智慧,从实质上体现出我国南北文化在涡淮流域的融合,丰富壮大了皖北文化。

皖北的东部有发达的齐鲁文化的代表儒家、墨家和稷下学派,当时又是显学,对老庄影响颇大。在先秦典籍中,如《庄子》《礼记》《吕氏春秋》等记载了儒道两家学术交流之事,如孔子问礼于老子这一事实,并说出如“朝闻道,夕死可矣”[2]37等对老子推崇至极的赞美语言。有学者据此认为他们二人为师生关系,这种看法是否成立暂且不论,但至少可以说明孔子深受老子的启发和影响,说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与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学术交流是互动的,老子也会从儒家学说中受到启发,如尚柔贵谦、处下不争等道家思想。过去有人说老子为楚人,其学说吸收南方荆楚文化的养分多些。其实恰在周文化、儒家文化中有更多的文字记载。周文化的经典《易经》,从天文、地理、人学等各个维度讲析规律,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自然哲学与人文实践的理论根源,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被誉为“大道之源”。《老子》也是论道的,论析自然、人、人与自然之规律,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163是也。这是以自然况人事,借地寓人文,即“法地”,取地之无私载;“法天”,取天之无私覆;“法道”,取其无所不包;“法自然”,取其自然而自然。这可能就是对《易经》所说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一种解读,二者都是从整体的角度去认知人与自然是一个互相感应的有机整体。只是在《易经》的基础上更加鲜明地做一详细论析而已。前人对此有明确的表述,如汉代扬雄云:“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太玄赋》)意思是说,《周易》之损、益二卦与《老子》第58章所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3]289的祸福相互转化的辩证思想是一致的。班固则认为包括老子在内的道家思想合乎谦卦之义:即“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汉书·艺文志》)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班固对道家“秉要执本”“清虚自守”“卑弱自持”思想的概括主要就是以《老子》思想为原型。魏晋时期,裴頠评论老子虚无之谦与《周易》的艮卦和节卦密切相关:“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崇有论》)甚至有佛教学者如释道安从儒家的立场出发,也认为《老》《易》相通:“然老氏之旨,本就浇浪,虚柔善下修身可矣……既扶《易》之一谦,更是儒之一派。”[4]1427可见,历史上视《老》《易》义理相通者并不少见。及至北宋,理学家邵雍也断言“老子,知《易》之体者也。”[4]1241张嗣成也云“老子知阴而不知阳,得《易》之体而已,不知孟轲得《易》之用。老子言‘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专气致柔’,孟子‘知言集义’‘养浩然之气’,各以《易》而反于身者也。”[4]1427以上诸家皆肯认《老子》与《周易》之间存在着传承关系。也有学者从老子尚愚、尚忠信、尚慈、尚俭、尚愚朴乃至重天道、重母权等论证老子思想与夏文化之间存在传承关系[5]。如此看来,老子学说究竟属于夏文化还是属于殷商文化的范畴,很难定论。但这正说明老子哲学思想体系所具有的包容智慧。所以陈鼓应先生说“老子受易经的影响大于孔子”[6]50。就治世方法论,老子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3]284的“无为而治”,正是孔子所说的“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以正南面而已矣!”[2]162为了“垂衣裳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极力主张“正己”与“德政”。庄子是老子的传承人,但二人没有师承关系,倒是与孔子有很深的渊源。据学者考证,庄子出于孔子的学生颜渊学派,所以章太炎先生说“庄生传颜氏之儒,述其进学次第”。韩愈认为庄周为子夏之学的田子方之流:“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流而为庄周”(《昌黎先生文集·送王秀才序》)。章学诚也认为“荀、庄皆出子夏门人”(《文史通义》)。可见,虽然庄子与儒学是否有师承关系不能确定,但庄子思想融合了儒家学说则无疑。从《庄子·田子方》等篇中看出,庄子平时以儒生自居,身着儒服。《庄子》中有多处记载他推崇儒生,特别是孔子,是书中出现最多的人物,约有四十章节论述到孔子的言行。庄子有许多思想是建立在儒学基础上的,如大仁、大义、至乐、天乐等,是对儒家思想的一次转化和飞跃。因此,我们可以说儒道乃为同根文化。虽然儒家的执有与道家的尚无、儒家的性善与道家的自然、儒家的重情与道家的无情、儒家的“入世”与道家的“出世”、儒家的积极进取与道家的阴柔不争、儒家的乐观情怀与道家的愤世嫉俗、儒家的仁爱胸襟与道家的贵生旷达等是相互对立的,然辩证地看,又是相互补充、相互包容、相互作用的,只不过儒家的思想偏重于社会,主要作用于政治伦理,是形而下的;道家则偏重于自然,主要作用于哲学意识、思维方式、审美理想、艺术精神等,是形而上的;两者包容互补,相互吸收融合,至魏晋合流形成了以清谈、思辨为特色的玄学体系。从总体看,魏晋时期的皖北文化学术思潮、士人心态,经历了由儒入道的过程;从道家内部看,经历了由老入庄的过程,这在夏侯玄、嵇康等人学说中表现得尤为充分。缪钺先生说:“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入世之精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7]79

