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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人

2023-01-04宋尾

天涯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莫诗人小说

宋尾

老莫是我的朋友,同一个小区,他住18栋,我住20 栋,你说挨得多近,但我们很久没坐下来聊聊了。起初,十多年前,刚搬进这小区时我们经常一起厮混,起码每周聚一次,主要在他家。一方面他老婆陈媛对做菜这件事很有兴趣,喜欢研究,又乐于分享;另一方面,她需要老莫喝酒的时候在她可以监督的范围之内。她反对老莫喝酒但又没法完全控制他不喝,所以这是最佳办法:在眼皮底下,在自家客厅。那时我在他家喝了不少次酒,见证和侧面促进了陈媛的厨艺。但在家喝酒始终是不尽兴的。你想想,首先进屋要脱鞋子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所以我们也偷偷在外边喝。我们光着膀子,斜叼着烟,鼓着眼,说啥都像吵架。喝酒就是这样,要的是那个自在。我们的标准是不喝到摇摇晃晃等于没喝,越到后边就越不会下桌。因为酒桌就是一个宇宙啊。你都在宇宙里了,什么时间啊,家啊,老婆啊,工作啊,等等,就像微尘,只剩一个走失的“我”在宇宙间飘荡,有时舒服得连“我”都会忘掉。一个连自己都忘掉的人是很容易波动又危险的,所以陈媛最讨厌有人喊老莫出去喝酒了,包括我。每次在外边喝酒,她总不忘要老莫把手机转给我,千叮万嘱,哎呦,你咋又喊他出去喝酒,千万别又让他喝麻了呀!陈媛是黑龙江人,她说重庆话总带着一股东北味儿。当这种叮嘱变成习惯,就产生了压力,于是我也习惯及时踩一踩刹车:某个节点,当我发觉老莫喝得有点多的时候,坚决收手。他要是喝了酒又没尽兴就会很生气(事实上他只要一碰酒就毫无节制可言),变成一个无赖,死缠烂打,瞪眼发脾气。带他回家真的很不容易。要是我先醉,这事就不好说了。当然这种事很少发生。老莫对我意见最大的就是这点:为什么每次都是他醉而不是我?这好比两个人约好一块去死,他跳楼了你没跳,那么活下来的人无疑是有问题的。说明这个人不耿直,对朋友不真诚。但我怎么给自己辩白呢?说我答应你老婆要把你安全完整地还回去,要做到这点起码得有个清醒的人吧?所以跟老莫喝酒这件事渐渐就有些无趣了。说到底老莫太过分了。你说你醉一次两次那没问题,不能次次都奔着醉去啊,搞得每次都像最后一场酒。你大可以说他这样是怕老婆,但事实更像是一种对抗,至少在后果上如此。别的不扯,单说把一个喝醉的家伙带回家有多麻烦!另外,后来大家都有了小孩,约酒就变得更难了。

回头说说我是怎么来这小区的。如今,我们这片地区也开通了地铁站,一派繁盛。我那阵儿来看房的时候,这儿荒凉得近乎荒诞,中巴要焦躁痛苦爬一段长长的斜坡,大概有三公里,眼前才平整起来,小区就在这片短促的缓坡边,另一头连着一个碧绿的湖泊。你可能想象不到,这是正儿八经的市区,却连个正儿八经的餐馆都没有,只有民工盒饭摊,没有超市,没有诊所,没有按摩店、咖啡馆和电影院,所有需要消费的事物在这儿都不存在,甚至连正经公交都不从这儿过,只有黑车和吭哧吭哧的私营中巴,沿途叫嚷停留,车厢里永远弥漫烟臭、脚臭和一股说不清的焦臭味。最终,我仍选在这儿置业了。一是因为房价便宜,压力较小,不用踮着脚尖去够;另一个,小区环境好,幽静,适合我这样的文字工作者。但真正使我下决心的一个动因是老莫。那天售楼小姐领着我看房时,很神奇地遇到了熟人——陈媛。见到我她很高兴,说她就住这小区,才搬进来。她极力劝说,来吧来吧,这小区多好呀,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我说,好啊,我争取。实际上当天我就签了协议,甚至没想到会跟他挨这么近。售楼小姐抱歉地告诉我,现房就剩这套底楼二居室了,要是你不满意,可以看看业主寄售的二手房。我说就这套,给打点折就行。所以,跟老莫做邻居的愿望是我买它的主要原因,很简单:老莫是一个诗人。恰好我也是。你知道这种概率有多小吗?两个诗人(确切说是两个都很不赖也彼此欣赏的诗人)成为邻居,就像机场上驶来了一艘游艇。这也是陈媛见到我那么兴奋的原因,她为她的丈夫感到高兴,因为诗人总是很孤独的,而老莫比绝大部分诗人更孤独,他愿意与之交往的人太少了,但他喜欢我,她是知道的。

