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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黄金时代”:论萧红的民族身份构建与人类命运 共同体关怀

2023-01-05崔丹

东疆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萧军萧红

崔丹

萧红(1911—1942),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女作家,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她自1932年执笔创作,直至1942年逝世搁笔,创作生涯不足十年,却写出了《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家以外的人》等脍炙人口的小说与诗歌。她以散文式笔触,真实生动的情节,警醒与充满良知的精神风貌捕捉风起云涌的时代弦音。国家领土遭外族侵犯,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广大劳动阶级备受压迫与欺凌,这些皆触碰到萧红的敏感神经,并被她牢牢地加以“捕捉”与“书写”。目前学界针对萧红的研究已汗牛充栋,学者分别从“传记研究”“民族文学”“女性书写”“阶级压迫”“疾病书写”等视角,运用相关的批评理论与范式方法切入研究,成果产出较为丰富。

萧红出生在中国东北的呼兰河,一生辗转于哈尔滨、上海(1936、1937)、武汉、临汾、西安(1937-1938)、重庆(1938. 9-1939.12)、香港(1940.1-1942.1)等地。萧红离开各地或暂留皆有缘由,但每个地方皆对其创作风格、主题思想、情节叙述及人物塑造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果说哈尔滨是萧红崭露头角之地,使她以“悄吟”笔名发表《生死场》,得到鲁迅的高度评价:“叙事与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1](9)遂而获得文坛一席之地,那么上海之行则使其与伯乐鲁迅相识,从思想上深入理性地认识到了中国腐朽没落的反动统治阶级对人民的压迫,认识到了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与戕害。之后萧红远赴日本(1936.7.16-1937.1.3),半年后返沪,之后辗转重庆,其间创作《逃难》《山下》。抵达香港后,萧红创作不断,故土乡情萦绕心头,流露笔端,主要创作了《马伯乐》《后花园》《北中国》等作品,而《小城三月》为其最后一篇小说。萧红一生颠沛流离,人生经历也存于作品中,可圈可点。由此可见,辗转诸地一方面从整体上对萧红独特风格形成有所裨益,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各个时期写作的独特性。地方书写对萧红书写的影响也日渐受到学界关注,如东北文化对萧红其人其作的深远影响。

但就其这段旅居日本近半年的时光而言,学界研究往往聚焦其经历本身的传记性特征,或一言以蔽之,或以史实考据式方式探讨其赴日原因(因与萧军感情破裂,彼此商定,给对方空间,萧红前往日本寻求写作灵感)、或探讨其离日归国的原因(因获悉鲁迅噩耗,并且萧军鸿雁传书催返,萧红返回故土上海)、或考察其“童话”写作夙愿的完成(认为萧红先生归国之后创作的《家族以外的人》和《王四的故事》最终实现其因“不了解民间生活而无法创作‘童话’的夙愿”)。日本之行对萧红的思想和当时及日后的文学创作究竟产生了怎样影响,而今看来,相关研究凤毛麟角,较具代表性的也仅为葛浩文在《萧红传》中简要评论其旅日期间创作的5部短篇作品,表现了萧红在日本的寂寥之情。[2](58-61)

日本之行的初衷是为其创作蓄势,而此段旅程也是萧红自诩的“黄金时代”。1936年11月19日,萧红这样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①萧红:《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诚品读库,2017年。萧红旅日期间邮寄给萧军的书信均出自本书,均以书信时间标注,故不再标注页码。[3]那么,这一“黄金时代”的内涵究竟为何?这段时光对萧红的思想与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萧红的旅日经历可从其与萧军的书信往来及传记中寻到蛛丝马迹,并或显或隐地凸显在其当时以及后期书写的作品中。如果说萧红在中国本土亲睹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至上引领下的丑恶侵略行径,那么日本之行则使其从日本内部感受日本本土平民对中国的态度,令其从对象国的角度反思家国概念,而这正是旅日的“黄金时代”所给予萧红的宝贵财富。异国他乡激发了萧红强烈的思乡情绪及其对祖国经典文学的热切渴望,使其认识到文人墨客的独立性,感受到日本文化界对鲁迅的贬斥之情,也坚定了其渴望继承鲁迅先生遗志的信念,由此书写中国的民族身份。她感受到日本民间百姓的无奈与善良,因此,即使在备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与压迫的抗战时期,萧红也能在日本问题上坚持公允态度与客观立场。她冒生命危险帮助鹿地亘夫妇(妻:池田幸子,1910-1973),并与日本进步作家绿川英子(原名长谷川照子,1 912—1947)结下深厚友谊,由此表现出萧红对日本进步人士的认可。虽然萧红在一定程度上对日本与中国国民扭曲的国民性持否定态度,但她还是重拾希望,客观地认识到中国民众思想中的进步因素,尤其认识到中国下层民众忧国忧民的思想与实际行动,这与其前期写作中的悲观情绪背道而驰,而这正与萧红留日之后所生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情怀密不可分,也是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象展现。这些皆融入她后期的作品创作中,形成了独特的写作风格。萧红其人其作在旅日前后的变化则具有鲜明的地域性与国别性,地方性与跨国性特征,对于当今思考中日两国在文化交流与互鉴方面具有积极的时代与现实意义。