庄子对墨家思想持批判的态度,但其学说中的“无用之用”,却吸收了墨子的思想。如《逍遥游》中的“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列御寇》中的“巧者劳而智者优”、《山林》中的“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等,就是承袭了《墨子·亲士》之意:

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万物有用了,就会夭折;人有才华了,就会多灾难。可见,庄子完全接受了这一思想,“剽剥儒墨”以“自适”,丰富自己的哲学思想。

皖北的西部是法家的产生地,远离老庄。道法两家思想看似矛盾,然实有相通之处。法无亲疏,要求人们一切按法办事。《慎子·君臣》云:“官无私亲,法无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8]道家要求人们按“道”即相当于现代哲学术语中的“自然法则”或“自然规律”办事,这样,道家的“道法自然”则可理解为“自然之法”。如此看来,“道”与“法”的共同特点就是按照法则办事。只不过两家对“道”与“法”的具体内涵解释不同罢了。正因此,有些道家人物如慎到却被班固《汉书·艺文志》列入法家。韩非是法家人物的代表,司马迁做人物传记时,将其视为道家,与老子、庄子、申不害四人同传,并说“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而其归本于黄老”[9]。这正说明道、法两家的包容相通之处。老庄的这种无所不包的智慧,成就了两人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的崇高地位,这既是涡淮流域文化地理环境的折射,又是涡淮流域古老文化中民间杂糅应物变化的包容智慧的体现。

