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心太强的人成不了收藏家
2023-01-03□郑重
□ 郑 重
晚年的陈萍和弟弟
她叫陈萍,是最年轻的女收藏家。说她最年轻,是因为她向上海博物馆捐赠120 件珍贵瓷器时,是1956 年,当时她只有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居然能向博物馆捐赠一百多件瓷器,你能不说她是最年轻的女收藏家吗?
也许正因为如此,上海博物馆的人对她有着深刻的印象。多年前,我在写《博物馆与收藏家》一书时,在上海博物馆采访,人们在有意无意中都谈到了陈萍,只是说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但具体的细节又都谈不出什么来。当我提出要采访陈萍时,他们说陈萍已到香港定居几十年了。
在2002 年上海博物馆举行迎春的小宴上,有朋友告诉我:陈萍来了。她真的来了。她完全是一派港式装束,光彩照人,博物馆的人都围着她,有说有笑,他们彼此之间显得随意而亲和。她的爽朗乐观给大家带来许多快乐,我们也就很快消除了陌生感。
我向她说明要采访她的意思。
“有什么可谈的吗?”她问陪同她的弟弟。她的弟弟叫陈金荣,对姐姐的话不作回答,只是笑笑。
“真的,没什么可谈的,都忘记了,统统忘记了。”她说得很爽快。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约定了时间,我到她府上去拜访她。
再一次交谈的时候,陈萍只告诉我:她1956 年结婚,要随丈夫去香港定居,那时父母身体不好,弟弟还在读书,又非常老实,不可能管好这个家,那么多的瓷器往哪里放呢?放在家里不保险,干脆送给博物馆算了。
“事情就这样简单,你还要我谈什么?”她问。
“都是你自己收藏的吗?”我问。
“有我父亲买的,有我先生买的,也有不少是我自己买的。”她说。
“说说你是怎么一件一件买来的。”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买一件瓷器,就像买一件衣服、一件首饰、一瓶香水一样,喜欢就买回来了,现在都以为是名瓷,不得了,那时不当回事,自己觉得好玩就买了。”她说得非常爽快。
我拿出一份她当年捐献文物的清单,一百多件瓷器都登记在上面,她一件一件地看着,并念着,念了几件瓷器的名字就没有兴趣了,说:“对这些瓷器,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全部忘了,都忘了……”
“去香港时,有没有带出去一些呢?”
“没法带啊。喏,这些是我带出去的,我落叶归根,又带回来了。”她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带我去看挂在壁上的油画,又接着说:“这些油画是1951 年我在上海买的,当时是用美元买的,是苏联老大哥的油画家格拉希莫夫画的,一张画的是苏州,一张画的是宁波,这张画的是不是上海的城隍庙……”
“大肚子弥勒佛,两边站着十八罗汉,中国的佛寺都是一样的,区别不出来。”
“有人说画的是上海城隍庙,我觉得这些油画都很漂亮,所以都买回来了,当时价钱是很贵的。”她说着又让我看那些古董柜、玻璃橱,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从香港搬回来的,运费贵得不得了,人家都说我傻,花那样多的运费,还不如买新的。但我总觉得是自己用过的东西,舍不得丢啊。”
“你倒很恋旧的。”我说。
“喜欢收藏的人,都恋旧,没有恋旧情结的人,我想是不会搞收藏的。”她说。
我们把话题转到她落叶归根回上海定居上来。
“1971 年,我的先生逝世,我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那时还年轻,可以搞收藏,可以和朋友在一起玩,可以旅游,生活中有许多乐趣,也不感到寂寞。再说手里还有钱花,可以请人照顾我。随着岁月的消逝,越来越感到香港不是我久留之地,1991 年之后,我就酝酿回上海定居的事情。”她说。
“香港不是有许多人移民到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去定居吗?”我说。
“是啊,特别是1997 年之前,有的朋友也劝我和他们一起移民到加拿大去。我说我不会烧饭。她们说我们几个合雇一个厨子。我说我的英文只能听,能说几句,但看不懂文件。她们说我们给你翻译。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在上海生活,上海平平安安,人老了,平平安安很重要。我决定在上海买房子。”
“你这房子并不好啊。”我说。
