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尾到助词
——论助词“地”形成的语用动因
2023-01-03石锓,刘念
石 锓, 刘 念
(湖北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关于汉语史中“地”的语法属性,吕叔湘认为“地”是“语助词”,同时又认为它“近于语尾”(1)吕叔湘:《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26页。,王力认为是“形容词词尾”(2)王力:《汉语史稿(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21页。,太田辰夫认为是“表接续的助词”(3)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修订译本)》,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19页。,潘允中认为“地”是“形容词和副词词尾”(4)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60页。,柳士镇认为“地”是后缀(5)柳士镇:《魏晋南北朝历史语法(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56页。,赵金铭、祝敏彻、曹广顺、冯春田、孙锡信、袁宾、向熹、蒋绍愚、吴福祥、汪维辉、卢烈红、杨永龙、江蓝生等都认为“地”是结构助词(6)赵金铭:《“的”、“地”源流考》,《语言教学与研究》1979年第4期;祝敏彻:《〈朱子语类〉中“地”“底”的语法作用》,《中国语文》1982年第3期;曹广顺:《〈祖堂集〉中的“底(地)”“却(了)”“著”》,《中国语文》1986年第3期;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55页;孙锡信:《汉语历史语法要略》,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29页;袁宾:《近代汉语概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99页;向熹:《简明汉语史(修订本)》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87页;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4页;吴福祥:《敦煌变文语法研究》,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313页;汪维辉:《〈世说新语〉“如馨地”再讨论》,《古汉语研究》1996年第4期;卢烈红:《〈古尊宿语要〉代词助词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50页;杨永龙、江蓝生:《〈刘知远诸宫调〉语法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4页。。
本文认为,历史地看,“地”有两种语法属性,一是做词尾,二是做助词。唐宋之际,“地”主要做词尾,出现了极少数做助词的用法。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地”主要做助词,但词尾的用法依然存在,写作了“的”,只跟在状态形容词或表状态的结构之后,如“好好的”中的“的”。“地”在唐宋时期主要写作“地”,少数也写作“底”,元明清时期写作“的”,现在书面上又写作“地”。
本文拟讨论“地”由词尾演变为助词的过程,这是一个语法化的逆过程。具体来说,包含如下过程:一,唐宋之际,因为类推机制起作用,词尾“然”替换为词尾“地”;二,词尾“地”形成后,功能扩展,形成了超出词尾“然”的用法;三,宋代,词尾“地”通过重新分析,产生了助词的用法;四,宋元至明清,助词“地”功能有了很大的扩展;五,明清至现代,表状态的“地”字结构语义有了分化。
一、两类不同性质的“地”
本文认为,“地”有两种语法属性:跟于构词成分及构形形态之后的是词尾,跟于各种结构之后的是助词。
1.词尾“地”。例如:
(1)忽地晴天作雨天,全无暑气似秋间。(唐·杜荀鹤《春日登楼遇雨》)
(2)有人长欢喜,有人嗔迫迫地。(《祖堂集》卷十二《禾山和尚》)
例(1)的“忽地”是副词,“忽”是构词实语素,“地”是词尾,是构词词尾;例(2)的“嗔迫迫”是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地”还是词尾,是构形词尾。“嗔迫迫地”一起做句子的谓语,“地”不可能是状语与谓语之间的结构助词。这两类词尾并不表示结构关系,而是协助其前的成分“忽”和“嗔迫迫”表情状和状态。“忽地”的“地”是构词成分,“嗔迫迫地”的“地”是构形成分,两者都是词法成分。
2.助词“地”。例如:
(3)皎皎炟赫地,亘古亘今,也未曾有纤毫间断相。(《五灯会元》卷十《般若敬遵禅师》)
(4)你说吧,这个老师啊,真是挺费劲挺费劲地教。(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例(3)和例(4)的“皎皎炟赫”、“挺费劲挺费劲”都不是词,而是一个结构,因此“地”不可能还是词尾,而是地道的助词。例(3)的“地”跟在“皎皎”和“炟赫”两个状态词并列而成的并列短语之后,它的作用只表状态,不表任何结构关系,是摹状助词。此类“地”字结构一般位于谓语或补语位置。例(4)的“地”是把做状语的“挺费劲挺费劲”这个短语与做谓语的“教”联系在一起,表示一种结构关系,是结构助词。此类“地”字结构一般位于状语位置。这两个“地”都是助词,是句法成分。