托名管仲的《管子》在糅合先秦诸子思想精华的基础上多有独特创见。它将孔子的治理国家理念和老子谈论道德的哲学思想融为一体,因而书中的内圣外王之理变成了内圣外王的实践。其内容渗透着法家思想,但并未走向极端,力图将法治与德治融合为一,认为“法出于礼,礼出于治。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枢言》)。这就是说,不依法行事,国事就没有常规,政令就不能畅通推行。但是仅有法也行不通,因为“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牧民》),法律只能约束外在行为,道德规范则可以教化人心,只有通过教化才能使民众遵纪守法,达到“教训成俗而刑罚省”(《权修》)之目的。这种德法并重的思想正是儒法两家思想融合的结晶。管子的人性观也融合了儒家思想,他强调人性自利,但又力图从自利的本性中引出道德律,在尚利的同时不反对道德的约束力,提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道德管理纲要,因此,他主张百姓“行大礼”,“行大义”,“行大廉”,“行大耻”,做到“谨小礼”,“行小义”,“修小廉”,“饰小耻”。由此看出,其实现的向度是由小到大,由低到高,这与儒家提出的自上而下的道德层次要求是逆向的。他也信奉节俭的美德,但却第一次肯定侈靡的价值,“积者之余日而侈,美车马而驰,多酒醴而靡,千岁毋出食,此谓本事”(《侈靡》),首开侈靡消费之先河,奉“侈靡”为“本事”,以“侈靡”刺激消费,促进经济发展,实为惊天之论。之后的曹魏时期,儒学衰微,长期被排斥的黄老之学复兴,各种学术思潮并存而相互制约又相互补充。作为开魏晋新风气的代表人物,曹操善于以高瞻远瞩的眼光,结合军事政治斗争的经验,吸收各家思想之长为己所用,即不排斥任何学术文化的合理因素与创造精神,对于各种学术思想兼容并包,使其互相调节,臻于完善,调和一体,各得其所。立身济世,以儒家的道德规范其行为;调节心灵,吸收道家的艺术精神;治国用兵,采用综核名实、赏罚必信的法术。他虽然激烈地抨击虚伪的名教,但不真正排斥儒家。他本着“天地间,人为贵”的思想,反对“劳民为君,役赋其力”[10]9,希望通过“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贤良”的治理,形成“咸礼让,民无所争讼”“太平时,吏不呼门”[10]15的局势。他的一套政治纲领就是以原始儒学,尤其是孟子的民本学说为主,兼取法家的犯法“轻重随其刑”,又吸收墨家的“兼爱”“尚同”,将王、霸之道合二为一体,实现在等级制度下的仁政。概言之,曹操在立身、行事、治国、为政等方面综合了儒、道、法、墨诸家的学说,因时因势地采纳接受。晋傅玄曾上武帝疏说“近者魏武好术法,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11],《文心雕龙·论说》云“魏之初霸,术兼名法”[12]162,都是就此而言的。

宋元明时期,随着政治、经济的南移,涡淮流域的文化重心地位随之失去,而儒学更加兴旺,一些学者如明代的薛蕙虽“推崇释、道太甚”,但也“阐《中庸》中和之说,孟子性善之旨,研析颇至。”[13]1574这都表明皖北文化在与各地文化互相撞击互相渗透融合时,对儒、法、墨等学说有所借鉴和继承,存在着包容趋同的关系。它不排斥异己,而是以吸收来壮大丰富自己,这正是皖北文化的强大因素。这种包容趋同可能来自各个地域文化之间的交融,恰是这种包容趋同的态度成就了皖北文化实现多元文化的融合,成就了皖北文化的历史地位与格局,显现出皖北文化的活跃与开放,展现出皖北文化融纳百家的博大精神,筑垒起雄霸一方的文化气象,成为皖北文化的辉煌。

二、思辨智慧:彰显皖北文化的创造性

思辨,即慎思明辨,就是运用逻辑推导进行纯理论、纯概念的思考与剖析,即“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笃行之”也。皖北文化中,无论是先秦时期的老庄道家学说,还是汉时的《淮南鸿烈》、魏晋时期的曹魏文化与竹林玄学、以及赵宋时期的陈抟学术思想,都具有较突出的思辨性。在南北文化分野中,产生于涡淮流域的道家学说,表现出“大抵遗弃尘世,渺视宇宙,以自然为主,以谦逊为宗”的特征。老庄俯视天地之间,究天人之关系,探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14]80,即探究“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理论,这不仅体现了消融物我、人、天、地、道同大的自觉意识,而且又具有物我齐同、天人和谐、平视神人的博大视野。因而有学者将老庄道家视为中国轴心时代的“哲学的突破”的代表,而它所展示的正是皖北文化精神的思辨智慧。作为皖北文化灵魂的道家哲学,它的思辨主要表现在对“有”与“无”这对哲学范畴的理解上。老子以“无”与“有”来代表“道”和“物”,他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3]223。老子的所谓“无”,实际上就是一种“有”,这种“无”和“有”相反相成,故曰“有无相生”。在老子看来,万事万物皆处于相反相成关系之中,这种关系是普遍的、具体的、永恒的,而且事物的存在及其发展方向都依托于事物之间这种相反相对的关系,并在事物之间相反相对的关系中成就自己。《老子》一书只有五千余言,但是相反相成、正言若反的概念术语多达八十多对,如动静、曲直、弱强、柔刚、有无、虚实、白黑、正反、进退、易难、益损等,涵盖了自然领域和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些概念不仅仅是相互对立、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的,存在某种永恒的具体而抽象的关系,它又不是完全停留在直观的具体层面,而是进入了哲学思辨层面,在抽象的理论层面探索辩证法的原理与原则,深刻地揭示事物的对立转化规律。他以哲理阐明政理,形成独立的政治哲学体系,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75。同时,道又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3]163的物质运动的规律,这就是“天之道”与“人之道”。因此,老子以富有理趣与诗趣的笔调,把抽象的概念和理论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全面论述无为而为的哲学理论。根据“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3]64等这样一系列对立统一的转化现象论析政治。他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费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3]64。在事物必然要走向其反面的矛盾转化规律支配下,无为而无不为,不言而胜有言,为而不恃则功成,功成不居则久居。所以,“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矣”[3]250。这是老子把他所观察到的事物发展变化的辩证法,应用于治国济民天下的策略,哲理是基础,政治是目的,朴素的辩证法则是其手中的武器。老子正是通过对这些相反相对概念的思辨完成了他整个哲学散文体系的构建。