老莫是诗人。这座城市有三千多万人,知道他的不过十余人。也许稍稍夸张了点,最多不超过二十五人,顶天了。也许你觉得,作为一名诗人他的存在更似一种不存在,那你可错了。知道他的,恰恰也是这个神秘行业里颇具资历、出类拔萃的一些人,情况就是这样。当然这说的是二十年前,现在又变了。当时出风头的那批诗人,仅一两位还“活”着,更多的是被遗忘,去世,销声匿迹,就像潮汐过后的静默和沙砾。要我说,如实地说,眼下这个时代连潮汐都没有,也不再静默,只有沙砾,在一座巨大的搅拌机里日夜不止,喧嚣,粉尘,噪声,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诗意。也没有诗,只是躺着一些句子,尸横遍野。我的意思是说,老莫是个传奇。他很早就该出名或者说他很早就具备出名的各项条件,但他没有。认识他的基本都是老一批的诗人,最年轻的可能是我,今年也四十七岁了。他仅比我大九岁,我们俨然是两代诗人。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学时期他就开始发表组诗;九十年代中期,他在《诗歌报》和《诗神》上发过不少作品;在《科学诗刊》上过头条;获过各种诗歌大赛的奖项,在一九九六年第五届全国先锋诗大奖赛中拔得头筹。这很了不得,多难哪。要知道,当时刊物几乎是唯一渠道:投稿,发表,获奖。当然也有另一种,比如抱着“民间诗歌”的大腿,以团伙的形式会聚在一面“流派”的大旗下。那是另一种途径,但所有途径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的。不依附于任何流派,单枪匹马,老老实实走在一条最艰难的荆棘路上,成绩斐然,这是他被其他诗人(无论庙堂的还是民间的)尊重的原因,也是他忽然弃笔的直接原因,进入二十一世纪,没人读诗了,写诗的人都忙着去搞钱,诗歌刊物几乎消亡殆尽。没圈子,没团伙,甚至不再有作案现场和动机,他忽然消失。那个叫做“乔达莫”的诗人消遁在时间的阴影里。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老莫”。那是2003年,我刚来重庆,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不管对这座城市还是所处行业,自己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人。何为简讯、综述和特写都分不大清楚,收入低,但开支却不会因此变少。于是在老辈子的指导下,接点私活儿,主要是撰稿业务,写商场广告、公司开业庆、会议发言稿、论文,等等,报酬往往也就几包烟钱。那次有个不错的业务,不是我主动找的,不知经过多少中间人,总之七弯八绕地砸到我头上了。大概是这么个情况,有位曾老诗人(很平庸但年龄和资格的确都挺老的)承接了《渝州日报》的一项广告业务,一共十五个区县,每个区县一个整版文字广告。一般来说,报纸广告都是专刊记者或广告员编写,这次不一样,每篇稿件将特邀作家、诗人来撰写,这也是曾诗人能拿到这个业务的原因。在《渝州日报》经营史上还不曾有这样新颖的策划,把广告当文学作品来创作,也就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软文”。曾诗人负责该项目,很多诗人、作家他又瞧不上,四处打听网罗,有人举荐了我。他专门到网上查看了我的诗作,这并不难,那时我是一个诗歌论坛的版主,这个论坛知名度很高。经鉴定他觉得“还可以”。召集作者开会时他通知了我。

聚会是在两路口的其香居,一个在露天喝坝坝茶的地方,面朝一尊硕大的贺龙铜像,只要不下雨,那儿茶客总是乌泱泱的,像下饺子。那天下午,一共去了七个作者。原本当天就该把任务具体分到每个人头上,但曾诗人说不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私下再分配,多赚差价:比如每篇稿费报社付三千,可我只拿到一千二(而当时我觉得已相当之高了)。总之,那天正事儿不到十几分钟就说完了,有几人先走,剩下的反正没事儿,就地虚度。我留在那并非完全无事可做,而是脑壳有点包,一直等着曾诗人给我明确任务,也可能是指望他多给我一两篇来写,说来说去,就是生怕到嘴的枣子掉了。这帮人原本都熟,除了我。一开始他们说的都是我不了解的事,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之类,比如:某某刚刚出了一本什么书,稀烂,居然卖得特好;某某好容易调到某某杂志社,去后发现工资都开不出来;还有某某诗集研讨会成了一个笑话,用的是盗版书号……诸如此类。后来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有个人拈起指头问我是谁,写什么的。我向来反感“我是诗人”之类的说法,正想说我是《今日工人报》的记者,一旁有个来得晚话也绝少的人替我答道,他是写诗的。我转过头,此人身形厚实,个不高,短发,脸膛黢黑,戴副方方正正的眼镜,声音洪亮,是真洪亮,他开腔连茶汤都在打抖。另一人就问,老莫,你认识他?我于是知道他叫老莫。我说,不认识啊。老莫说,我认识你。他又跟他们说,我读过他很多东西。那个问我写什么的人继续问我,你在哪发过诗啊?我说,都是些民刊,还有网刊。他说,什么是网刊?我回答,就是网站自己制作的诗刊。不固定,有时一个月一期,有时半年或者一年出一期。那人“哦”了一声,我感觉他还是没能理解。这时老莫递给我一支烟,对他说,老董,你不懂。他点燃烟又说,但有一点你该晓得,虽然他还年轻,但是你还有你,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写到他那种程度。老莫指着我说,他的诗写得非常的好。这番话很是出其不意,虽然我不在意这帮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人突然替我说了出来,还是很提劲,也有点尴尬,主要是他说话的那种语气让我有点担心。有一瞬我甚至担心会打起来,诗人血稠,激烈,喜欢争强好胜,就像公鸡一样,一言不合打起来也是常事。但很奇怪,他们都不作声了。接着在洞子火锅喝酒的时候,他们挨个给我敬酒,似乎我已是个有所成就的诗人了。我知道,这种转变是因为老莫。我给老莫敬酒,问他是不是到过那个诗歌论坛?他说,是啊,要不我怎么知道你的。我怎么也想不起论坛上有个叫老莫的,虽然有点失礼,但仍感到好奇,问,那你平常贴诗都是用什么名字呢?他说,我不写诗,最多发点散文。我们那个网站除了诗歌还有散文、小说和摄影版块。我说,你不写诗啊?这时曾诗人笑了,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呀?年轻人,我考考你,听说过一个叫做“乔达莫”的诗人么?我顿然就理解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他那么杵,这帮人却毫不芥蒂。他可是乔达莫呀!我当然知道他。他不是我摹习的那种诗人,不是我暗自崇拜的诗人,但确确实实,这是个响亮的名字,早前在很多刊物一再出现。我也读过,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一首,这是一个遗憾。于是我又给他敬了一杯,满满一杯。当晚老莫喝多了,是我把他搀回去的。他住江北国际村背后老街一栋旧单元楼里,三楼,一居室,屋里全堆着书,堆得像山一样,一张黄色折叠小餐桌放在凹陷地带。有点意外但符合预期,在我心里诗人就该住在乱糟糟脏兮兮的破房子里。就是那次我第一次见到了陈媛,她对我送他回来表示非常感谢,有点语无伦次,一时非要请我进去喝杯茶,又很抱歉地说屋子里太乱简直没法下脚。我其实喝得也有点晕,客套两句便告辞了,走到楼下她又追下来,塞给我两个黄梨。