她住的地方叫华侨新村,其实就是一般的民居,六层楼,水泥楼梯,一个楼梯上去有三户人家,她住的是两户打通的,客厅不大,房间里东西又多,显得拥挤。
“是啊,我开始买的一套比这还小。1995 年前后,上海的房源少,房子不好,还很贵。买的只是一个水泥空壳,装修材料昂贵。装修这房子的材料,除了黄沙、水泥、钉子,其他都是我自己跑市场去买回来的,可累人了。”她说得乐哈哈的,似乎在享受收获的快乐。
“你怎么没有找上海博物馆帮忙呢?他们对收藏家还是很关心的。”我问。
“没有想到啊。我不是说过吗,对收藏和捐献的事,早都忘光了,谁还会想到博物馆啊。”她想了一阵又接着说:“我和博物馆取得联系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1979 年,我第一次从香港回上海,没有去博物馆。1994 年又回来,那时上海博物馆还在河南路,和我同来的香港朋友要去博物馆参观,我也去了。在展览厅内,我看到一个高脚碗,看来看去很眼熟,我就说这件东西像是我捐赠的。她们一听都感到惊奇:“啊!你还搞收藏?还向博物馆捐献过文物?”对这些事,我向来是不张扬的。她们说既然是你捐献的,为什么不写你的名字,其他人捐献的都有名字,要去找他们馆长。我说算啦,既然捐献了,还要写名字干啥,写不写都是一样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收藏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再好的东西,一旦不属于我了,就不再去想它了。后来我到博物馆小卖部去买东西……”
年轻时的陈萍
永乐青花折枝花果纹大罐,陈萍捐赠上海博物馆
陈萍说着就走到玻璃橱前,指着玉如意,接着说:“这几件玉器就是那年在上海博物馆小卖部买的,一次就花掉几万块钱呢。在小卖部买东西时,大家都说,你既然把文物捐献给博物馆了,买东西应该打些折扣吧。我想也对,就要求他们给我打折扣。营业员问你是谁呀?我说我是陈萍,营业员都高兴地围了上来,问你是不是住在衡山路263 号的陈萍?你捐的东西很多,我们经常都能看到的。能不能打折扣,营业员做不了主,他们就把副馆长江庆正找来。我又不认识汪庆正……”
汪庆正把陈萍和她的朋友请到贵宾室,热情接待。大家寒暄之后,汪庆正说:“按道理说,你捐了那样多的瓷器,买几件玉器不要说打折扣,就是送给你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情我也做不了主。”
陈萍的朋友说:“陈萍也没有要你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不要你送,只是打点折扣。还有,别人捐献的文物上,都写上了捐献者的名字,陈萍捐献的文物上为什么没有写她的名字?”
汪庆正说:“我们找你找了几十年,你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们,让我们找得好苦。现在文物都在装箱,等新馆建成,你捐的文物上一定会留下你的名字,我做保证。”
从这时开始,陈萍又和上海博物馆有了联系。
“给你看一样东西……”陈萍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
她拿来一张1970年香港的《星岛日报》,上面登载着香港某拍卖行的拍卖消息,其中有一条消息特别突出:“康熙年间黑底素三彩花卉太白尊,开价70 万元(港元)售出。”报纸同时还刊登了太白尊的照片。这张报纸虽然已经发黄,但用塑料纸包着,完整无损。
“这件东西就是我买的,还没带回来,藏在香港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里。”陈萍说。
提到在银行租保险箱,陈萍感到苦不堪言。她在香港租保险箱的那家银行要搬家,就来信通知她到香港去,把那些东西另租保险箱存放。
“那里面都是石头,重得很,我怎能搬得动啊。”陈萍说。
“你到香港还继续收藏吗?主要收藏什么?”
“瓷器也买过几件,但不太懂。我最喜欢的是玉器,仅古玉的镯子我就买了许多。在家里,两臂都戴满玉镯,晚上睡觉把玉器铺在床上。你看看我傻到什么程度,对一件东西喜欢了,我就要犯傻。”
“你这才是真正收藏家的性格。”
“我是个购物狂,到老了为什么还改不了呢?”她感到对自己无法理解了。
她把我带到玻璃橱前,指着那个提着水桶的小玉人,说:“我的生辰八字中缺水,我很喜欢这个提着水桶的小玉人,为了买它,几乎要和别人打架。”
她在香港几乎每天下午都逛古玩市场。一天,她看到一位女士拿着这个玉人走进古玩店,说这件东西太贵,不要了。她一眼就看中了,连价也不还就决定买下。正要付钱的时候,那位女士又回来,还是要买。陈萍说已经被她买了。那位女士说:“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买!”两人大吵一通。陈萍很得意地说:“东西在我手里,她没办法,最后还是被我买下了。”
