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参战日记
2023-01-03余汇洋
余汇洋,四川遂宁人。1981年9月入伍,1986年6月7日入党,陆军军医大学一院外科手术学基础教研室副教授,专业技术六级。曾赴云南前线代职见习,立二等功一次。
1986年,我从第三军医大学(今陆军军医大学)医疗专业毕业。当时,祖国南疆正受入侵威胁,无数战士在硝烟炮声中倒下,血洒疆场。作为一名军医,挽救受伤战士的生命是我的职责,于是我申请参战。同年8月至12月,第三军医大学81大队毕业学员(学员15名,领队1名)赴云南老山前线代职见习,进入兰州军区21军61师182团、183团卫生队参加作战,我是其中一员。
奔赴云南前线期间,我在日记本上记录了一些有意义的事。翻开尘封已久的日记,触摸一行行文字,曾经的峥嵘岁月,那些与战友们并肩作战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奔赴前线
8月6日
今天,学校进行参战人员动员会,我正式处于临战状态。
8月9日
离校的日子。上午打包行李,我带上被子、蚊帐、褥子、解放帽、大檐帽、《野战外科手册》《急诊手册》等。下午,校领导、同学、父母前来送别,我们乘上开往昆明的列车。
8月10日
晚上23点15分,到达昆明火车站。云南省军区招待所,全国各地所有的参战学员都在这里集中,共440名,来自全军24所院校。
8月11日
所有学员从接待站齐装开进了战争前线。
8月13日
下午到达文山县城,我们第三军医大学的学员们明确配属在61师182团和183团的连或营救护所或包扎所。
8月14日
最终,我被分在61师182团2营。
离开文山县城,走在前往2营的路上。因近日接连大雨,滑坡极多,路和工事损害严重,战士们抢修工事的场面处处可见。
我第一次来到前线,心情有些紧张。但想到前线的战士英勇无畏、奋勇杀敌,心里就只想着能多抢救几位受伤的战士,少让他们流血。
18点左右,我到了阵地,被安排在2排7班。战士们见我是刚来的,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7班战友给我准备了热乎的面条,这是我在前沿阵地上吃的第一餐,从今天起,我就是2营的战士了。
我们所在阵地为八里河东山(號称80年代的上甘岭),右侧是老山,我们前面的许多山头可看见越军的战壕。
白天,阵地上还比较平静。
为了御敌和安全,战士们居住在猫耳洞,那是高1.2米、宽1.2米的石洞。点着油灯,可以看到洞壁挂满了罐头盒,用来接水。洞内很潮湿,战士们用的是防潮被褥,但还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战地的第一个夜晚,基本是安静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硝烟弥漫。阵地上可以看见越军的手电筒光,甚至可以听到越军的声音,偶尔可听到我方和越方的炮声及手榴弹爆炸声。
修筑工事
8月17日
今天,轮到我们班挖运防炮屯兵洞的泥土。我亲身体会到修筑工事的艰苦和劳累。
太阳炙烤着大地。我汗流满面,扛着钢架在崎岖、泥泞易滑的山路上一步步走着。上坡时喘不过气,双腿无力,两次均倒在半路上,只得将重物拖到洞顶。
但战士们一直保持着充足的干劲。有的战士甚至连衣服都不穿,将纤维袋去掉两个角,两角之间剪一个领口,做成无袖汗衫直接套上干活。
他们有这样一句口号:“宁在修工事中累死,也不让炮弹炸死。”没有前线战士的苦、累和流血牺牲,就没有后方的平安、幸福。
8月18日
出了太阳,中午,我们将洞里的被子全部拿出来晒。
天气好,洞里的情况也相对好了,不漏水了。但老鼠多的问题却一直没法解决。
昨晚睡觉时,班长的背心被老鼠啃了一个洞。战士们因阵地上老鼠成灾而开玩笑说:“这叫打老鼠仗。”老鼠经常在夜间跳起“老鼠迪斯科”,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8月19日
凌晨5点50分,一名哨兵被越军特工的子弹击中头部,不幸牺牲。战士们悲痛万分,含泪把他的遗体抬到团卫生队。
晚上,我营炮火配合时,阵地上又有2名战士受伤,但战士们没有被吓倒。我问他们怕不怕,他们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谁都不愿意受伤或死亡,但我们决不会后退半步。”
8月23日
昨晚,8班4号哨位哨兵正在观察敌情,一颗手榴弹在约6米远的地方爆炸,泥土溅入他的双眼。经检查,他的角膜有轻度损伤,无穿通伤。因无抗菌素眼膏,我和卫生员用盐水冲洗伤口后,给他口服了四环素。第二天,伤员双眼视力恢复良好,但仍有明显畏光和刺激感,被送往营部进一步治疗。
通过这次救治事件,战士们更加信任我,这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励。
山头在震动
8月25日
团里通知全天炮击,不参与炮击的战士一律进入猫耳洞,不可随意出洞活动。
早晨9点左右,我军的炮火开打了,一发发炮弹落在越军阵地上。我坐在猫耳洞里静听着炮声。数百发炮弹间断地从我头顶飞过,发出嗖嗖的声音。
晚8点左右,越军向我方还击。我们43号阵地上落下十几发炮弹,整个山头都在震动。
8月28日
越军向我方防线进行报复性炮击。上午10点左右,我突然听到一声炮弹飞行的嗖嗖声,1秒钟后,炮弹在哨位附近爆炸。
这是我第一次离炮弹炸点这么近,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发愣几秒后,我从炮声和震动中清醒过来。洞口离哨位很近,约2米,我一猫腰,两步钻了进去。身体刚进入猫耳洞,炮弹就在附近炸响,石块落在洞口外。真悬啊!