之后我们又见过两次:这批稿件结束后,曾诗人做东请我们这帮作者吃了顿饭;还有一次是几个诗人和老莫在上清寺酒聚,他记得我的报社就在附近工会大厦,兀自闯进编辑部将我叫了出来。每次他都向在场者极隆重地推介我。他是发自内心的。在成为邻居前我们还见过一回,一个女同事休产假,我临时接替她的工作,撰写一个“情感隐私”专栏,毫无素材,没有来源,只能从熟人入手,我想到了老莫。那时我多少从旁人口中获悉了点花边消息,他拒绝上班,穷困潦倒,是陈媛拯救了他。他们是在论坛上结识的,她将他那些流落的文字整理出来,精心设计,打印装订成册,只有两册,一册寄给他,另一册自己保留。我觉得这个细节就很有意思,里边肯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足够感人的。我联系老莫,说了我的意图。他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背着包去了。在他租房附近的一间苍蝇馆子,坐下来他便告诉我,这个稿子你就别写了,不值得写,我请你吃饭当赔罪。我虽然失望,也能理解。后来陈媛也来了,对我说,这太罕见了,咱家老莫也请客了,请朋友吃饭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呢。我说,太荣幸了。老莫笑道,听她瞎说,主要是穷,有钱,鬼大爷还不晓得请客吃饭哪?那次我才知道,老莫辞职多年,之前在涪陵一个兵工厂待了十年,该厂建在一个长约十七公里的防空洞里,藏在莽莽群山之间。这大约也解释了为何他富有诗名但在江湖上毫无位置,说白了他一直与世隔绝。他在城市漂着,关在租房里疯狂写作,直到积蓄耗尽,最困厄时一把挂面撑了三天。转折点是陈媛的到来,她就像天使从遥远的北方扑面而来。爱情带来生机,他暂停写作,转而努力做活儿,很多都是之前他不愿干的,比如我们一起去接的那种软文。我们刚成邻居那阵,他跟一个民营出版公司合作做书,五花八门,诸如《玩转中国最美古镇》《陆军军装史》《豪华邮轮指南》等,当然是汇编,那些古镇他一个都没去过,别说什么邮轮了。用化名,一次性给稿费,按字数计,千字一百。后来出版公司垮了,朋友推荐他到一个文化公司,该公司承接了两家报纸的政务广告,他只有一个要求,不采访,只做来料加工,就是你给什么资料他做什么文章,把那些文件啊、讲话稿啊、工作汇报之类的东西转化成各种款式的文字稿。枯燥,毫无意义。我曾劝他,既然你这差事都能干,为什么不干脆到报社做个编辑,以你的能力,混几年说不定就成副总编什么的。他说,要想去报社的话老早就去了。一想到采访我就脑壳疼,跟一个陌生人你能聊什么呢?老莫说,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写这种稿子我挺自在。我理解为,他对人际关系很排斥,有恐惧,兴许是长期待在山洞里的原因。但写政务广告收入还是不错(不然也不可能买房和交月供了)。他告诉我,平均每天有一百五到二百的收入。比我高得多,我仍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他说,管它呢,到那山再唱那山的歌。