一、处处无家处处家——他乡思故乡

萧红在日本的时光是其人生少有的宁静时刻,但即便如此,萧红在旅日期间写给萧军的信中也抱怨日本木屐的吵闹之声,“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1936年7月26日)。“同样的木屐之吵”在其接下来的信中又以诗歌《异乡》形式体现出来,“这是异国了,/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3]可见,萧红对彰显典型日本民族文化的木屐之声予以关注,而这也成为增强其强烈异乡之国与异乡之人认同的源头与表征,更强化了其对家国故土的眷恋之情。萧红在《异乡》中接着写道:“日里:这青蓝的天空,/好像家乡6月里广芒的原野,/但,这不是/这是异国了/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3]萧红将日本景色与中国景色做对比,并在对比中感受到异国他乡之别,自我疏离家乡之远,由此表达作者对故土的思恋之情。在1936年10月29日的信中,萧红表达了自己对家乡故土的热恋:“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3]

对萧红而言,日本的木屐已然不仅仅等同于“鞋子”,满足人们“行走”的基本需求,而是更加鲜明地突出了其蕴含的文化内涵,并成为构成民族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鲁迅先生在其小说《坟》中以调侃口吻点明各国文化风景的迥异,并将中国的辫子、日本的木屐与高丽的笠子并置,以此突出各国的风情。由此可见,木屐已然成为日本民族特征的代表性事物之一。

这种强烈的思乡之情既缘于其远离故土,也是其生活寂寥的表征,是其短暂一生中鲜有的“平静与安闲”,而作为思想的行动,萧红渴望阅读中国文学文本,她手头有《水浒传》,并且她频繁地在信中表达自己渴望阅读唐诗的夙愿。在1936年9月6日的信中,萧红又一次催萧军邮寄唐诗,“唐诗我是要看的,快请寄来!精神上的粮食太缺乏!所以也会有病。”[3]可见,萧红此时对唐诗的渴求并非仅仅为打发和排遣孤独时日,而是将其视为精神上的给养。三天后,即1936年9月9日,萧红写信再次催促萧军邮寄唐诗,她想读唐诗,因为“读一读就像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娱乐一下”[3],急切之情及其对唐诗歌唱般的追寻也溢于言表。虽然萧红的寥寥数语简单地表达了她对唐诗诗歌形式的追寻与渴望获得情感上的排遣,但作为中国文学史的瑰宝,唐诗不但代表着中国文学的高峰,其所书所写展现的中国风貌与中国文学精髓还与萧红内心产生共鸣。

如果说萧红对唐诗的疗愈渴望是对中国文化之根的眷恋,那么日本的木屐聒噪之声则令萧红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家国之间隔着一个异我的他者国度,也更加强化了萧红的自我身份认同。所谓身份,即为个体对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认知,即个体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身份认同主要分为以下四类:个体身份认同、集体身份认同、自我身份认同、社会身份认同[4](465)。身份认同概念互有重叠交叉,而从民族与国家等角度考察身份时,凸显出种族身份认同与民族身份认同这一核心问题。而民族涉及历史、语言与文化,正如霍尔(Hall)所说,“种族这个术语承认:所有话语都依其地点、位置与情景而定,所有知识都有其特定语境。同时它也承认了历史、语言和文化在主体建构和身份认同中的作用。”[5](275)事实上,作为日本文化的典型特征,木屐就如同西欧的高跟鞋一样,被赋予了浓郁的文化色彩,其在音乐、舞蹈、绘画等艺术作品中的出现以及文学作品中的呈现已然上升为独有的民族符号。萧红所持有的特殊情感,尤其是木屐促发萧红对家国故土的思念情怀,已充分彰显出其对祖国的民族身份认同之感,即作家一方面强化了木屐的日本国家身份符号特征,另一方面也强化了萧红对自己的祖国——中国的国家身份认同。

