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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影片中神话形象的复调性重塑

2023-01-05牛春舟

电影文学 2022年20期
关键词:巴赫金哪吒原型

牛春舟

(东北农业大学艺术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

“复调性”最早是音乐领域的概念,后由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使用在对陀斯妥耶夫斯基文学作品的阐释中,认为在其小说里,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巴赫金宣称:复调小说创造出的不是无声的奴隶(如宙斯的创造),而是自由的人。这自由的人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不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众多各自平等的主体构成了作品中的世界。复调理论强调主人公自我意识的独立性,主人公拥有多元化的性格,在重要角色内部,多种意识形成对峙、拉扯[1]28-29。

20世纪末,巴赫金的复调理论被引入电影理论与创作领域。研究者关注小说与改编电影的互文,作者电影创作的复调手段运用,戏剧结构类型中的戏中戏,等等。近年来,动画形象的主体性特征大大提升:角色被体验为具有自己“内心生活”的“虚构人物”。换句话说,动画创作者们,渐渐地在将一个个纯粹的“人工制品”提升到“虚构的存在”意义的水平上——即角色能够有思想和感觉,被体验为有意识的主体。在动画影片中,运用复调理论理解经典神话形象的重构,需要特别关注的是:第一,在角色与情节的关系方面,打破神话故事的静态时空型特征,情节开展紧紧围绕着人物命运转变、人物性格成长。第二,在角色塑造本身问题上,复调性不仅在于影片主人公是表现自己观念的主体,而且在于展现那些有着同等价值的各种不同的独立意识。第三,在叙事手法的运用方面,通过由各具完整价值的声音组成对话,复调形象得以进一步塑造。

一、叙事体系中形象塑造与情节发展的自洽

动画艺术形象存在于一个完整的叙事体系之中,其复杂性与多面性的展现,并不能与情节发展完全分离。优秀的动画形象塑造总是借由叙事过程中的角色表演来完成,人们通过某一情境下角色的行为模式来了解该角色,通过角色形象行为模式的转变来凸显人物的成长与蜕变,这与原始神话的人物塑造及时空设置有着明显的区别。巴赫金创造了“时空体”的概念,他认为希腊神话是一种冒险时间加上偶然情节的时空体:首先,希腊神话的展开,需要很多的空间,作为主人公斗争和接受考验的舞台,同各个空间地点的社会政治制度,同文化和历史,没有任何重要的联系。其次,在时间上,主人公的全部品格从一开始就是已设定了的,没有成长与发展,在神话的进程中对他只是加以检查和考验,而这些考验的出现,并非基于角色本身的性格与文化处境,仅仅是一个个偶然的际遇而已,会“突然间”和“无巧不成书”地扑过来。[2]因此,在希腊神话中,叙事追求的是模式化的冒险经历,故事中的人物从一个冒险事件穿梭到另一个事件,从一个空间跃进到另一个空间,但是人物的性格自始至终未有变化,更与文化历史背景无关。反观近年来的优秀神话题材动画作品,则是在深入挖掘神话故事中的个性人物成长历程上铆足力气,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呈现的是更符合当代观众审美的复杂形象主体。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本是戾气深重的魔丸,影片用很长的笔墨讲述了他的身世渊源。在他出生那一段情节之中,通过刻画燃烧的头发,阴郁的眼睛,从视觉塑造上颠覆了观众记忆中的幼年哪吒形象,又用快板的叙事节奏烘托刚刚出生的魔丸的骇人行为。整个故事像是悬在钢丝之上,一朝踏错,哪吒就要回归恶的本性,然而在父母的关爱信任与恩师的耐心引导下,后来的他不仅冲破命运的桎梏,更承担起锄奸扶弱的责任,人物的成长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影片还通过自我对话、多重视角的描绘来不断强调偏见中的哪吒和真实的哪吒之间的形象偏差。美国莱卡工作室创作的定格动画《魔弦传说》是以日本神话传说为背景的故事,主人公久保不仅历尽艰险找到了战胜月神的盔甲,也在此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直缺失的家庭温情,完成了自我成长,把对父母的情感从最初的幻想世界里释放出来。这部影片借由情节的展开描摹了久保的人生经历,更几乎描摹出了每一个孩子心灵成长的轨迹。