老庄道家的这种思辨智慧,恰与涡淮流域的淮夷部落的精神信仰有密切关系。淮夷中有原周民族东迁的一支,其精神仍保持着周民族的价值取向与特征。“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礼记·表记》)同时这个地区由于吴楚的频繁争战,曾一度今为宋,明属楚,残酷的战争在涡淮流域循环往复地演绎着,荆楚文化、吴越文化也随之入浸,并感染当地的文化精神。有不少论者认为,《老子》中“强为之名曰大”[3]162的“大”及《庄子·天下》篇“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14]935的“太一”,就是“从楚人崇奉的东皇太一脱胎的”[15]242,即涡淮先民所宗奉的统管一切的天神,这就还原了老子哲学智慧生长的土壤。

皖北文化的思辨智慧主要是通过否定性思维方式显现的。否定性揭示了事物发展的过程和总趋势,是唯物辩证法基本规律的综合体现,它表明事物自身发展的整个过程是由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诸因素构成的。皖北文化的否定性智慧,在老庄哲学散文、曹氏父子散文、嵇康玄理文章等表现得较为明显。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上:

一是对现存的或公认的事物规范的突破。老庄等道家对三代以来的礼乐传统作深刻的批判与彻底的否定。老庄所生活的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大伪”,国家昏乱,六亲不认,老子称之为“忠信之薄,而乱之首”[3]212。庄子憎恨那些“昏上乱相”,指斥仁义,摒弃礼乐,批评那些诸侯实为“窃国大盗”,以轻蔑的态度否定现实的一切,蔑视统治阶级的虚伪和一切功利“名禄”的追求,这与同时代的诸子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是大相径庭的。汉魏时期的曹操,大胆否定汉代以来所奉行的“重门第、轻能力”的用人路线,而实施“唯才是举”的干部路线,为此发布了求贤三令。在《求贤令》中鲜明提出“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10]130;在《举贤勿拘品行令》中提出“有治国用兵之术”[10]170就可大用,而不必看德行的惊世骇俗的标准;在《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中提出“士有偏短,庸可废乎”[10]160的忠告。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汉代以“仁孝”为核心的用人制度,是对汉代干部路线的一种积极颠覆。因此有论者就以为曹操只看中才能而忽视德行,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曹操并非不要品行,只是在德才不能兼顾时,他搁置品德,讲究才能,这是乱世时的权宜之举,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所以,他注重实际能力,不拘一格,“知人善察,难眩以伪,拔于禁、乐进于行阵之间,取张辽、徐晃于亡虏之内,皆佐命立功,列为名将;其余拔出细微,登为牧守者,不可胜数。”[16]54当社会相对安定,他掌握中央政权后,其用人政策就发生了根本变化,以俭率人,举用清正之士。要求当时负责举荐官吏的“毛玠、崔琰并以忠清干事,其选用先尚俭”[16]655,“其所举用,皆清正之士”[16]375,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洁自励,一时形成了以节俭清正为尚的社会风气,出现了建安、黄初年间的“节俭之世”[16]381。