因此词尾“地”与助词“地”两者在结构形式和语法意义两方面都是不同的。从结构上说,词尾“地”是词法成分,助词“地”是句法成分。从语法意义上说,词尾“地”在唐代表较为抽象的情状和状态义,助词“地”既表情状义,又表状语与谓语之间的结构关系。
二、唐五代“地”的性质
吕叔湘在《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一文中提出“地字的来历不明。最早的例子见于世说新语,方正篇: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7)吕叔湘:《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第130页。在同一篇文章中,吕叔湘认为,《世说新语》中的这个“地”只是一个孤例,往后就只在唐人诗中才发现“私地”、“忽地”等例(8)吕叔湘:《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第130页。。孙锡信、汪维辉、冯春田等认为《世说新语》中“使君如馨地”的“地”仍是一个实词,是“地方”、“境地”的意思,而“地”作为词尾的用法在唐代才出现(9)孙锡信:《汉语历史语法要略》,第228-230页;汪维辉:《〈世说新语〉“如馨地”再讨论》;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第456-457页。。本文支持孙锡信、王维辉、冯春田等的看法,认为真正的词尾“地”出现在唐代。
唐五代的“地”是副词、形容词、代词、状态词和动词的词尾。例如:
(5)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唐·韩愈《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
(6)如来本自大慈悲,闻语惨地敛双眉。(《敦煌变文集·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7)者与摩地不疼痛作什摩?(《祖堂集》卷五《道吾和尚》)
(8)师云:“冷侵侵地。”(《祖堂集》卷十一《保福和尚》)
(9)后妻向床上卧地不起。(《敦煌变文集·舜子变》)
例(5)的“特地”是副词,“地”是副词词尾。例(6)的“惨”是形容词,“地”是形容词词尾。例(7)的“与摩”是代词,“地”是代词词尾。例(8)的“冷侵侵”是状态形容词,“地”是状态词词尾。例(9)的“卧”是状态动词,“地”是动词词尾。以上各例中的“地”都不表结构关系,都表情状或状态。
三、类推:从词尾“然”到词尾“地”
唐宋之间,词尾“然”有向词尾“地”类推的过程。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副词、状态词“X然”向副词、状态词“X地”发展;二是状态词“AA然”向“AA地”发展。
“X然”向“X地”类推的副词和状态词有“忽然—忽地”、“蓦然—蓦地”、“悄然—悄地”、“瞥然—瞥地”、“霍然—霍地”、“默然—默地”、“森然—森地”、“猛然—猛地”等。例如:
(10)半夜忽然风更起,明朝不复上南楼。(唐·吕温《衡州夜后把火看花留客》)
歌声不出长条密,忽地风回见彩舟。(五代·徐铉《柳枝辞》)
(11)春风骀荡,蓦然吹去。(宋·向子諲《殢人娇》)
怕娇云弱雨,东风蓦地轻吹散。(宋·毛幵《薄幸》)
(12)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唐·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公然排闼清风入,悄地窥窗好月寻。(宋·陶梦桂《谩兴》)
(13)瞥然飞下人不知,搅碎荒城魅狐窟。(唐·元稹《有鸟二十章》之十九)
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五代·薛昭蕴《浣溪沙》)
(14)太阴霍然收,天地一澄肃。(唐·皮日休《吴中苦雨因书一百韵寄鲁望》)
六曲阑干,一声鹦鹉,霍地花空灭。(宋·蒋捷《念奴娇》)
(15)默然思道,或明发不寐。(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庐山香炉峰寺景法师行状》)
不曾有默地省悟,触动他那意思处。(《朱子语类》卷四十四《论语二十六》)
(16)青林何森然,沈沈独曙前。(唐·朱放《竹》)
丛冈森地秀,飞塔恍神行。(宋·宋庠《游大明寺》)
(17)猛然起走索食,与母歌笑自得。(金·张从正《儒门事亲》)
尽日不逢人,猛地风吹雨。(宋·朱敦儒《卜算子》)
“AA然”向“AA地”类推的状态词有“茫茫然—茫茫地”、“怡怡然—怡怡地”、“凛凛然—凛凛地”、“嘻嘻然—嘻嘻地”、“萧萧然—萧萧地”、“陶陶然—陶陶地”、“飒飒然—飒飒地”、“汪汪然—汪汪地”、“滔滔然—滔滔地”、“隐隐然—隐隐地”、“皎皎然—皎皎地”、“昏昏然—昏昏地”等。例如:
(18)若是不曾存养得个本原,茫茫然逐物在外,便要收敛归来,也无个着身处也。(《朱子语类》卷九十六《程子之书二》)
若言道不消先立下名义,则茫茫地何处下手?(《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
(19)弹琴读书,怡怡然不知身之在阛阓中也。(宋·吴儆《尊巳堂记》)
