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东西想象的桥梁
2023-01-04□松风
□松 风
译者简介
松风,原名刘锋。编审,英美文学译者、研究者。曾任民进江苏省委会副主委、《译林》出版社总编。主要译作有《傲慢与偏见》(1996)、《飞鸟集》(2021)、《龙子》(主译,1998)、《二十世纪美国抒情散文精华》(合译,1991)等。诗歌译作及习作散见于《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诗歌报》《当代外国文学》《王尔德全集(诗歌卷)》等。曾获戈宝权文学翻译奖一等奖、西部文学奖翻译奖等。
内容简介
本书是《飞鸟集》的全新译本。译文准确而富有文采,融入了译者对于泰戈尔的理解,忠实还原了《飞鸟集》的精彩语言和深邃哲思。
要不是存着一份向民进前辈郑振铎先生致敬的私心,接受了翻译任务,我与《飞鸟集》今生也许就这么错过了。20世纪60 年代初,我出生于长江北岸泊湖边一个贫穷的乡村,少年时代无缘见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名著,到了告别家乡外出求学的岁月,深感错过了读这类作品的年龄,私心里总以为《飞鸟集》是给孩子们读的。及至着手翻译之时,虽花甲既望,却没想到泰戈尔这些貌似清浅的诗句竟如此打动我。常常,译好一段,会不由自主地凝望窗外,神驰心远,仿佛进入了楼下小区院子里归鸟们的梦境。译泰戈尔,总让我忍不住冲动要对林间眠鸟们表白:莫不静好,与子同梦。
由此想到,一百多年前在整个孟加拉语世界享有盛誉的东方诗哲泰戈尔征服伦敦文学圈的情形。据2013 年5 月27 日《双周评论》(The Fortnight Review)转载的威廉·罗森斯坦《泰戈尔在伦敦》一文叙述,罗森斯坦这位名重一时的英国评论家、艺术家偶然在《现代评论》上读到一篇署名泰戈尔的短篇小说,甚为喜爱,于是写信给杂志主编询问未来是否会刊登更多泰戈尔作品,很快收到一位中学校长翻译的泰戈尔诗稿笔记本。旅居伦敦的印度名流见此,力邀泰戈尔访英。泰戈尔将旅途中翻译的诗作送给罗森斯坦“笑纳”。泰戈尔简朴的修辞和凝重的哲思完全征服了罗森斯坦,罗森斯坦将这些诗稿出示给庞德、萧伯纳、布里奇斯等,并寄送大诗人叶芝,介绍他们相识。叶芝读了也极其喜爱,不吝赞美溢美之词,“谁要是说他可以完善这些作品,这人便不懂文学”(转引自《爱尔兰历史》,第十八卷第四期,2000 年)。据庞德发表在1913 年3 月《双周评论》上题为“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一文披露,读到诗稿约一个月后,庞德去叶芝住所,发现叶芝“为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伟大’的伟大诗人的出现兴奋不已”。叶芝自己也在《吉檀迦利》英文版序里坦言:“连日来我随身带着这些译稿,在火车上、公交车上和餐馆里阅读,我不得不常常合上诗稿,生怕陌生人看出我是多么为之动容。这些抒情诗,其思想展示了一个我毕生梦寐以求的世界……一种传统,其间诗与宗教毫无分别。”
在罗森斯坦协调下,《吉檀迦利》英文版由伦敦印度学会出版,叶芝亲自审订泰戈尔译文,为之作序,更以其强大影响力在伦敦文学圈广泛推介,使得该书一时“伦敦纸贵”,六个月内重印十次,掀起了一股泰戈尔热。等泰戈尔访美回到伦敦,发觉自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英漂”变成了炙手可热的诗坛名流,被主流报纸呼作“诗圣”(poet and saint)。与此同时,旅居伦敦、身兼门罗主编的《诗刊》驻英记者的庞德,从第一现场频频向芝加哥发回“内幕消息”,不遗余力向美国诗坛推介泰戈尔。
我深知,泰戈尔打动叶芝和西方读者的,肯定比打动我的那于清浅却飘忽的文字间流淌的诗情和哲思,更为深沉而宏博。也许是泰戈尔诗中弥漫着的宗教和奉献情怀,以及由于古老传统中感发出的现代敏感所揭示的超越民族和阶级分别的人类境况,神之手一般拨动了困苦于现代化弊端中的叶芝们的心弦?正如泰戈尔生前好友,英国古典学权威吉尔伯特·默里在为《死亡之翼》英文版所作的序里所言,泰戈尔“是个真正的诗人,而且是个新型的诗人,他能使东方和西方的想象互相理解。他的天才是抒情的”。
关于如何理解泰戈尔及其《飞鸟集》,实力派青年学者戴潍娜女士做了深具历史感和学理的权威导读,我无需平添狗尾,只是忍不住要转引前辈译家吴岩先生《泰戈尔诗选》序言里援引的季羡林先生的评价:
尽管泰戈尔也受到西方哲学思潮的影响,但他的思想的基调,还是印度古代从《梨俱吠陀》一直到奥义书和吠檀多的类似泛神论的思想。这种思想主张宇宙万有,同源一体,这个一体就叫做“梵”。“梵”是宇宙万有的统一体,世界的本质。人与“梵”也是统一体。“‘我’是‘梵’的异名,‘梵’是最高之‘我’”。“人的实质同自然实质没有差别,两者都是世界本质‘梵’的一个组成部分,互相依存,互相关联”。泰戈尔以神或“梵”为一方,称之为“无限”,以自然或现象世界以及个人的灵魂为一方,称之为“有限”,无限和有限之间的关系,是他哲学探索的中心问题,也是他诗歌中经常触及的问题。泰戈尔跟印度传统哲学不同的地方是:他把重点放在“人”上面,主张人固然需要神,神也需要人,甚至认为只有在人中才能见到神……既然梵我合一,我与非我合一,人与自然合一,其间的关系,也就是宇宙万有的关系,就只能是和谐与协调。和谐与协调可以说是泰戈尔思想的核心。