那时我还年轻,慢慢我也理解了,上班呢,某种意义上,从消极的角度看,相当于自己定点去到某个“监狱”,在参观中劳作,并接受投喂。现在看来,居家干活儿就能养活自己这也是一种能力,虽然这比上班更难忍受。我不理解的是,既然你这也写那也写,为什么就不写诗了,诗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呀。说这话时我们坐在小区外路边的烧烤摊上。晚上九点多,他刚喝了酒回来。下午他去公司结账,老板顺便请他吃饭,他喝兴奋了,觉得不过瘾,到小区了又不愿回家,给我打电话,说出来吃宵夜了!我走出来就看到他,挎个黑皮包站在暗处,只有去公司他才会背上这玩意儿,像一个农民背着路易威登。我们喝完一瓶老白干,他冲老板吼,莽娃,给我拖一箱老山城!他要啤酒从不以瓶计,而是论箱。而当他开始要啤酒足以说明他已经喝舒服了,他一喝舒服,话就多很多,也是醉的前兆。对于我的那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高潮来得太早了,老莫挥着手里的酒瓶说,周作人翻译过一个日本人的诗,其中有一句: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就是这种。高潮是啥东西你总晓得吧,最佳情形是,高潮后你会感伤,那是诗的状态。但有种情况是,万念俱灰,就像是一阵龙卷风过后,所有东西都吹跑了,就是空,极空。这就很恼火了。我就是这种情况。我不是不写,是写不出来了,我没东西写了!他作势掏自己的心窝子,妈的,我这儿,一丁丁、一丝丝那种要说出来的欲望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老莫又主动接续这个话题。他很认真地瞪着我说,你晓得我喜欢你啥子,我为什么喜欢你的诗?我说,不晓得。他说,自由。你狗日是自由的。老实说你写的东西差的也多,但有个好处:你没啥形状,没被规训,没什么条条框框,你是个野生的家伙,你很聪明,也可以说很狡猾。我说,慢慢慢,怎么扯的,我怎么狡猾了?他狡黠一笑,说,你个人清楚。我说,我不清楚。他说,那就不提,我给你说,顶真地说,我就缺你这样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写了?其实吧,我还在写,但写一首撕一首,没一首是让我满意的。废在哪儿?我想了想,从根子上就错了。确实我发过不少诗,一度也有点小名声……我插嘴说,什么小有名声,你当年也是“中国十佳诗人”之一。没用,他说,有锤子用。也许我写过一些自以为是的好东西,但并不一定是真东西,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摇摇头,他说得有点绕口。他说,不否认我写过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诗,但实话实说,那要看用啥子仪器看,处在什么环境用什么标准看。那些东西,说白了都是在一个筐子里,你做再好,也只是模具。你是个死物,死物罢了!但是呢,这个套子又很难摆脱,脱不了啊!听他声音高亢起来我就知道,差不多了,要收秤了。我将他滑到地上的挎包捡起来,把剩下几瓶酒退掉,强行搀他回家。我带他乘电梯,把他送到门口,交给陈媛才离开。还是出事了。翌日,陈媛来敲门,告诉我她整夜未眠。他在家里闹到凌晨三点多。中途他发酒疯还跑出去过,她跟着赶出去,把人找到了。她说,你看看我的肿眼泡,我哭了一晚上,老莫喝多了,发神经,把刚结的两万块钱甩在街上,钞票飞得到处都是,我一边哭,一边捡,我还要好言好语拉着他,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他弄回家啊!回到家我的衣服全都被汗浸湿透了。我哭了一晚。真的,我求求你,以后再也别叫他喝酒了,好吗?

那之后我便很少跟老莫喝酒了。当中还发生了点别的事:我跟老婆闹矛盾,具体什么矛盾就不说了,总之吵吵闹闹两年多,最严重的时候就差领离婚证了。这期间,陈媛可能想从中斡旋,或者仅仅只是好意关切一下,跟我老婆聊了聊,结果,结结实实挨了脸子。也许这让陈媛觉得被冒犯了,便跟我们刻意疏远了。那几年我很少去找老莫。那时我在报社被擢升为总编助理,既要对上又要对下,卡在中间,难得很,杂事多如牛毛,心力交瘁。我大部分时间都塞在办公室,下班就是凌晨,无心也无力出去浪荡。后来我发现并不只有我,老莫似乎也跟旧友都失去了联系。有次我在某个场合碰到曾诗人,他退休了,为一个景区编撰刊物,他告诉我,老莫戒酒了,是彻底戒了,谁都无法把老莫叫出来。我大吃一惊,想象不到他不喝酒是啥样子。据说,为喝酒的事老董也被陈媛责怪过,让老董十分委屈。曾诗人(包括他的朋友们)为老莫感到莫大遗憾:老莫原本可能成为大诗人的,之所以搞成现在这鬼样子,全是因为陈媛,她把老莫看得太死了!我完全不赞同这个说法。我说,要不是陈媛的话,老莫这个人是不是还存在都值得怀疑,还谈什么别的。爱慕诗人的女人多了,没见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婚后十多年来还一直支持他写作,甚至不管他写的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意义。为此她付出太多,比其他家庭女性更多。孩子上小学后,她重新回到社会,在一个物联网公司做企宣,听说经历了许多挫折,但她熬了下来。陈媛是个好女人,她拯救了老莫,这毋庸置疑。