在这些经典作品中,形象塑造与故事讲述获得了一种高度自洽的状态,来自神话中的角色通过各自不同的历险得到立体展示,角色的躯体和灵魂,唯有在情节中才可能真正表现出来,也才可能真正塑造完成。精良的画面色彩与构图形式以及流畅的视听语言运用,建立在服务于主体人物形象塑造的基础上才能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形象主体更容易形成“大IP”,有利于后续的系列创作以及衍生品生产。

二、完善的自我意识表达

在当代动画中,复调的影响内化到每个视觉形象的丰富内涵之中,摆脱了原始神话文本中人物的扁平化特征,这是当代改编成功的关键所在。此类形象的塑造更加注重人的自我意识的深入挖掘,神话形象不再仅仅作为某种精神符号,转而成为一个个饱满的、性格鲜明的,注重自我意识表达的实体,人性增强,神性减弱。那些经典的神话人物是观众再熟悉不过的;现在,也许可以换个角度,进入主角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的自我意识,让主人公发出相对自由和独立的声音。巴赫金强调复调小说中主人公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对话性。他认为作者应该揭示和刻画的,不是主人公特定的生活,不是他确切的形象,而是他的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最终总结,归根结底是主人公对自己和对世界的最终看法。《哪吒之魔童降世》导演杨宇在采访中谈道:“做哪吒,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卡通,而是定位青年群体,成人化的新形象。”影片在哪吒形象的重塑上践行了该言论,这个新形象拥有更丰富的内心世界,更敏感的性格特质,更复杂的挣扎矛盾——有魔丸的命运安排与向善之心的矛盾,有面对人们偏见的愤怒与热切渴望友情的矛盾。这样的自我意识由创作者举重若轻地融入角色形象之中:哪吒顶着非主流的黑眼圈,双手不羁地插入裤子中,口里叨念着幽默又令人略感心酸的自嘲打油诗“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生活你全是泪,越是折腾越倒霉,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诸如此类,用当代流行文化的二次元用语来概括就是“丧”,这既是哪吒的自我评判,也可以说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用当代青年喜欢的方式不断审视自我,和内心对话,也应和了巴赫金对复调小说的评价——“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1]82。再对比他的最后一首打油诗:“替天行道是使命,斩妖除魔我最擅长!”诗内容的变化应和着哪吒内心世界的成长变化,复调声音在自我凝视与自我对话中不断回响,成为串联起影片“逆天改命”主题的重要线索。

三、多重人格指涉的人物形象塑造

多种文化主体在同一动画作品中呈现矛盾共存现象,这与当代多样化的文化样态契合。创作者选择适合的神话原型,对这些单一的、平面化的角色进行拆解重构,完成内心复杂的,或是文化背景复杂的艺术形象创作。这类形象表面上往往具有多重人格,亦正亦邪,而且与原神话文本中的形象相比,具有彻底的颠覆性,从而得到两大艺术效果:其一,更好地服务于形象塑造背后的反讽以及现实批判意义;其二,对该类型形象进行多层次塑造,形成个人内部的对话,打破善与恶、敌与我的二元对立形象设计壁垒。