陈萍还藏有一个翡翠的擎着荷叶的玉人,为了得到这件东西,她也费了许多心思。某天,她到一家古玩店里,要店老板拿几样好东西给她看看。店老板说好东西是有一件,看看可以,但是不会卖的。陈萍一看就喜欢上了。老板有言在先不卖,她也没有办法。回家之后,她的心里老是想着那件玉人,无法入睡。第二天下午,陈萍又走进这家古玩店。老板还是那句话,看看可以,但是不卖。陈萍说假如卖的话值多少钱。老板说啥也不愿说个价。被陈萍纠缠得没有办法,老板最后说至少也得9000 港元吧。第三天陈萍又去了。店老板还是那样一句话,看看可以,说啥也不会卖的。陈萍把一包钱往柜台上一放,说:“我今天把钱带来了,是现金9000 元,不要你让一分钱的价,你看怎么办吧。”老板急得团团转,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啊。陈萍又表现出她那收藏的快乐,说:“这件翡翠擎着荷花的玉人又被我买回来了。”
上海博物馆外景
“这件东西带回来没有?”我问。
“还没有,在香港的保险箱里,用棉花包裹着,最后要带回来的。”她说。
放在玻璃橱里的古玩、玉器、珍宝甚至一件极为普通的小摆件,陈萍都能说出购买时的故事和乐趣。她去古玩店,看到老板娘手上戴的古玉镯子,她硬是让老板娘从手上捋下来卖给她。她去加拿大,看到三块水晶内布置着挖矿的场景,有一块在挖,有一块在运,有一块完工,她全买回来。回香港时一位朋友想要,她就让那位朋友从中挑一块,陈萍对我说:“都是包好了的,她挑的恰恰是完成的那块,现在他的事业很红火,有很大的发展,你看,我还在辛苦地挖呀,运呀……”
“你看这是件什么宝贝?”陈萍顺手从玻璃橱里拿出一件东西要我看。
这是一块不规则的破砖,上面贴着黄的、蓝的装饰材料,我在手里掂了掂,还是有些重量的,我说:“看不懂。”
“这是香港汇丰银行大楼上的砖头。这个大楼拆了,我去拣了一块,别人还送给我两只用这个大楼的砖头做的烟灰缸。你说他们会玩吧?真是动足脑筋收藏啊。”
“你的事业是做什么呢?”我想象她这样的收藏,没有雄厚的资本是不行的。
“事业?我没有事业。结婚之前,在家里跟着爸爸当女儿,是小姐;结婚之后,跟着先生当妻子,是太太……”她想了一阵,又接着说:“如果说事业:我曾经做过股票,买进来之后就忘记抛出去,不但没赚到钱,连本也赔光了。所以朋友都说,陈萍啊,炒股不是玩古,你不能买了就放着,只进不出啊。所以我干脆连股票也不做了。”
“除了收藏,你平时怎样生活呢?”我问。
陈萍给我看一张她在香港拍的照片,一群老太太,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她说:“你看,我们这一群单身贵族,个个都打扮得像花蝴蝶。我们在一起玩牌、购物、旅游……”她又说:“我是购物狂,对同一款式的不同颜色的衣服,我会全部买下来。过去买瓷器也是这样,同一花色我会买许多。捐给博物馆的瓷器,当时都是一扎一扎买来的,一扎就是好几件同一色的瓷器。回上海之后,我想收藏100 把紫砂壶,只收了二十多把,就感到力不从心了,现在没钱了,看来无法达到100 把了。”
“你可以处理一些旧的收藏,再玩新花样。”我说。
“收藏,收藏,藏在那里的东西一分钱也不值,只有把藏品卖掉才能变成钱,但收藏也不能太有功利心,太功利了就藏不住东西。”她说。
“现在也没有特别可玩的东西了。”我说。
“是啊,没有什么特别可玩的东西了。”她看看她收藏的三只小猪,一只是陶的,一只是铜的,还有一只是玉的,说:“你看这个嘴巴多大,笑得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你看这只嘴巴又是那样小,再看这一只还有点撒娇的样子,你说好玩吧。”她欣赏了一阵,转头要我猜:“你猜多少钱?你猜不到吧,只是几块钱一只。”
“你的玩兴不减当年啊。”我说。
“是啊,我的刹车坏了,刹不住啊。只不过玩的东西不同了,过去是玩年代,玩品位;现在是玩垃圾,玩便宜货。我曾嘲笑自己,车子越坐越大,房子越住越小,收藏的东西也越来越便宜。”
“你还是有不少珍品啊,玩得还相当有品位。”
“珍品、有品位的藏品,将来还不是进博物馆?我又没有子女,留给谁?就是有子女,也不一定会留给他们,他们不一定会玩、能玩。”
谈到这里,陈萍沉默了一阵,又说:“我真想让时光倒流50 年。收藏了几十年,现在才算悟到收藏的乐趣在哪里,才懂得什么叫收藏。如果时光倒流50 年,重新开始收藏,那应该又是一种境界了。”
在这里,我要写给我的读者,当你读完陈萍的这番谈话,会有什么感想呢?你有没有从她谈的那些平凡而又风趣的小故事中,把握到一个收藏家的脉搏,感受到一种收藏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