我和老莫很少联系,不过这种情况在五年前有所变化:我辞职了。我曾以为会干一辈子呢,谁料到媒体这条航母也会侧翻,我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乘客,一大摞一大摞往海里跳。辞职后我有一些别的机会,也有人来撺掇我回去,但就像老莫的“高潮论”那样,心如死灰,这个行业我再也不想干了,别的我也不想从头再来,于是窝在家写小说。也不是临时起意,好些年我都没写诗了,不单因为忙,而是我渐渐觉得诗不足以承载我想说的东西,研究了一些文学期刊后,我觉得写小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后来,很久之后,比如现在,我发现很多初学者都是这样,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写出来几个故事就能成名成家。当时我不知道这事儿会有这么难,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强行渡海抢滩。我总算运气不错,捡了块舢板,起码还没被淹死吧。总之,因为不上班了,跟老莫见面的机会又多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我们都有了饭后散步的习惯。那次是在湖边,他迎面朝我走来。好久不见,这家伙忽然胖了一圈,脸颊比原来柔软多了,皮相白了。原先那些隐隐藏在面容后头的怒气荡然无存。看起来很平静,就像一个千帆过尽的人,一个老人,实际上他看起来仍显年轻,最多只有四十几岁。我是说,他现在的状态跟我之前熟悉的那个老莫忽然有了一些差异。他摸着我的肚子,说,你这娃也长肥了,尤其是这儿。自然而然的,我就问他最近(其实是最近这些年)怎么样,他说老样子呗。我猛然意识到:他仍在当枪手。对,他说,是的,我还在写那些软文。我问,还有业务?他说,多呀!每天三千字,除了春节那几天可以休息休息。我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媒体都垮完了,我们这些从业者像沙漏一样流逝,他仍有业务,始终饱和,似乎这坍塌的行业现实对他的工作没有一丝影响。他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死的是载体,又不是广告。你的工作跟我的工作原本就是两条线,各走各的。当然你要说影响,哪里可能没有呢,但影响不大,我这个合作公司一直主攻的是区县政务,你们垮了,但宣传它不会死啊。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问,既然如此,稿费是不是有所增加。他搔了搔头说,还是老样子。我说,天呐,十几年了,你不晓得涨下价吗?老莫嘟哝说,还是给我涨了点,千字涨了五十。我说,那也很低。他说,那要看你怎么想。我说,我想不通,包括你做的这个活儿,十多年周而复始,我是做不到。他说,你不是做不到,是你没必要。他又说,你应该读过《阳羡书生》吧?我说,读过啊。老莫问,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我说,很有意味,无穷无尽,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老莫又问,那你觉得这个故事里边最关键的东西是啥?我想了想,噼噼啪啪说了一通。他显然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皱起眉头说,你记得原文是怎么说的?“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这个东西就很有意思了。首先,这个笼子是跟你对称的,是能够伸缩自如的;另外它有一种自适应的代理能力,你看人也在里面,鹅在里面,但人跟鹅的形态、尺寸,差距依旧存在。书生进了笼子,鹅不惊,负不觉重。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最重要的“眼”,最核心的那个道具,是那个鹅笼吗?老莫说,现在你懂我意思了吧?我点点头。实际上他到底想说啥我还是没懂。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出来买烟,他也在小卖部。他似乎才意识到,问我,你咋天天在家?我说,我歇家里半年多了。我把辞职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他听完问我,那你准备干点啥?我告诉他在写点小说。他好像很满意(或者说更像是等待我说出这个结果),说,挺好啊,你是块料子,再说你做了那么多年记者,素材也多。我实话实说,这碗饭好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吃。一共五个月我才写出三篇小说,投出去也都是石沉大海。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笃定,说,你没问题的!迟早的事。我知道这是朋友的鼓励,他的话仍然让我灰暗的心稍微有点振作。

之后,我们经常一起散步,顺便讨论小说,主要是我,我迫切需要意见。这方面他比我专业。从现代到当代,从欧洲到拉美,各种小说流派的作品他都通读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找他借阅过不少书,书页里布满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批注。有次,他提到两篇作品,是新近才刊发的。我明显感觉出来了。问他,怎么,你是不是也开始写小说了?他有点不那么自然,说,才开始。我没问他为什么想起写小说,我好奇的是,你每天都要写几千字软文,哪里有时间干这个?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的时间都是高度格式化的,这样有个好处,时间可以调配。上午写一千五,午睡起来再干一千五。原先我晚上要看电视,现在我把那个时间用来写小说,写到十一点半,关电脑,睡觉。我说,你不累么?白天写晚上还要写。他说,这能一样么?白天我给别人写,晚上我是给自己写,你写小说你累么?我说,但是你哪有那么多可写的?其实我没说的那句话是,你成天都关在房子里,你跟整个社会都不接触,就像在茫茫海面上的一座孤岛,素材从何而来?他将烟头甩远,直直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啊,心不要太狼了。你若真能把自己脑壳里原装的东西写出来百分之一,把这百分之一写透,就已经算很不错了。怎么,还嫌伙食少?