我坐在洞里听炮声。这次越军炮击比较密集,持续8小时左右,发射了约800发炮弹。我们阵地落了几十发炮弹,但没有人员伤亡和工事损坏,其他阵地有炸塌猫耳洞、炸伤炸死人员等情况。
直到傍晚6点,炮火停了,阵地安静了,越军没有发起进一步进攻。
9月8日
为减轻战友的工作量,我争取参加了晚上的查哨工作。
班长查前半夜,我查后半夜。第一次查哨,心里有点緊张,夜很深,雾很大,下着小雨。
我无法看清哨位前的任何东西,只有用耳朵仔细听,通过异常的声响甚至是细微的声响,来判断情况。不知不觉天快亮了,当晚没有发现状况。
加入突击连
9月12日
我收到家里来信,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是我上阵地以来第一次收到后方的消息。
看到来信时,所有的烦忧都忘了,心中涌出一股幸福暖流,眼前又浮现出离校时的情景:妈妈的眼泪、爸爸的沉默,同学的祝言、领导的嘱托,鞭炮的爆响、汽车的轰鸣……
9月18日
今天是中秋节,我收到成都军区的慰问品——昆明的火腿月饼。傍晚,天色渐渐灰暗,月亮从东方缓缓升起,淡红的,圆圆的,很清晰,美极了。
晚餐是午餐肉包子。晚饭后,我到各班转了一圈,向战士们表达节日的问候。
为庆祝佳节,向远方亲人表达思念之情,战士们对着圆圆的明月,向空中鸣枪。我也拿起81式自动步枪,扣动扳机,一梭子连发。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自动步枪。
9月28日
中午11点,我接到营里命令,让立即下山。整理好行李装备后,我来到团卫生队报到。
9月29日
我被安排在3营9连主攻方向右翼52号高地的前进救护队。9连是突击连,救护队的主要任务是接收突击队伤员,对其进行包扎及救护。突击战发生在战争的最前线,此刻,我做好了去前线战斗的准备。
10月2日
部队计划10月19日进行拔点作战,通过对越军防御体系的要害部位实施攻击,撼动全线。
为解决卫勤保障,我们卫生队对这次进攻展开了救护训练,包括进行伤员寻找、隐蔽训练、静脉穿刺训练、包扎训练等。
10月11日
卫生员殷书照请我为参加拔点的全体卫生员写一首小诗。我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也想为他们送上我最真挚的感谢,便欣然答应了。小诗题为《生之搏》:
背上绿色的卫生包
来到硝烟弥漫的疆场
踏上生与死的血路
追奔生命的太阳
冲上去吧,冲上去……
用洁白的绷带
撩开死神的迷雾
用无价的生命带
遏制破裂的血脉
用粗壮有力的臂膀
扶起我们的战友
用激荡的热血
浇灌芬芳的小草
让生命的阳光照耀
死亡的深渊
搏击的汗浆描绘青春的
——绿
拔点作战
10月19日
拔点作战正式开始。
凌晨1点半,我被战友叫醒。整理好行装后,我们坐在餐桌前吃了早饭。凌晨2点半,我们从40号阵地出发前往越军55号阵地。
在茂密的草丛中,我们两人一组,彼此拉开6米的距离,沿工兵开辟的路线缓缓前进。通道两边是我们阵地前沿的雷区,若不留神越过50厘米宽的通道或跌倒在两侧,就有触雷或暴露的可能。
由于道路几乎没人走过,我们遇到了各种困难。有时坡陡,只得下蹲或坐下,用手和脚支撑着身体向下移;遇上较陡的石坡,锋利的石尖向上,我们只有在石尖上落脚,石尖之间是石缝,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坐下就是个口子……终于,我们在一片竹林中停了下来。在这里,我们吃了巧克力和专用食品,喝了水,补充了体力。
这时,天已经大亮。从树叶的缝隙里,我们看到了越军的阵地。之后,我们在附近找到了无名3号洞,作为抢救组的安置点。
3号洞位于山脚最低处,洞口周围是两米多高的芭蕉林和灌木丛,洞口上方有一巨大岩石向外突出,向上呈70度斜角,洞口朝向我方阵地。洞外有一块两三米宽的乱石地,入口处是几块大岩石,地面距洞底约5米,坡度很陡,人员进出不便,伤员、担架上下更加困难。