《海洋之歌》是根据爱尔兰神话改编的动画电影,配角猫头鹰女巫玛查作为串联起本和西尔莎兄妹冒险旅程的重要人物线索,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为了使儿子巨人麦克利尔摆脱感情的煎熬,夺走了他的所有感情,把他变成了石头,还企图封存所有人的感情。此类女巫角色设置在各国神话及童话文本中反复出现,形成女巫原型。“原型”概念来自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用来指反复出现在神话、传说、童话等民间创作中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女巫成为许多传说故事中的“元反派”——无缘由地与主角作对。当本第一次面对残忍冷酷的玛查时,她却展现出了作为母亲的慈爱的一面,温情脉脉地劝说本忘记感情与记忆,呈现出完全撕裂的两个人格,亦正亦邪。荣格笔下的母亲原型具有双重性,既有关心同情、抚育支撑的积极面向,又有秘密阴暗的消极面向,[3]战胜她的最终方法不是“正义战胜邪恶”这种符合神话源本,且迎合儿童心理认知方式的结局,而是重新唤醒玛查心中的善与爱。善恶敌我的二次元对立的角色设定,在这里被拆解、重构,完成了具有当代反讽意义的复调形象塑造。除此之外,这部动画中的母亲形象的复调性,还由另外一个人物来进一步完善,即本和西尔莎的祖母,二者共同承担起为主角制造困难的任务。与其说祖母是玛查女巫的复写式人物,毋宁说二者其实本来就是源于同一个形象,用多声部指向同一个亲子关系问题。她们的外形相似,同样选择用残忍的方法去解决儿子的情感伤痛。在故事的开篇部分,祖母身后墙壁上更是映出了猫头鹰的投影,从视觉层面再次隐喻了两位母亲的内在联系。祖母同样是内心对亲人有着深厚感情的,她为了庆祝孙女的生日,驱车赶到自己极不喜欢的海边小屋,但是也是她的行为导致了本一家人骨肉分离,成了二人冒险归家的最初动因。最终祖母理解了儿子,全家人和解,这与女巫玛查是一样的结局。作为不同于玛查的现代人物,影片还在祖母身上安排了城市文明与自然主义的和解。

四、神话原型的历时性演变

需要注意的是,神话原型经历了人们的口口相传,以及服务于各种目的的多层面、多个时代的历史创造之后,才一步步地形成了崭新的面貌。巴赫金认为,每一段话语都有意或无意地同先前同一主题的话语,以及它预料和明示的将来可能发生的话语产生对话性。各个民族神话发展到后期阶段,已经具备了文学的一些要素和特点,比如人物的性格化、故事的情节化。[4]在这些神话中第一次出现了许多具有代表性特征的人物,即神话原型。他们呈现出单一型人格特征,并未形成“复调”。神话原型在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不断裹挟着其他文化元素和时代元素,彼此影响,产生互文性,形成了许多原型复合型人物,同时受到现代流行文化的影响。这些人物体现出与时代相契合的特征,形成了新的艺术典型。

事实证明,互文性越强的原型复合型人物,越是出其不意地吸引人,例如《西游记》这本充满神话色彩的古典名著就像附有魔力一般,一直为全世界的视觉艺术创作带来源源不竭的灵感。《西游记》属典型的英雄式神话文学,一代代的创作者从自己时代的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基础出发,不断地赋予其新的隐喻力量,于是就有了《铁扇公主》中反抗暗指日本侵略者的铁扇公主压迫的孙行者,《大闹天宫》中桀骜不驯、追求个性自由解放的齐天大圣,日本鸟山明漫画中逐步挖掘自身潜质不断成长的外星人悟空,以及后现代解构喜剧电影《大话西游》里的陷于尘世情感中的至尊宝,甚至是以西方科幻方式演绎的动作游戏《奴役:奥德赛西游》中的怀揣末世悲情的孙悟空。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则是寻找到更多的神话原型,与以上历经多次重塑的孙悟空形象进行交互与对话,使得大圣的形象获得了空前的丰富性。《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的孙悟空最主要的新原型特点是超脱的、享受孤独的隐士形象,隐士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敏感孤独,他只关心自身的世界。这一原型映射了处于丰富外在刺激之下而日渐麻木的当代人,以及人们追求单纯生活的精神愿景。隐士对于别人的故事没有兴趣听,看上去冷漠,他需要能教会他开心放松的角色,和教会他如何去爱,像孩子一般天真活泼,心思单纯的角色来搭配,从而完成成长蜕变。[5]而片中的江流儿正是代表着上述两种类型的艺术形象。与观众达到了某种默契的是,该片中的大圣形象是沿着时间纵轴不断推演,吸收了以往各时代的艺术形象特征的成果:首先,该形象存在的时空前提就是在大闹天宫之后,作为前情提要的开篇叙事,其美术设计对该部中国学派扛鼎之作做了真诚致敬,包括相似的整体色调,贴图的手绘艺术风格,孙悟空脸上标志性的桃形图案。其次,故事将唐僧角色处理成儿童形象,主要角色年龄的错乱,不由得让人想起《七龙珠》中类似的人物关系。再次,从造型到行为都带有典型后现代主义风格——不同于中国视觉形象中一直沿用的张光宇先生设计的桃形面孔印象,大圣拉长到夸张的脸形、不耐烦时捂头摊手的二次元肢体动作,更接近于电影《大话西游》中的角色设计,外在设定上体现出了对主流审美思潮的质疑,内在精神则彰显了大圣也和至尊宝一样,被困在神话英雄与被束缚者的命定冲突之中。

