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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作品改编影像虚实间的体裁实验

2023-01-05李俊文

电影文学 2022年20期
关键词:小说家奇幻现实

李俊文

(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近年来,文坛上兴起了一阵“东北复兴”热,以双雪涛、郑执、班宇为代表的“东北文艺复兴三子”先后发表了例如《飞行家》《冬泳》《仙症》等优秀的作品,他们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作品中都体现出了对国企改制时期的下岗工人的关注。其中,双雪涛的作品最早进入了影视改编的序列中。双雪涛2011年发表小说《翅鬼》并获得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中;2016年,出版首部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并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7年,出版小说集《飞行家》;2019年,出版小说集《猎人》;2020年,出版长篇小说《聋哑时代》。随着前三部小说集的热销,双雪涛俨然成为可以代表“东北文艺复兴”进程的中坚力量。他擅长在时空的交错间以不同视点进行叙事,使得他的作品非常适合影视化的改编。他的行文风格简洁、克制、冷峭,不进行过多繁缛的修饰,也为影视化留下了更多可供改编的空间。2021年春节档,由小说集《飞行家》中的短篇小说《刺杀小说家》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该片由陆阳执导,雷佳音、董子健等主演;原定同年底上映的由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改编的电影《平原上的火焰》业已杀青。据悉还有多部双雪涛小说的影视改编已在计划中。

双雪涛早期作品热衷于写“奇人”,让他的现实主义文本中多了几分腾空而起的诗意,同时,他一直致力于进行魔幻风格的文体试验,在现实与超现实的横跳间常常让人分不清虚实空间的客观存在。现实空间“艳粉街”,虚拟空间奇观、幻境、梦境等,都是他的文字跳跃的空间。这样的叙事特征在小说《刺杀小说家》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在小说中,杀手千兵卫是一个寻女九年、精神濒临崩溃的人,为了去看北极熊,他接下了刺杀小说家的任务。小说家正在写作一部叫《心脏》的小说,里面有一个正在被赤发鬼统治的奇幻世界,少年久藏与赤发鬼进行了殊死搏斗……奇妙的是,小说家笔下的世界对现实世界中的人产生了影响。作为目前唯一一部已经登陆院线的双雪涛小说改编影像作品,文本将主要以小说与电影《刺杀小说家》两个文本作为研究对象,探讨在虚实创作空间内的体裁实验。

一、元叙述文本:现实空间与奇幻空间的联动

对于《刺杀小说家》这个文本来说,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已经形成了一种“全媒体承接式”[1]的元叙述方式,原小说文本在被媒体承接衍生至电影体裁的过程中,原叙述世界的边界被解构重组。在其他类型媒介自身特色的呈现之下,文本的内容与精神指向亦发生了改变。有趣的是,《刺杀小说家》这个故事本身也体现了元叙述的观念。“在叙事作品中,叙述者自我意识常常在‘戏中戏’等‘关于叙述的叙述’中反身性地体现出来,凸显出艺术家进行自我表达的媒介本身,并成为创作者结构和反思自身的契机”[2],这是有学者总结的叙事学中的元叙述观念。简单来说,故事中有另一个故事,小说里的人物在写小说,于是文本中有另一个文本,而另一个文本对该文本的创作趋向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样“戏中戏”的元叙述结构让作者所建构出来的世界具有了现实与虚拟的双重属性。基于小说的创作,《刺杀小说家》中千兵卫去刺杀“小说家”的世界是一个虚拟世界,而对于空文与赤发鬼的世界来说,这个世界却是塑造了他们的现实世界。在现实空间与奇幻空间的联动式叙述中,《刺杀小说家》的双线叙事显示出其创新之处与价值指向。

