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2023-01-03吴梅影
□吴梅影
说到离别,就不得不提元代画家李升的水墨山水长卷 —— 《淀山送别图》,细细看,慢慢思量。
《淀山送别图》即《澱山送别图》,“澱”为“淀”的繁体字。画作为李升隐居青浦(今属上海)淀山湖畔,与友人诗画酬唱之作,现存于上海博物馆。在画中人早已不在、淀山业已不存的今天,面对此中意趣——并非单为离别,而是一幅清丽的中国山水画,一曲难以忘怀的人间雅歌,实是令人“游目骋怀”。
李升个人生平,因其在绘画史上,成绩不算特别出众,留下的资料不多。我们只知道他是元人、画家,字子云,号紫筼生。濠梁(今安徽凤阳)人。晚岁于青浦淀山湖畔筑草堂而居,人称“谪仙”。
《淀山送别图》画卷,作于元至正六年(1346 年),是目前传世所见最早描绘淀山湖景物的代表作,也是对上海风光的典型描绘,正所谓“千年文人画史,半部与上海相关”。
李升《淀山送别图》
古代,因交通不便,于某些人、某些时日而言,离别或许便意味着永诀。所以,总有那么多离愁别绪横亘在心头,总有那么多诗行在历史的星空中闪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表现在画作中,画家用笔墨,用长歌短章,绘天地之悠悠,诉人间之离愁。
打开李升画作,水墨写就的落纸云烟。几株高高低低树木,悄立左右两侧和正中,亭子隐约在后。前景大片湖水留白,清波荡漾无尽。正是李白《送友人》诗意: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画家用湖上小桥、扁舟,写就“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诗意。远者,峰峦高耸,林木参差,古寺隐约可见,景色清幽,一派“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而尾章正如结句“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班马(并非斑马):离群之马。我挥手于此和朋友道别,荒原上,一群离群之马,萧萧而鸣,更衬托我心中离别之孤寂。表现手法好似电影镜头由高而低,再拉远。画意亦然,远景,近景;浓墨远山,白描去棹……好友离去,湖山还在,情谊永存。按画上的题识,此卷是李升为送别朋友高士蔡霞而作。清雅满纸,笔墨温润。作者使用多种不同皴法,以浓淡枯湿的水墨,表现山石、树木在自然中的光影变幻,极富文人画趣味。
画上有乾隆御题诗及“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等鉴藏印,表明此画曾为清宫所藏。
观宋人摹唐代王维《辋川图》,可见同样的韵致悠然:亭台楼榭掩映于群山碧水之中,古朴庄严;别墅外,山下云水流肆,偶有舟楫过往。不同的是,《辋川图》里人物众多,弈棋饮酒,投壶流觞,儒冠羽衣,意态萧然。
《辋川图》为唐代山水画,同时开启了文人画诗书画并重的先河,即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由此联想到诗人《辋川集》中的那首著名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千古诗意相通。我们再来看《淀山送别图》。绿树遮荫,峰峦倒影,人与自然相亲相爱。湖畔,远山深黛,苍空如同凝结一般,贪婪地观看着这湖水之上安静的古中国。小舟于湖面上无声滑行,桨声轻轻,划过一湖幽静……
画境之外,最值得一提的是其左上隶书题签:“高士蔡霞外主席冲真观,同谙公为诗以送之,复作是图,以志岁月云。至正丙戌六月十又三日,升再题于元览方支。”
晋唐而后,中国山水画走入宋元,再攀高峰,文人画尤为其中翘楚。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云:“文人画起自东坡(传世画作《潇湘竹石图》),至松雪(赵孟頫,号松雪道人,传世画作《重江叠嶂图》)敞开大门。”
东坡诗曰:“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北宋山水画主要沿袭五代以荆浩、关仝为代表的北方画派,着重描绘黄河两岸关洛一带的山水形胜;靖康之变,宋室南渡,随着绘画中心移至南方,南宋画家致力于再现秀丽的江南山水,画风由雄壮浑厚转化为空灵雅秀。南宋四家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虽说比起“弯弓射大雕”稍逊风骚,依旧以清奇峭拔的表现手法及简洁留白的水墨成就书写着自我,开创了山水画艺术的新天地;元代中晚期对后世有重大影响的山水画家当属“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他们均为宋王室后裔赵孟頫的学生,王蒙为松雪外孙。黄公望跋赵孟頫《行书千字文》卷时,自认为乃“松雪斋中小学生”。这群人均为江浙一带文人,在元朝汉人知识分子不得志、生活及社会动荡不安之际,于作品中通过山水书写个人情怀。四人各有所长,各展笔墨,形成自己独特的易于辨识的中华艺术大IP。
而提到“元四家”,更不能不追溯一代宗师赵孟頫。从赵孟頫的山水、人物、鞍马画作中,不难看出其根基于托古改制、师法前贤、尊晋崇唐的守正出新,对后世文人画的引领作用和巨大贡献。赵孟頫在具体的个人创作中,追求“不求形似”,进而强化“以形写神”。他不似南宋梁楷以大泼墨进行高度提炼,也不像后辈“元四家”特别是倪瓒“轻描淡写”“逸笔草草”。他的山水,更多地展现宋代画院培养出来的文人雅致素朴的贵族气息,用墨染和平皴替代了唐代的凹凸晕染法,以轻盈的墨线勾勒山体,树木树叶的描绘变得愈加精简。此外,更题字或者题诗画上,与山水相映成趣。无论字或图,皆为其心画。这些特质在其代表作《鹊华秋色图》中表现得一览无遗。也开启了后世画家艺术上的心摹手追。
李升《淀山送别图》,无论整体气质还是笔墨韵味,均是一脉相承的源自东坡、松雪等的文人画的经典代表作。画家以清丽笔触,写尽人情物理,充分表现其内在的清空自在,与大自然的天人合一。
清代词人朱彝尊极为推崇李升此作,跋云:“松林清疏,峰岚渲以焦墨,淡林赢青作遥山,信称逸品。”
翻阅经典,无论是古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对离别之地五里亭的托物起兴;还是戏剧《西厢记》中“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即景抒情;或者近世李叔同歌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余韵不去,说到别离,总让人低回不已。而南宋画家李嵩《木末孤亭图》,用“木末”,即树梢二字定名孤亭,细笔描绘其出格凸起,以之展现自己身处乱世,高标傲世,瘦骨凌霜;清代沈映晖《林亭秋色图》“静数秋天”,以深厚笔墨描绘山景、秋林、亭阁,正是同时代诗人黄景仁“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意趣。
秋声淅淅沥沥,自古而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正所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一亭一湖一诗一画,说的是离别,道不尽千古人情悠悠。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