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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章

2023-01-03吕树国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印面沈先生刻刀

吕树国

老街向北拐角处有家刻章铺。店主姓沈,人称沈先生。我曾去刻过一枚章,是给父亲刻的。父亲文盲得彻底,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天下午来了位街道干部,说要办个啥证,要父亲签字,父亲哪会签字呢。我那时候上初中了,父亲让我代签,可街道干部不让,非得要父亲自己签。街道干部说,以后管理规范了,签字的事儿常有,老哥干脆刻一枚印章,直接戳上,这样就方便了。于是父亲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去街北找沈先生。

“沈记”刻章铺不大,沿街一个门脸儿,门窄,稍胖一点儿的人要斜着身子才能进去。迎门一张桌子,是工作台,也聊作柜台。后面是一排博古架,上面摆着石胎。石胎大小不一,摆放得错落有致。沈先生穿着破旧的中山装,围着斑驳的围裙,左眼戴着一只筒状放大镜,正在伏案工作。

我对沈先生说,我来刻章。沈先生没理我,继续埋头工作。我又说了一遍,我以为他没听见,声音大了些。他头都没抬,回了俩字:“稍等。”这一“稍等”,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可我也没觉得乏味,饶有兴趣地看沈先生刻章。他正在打磨印面,在一张砂纸上磨,左三圈右三圈,来回换着方向磨,声音先是粗粝,渐渐细腻。少顷,他又换了张细砂纸,接着磨,直到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了,才用指肚抹了一下,抹了一指肚黑灰,搁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取出一张宣纸蒙住印面,将边缘压实,用毛笔在印面的宣纸上写印文。小楷。他写得极慢,每一笔似乎都重似千钧。写好了,左看右看。满意了,他点上一支烟,慢慢吸。吸完了烟,墨迹干了,再小心揭下来,反贴在印面上,这才拿出刻刀。刀柄是一支筷子,用胶布缠着,时间长了,白胶布变成了黑胶布,菱形的刀头,磨得锃亮,在台灯下闪着奇异的光。

沈先生握刻刀的姿势如同小学生握毛笔,不同之处在于,他手指呈九十度弯曲,指肚抵住刻刀柄,显出青色,可见力道不小,但刀尖落在印面上却如蜻蜓点水一般,这便是举重若轻吧。他先沿着字迹边缘刻好轮廓,然后揭下宣纸,动作骤然加快,刀尖如同在印面上跳舞,用行云流水称之也不为过。他每刻几刀,即用橡皮吹吹一下。刻着吹着,字迹慢慢清晰了。

沈先生刻完最后一刀,将印面擦拭干净,蘸了印泥在白纸上试了一下,吁了一口气,臉上露出微笑。又点上一支烟,抬头问我:“有事?”

此时,我身后已有两人排队,等着刻章,一人开他玩笑:“老沈,这么慢,这一天忙得可够吃?”沈先生不紧不慢地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说,“山珍海味,吃糠咽菜,都是从肚肠中过一趟,就看想你吃什么了。”

我再次说来刻章,他慢条斯理地接过写着我父亲名字的小纸条,选了一枚半透明胎料,墨锭大小,如法炮制。刻好,已是夕阳西下。我丢下三块钱,飞奔回家,见那街道干部还在等着,面前的茶水已淡了。他帮父亲盖了章,将章把玩一番,感叹:“好章!”又叹:“慢工出细活!”

多年后,我辗转多地,回到镇上。老街发生了很大变化。镇政府对面开了家名曰“光速”的文印社,门脸很大,门口一侧竖着花里胡哨的广告牌,上面是业务范围,打字、复印、照相一应俱全。广告牌底部,一行字放大套红:“电脑刻章,立等可取”。也是无聊,我就进去刻了枚私章。果然很快,我一支烟还没抽完,章已递到我手里。我肉眼凡胎,没看出这章跟当年沈先生刻的那枚有啥区别,只不过造型、光泽和字体更漂亮些。科技这玩意儿的确神奇。

回到家,我把父亲的章与我的章放在一起,一对比,看出区别来了:父亲的章耐看,有分量,有魂;而我的章,单薄,只剩漂亮了。

我跑到老街,沈先生的刻章铺挂着一把锁。锁,锈迹斑斑。

沈先生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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