我们先来看原著小说中的故事架构。在小说故事中,主人公千兵卫是一个寻女九年的父亲,在一天夜里看着阿拉蕾的动漫他突然泪流满面,跑出门从桥上跳下被送入医院。出院后,千兵卫决定去看北极熊。从简短的描述中我们便能看出,此时的主人公已经是一个寻女未果、彻底丧失了希望,了然无趣、孑然一身的人。他接下刺杀小说家的任务有两个理由,一是为了赚足去看北极熊的路费(这样的设定本身便带有奇幻感),二是李沐告诉他小说家的创作威胁到了他的生命,也让千兵卫的刺杀行动带上了看似正当的理由。小说采用了分段式的写作方式,小说家的世界与赤发鬼的世界交错并行,给人一种奇妙的阅读感受。文本的叙述结构在创作过程中“既是第一行为,也是最终行为”[3]。在由九个篇章构成的主叙述层嵌套次叙述层的双重文本中,现实与虚拟空间的人物共享着命运的轨迹。现实建构虚拟,虚拟影响现实,在虚实之间,为影片的再创作留下了巨大的改编空间。

电影的导演是执导过《绣春刀》系列电影的路阳,路阳十分擅长构建一个架空的世界,并为其中的人物赋予真实可信的情感轨迹。电影《刺杀小说家》首先对千兵卫,即寻女父亲关宁的形象进行了改编,关宁对于女儿“小橘子”强烈的爱以及从未放弃寻找她的坚定信念支撑着这个人物在影片中的行动轨迹。对比小说中对生死已了无兴趣的千兵卫,影片中的关宁生命力更强,小说中的千兵卫可以为了去看北极熊成为一名杀手,但挪用到电影中,这个理由显然不能够驱动一个人物进入故事,更不足以引发观众的共情。所以影片强化了关宁寻找女儿“小橘子”的动机,甚至在奇幻世界中提供了“小橘子”的线索,为关宁最终进入虚拟世界与少年空文共同击杀赤发鬼提供了合理性。同时,为了塑造关宁的“作战能力”,影片为他赋予了一个异于常人又在合理范围内的“超能力”——扔石头特别准。在已知的条件下,影片中的两组空间相互关联,相比于小说,人物的对照性更加明显,几乎已成直喻。为了让人物的情感在两个世界中都饱满有力,避免沦为奇幻书写的工具,影片在两个世界的双线叙事中都加入了许多小说中没有的细节。

在两个世界中,路空文和少年空文(原著小说中名为久藏)互为对照,他们都是执着的冒险者。坚持写作数年仍旧毫无水花的路空文被世俗贴上了“不学无术”“啃老”的标签,而他仍旧勤勤恳恳地写,因为写不出自己想要的文字而忧郁颓废。路空文在电影的现实世界中是蜷缩的、怯懦的,他微不足道,但他同时又是另一个虚拟世界的造物主,他创造了一切,包括红甲武士、赤发鬼,当然还有少年空文,他将自己的生命力投射在少年空文的身上,让他代替自己在奇幻世界中披荆斩棘、挑战权威;赤发鬼和“神灯”集团的总裁李沐互为对照。李沐和路空文的父亲曾共同创造“神灯”,但路空文的父亲不知所终,只有李沐享受到了成功,这期间留下了可供观众思考的留白空间。李沐正如赤发鬼,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普度众生的“神”,实为伪善之人,赤发鬼与少年空文的父亲久天也曾是伙伴,对应了现实中的人物关系;新加入的角色屠灵和黑甲互为对照,屠灵的名字以计算机之父“图灵”之名为谐音,寓意着这个人物的工具化属性。她起初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只是机械地执行着老板李沐的命令,当她感受到关宁对女儿强烈的爱后,屠灵的自我意识苏醒,最终站在了关宁的一方。正如黑甲起初杀死了少年空文的姐姐,在寄身于空文身上后,成为与空文并肩作战的伙伴。