嵇康紧步老庄后尘,从其名理文章看,满篇怨愤,批评当权者都是“割天下以奉自私”“竭智谋权”“阻兵擅权”。在《与山巨源绝交书》这篇文章中,他不仅公然声称以老庄为师,自言“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表现出对司马氏用以“欺愚诳拙”的名教偶像的极大轻蔑,而且还在嬉笑怒骂中嘲讽了趋炎附势的山涛之流,明白地表达了自己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决心。他运用并发挥了老庄反传统的思想和否定批判现实的精神,对虚伪的“名教”和黑暗的政治也进行了大胆的抨击。他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和反对以礼教扼杀人性的思想,不只是在中古时期思想史上激起了巨澜,而且在封建社会后期反理学的进步思想家和文学家那里也产生了强烈的回响。

这些否定的理论,不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进行实质性的否定,显示了皖北文化思辨与自信的力量。庄子以拒楚威王厚币迎聘,曹氏父子以己之力开辟了魏晋社会新风尚,嵇康因“非汤武而薄周孔”而遭杀身之祸,这种敢于以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生命来否定儒家礼法束缚的行为,正表现了一种大胆突破、大胆否定的创新精神。所以鲁迅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代的说法反衬”;刘勰也说嵇康“师心以遣论”[12]384。这“祖师”“师心”正是对以曹氏父子、嵇康为代表的皖北文化自信的赞誉。

二是对“无”的功用的肯定。“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就是不存在,就是对现实存在的否定。老庄别具慧眼,从“无”中发现了作用于世界的另一半“有”的有限性。老子以生活中“习焉而不察”的事为例,揭示了这一真理,他说:“三十辐,共一穀,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3]102这是说,这些器物实体的“有”用是通过其“空虚”处展现的。正如河上公所云:“言空虚者乃可用盛受万物,故曰虚无能制有形。道也,空也。”[17]55老子以其来说明“道”是有无的统一,但巧妙地表达了“有无相生,相互为用”的辩证关系。当然,视物为“空”,并不等于“无”,然生活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以其“无”(空虚)反倒能成就其“有”,这就是老子的有无相生的发展观。庄子同样用社树无用而免受斧斤之患,来说明无用为大用(《庄子·人间世》)。在庄子与惠施所辩难的大瓠与樗树的身上,惠施看到的是它们“大而无用,众所同去”的器具价值,而庄子看到的则是“无所可用”者的自身价值。所以,在《逍遥游》中庄子借连叔之口,表达了唯有审美的眼睛才能看到的美的审美主体性原则。他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14]26。的确,生理的局限,会丧失对美的思悟与体验,心智的缺失,会丧失对“道”的领悟与享受,这也就像蓬间雀对高飞万里的鲲鹏的隔膜一样。因此,可以认为皖北文化中所浸染的否定性思维特征,就不仅仅是对现实的简单批判,简单的舍取所能概括的,而是对在事物的否定中达到扬弃的目的,是对否定的否定,展示了超越同时代诸子思想境界的创造性。

三、通变智慧:体现皖北文化的顽强生命力

“通变”,就是在保守、会通、融合传统的基础上,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变革,既包含重视传统,融合古今的一面,又不拘常规,适时而变。也就是说,“通变”是融合和发展、传承和创新的统一体现,是中华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和延续力,是一种能有效地应对时代挑战的内部机制。“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阐述的就是这种哲理。