结伴散步时我跟他提及正创作的故事,每次他都要给我一些意见,有些很好,有些我不能接受,但尽量试着接受。他的见解和观点对我总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直接,不来虚的。能听到真话,哪怕不一定对也没关系。只有一点,总是我给他讲或给他看我的小说稿,但他从来不给我看他的。我要是问他,他总是讳莫如深。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好奇。他就说,我只会写,你要我说,我是真说不来。我故意挤兑说,如果一个小说不能在三分钟内给旁人讲出来并且吸引人,那么就显然不是个好故事。他习惯性鼓起眼睛,想要争论,但最终还是认同了我这个比较无稽的说法。后来,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还是讲了几个。必须说,他不是一个擅长口述的人,他的声音很粗,又很扁平,口齿不那么伶俐,总是磕磕绊绊,尽管如此,那些故事几乎都被我记住了。

他讲的第一个是家庭故事:有对夫妻,男人对妻子各方面都很满意,她在各方面也无可挑剔,夫妻之间恬淡也充实。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婚后不久,他发现妻子胸口处有颗瘤子,不大,介乎红色和透明之间,周边长了一些黑色毛发。他第一次发现这颗瘤子时略微有些震惊。他盯着那个瘤子多看了几眼,突然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就像是掉进了什么洞里,而这个洞非常深邃并且幽黑。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洞里爬出来,他觉得要是再多看几眼自己会被埋在洞里。从此以后,他极力躲避那颗瘤子。要说新婚那段时间一切都是圆满的,就这点是个遗憾。他安慰自己说,刚开始是这样的,慢慢就好了,会习惯的。事实上,越往后就越是相反,这很难容忍,越变越难。甚至连身体都有这种抗拒的记忆。但要与妻子不坦诚相见是很难的。她总要洗澡吧,洗澡时她喜欢叫他送来毛巾;她也喜欢裸睡。他巧妙地排解了上述困难,帮她在浴室里放置舒适的浴袍,床头柜里放满了精心挑选的各种款式和面料的睡衣。但两夫妻总不能不做爱吧?后来她终于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这不难发现,做爱时他不愿她脱掉上衣。应当说这已是婚后十年的情形了,那颗瘤子明显长大了不少,它开始变色,周边黑色素沉淀。她从小就把这颗瘤子当作是一种残缺,只是秘而不宣。现在她醒悟过来,丈夫也跟自己一样在意,甚而更在意。它影响了他们,就像横亘在两人当中的一颗钉子。她偷偷到医院咨询,医生对她想要拿掉它的念头极为不解,在医生看来,它既不在脸上,又不是什么危险的预兆,再说藏在胸口旁人也看不到,毫不影响生活。可医生哪知道事实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呢。既然医生说这个瘤子无用、无益、无所谓,她就动了心思。再过半个月就是他四十五岁生日,她觉得可以送个礼物给他。就是这个:拿掉这个多余的东西。她预约了手术,在韩国的一所整形医院,微创小手术。她是自个儿去的,他毫不知情,只以为她是去韩国旅游。生日那天他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小说也就是从这儿起头的,他接到来自异国的电话,一个遥远的声音告诉他,他妻子取完瘤子后再也没能醒来。

听完后我问,你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呢?他反问,你就说故事怎么样?我说,是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他说,你好好想想,一首好诗,寥寥几行,就像一座没有墙的房子,到处都是窗子,看你从哪进出了。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他讲的第二个故事,有点类似寓言。故事说一个人决心去死,开车到郊外,又步行走了很远,直到看见一棵硕大的苦楝树,树冠如盖大得惊人,周围除了沟渠和野草别无他物,一片空旷。他觉得这儿很惬意,景色很美,是一个绝佳的归宿。他把随身携带的一瓶奥沙西泮全吞下去,大概二十片,再将衣物一件件脱掉,光赤赤坐在树下。慢慢药物起了反应,周身发汗,无力,伴随一阵阵恶心,他闭上眼睛,就像睡着那样。他以为自己死了,或是要死了。但醒了过来,模模糊糊发现身边堆满了影子。他以为那是一群人,但他太虚弱,又昏迷过去。再次醒来,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一个洞穴里,也可以说是宫殿里,身边全是昆虫,形体像他一样大,也可以说他如今像昆虫一样小了。他不知为何它们要救他,也不知是如何进到这个洞穴(他非常清楚这是个地底洞穴,甚至有可能就位于那棵巨树下面),并且变得像它们那样小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全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它们悉心地照顾他,每天有昆虫来喂他喝一种味道难闻但喝下去犹如甘泉的汁水,另外还有一些青叶之类的食物。他被动接受这一切,既不觉得恐惧,也毫不悲伤,但比较好奇,接下来将会是什么。比如它们会怎么做,如何处理自己?时间一天天过去(这里“一天天”只是一种形容和比拟,因为那儿没有昼夜之分,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没有清晨与凌晨之分,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一种光泽,很柔和,光泽里始终弥散着一两层薄雾,就像是月光但被长期储存在此处),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它们几乎没有任何打算,没有任何要处理自己的意思,以至于他偶尔觉得自己原本就是这儿的一部分,只是形象稍有不同而已。老实说他在那儿过得挺好,以前让他焦虑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他一直觉得担负的那些压力都被瓦解了,他很享受这种失去重量的生活,有时他甚至发现自己也能飞起来,只是没法持续太久。但是,故事里总不缺少“但是”,时间太久了,几乎就像是过了整整一生,他开始变得无聊,接着是困惑,之前的一些疑问重新回到脑子里面。他发现,他还是想要回去,既然我还活着,那我要回到我原本生活过的地方去。这个念头让他寝食难安,像犬齿一样啃噬着他。他谋划很久,试着出逃,但每次都被发现,被遣返。最终,他还是成功逃离了那个宫殿:如他所料,回到地面后他又恢复回老样子。山、树、草以及他本人,所有的比例重新恢复,那种重量也随之回来了。他想彻底离开这片荒原,他想找到自己的车,尽快回家,回到城市街区里的那套房子。他的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就像有一个千斤顶悄悄地放在他背上。渐渐地,他无力负担自己身体的重量。从他倒下的地方仍能看到那棵巨树,沉默地矗立在黄昏里,那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黄昏。