现实世界与奇幻世界相互联系,人物的命运也紧密相连,甚至遭遇的身体创伤都具有一致性——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结?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试图进行回答,因为这是“已知”的,在魔幻现实的外壳之下,包裹的是一个失意者、社会边缘人的困境突围;换言之,那些虚构空间是一种对于现实意义的书写。但电影不同,作为内地电影中极为少见的奇幻类型,电影需要提供一些可供理解的内在逻辑以支撑其情节发展。我们从影片最重要的一处改编上可以窥见其内涵——路空文的小说在原文中名为《心脏》,而在电影中则被改编为《弑神》,同时,在电影宣传期间也以“凡人弑神”为主要宣传语。影片将路空文、关宁与李沐命运的关联以极具细节的表现手法“埋伏”在影片中。关宁的女儿“小橘子”被人贩子于昌海偷走后多年来杳无音信、于昌海逍遥多年未被抓获、路空文做直播戴的面具上写着“试验品”的字样、李沐的公司是做药品起家的、李沐的手下有着“特异功能”……种种隐藏在主要情节背后的关联,不仅强化了关宁做杀手的动机,同样暗示了路空文写作的缘由,以及为何现实与虚构之间会产生某种神秘的链接。由此,影片以带有神祇意味的叙述方式建构了一种寓言性,在商业阴谋和奇幻战争互为对照的电影文本中,虚拟世界是区别于眼前的彼岸世界的,现实的人们遭遇的不公待遇可以在那里寻得抗争的途径。影片的叙事结构与主题意蕴实现了区别于小说的巧妙融合。此外,影片加入了新的人物角色,也进一步加强了虚拟与现实世界的互文。电影在对虚实世界的叙述比例上也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两个世界各自完整,又互相映射为一个整体,最后高潮部分的打斗戏更是实现了现实与虚拟空间快速而流畅的转换,在真与幻之间实现了强大的文本张力,带给了观众极致的观影体验。

二、奇幻电影与剧情片的类型融合

《刺杀小说家》的拍摄地点选在山城重庆,为整部影片增添了东方赛博朋克之感。重庆是一座魔幻都市与市井气息并存的城市,这也十分符合影片中现实与虚拟空间并行的双重气质。江水、山城与氤氲的雾气,这些共有元素让镜头在两个空间之间的转换与衔接非常自然,毫不突兀。在工业化的视觉呈现之下,路阳将他最擅长塑造的“侠客行”情节架构与侠义精神移入影片中,从这个角度来说,路阳或许是最适合拍摄影视化《刺杀小说家》的导演之一,《刺杀小说家》与《绣春刀》系列同样被赋予了具有东方武侠神韵的暴力美学,统一了现实与奇幻空间的精神气质,让影片在审美维度上形成一个整体,也让影片同时具有了多个类型片的艺术特征,最为典型的便是对奇幻电影与剧情片的类型融合。

奇幻电影,指“通过想象,运用虚构的手段构建新的时空、设计超自然的形象、编排神奇刺激的情节,使其具有奇幻的审美品质和惊人的审美效果的电影类型”[4]。国外的《哈利·波特》系列、《指环王》系列、《阿凡达》等,都是奇幻电影的经典代表。该电影类型与科幻电影、魔幻电影、神话电影属于同一亚电影类型。近年来,国内涌现了不少优秀又卖座的奇幻电影,如《哪吒之魔童降世》《捉妖记》等。在奇幻电影中,观众可以进入一个新奇的世界中。当然奇幻电影并非完全脱离现实,在激荡着想象洪流的情节中,往往暗含着对于现实世界的隐喻,奇幻情节映射着当下现实人们的内心图景,更为重要的是“关联着现代人关注的他者、科技与自然”[5]。

奇幻电影中往往会有着标志性的景观,也便是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异世界,如《哈利·波特》中的霍格沃茨城堡、《捉妖记》中人妖共存的妖界等。在《刺杀小说家》中,异世界是路空文笔下的由赤发鬼统治的皇都云中城,也是关宁梦中的“那座城”。云中城本有十八坊,人们尊称赤发鬼为“赤发上人”,在他的蛊惑下人们战争不断,最终只存烛龙、白翰两坊。空文初到城中,正赶上战争前的游街与祭拜仪式,影片以极为恢宏壮大的场面呈现了这一情节。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景观让我们感到似曾相识:纸灯花车载着舞者与击鼓者从人群中缓慢驶过,士兵佩戴傩面载歌载舞。这样极具东方美学韵味的场景将东方传统文化嵌入异世界景观中,让虚构的奇幻空间在人们对于历史的经验中形成了与受众群体之间的精神契合。影片将对奇幻空间中信息的介绍融入了少年空文的行动路线中来,观众跟随他的行动一步步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种种法则。通过这种方式,影片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小说家世界”。