诚然,“通变”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共性,非皖北文化所独有,但没有“通变”就不可能准确地把握理解皖北文化的发展脉络。涡淮流域产生的众多道家学说,虽然在坚持道家思想上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在他们每个人的思想体系中,既表现出传承的一面,也显现出发展的一面,从而形成道家文化既相传承又不断新变的智慧。形成这种既继承又变化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够通古今之变,既能蕴涵先贤的思想精华,又能把握时代的学术脉搏,诚如司马谈所云,这是道家的“因阴阳之大顺”“与时迁移,应物变化”[18]3289的结果。比如庄学,直接继承了老子的学说,也认为世界万物皆出于“道”,庄子在《大宗师》中指出道具有客观实存性,却又不是普通的物,它真实具有信验,却又无为无形;能够用心灵去感受,却又不能用感官直接把握;它具有独特性和本源性,不依赖于它物而存在,却又成为天地万物的总根源;它具有遍在性和永恒性,无所不至,无处不有,而又永世长存。但又不同于老子,他把道的理论引申到人生,在关注自身所处的现实生存状态的同时,在《齐物论》中又进一步思考了人类最根本的生存环境。在庄子看来,人的一生就是在劳累困苦中不断地消耗生命,不可抗拒地走向死亡的过程。随着肉体生命的结束,一切精神活动也将停止,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摆脱的根本性的人生困境。庄子面对这种困扰人类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感到异常痛苦和焦虑,思考如何在苦难的现实中安顿这短促的人生,寻觅一条精神解脱之路。《庄子》就是这种精神探索的真实记录。

在政治上,老子虽尚“无为”,然仍欲治天下,其所谓“无为而治”,实为“入世”之说。庄子则从“无为”而入虚无,其所谓“无所用天下为”[14]23,显然是“出世”之说。但庄子也和老子一样,并未真正忘怀政治,而是心系天下。《庄子》书中多愤激之言,例如“方今之时,仅免刑焉”[14]154,“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14]553之类的议论,对于黑暗现实的揭露和批判,较之《老子》,且有过之。庄子出于对现实政治的无比厌恨,选择了消极逃避的道路。他把老子的“小国寡民”[3]357思想推向极端,鼓吹弃绝一切文明的蒙昧主义,并勾画出一副“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4]270的社会蓝图。这样的“至德之世”,无异于洪荒时代,这显然与当时社会的发展规律相悖。

老庄散文的发展过程也表现出“通变”的智慧。作为哲学散文的《老子》,仍属于广义的语录体,但它不同于如《论语》之类的记载谈话议论的语录体,而是经过较为严格的加工润饰,没有人物对话和简单的背景交待,具有文章的基本形式,是《论语》的变格;《老子》不停留于一般的平铺直叙论理言政,而是着意讲究篇章结构之精,每章围绕一个中心,加以简略论述,锤炼语言文字之美,不仅议论成分增多,且用韵语,多排比与对偶,用诗的语言阐释宇宙万物发展规律的精微哲理,包含对立统一、量变与质变、否定之否定三大定律,创造出独特的风格,从表面看是文理华富的长篇哲学散文诗,从内涵看是博大精深的社会学论著。程千帆先生说:“《老子》是诗体的哲学笔记,比起《论语》来,它是纯粹哲学的、简约的、结构式的文字。”[19]34这正道出了老子的通变智慧。

庄子俯视百家,扬弃众体,革新寓言体。他不蹈墨孟等前人,将寓言融入议论文中作为阐明论点的主要依据,驰骋奇诡的想象,采用形象化的寓言,拟人化的设喻,表达清新的思想,寄托深远悠渺的意志。或谨严,或轻松,微妙警策,别有一番滋味。庄子寓言体文的大量出现,揭开了中国文化史崭新的一页,标志着哲学散文以倜傥之姿势屹立于文坛,大胆跨越了文学与哲学之间的界限,哲理与奇幻自然而和谐的统一,即把文学的浪漫主义之虚构、寓言的指事类情与逻辑的抽象推理三者融化为一体,从而形成一种“钩深索远”之旨于光怪陆离的虚象之中的奇妙论证方法,使哲学论文出现一种寓哲理于荒谬诡诞之中的特殊艺术风格。在古代哲学散文中独放异彩,实为百家之冠,堪称古典哲学散文中的独特的文笔,所以鲁迅先生盛赞“文词之美富者,实惟道家”[20]17。