这故事让我蓦然想起《阳羡书生》,两者有着什么隐秘的内在联系。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有点惊愕,说,你咋这样想呢?看到他反应强烈,这个话题我也没再延展下去。类似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一些,都很怪诞,超现实。怎么说呢,很不像他的风格。要知道,他是以抒情诗为人所知的。比如,他还讲有个人被雇佣去监视一个作家,那个作家每天固定时间坐在书房写作,他监视了几个月,越来越好奇那个人到底在写些什么,后来他偷偷摸进作家的书房,发现那个作家其实就是自己。他写的都是诸如此类的故事。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时候我偶尔感到不舒服,但具体并不知道是故事的哪一部分或者故事让我的哪一部分不舒服。我告诉他我的真实感觉:它们缺少逻辑,过于片段化,主题不明确。重要的是,这些故事在现实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对于最后这条意见他表示认同。他说,这种故事确实很难让人接受,最主要是难写,因为要把不符合现实逻辑的事写得符合逻辑实在是太难了。我问,那你讲的这些故事到底写完没有?他说,这不好说,我要写的故事都不会主动结束。我觉得他这句话很怪。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有种感觉,还是要跟他保持点距离为妙。

一晃过了四年多。过程就不说了,总之是既漫长又急促。这当中我与老莫见面又少了许多,也不尽是刻意,由于妻子换到更远的渝中区上班,家里晚餐时间推迟了,等全家吃完,我洗碗出门时,老莫已散步归来。有时撞见,也只简短聊几句便分头而行,很少再有那种深入、热烈而持久的讨论。起初,我并不真正理解这种变化何以发生,慢慢地,比如现在,我终于知道也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我嫉妒他。我嫉妒老莫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这里必须坦白一件事:我把老莫讲过的一个故事写成了小说,就在去年。发表后,我知会他了。我刻意轻描淡写,说在小说里用了他的一点点故事。他说,没问题,随便用。然后问我是哪个故事。我告诉他,是那个决心要死的人,没能死成,活在梦境里又很想回到现实里去的故事。他问,我讲的?我说,是啊。他说,好啊,你到时给我看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没拿稿子给他看,我相信你们都能理解的。这篇小说后来得到一些好评,还拿了个奖,此前我发过二十多篇小说但毫无影响力。这对我意义重大。但我的负疚感更强了,我非常清楚,那篇小说,它的核是属于老莫的。重要的是,这样的故事他还有许多许多。

因为发表作品,渐渐地,我也有了点小名气,活动啊、应酬啊也渐多起来。在很多场合我都提到我的朋友老莫,我给大家讲老莫这个人,讲他不计回报的写作,讲他在故事上的天才和魔幻,就像当初他无私举荐我那样。站在朋友的角度,嫉妒归嫉妒,我也真心地希望他能被看见。再说,如果他的小说能发表,多少也有经济收益,对于家庭来说也是很现实的。我问过老莫,你写到现在,攒多少小说了?他说,哪个晓得,我又没数过。我试着(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劝他投出去,我说,我现在认识不少编辑。言下之意是,可以帮忙推荐。他说,还不成熟。好几次了,他总这样回答,不到时候。既然如此,我也没法了。其实我不是平白提及,有次遇到陈媛,她说,你现在都混成知名作家了,能不能给老莫推荐一下嘛。我说,可以啊。我问老莫写了几篇了。陈媛说,哪里几篇哦,只怕写了几十篇了。我吓了一跳,说,这么多,这要是都发出来还是好大一笔稿费呐!她说,不是钱的事,我们虽然没钱,但也并不缺钱,我就是觉得他干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久的夜路,总得看到个亮吧。让他投他也不投,哎,他不听我的。你劝劝他呗。于是我专门找老莫聊了,只是他依旧油盐不进,我也没辙。很多个深夜,从各种酒局归来,远远看见他的书房亮着,我就有些妒忌,我知道他还在写,我嫉妒他的那些创意,更佩服他的耐力,他每天都写,却从不思考之后的事,比如投稿啊、发表啊、获奖啊,他从不考虑这些,仅仅享受写作本身而无需用它们来变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完全能容忍这个事实:我的写作并无意义。它们有的之所以被认可只是因为平庸的人太多罢了。我不可能不暗暗嫉妒他,我知道他在写一种惊人的小说,不是一篇两篇,而是一大堆。