同样,萧红对故土的眷恋也表现出其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上。她不断地看《水浒》,并且催促萧军邮寄唐诗,即彰显出作家对祖国文化的认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中阐释了民族身份的构成要素:共同的地域、共同的宗教、共同的历史与共同的文化基因铸就了民族身份。[6]安德森强调,在这些要素中,共同的文化基因尤为重要。以此观之,萧红对唐诗的渴望与对《水浒》的不断诵读都彰显出其对中国文化认同的践行,而当个体与国家文化价值观认同并时刻践行时,即为其国家身份认同奠定了基础,进而构建其民族身份。

萧红对日本始终持有警醒般的理性认识。1936年8月17日,萧红给萧军写信,信中萧红这样描述其在日本码头的见闻:“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着破烂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3]“破船”“破烂衣裳”“黑水”皆凸显出日本穷苦阶层经历的潦倒生活,而“黑水”更突出了日本当时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而“也有”“也是”“巴黎也会有”等系列表达则令读者想到这些问题的共通性,并同时彰显出萧红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注。即萧红认识到无论是自己祖国的人民,东亚地区邻国日本,还是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欧国家底层人民都承担着贫苦生活的重荷。

二、自由的渴望——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在日本,萧红凭借自己的稿费获得一定程度上的经济独立。1936年8月17日,她写信给青岛的萧军,表达出对自己经济独立的欣慰之情,“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3]在这充满揶揄、幽默的口吻中,萧红展现出自己精神上的独立与平等。虽不能说萧红从此过上殷实的生活,她也须在异国他乡精打细算,但她的生活状态已今非昔比,那种在哈尔滨与萧军借债度日、狼狈不堪的状态已荡然无存,她有条件用稿费来支付日常开销,由此也获得了内心独立。这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中所强调的女性作家独立性不谋而合。伍尔夫以一个假想中的女子在追求受教育的道路上受阻为例,点明一个女人如果想从事创作,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她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7](60)。“钱”是物质基础,而“自己的房间”为精神基础,即伍尔夫强调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独立。当时身处日本的萧红就实现了以上两点,凭借稿费,她实现经济自由,日本租房独住,远离所有精神羁绊,她实现了精神自由。关键是,她摆脱了以萧军为代表的男性父权制的规训,也实现了萧红穷其一生的夙愿:渴望逃避《生死场》中底层妇女的生存困境与婚姻枷锁,[8](111-114)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彻底解脱。

这种精神上的独立与强大也随着鲁迅先生噩耗的传来得以巩固。获悉鲁迅先生噩耗时,萧红因在日本语言不通,几次托人求证消息真伪,最终确认消息无疑。这一噩耗虽令其悲痛不已,但同时也坚定了她愿意继承先生遗志的决心。虽然萧红深知到墓地烧刊物是“洋迷信”“洋乡愚”的做法,但她却认为这种情感最为深刻。此时,萧红也真切地感受到日语补习班教员对鲁迅有失公允的评价。她在《在东京》(原载于1937年10月16日武汉《七月》第1卷第1期)中记录这段经历,记录了日本教员对鲁迅做出有失公允的评价,“我说……先生鲁迅,这个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个骂,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9](203)萧红还看到教员与学员们的冷漠刻薄,教员讲庙会的故事、神的故事,日本拜神的故事,学生们哄堂大笑,“好像世界上并不知道鲁迅死了这回事”[9](212)。在日本教员的引导下,学员们对鲁迅先生过世的噩耗置之不理,这种麻木冷漠的态度令萧红倍感震惊,这在其文中可见一斑。甚至,追悼鲁迅先生的学员遭到教员与其他学员的排挤。萧红记载,日华学会召开鲁迅追悼会,只有一位小姐去追悼,回来后招致全班耻笑,这令那位小姐感到脸红,走路轻手蹑脚,衣裳颜色也不调配,萧红认为这都是不调配的人。[10]此事激发了萧红思考有关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命以及日本知识界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接受问题。