简单说一说翻译。作为一个不乏实践,自觉怀有敬畏之心的译者,我对翻译的悖论向来不敢稍忘。翻译的现实目的,无疑是消灭差异,但翻译的最高价值,恰恰在于保存差异。说翻译是文化间的桥梁,这桥不仅为彼此走进对方文化提供通途,更应促进彼此交融、相互生长。因此,在翻译过程中,我努力传达原作“说了什么”,同时竭力体现原作“是如何说的”。我的追求是,不仅要以通达的汉语传译原作的内容,更试图传达原文的声音,它的腔调,它的气息和节奏,甚至它的模棱与含混。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这何其难哉。
先说说书名。Stray Birds,原意是“迷途的鸟”,虽然迷途的鸟也是飞鸟,但飞鸟未必是迷途的鸟。而且,译作“飞鸟”,多少遮蔽了原文也许隐藏着的呼唤与期盼,少了几分殷切。但“飞鸟集”这个译名已然经典化,撇开约定俗成不说,单就翻译技术而言也不好轻易挑战。不过,全书首句里我还是译作“夏天迷途的鸟儿”。
《飞鸟集》英文原文,虽作者自译于《吉檀迦利》之后,理应较后者英文成熟,但不知泰戈尔有意无意,抑或孟加拉文语义过于丰繁(若是,倒可为英译中国古典诗词提供借鉴),不少句子的关键词甚至句子本身多义或者容易歧义,甚至有少数不合规范者。翻译中,不合规范者反而好办,难对付的是词或句的多义和歧义。做不到以多义译多义时,只好明晰化,或以一义译多义。比如:The dry river-bed finds no thanks for its past,至少应该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今天忘恩负义,一是过去乏善可陈,原译“干涸的河床,发觉它的过去无可感激”,考虑到这样的汉语不容易为人接受,后改作“干涸的河床对它的过去毫无好感”,而且取的是这个短语当代英语里已作废的义 项。 再 如:Life is given to us, we earn it by giving it,原文life 及其代词it 被摆弄得颇有意味,我只能舍其味存其意译作“生命赐给了我们,我们付出生命赢得人生”。最让我纠结不定的,是"I have dipped the vessel of my heart into this silent hour; it has filled with love" 一句。其中的vessel of my heart,是“心舟”,还是“心的容器”,从语义和逻辑上看,两者皆可,因为dipped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将……放低”,一是“浸,蘸”。虽私心里更倾向“心舟”,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安全的“心的容器”。还有一个颇费周折的句子,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 you also miss the stars,问题就在第一个miss 有着双关意思(看不见,思念),但没有“错过”的意思,因为你一直在看着太阳落山,直至消失;第二个miss 没有“思念”的意思,但“错过”的含义强于“看不见”,而且前后之间用了个also 修饰。综合考虑只好译作“倘若看不见太阳时你落泪,你也看不见星星”。一首智利民歌歌词可以做这一句的注释:当太阳消失别哭泣,你的泪水会让你看不见星星。
泰戈尔还使用或创造了一些在英文原文里很传神的表达,我试着依此拓展汉语表达。如"Not hammerstrokes, but dance of water sings the pebbles into perfection"译作“将卵石唱得珠圆玉润的,是水的舞曲,而非丁丁锤声”。第301 节里的Thy sunshine smiles upon the winters of my heart,同理译作“您的阳光将微笑洒到我心的冬日”。再如第168 节等,译文的表达方式亦依循原文,意在丰富汉语表达。
此前虽未通读过《飞鸟集》,如此流行的经典自然难免耳濡目染,比如“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早已深入在心,翻译中没有勇气刻意回避,倒是直接采用。在此,对前辈的贡献深表敬意和谢意。
泰戈尔也许是对读者最友好型的经典作家,无论何时展卷,他的文字都会给你或心有灵犀或幡然醒悟式惊喜。泰戈尔会启迪你:当万千迷狂,你的目光当注视那安静的;当众足齐跺,你的心当牵系那悄然离去的;当两相对决,你的天平当不欺侮那势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