五、塑造复调形象的多声部叙事手段

动画电影的复调叙事手段也有助于进一步完善视觉形象,以不同的叙事视角和视觉呈现方式完成后设情节命题的一致性,经由多视角讲述,多类艺术形式对比,多种文化碰撞,多声部对话就此形成。

多视角讲述,最典型的叙事形态是“嵌套式”叙事形态,类似于“片中戏”或“片中片”,即一个故事的叙述经常是被包含在另一个故事的叙述之中。此类叙事形态在电影创作中并不少见,其目的在于建构“传奇”与真实之间的呼应或反差:既完成前情提要,形成互为补足的关系;又通过对比打破存在于神话当中的刻板形象,形成互为对立的关系。《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激动人心的打斗情节作为开篇,配合着熟悉的《大话西游》背景音乐,用极快的叙事节奏浓缩了孙悟空500年前的经历。这段情节作为江流儿父亲口中的故事存在于影片之中,是典型的片中戏,而父亲的那句“孙悟空是不会死的”也是父子之间的最后一段对话。影片另有一段嵌套式叙事以皮影艺术的形式展现出来,叙述的是同一段情节,这段片中戏同样以江流儿的话“孙悟空是不会死的”宣布终结,反复提及的这一句话也成为整部影片的题眼——孙悟空不仅不会死,还在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以更成熟的人格完成蜕变得以重生。这两段插入的叙事内容一方面完成了前情提要,将孙悟空作为战神原型引入作品之中,与主情节互为补充;另一方面与后面影片中的孙悟空颓废、毫无生气的形象形成对比,与主情节互为对立,在后设情节的展开过程中这一对矛盾重合在一起,同化在大圣这个复调形象之中。与之类似的还有《魔弦传说》中的一段片中戏:在历险开始之前,久保作为艺人展示的一段折纸表演,讲述了神话英雄半藏与月神之间的故事。除了具有前情提要的叙事意义,这段情节也是本片作为定格动画献上的极富炫技意味的视觉盛宴。折纸表演中的半藏武士一如日本民间神话中的描述,英勇无畏,与滑稽的甲虫武士的反差多么巨大,这反差本身成为拼凑半藏完整形象的最重要的一块碎片。

取材自印度神话《罗摩衍那》的美国动画电影《蓝调之歌》曾获得昂西动画节最佳长片奖,该片在复调叙事手法上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尝试,不仅有多种艺术形式的共存、多视角讲述,更包含了多种文化的碰撞与对话,其中既有导演本身的西方背景与东方神话的文化碰撞,也有传统与当代性别观念的冲突。影片引入了多种视觉艺术形式,用传统的剪纸、拼贴艺术、扁平化矢量图形、数码手绘图像以及万花筒式的旋转影像等不同的视觉风格展现了古代和现代的两段类似的故事,结合多条交叉的叙事线索,建构了神话中的悉多和现代女性妮娜被恋人无情抛弃的爱情悲剧。在这部动画中,以传统印度剪纸形象出现的三位印度主神显然成为复调叙事对话性特征的实体化形象,用脱口秀的形式从当代西方文化立场出发去调侃神圣古书中的人物行为,这是在其他任何一部动画影片中都未曾出现的。影片实现了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中的在“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之间展开对话,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立故事平行展开,形成“多声部”的平等交流。

结 语

重新创造是美的重要一层境界,要从存在的角度欣赏美、接受美、寻找美,并参与创建美和意义[6]。深度解读神话并把那些历经岁月淘洗和凝练的形象赋予新的时代注脚,成为当代动画人的历史责任。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理论自诞生以来就对文艺理论研究者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既成为优秀文艺作品的验金石,又被广大艺术创作者奉为圭臬。多声部、主体性、对话性、对比性共同激荡在优秀的当代动画内部,让那些源自神话的动画形象拥有了穿越历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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