就知识分子概念而言,古今中外的讨论早已有之,萨义德(Edwards Said)在其《知识分子论》(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中给予了较为清晰明确的阐释,即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游离于公共领域之外,并且敢于对公共领域中有失公允的决策发出质疑的声音,以此鉴证知识分子不屈不移、卓然特立的典型风格。[11]萨义德强调知识分子对时事的警醒与自觉十分符合萧红和鲁迅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类型,他们敢于向统治者当局表达自己的观点,而相较之下,日本教员对鲁迅带有偏见的评价却有失其作为日本知识分子的风骨。

三、我与你之间——见证日本的国民性

人在异乡,有温暖也十分珍惜,萧红对日本民众的认识首先从接触房东开始,房东的友好态度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1936年8月27日,萧红在书信中描写房东孩子的可爱:“和房东的孩子很熟,孩子很可爱,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有五岁的样子,但能教我单字了”。[3]由此可见,她对房东有好印象。房东也会送她一些生活上的小礼物,如方糖、花生、饼干、苹果、葡萄,还有花。房东并未因为萧红是中国人而排挤她,而是维护和呵护萧红的个人利益与安全。有一次日本警察来找麻烦,女房东阻挡了他们,以实际行动维护了萧红的正当权益。这种友好的相处方式与友善态度坚定了萧红与日本友善民众交往的决心,也促使萧红甘愿冒生命危险来保护日本进步人士。

此外,萧红还充分感受到日本人身上持有的排外特征。1936年9月4日,萧红在写给萧军的信中记录前一天(即9月3日)在路上所看到的中国女性的尴尬遭遇。一个穿中国衣裳的中国女性在街上拦车,递给车夫纸条,表示要坐车,却被拒绝,遭到耻笑。萧红感同身受地写道:“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个新飞来的鸟,到现在,我自己也没坐过任何一种车子。”[3]虽然萧红与那位中国女性素未相识,但异国他乡,同胞因为民族服装而经历尴尬遭遇却也令她感同身受。

民族服饰会体现出他国异乡之人旨在保持自身的民族特性,即为“文化态度与价值的外在行为上的彰显”[12],由此折射出其渴望保持自身民族性与他国文化融入之间的矛盾,即为一种身份认同问题的彰显。萧红一方面看到了日本对以中国为代表的异己民族强烈的排斥情绪与行为,另一方面,她到日本近四个月,仍未乘坐车子,也说明其在日本社会生活融入的困难。而对这种困难,萧红虽然并未直接付诸笔端,但却从她的文字中得以流露。这一真切感受也符合日本民族的特征,日本民族的确曾存有强烈的“排他性”,克里斯托弗•戈托—琼斯在《牛津通识读本:现代日本》一书中批评日本社会的排他性,即日本对于包括韩国移民、东南亚与南美移民的各少数族群,含有依努人、冲绳人原住民,以及以部落民为代表的社会少数群体,以及多种形式地针对妇女的偏见与歧视[13](45-64)。

同时,她深切地感受到日本的“守旧”特征,即国家要求国民整齐划一。据萧红自述,1936年,她参加日语补习班,当天正逢下雨,她穿的雨鞋为男士款式,在路上遭到耻笑。她感慨日本人的严苛,由此谈及日本女人的服饰,“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样,谁都要笑你,日本女人穿西装,罗里罗嗦,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样罗嗦,假若整齐一些,或是她们没有见过的,人们就要笑。”[3]萧红从女性的角度感受日本国民性的集体性特征,整齐划一,缺乏自由,认为这是民族的病态:“一点自由也没有,他们没有声音,只有工作,民族的病态”[3],而这一评价则与之前其对日本人的观察前后互证。

萧红还将其与中国国民性相比较,认为中国国民性中缺乏自由的思想与日本如出一辙,以此可见萧红批评中国国民缺乏自由思想。那么萧红所谓的“自由”究竟指的是什么?对此,林贤治在《漂泊者萧红》中对其“自由”思想有过这样的论述:

自由的价值在于自由本身,自由并不代表财富、权利和荣誉,恰恰相反,它完全可能为后者所扼杀。自由首先是一种自主权,而这种自主权是属于精神上的,是对于改变现状的行动的渴望。即使客观环境拒绝向自由主体提供行动的条件,这些条件也将因自由精神的激发而被创造出来,就是说,改变现实的可能性因此得以敞开。自由就是找到自己,由自己支配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说,自由是可以把握的。但是实际上,个人权利是受制约的,世界充满变数,因此,自由只是一个梦想,一个欲求的目标,一个给人以慰藉的永远的乌托邦。[14](27)