概言之,庄子的通变智慧极为高明,虽然老庄思想的基础和性质是相同的,但庄子不同于老子,庄子变老子的箴言表达为散文描述,变老子的直觉感受为聪慧心灵领悟,变老子的微笑人生为笑傲处世,变老子的教人为嘲人。庄子曾自述,“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可见他是属于嬉戏幻想而又极端厌恶官场的一类道家学者。

“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宁静,出入经道”的《淮南子》也充分体现了皖北文化的通变智慧,它“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吸收儒、墨、法、名、阴阳家等各家学说,显现出“杂家化”的现象,但它并未违于道家的“阴阳之大顺”,只是已经不是老庄的道家思想,而是属于形成战国中后期并在汉初作为治国指导思想的黄老道家。就其治国理政而言,并非完全接受道家的“无为而治”,而是主张因时而治,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淮南子·汜论训》云:“圣人之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这就是说,先王所遗留的法度等,只要不适应当今时势,就应废弃。当今革新之举措,只要有利于社会进步,就应采纳。《淮南子》所追求的社会理想也不同于老庄将社会理想寄托在“小国寡民”“至德之世”的远古时代的回忆,而是企望在现实中建立一个政治清平、轻徭薄赋、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和谐社会。《本经训》篇即描绘了一幅“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21]266的理想图画。由此看出,《淮南子》主张治国理政不可蹈袭陈规,应变化、通殊类,“与世推移”,会通众家之长,走出一条适合社会发展的卓有成效的新路子。

曹魏文化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于汉魏时代,其主要原因也是适时“通变”,革易前型。从文学发展的渊源来看,曹魏文学直接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传统,直接脱胎于汉乐府。曹操是汉到魏的过渡型诗人,就其“通变”而言具有鲜明的代表性。现存20 多首诗全是乐府,但不是单纯地沿袭乐府固有的题材,更不是简单地袭用旧题古意,而是借旧题写新辞,反映新时代内容,表现新时代精神。如《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之悲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乎蒿里。”(崔豹《古今注》)曹操借用这个题目,叙写汉末时事,表达自己哀伤和怜悯之情,不是挽歌,却与挽歌有相通之处,内容形式统一为一体。《陌上桑》言“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崔豹《古今注》)曹操只用其曲,抒发慕仙企永年的意绪,二者毫不相干。《秋胡行》本写秋胡戏妻故事,曹操用来写战事的艰难,抒发惆怅的心情。由此可见,曹操用汉乐府的标题和形式,秉承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神,在汉乐府叙事的基础上,抒写新时代的内容,歌咏个人的感情,开拓了用汉乐府古题抒情言志的新天地,促进了建安诗歌向个性化、抒情化方向发展。沈德潜云“孟德诗犹是汉音”,即是说曹操的诗是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成长发展起来的,体现了传承与发展的统一。由此,我国的古典诗歌由叙事转向抒情、由质朴转向华美,以其新变的艺术才能传达魏晋文人的觉醒,开创曹魏文学新面貌,展示高雅恢宏的邺下风流。正因此,曹魏文化独领风骚数千年。

这种通变智慧表明,皖北文化既具有汇聚百川的融通胸怀,又具有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机能,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正因此,以道家文化、曹魏文化为代表的皖北文化才久经不衰,延续至今,超越安徽,走向全国,乃至漂洋过海,遍传世界。

哲学是时代的精神,是文化的灵魂。通过以代表皖北文化成就的老庄散文和曹魏文学为例,简略论析皖北文化的哲学智慧及其品格,从中看出由于皖北文化根植老庄哲学,深受道家文化的滋养,其精神灵魂中流淌着道家文脉,明显地表现出包容、思辨、通变的智慧。这种哲学智慧,集中体现了皖北先贤辉映古今的思想,是人们认知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源泉。皖北文化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成为我国文化史上承前启后、辉映古今的典范。它对于我国社会政治架构、治国理政理念、以及国人的价值观念、文化行为、生存方式等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作用,成为人们开创新业绩、建设新时代的强大促进力。它虽为地方文化,然已成为中华文化大系统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中华文化发展的历程中发挥了引领和推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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