2020年春节刚过,疫情爆发,人人禁足在家。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陈媛的电话,说他们在东北,家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猫粮和水本来留够了的,但眼下暂时回不来,担心猫出事,也担心没人在家,猫会不会搞破坏,水电气有无泄露之类,想让我去看看。即使没有那只猫她也有无穷无尽的担忧,她就是操心的命。放下电话我就去了,陈媛把备用钥匙放在底楼信箱里。进了老莫家,那只猫惊恐地窜进书房。得亏来得及时,猫粮早就断绝,碟子空空如也;厨房一片凌乱,很多食品袋被咬破了。我把水槽里的水重新换了。两个猫砂盆积满了猫屎,我清空、换掉。做完这些,我进书房叫唤那只猫,它匍匐在柜子底下,不敢出来。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我突然瞥见了那台电脑,真的是鬼使神差啊,我想都没想就摁了电源开关,然后坐下来,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或者说我根本不愿看到的,所有的一切。这件事也许我不该说出来,但若是不说,此刻我写的这个故事完全丧失了意义。或者说故事就缺了一个结尾。怎么说呢,老莫的电脑确实藏着一个秘密,但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他全部文稿都存在D 盘,分门别类。首先最为庞大的一个文件夹是十几年来所有的软文,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文件夹,看着叫人十分焦虑。有次我问过他,这么些年你到底写了多少软文啊?他说,你算啊,按一天一千五百字,算下来,也有千万字以上吧。我吓了一跳,靠,你这是行为艺术啊。他哈哈笑,说,这算啥,我还把那些软文整理出一套文集,一共十二册。我说,你有病啊,谁会出这种东西?他说,书都印出来了。我问,咋回事?他说,公司老板有天请我吃饭,说我干了一辈子文化行业,也没出过一本书,是个很大的遗憾。老板直说了,他想出个书,但是呢,出一本两本没得意思,要出就出个阵仗,他想让老莫把这些年编写的稿件按各种类别整理成书稿,有多少本就算多少本,最好多点,组合成一套文集,封面上自己的署名整大颗一点,这样么,送领导、送客户很有份量。老莫说,没问题,另外给我付钱。老板说,这也没问题,钱能解决的问题统统都不是问题。原以为很简单的一个业务,结果老莫花了四个多月才把这套书稿给搞出来。你知道为什么?老莫说,老子发现,那些软文至少有一半是重复的,不是这里重就是那里重,也就是说,那一千多万字里边至少有五六百万字都是自我抄袭。你说好耍不?此刻,这套传说中的文稿就在眼前,我打开瞅瞅,很杂,有新闻稿、评述稿、纪实稿,还有两部定制小说(一部是写某火锅馆的,另一部是写某渔业公司的创业史)。第二个文件夹,才是老莫自己的东西,也就是晚上在书房里写的那些,全是小说,大概有四十五六篇,两部长篇,二十几部中篇,剩下的是短篇。够吓人了。我压抑着砰砰的心跳,手指有些颤抖,就像一个顶礼膜拜的圣徒。可迅速将它们扫视一遍后,我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怎么说呢,这绝不是我所期待的小说:一板一眼,没什么毛病但也没什么惊喜。问题就在这,它们太熟练了,以至于长得一模一样,没一篇是我想象的那种。我不想相信这是老莫写的,但确确实实就是他写的,文档上的时间也佐证了这点。那么他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呢?那种飞起来让我激动尖叫的小说呢,它们藏在哪儿?我找遍了,没有啊。我呆坐在电脑前,手机叮叮地叫了起来。是陈媛,她问,你去我家看了吗?我有些机械地回答,我刚进来。那就好,她说,猫没事吧?我说,没事,老莫呢?她说,老莫带着娃在外边耍。这时手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噪声,她似乎又说了什么而我听不清楚。我没有说话,她好像暂时放下了手机。那一刹我突然很悲伤,在我刚刚卑鄙地感到释然后第一次感到悲伤,而我无法精确描绘这种感受。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你还在吗?我说,还在。她说,等等,我好像听到老莫回来了,你要跟他说什么吗?不……我说。我突然感到一种恐惧,战栗着逃离那台电脑,有些什么重量在急剧下坠。她提高音量问,怎么啦,你在哭吗?我说,不是。然后我挂了电话。我伫立在窗口,看到一个人沿围墙缓步走过,我注视着他从阴影径直走进那堵墙,成为赭色墙体的一部分。这幕场景就像老莫曾经给我讲过的某个故事的场景。我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走进了墙里,就如此刻我突然难以确定,我的朋友老莫是不是真的给我讲过那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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