抢救组设在洞外的乱石地。我们平整了一下石头,在地上铺了一张白布,将背囊里的药品、器械及敷料放置一处,并将庆大霉素、杜冷丁分别用20毫升和5毫升的注射器抽好……一切准备就绪,已是11点半。
中午12点半,突击队员开始潜伏到越军55号阵地前。1点整,我方炮火向敌阵地发起集袭。5分钟后,炮火向敌纵深延伸,突击队发起冲击。这时,左翼突击班卫生员李虎诚右小腿受伤,在两名战士的护送下来到抢救组。经检查发现,他的右胫骨受弹片伤,我们对伤口进行了包扎固定,将他送进洞内休息。
接着,又来了五六名伤员。我先检查了一名中等伤员,同队的军医吴平、唐汉春分别给两名伤员检查包扎。我负责救治的这名伤员上肢受弹片伤,没有骨折。包扎好伤口后,我让他下洞休息。随后,我和唐军医一起救治了一名颌面贯通伤伤员。子弹从伤员的左腮进右颊部出,右颊血肉模糊,血液充满口腔。经过检查,唐军医决定行环甲膜切开气管插管。
见伤员呼吸梗阻症状严重,我立即拿起切开器,摸准环甲膜,顺利进刀,撑开气管切口。但气管插管太粗,没能进去,我又换了一个小口径的。插入后,伤员做了几下咳嗽动作,血液从管口涌出,我又压了几下胸廓,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之后,我对伤口做了包扎,为伤员输了液,一切顺利完成。
下午3点半,紧张的抢救工作基本结束。据统计,我们共抢救伤员30多名。
这时,营长正在组织人员后撤。我和吴军医、唐军医在洞口收拾东西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毒剂弹,快戴防毒面具。”洞口人员到处寻找防毒面具。
混乱中,我在放敷料的地方找到一个,见战友小刘没有,就递过去让他戴上。随后,我用三角巾捂住鼻子,憋住气,进了洞,想着洞里或许能找到防毒面具。我刚下到洞底,脚下就踩到一个东西,手一摸,果然是防毒面具,我快速拿起来戴上。
戴上防毒面具后,我立即爬出洞口,才发现和其他军医失散了。几分钟后,毒剂已散,我取下防毒面具。这时,正碰上无线兵撤退,我就跟在后面回撤。
回撤途中,越军的炮弹在后面连续炸响,越来越近,我边跑边隐蔽。不知过了多久,我来到出发时经过的那片草地,这里是越军直瞄炮对准的地带。
由于路上到处散落着地雷引爆后的残留物,我担心还有地雷没引爆,便老实地沿着前面的脚印走,终于走到我军41号阵地的战壕。
这时,我看见抬担架的军工支持不住了,便立刻上前接替,向41号阵地屯兵洞(即第一包扎所和团指所在地)走去。在洞口时,战友替下了我。
休息10多分钟后,我看见战士们抬着一名伤员进洞,居然是吴军医。他表现出烦躁、惊厥等症状,明显中毒了。我心里很难受,只希望尽快把他送到后方救治。
晚上8点多钟,天已黑尽。我和战士们乘卡车沿东山之路回到了老地房训练大本营。一路上,我们在师部大门口(坪寨)、军部大门口(落水洞)受到热烈欢迎。
这次作战计划完满完成。战斗中,3营9连摧毁敌55号阵地屯兵洞4个、明暗火力点29个,歼敌43名,缴获冲锋枪12支、苏制微冲1支、越制手雷27枚、电台1部、其他物资56件,我军伤12人,牺牲6人。
这次战斗,也让我真正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不易。作为一名军医,我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正如我在参战决心书中写的那样:“我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用专业知识和技能为前线将士服务,救死扶伤。在战斗中锻炼自己的意志,用行动实现入党誓言。”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