林贤治的阐释强调了萧红心中的“自由”本质,即其渴望获得精神上的自主权,并且强调在自我主观与客观现状之间存有矛盾时,寄希望于以行动改变现状。即主体自我渴望支配自己,但当客观困难存在难以克服时,其自由则为可望而不可及。事实上,萧红的“自由”是主体对客观世界的抗争。而这样一种在他者文化语境中,见证他者民族精神瑕疵,反而强化了萧红渴望冲破藩篱夙愿,最终突显出其自我独立的民族身份意识。

四、 思行合一——文学与人生

旅日期间,萧红始终将写作视为第一要务,在1936年8月27日写给萧军的信中,萧红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写道:“你是根据什么呢?那么说,我把写作放在第一位始终是对的。”[3]萧红在日本创作时充满灵感,可以说,日本是其灵感迸发的地方。1936年8月31日,萧红写信给萧军,表达雷声带给自己灵魂的震撼,“从前我对着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波动着我的灵魂”[3],字里行间充满了激情。她不但进行短篇创作,而且立志写长篇。她在一个半月的功夫就写了三万字——《王四的故事》,其他还包括《孤独的生活》《红的果园》《牛车上》《家族以外的人》和诗歌《沙粒》(1937年1月3日,东京)。事实上,萧红的旅日之行对其后期的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彰显出其强烈的民族意识与共同体情怀。

对萧红而言,日本之行可称其为闭关之旅。孤单、寂寥是其日常生活的主基调。在诗歌集《沙粒》第16首中,萧红这样写道:“人在孤独的时候,/反而不愿意看到孤独的东西。”[15](194-195)孤独成为萧红旅日生活的主旋律。而这份油然而生的孤独与其思念祖国与家乡密切相关,因此书写家乡与地方是萧红的一贯风格,她以书写家乡作为排遣思乡之情的一剂良药,而这寂寞也流露在其字里行间。在《家族以外的人》中,萧红点明秋末时节,“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继而作者通过描写空房子、空场地、房后菜园的寂寥来渲染惆怅情绪。接着,萧红又描写公园景象,没叶子的树和凉亭都在招呼着叙述者“我”,她跟随同行人进关老爷庙,这些有关家乡与中国传统文化习俗的典型描写都衬托出其对家乡与国家的深沉之爱。而这份深厚情感也体现在其日本之行后写的《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或称《东北流亡者》)中。萧红号召东北流亡同胞为“失去的土地上的高粱,谷子,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努力吧!”[9](212)这种传统经典的血浓于水的表达寄托着萧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的深沉情感。

地方书写是萧红创作的一贯风格与主张,无论是自然中的景物空间(如呼兰河)还是生活中的文化空间(如家族祠堂),皆体现出萧红对中国地方的眷恋。如果说这种眷恋凸显了她对家乡的怀念,那么这种怀念在萧红旅日之后更加突出了其对祖国的强烈情感的投射,具象化地表征在备受折磨的“大地”上。地方对于身份构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正如朱竑在《地方感、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等概念的辨析及研究启示》中指出,在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语境中,地方被定义为一种“感知的价值中心”,以及社会与文化意义的载体。[16](5-12)因此,对地方的眷恋即为对该地方所在的国家身份的一种认同。正如温迪·J.达比在《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Landscape and Identity)中以湖区的文化赋值(cultural valorization)为概念范畴,探讨作为自然的湖区如何铸就人的国家身份认同。[17](1-5)萧红一如既往地坚持家乡书写,将对祖国的深沉之爱与对土地与人民的热爱融为一体,反映出其身为知识分子的思想主张、行为准则与书写主题。