这里的奇幻空间是被书写出来的小说中的世界,其中人物的命运可以由小说家来掌控。在该类型电影中,奇幻空间的属性主要有:完全架空于人类世界之外、人类世界中尚未被发现的超自然存在和与人类与超自然生物并存的世界这三种[6]。而《刺杀小说家》中的云中城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它是由人类所创造的奇幻空间,是纯粹的想象的产物,现实世界中的人们争夺的是对奇幻空间的掌控权。李沐委派关宁刺杀路空文,企图毁灭奇幻空间,于是我们得以看到两个空间中同时进行激烈战斗的场面。在现实空间的战斗是为了保证路空文的安全,让奇幻空间得以存在、其中的战斗得以延续;而奇幻空间中的战斗是为了满足路空文复仇的心愿、让关宁找到女儿的线索……于是,两个空间形成了一个逻辑上的闭环,互为动机,也互为目的。奇幻叙事已经跳脱出了传统的“神话思维”,其中的人物并不以自己世界中的独特方式更迭,他们的身份在真实与虚拟人物之间不断犹疑。如果说叙事的首要目的是让观众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那么该片则不断以间离的方式去重构目的。影片以不少镜头呈现了路空文对自己所撰小说的叙述,不断地强调故事的虚构性,并以口述的方式读出故事情节,以衔接两个世界的转换。影片似乎在不断地向观众强调,奇幻世界只是书中情节的直观演绎,影片的奇幻元素所最终指向的是对于现实的映射。

显然,陌生化的异世界对于观众来说是更具吸引力的,但影片没有因此削弱对现实世界的叙事,在篇幅上没有体现出明显的倾向性,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影片开篇展现的是寻女心切的关宁与人贩子的搏斗现场,营造了紧张的动作戏氛围,而后屠灵出场,向关宁介绍自己老板“刺杀小说家”的需求,带入了悬疑性。此时雇佣者李沐、帮手屠灵与被雇佣者关宁之间形成了一个身份明确的关系群体。路阳习惯于迅速交代清楚影片中的人物关系,在清晰的行动轨迹下传递更易被感知的人物情感,他的过往作品亦是如此。李沐作为跨国互联网公司的老总,掌握着网络上海量的个人信息,他能够随意定位某个人的位置,也能够控制他在网络上能看到什么和不能看到什么。在李沐的公开演讲中有一个情节,透过虚拟投影技术,李沐将手伸向人群中,仿佛神迹之手般抚摸“信徒”们的头,人群亦对他狂热。人们选择相信的是虚假的“神”,而个体的隐私在时代信息的巨网下暴露无遗。人们在信息时代信仰的坍塌折射出当代消费文化的时代表征。他者通过科技手段随意入侵个体生活,传递出我们所处时代的困境。熙攘的信徒正如异世界中被监视、被控制而不自知的底层人民,他们不曾得知宵禁的理由竟是红甲武士夜里会陷入沉睡。影片在虚实相生中表达了群体的盲目性,而少年空文便是刺破愚昧的遮羞布,勇于反抗强权之人。

在对戮神之战的描写上,影片将侠客精神与动漫怪谈、现代科技等多种元素相融合,关宁最终将自己写入小说中,实现了从读者到写作者的身份转换,在战斗中,他使出了“代表月亮消灭你”、冒蓝火的加特林等“绝招”,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为奇幻世界画上了句号。这种看似戏谑的反类型结构方式,在再一次强调了异世界的虚构性与可控性的同时,为影片增添了网络3A游戏般的爽感。当时代表征、侠客精神与动漫怪谈同时出现在一部影片中时,我们或许难以用已知的任何一种类型去定义它,但不能否认的是,《刺杀小说家》为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银幕体验。

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东北文艺复兴”的小说文本中大多带有时代的鲜明印记——那是他们父辈所经历的群体性创伤。《刺杀小说家》同样表达了这种对于父辈创痕的关注,少年空文的父亲与赤发鬼的恩怨由空文亲手了结,在俄狄浦斯式的复仇叙事中,小说的意志生成于赤发鬼所犯之罪,同时也是资本家李沐的贪欲所犯下的原罪。在赤发鬼的世界中,他挑起战争、限制自由、虚构记忆,而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在科技的发展中究竟牺牲了什么,是影片所要传递的发人深省的价值观念。虚构衍生于真实,但人们终将拥抱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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