就中国人缺乏思想自由这点上,萧红其写作与认识上的矛盾也展现出萧红对国民性的深入反思。从传统意义来说,萧红笔下的人物往往都是底层备受压迫的群体,他们无法抗争,也不敢抗争,备受凌辱,逆来顺受,不堪大任。《呼兰河传》中这样描写底层小人物的苟且偷生之状,“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穿不暖。”[18]即便是有觉悟的殷实之家,也忌讳参与革命,即使在革命时期创作的《北中国》中的耿大先生也难以摆脱内心纠结与家族的忌惮,无法表达对忠君报国的长子的支持。但是,在旅日之后的萧红笔触中,读者可以察觉作家逐渐认识到知识分子的虚伪和普通底层人民对家国重任的担当及其发挥的重要作用。在写于1936年12月12日东京的《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萧红记录了父亲与祖父由于两匹马终夜的争吵,父亲由于租金而强行留下租客的两匹马,祖父劝说父亲,表示对于穷人而言,这两匹马就是命根。从中可见祖父对穷人的同情怜恤之情。虽然学界对《马伯乐》的研究“麟角凤距”,往往认为这部作品缺乏革命性与大众性,但这部作品却真实地展现出《逃难》中何南生的虚伪,他口口声声贬斥中国民众愚钝,而自己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何南生贬斥中国人:“中国人真他妈的……真是天生的中国人!”“中国人要逃不要命,还抗战呢!不如说逃战吧!”[19](37)借叙事者之口,萧红肯定了以何南生为代表的落后知识分子在抗战前后言行的转变,“何南生一向反对中国人,就好像自己不是中国人似的,抗战之前反对得更厉害,抗战之后好了一点,不过有时候仍旧来了他的老毛病”[19](31)。由此可见,在萧红眼里,即使如同生活在尘埃里的滑杆轿夫也愿意肩负国家使命。

《滑杆》中轿夫与乘客的对话还彰显出萧红认识到日本普通百姓备受压迫的现状,他们往往是被迫参战。因此,作者强调日本老百姓也与中国百姓一样,善良淳朴,但日本军阀的罪恶行径不容原谅。由此可见,萧红立场鲜明地将反动的日本军国主义与日本善良友好的民众区分对待。这种客观的、分而视之的态度与萧红在日本接触到的善良房东不无关系。而这份情感的深化与其交往的日本左倾进步作家鹿地亘及其夫人池田幸子的交往不无关系。他们把对中国抗日战争的支持与萧红的爱国情怀融为一体。同时萧红还与绿川英子这位国际主义战士、日本杰出的世界语女作家在重庆相知,同样,绿川英子也对萧红影响颇深。萧红在生死攸关之时,愿意冒生命危险,帮助鹿地亘夫妇脱离搜捕。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萧红也充分地感受到日本军国主义对日本进步人士的摧残与迫害,进步人士对军国主义的批判,也由此暴露出日本军国主义的狭隘暴政。鹿地亘听到日本轰炸声时愤慨地说道:“‘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对此,萧红理解为日本注定战败,但这场侵略战争不但给中国人民带来灾难,也给日本百姓带来灾难。萧红冒着生命危险挽救日本进步人士的做法正体现出其所具有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情怀,因为她并未因国籍、地域、语言、文化的不同,甚至是日本对中国犯下不可饶恕的侵略罪行时而仇恨和排斥全部日本人,而是秉持客观立场与中国人融入骨血中的仁德之心与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意识,将心比心地同情日本民众,并客观地、真诚地对待日本民众,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

五、结语

作为个体的萧红,日本之行对其个人与创作意义非凡,此行激发出萧红强烈的爱国情怀,深化了对日本的客观认识,尤其是认识到日本狭隘军国主义思想与普通友善民众与进步作家的区别后,她对中国知识分子以及中国底层人民国民性的体察与认识更为深刻。但事实上,萧红除了看到国民身上的“愚昧”外,也看到了国民性中积极的一面,看到了集体主义精神中彰显出来的英雄主义精神,正如聂绀弩所评价:“你所写的那些人物,当他们是个体时,正如你所说,都是自然的奴隶。但当他们一成为集体时,由于他们的处境同别的条件,由量变到质变,便成为一个集体英雄了,人民英雄,民族英雄。”[20](4-5)的确,萧红虽然描写了一个个卑微的个体,但个体却形成了集体,[21](59-65)正如钱理群先生评价:“萧红所要完成的,正是鲁迅曾经提出过的历史任务:真实地、历史地写出我们的民族、人民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其间的桥梁。萧红的历史贡献也在这里。”[22](234)而这一集体主义精神的认识、塑造与表现正体现出这些所为,展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群像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沉着、严谨与冷静,在面对日本问题上所持有的公允态度与客观立场,并展现出其对日本善良与进步的国民所持有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同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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