其心常怡怡地,所谓仁也。(宋·真德秀《读书记》卷六)
(20)群飞不敢下栖止,常有清风凛凛然。(宋·戴复古《徐京伯通判晚岁得二子》)
这个笑,千古万古,清风凛凛地。(宋·圆悟克勤《碧岩录》卷七)
(21)见其嘻嘻然以歌舞为乐,则可以知其必败。(宋·吕祖谦《家人》)
强寇旗前遥观了,嘻嘻地遂冷笑。(《刘知远诸宫调·第十二》)
(22)风在其间,萧萧然。(宋·吴淑《草赋》)
小雨疏风萧萧地。(宋·李清照《御街行》)
(23)吟边忧世听者哂,只宜寻醉陶陶然。(宋·韩淲《次韵耿运干》)
试问荣名,何似花前醉,陶陶地。(宋·张抡《点绛唇》)
(24)有金风飒飒然。(宋·曾慥《道枢》卷二十九)
正按傍提,风飒飒地。(《五灯会元》卷二十《国清行机禅师》)
(25)汪汪然若江海之大。(宋·司马光《再与范景仁书》)
不言不语只偎人,满眼里、汪汪地。(宋·晁端礼《一落索》)
(26)须是从上面放得些水来添,便自然撑得动,不用费力,滔滔然去矣!(《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四《训门人二》)
师曰:“如何是黄龙?”龙曰:“滔滔地。”(《五灯会元》卷八《鼓山智岳禅师》)
(27)冷肿者,其痛隐隐然。(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三十一)
自甲午病后……才饮一两杯,便觉隐隐地。(宋·张栻《答朱元晦书》)
(28)至是皎皎然见于耳目之前矣。(宋·林光朝《艾轩集·策问》)
若识心皎皎地,实无丝毫障碍。(《五灯会元》卷十《天台德韶国师》)
(29)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唐·杜甫《昼梦》)
但今人无事时,又却恁昏昏地。(《朱子语类》卷十六《大学三》)
总的看来,能类推出“X地”的“X然”有的是状态形容词(如“森然”、“悄然”等),有的是情状副词(如“忽然”、“猛然”等)。能类推出“AA地”的“AA然”都是叠音式状态形容词,而且大都是AA式重言词。
唐宋之际,词尾“地”为什么取代词尾“然”呢?这与“然”本身的功能限制有关。张博认为,从“然”的角度看,它是先秦就已出现了的状态词词尾(10)张博:《先秦形容词后缀“如、若、尔、然、焉”考察》,《古代汉语词汇研究》,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6、58页。。先秦,随着单音状态形容词体系描状结构的弱化,由单音状态词(如“纷”)衍生出多种表状态的形式:重叠(如“纷纷”)、带状态词尾(如“纷然”)、重叠后带状态词尾(如“纷纷然”)。但是,这个老牌的状态形容词词尾在用法上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只能跟在单音状态形容词及其重叠形式(重言)之后,不能跟在性质形容词及其重叠形式之后。如,没有“好然”、“好好然”这样的语言形式(11)唐宋时期,只有极个别的单音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可以带词尾“然”。例如《全唐诗·谶记·道者遗记》:“深深然,高高然。人不吾知,又不吾谓。”。石锓认为,唐代,老牌的重言形式(单音状态词的重叠)虽使用频率很高,但随着单音状态词体系的消失,已经没有能产性了;相反,新的重叠形式(单音性质形容词的重叠)虽单个词语使用频率不高,却已大量出现,有较强的能产性(12)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90、100、102页。。这些新的重叠形式随着表状态意义的淡化,也需要接词尾以强化其状态性。词尾“然”已不能完成这个任务,语言系统必须选择新的词尾形式。特别是,在“然”主要充当状态词词尾的时代,ABB、AABB式状态词还没有真正形成(13)石锓:《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第172、184、315页。。晚唐到宋,这类状态词大量出现,“然”不能接其后,势必要求有新的词尾出现。这就是为什么五代到宋的文献中大量出现了“ABB地”和“AABB地”的真正原因。
唐宋之际,词尾“地”为什么可以取代词尾“然”呢?这与“地”本身的表义功能有关。从“地”的角度看,“地”原是“土地”、“场所”的意思,后由表示处所的名词演变出“境况”、“般样”的意义(14)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修订译本)》,第320页;吴福祥:《敦煌变文语法研究》第326页;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第482-483页。,可以作为表状态的词尾接在状态词之后。
唐宋之际,词尾“地”为什么只在“X地”副词、“X地”状态词和“AA地”状态词等几个语法位置上取代“然”呢?这与“然”和“地”所表示的语法意义有关。可以说,“X地”副词、“X地”状态词和“AA地”状态词这几类结构是词尾“然”向词尾“地”类推的临界环境(15)彭睿:《“临界环境-语法化项”关系刍议》,《语言科学》2008年第3期。。两者能类推,证明两者在人们的认知中有共同点。“X然”、“AA然”与“X地”、“AA地”的共同点是都可以表状态。“X然(地)”和“AA然(地)”类状态词表状态,这是没有疑问的。“X然(地)”类副词表状态怎么理解呢?其实,“然”在上古只是状态词的词尾,不是副词的词尾。中古之后,部分“X然”状态词因长期处于状语位置,发生了语法化,由状态词变成了副词,又因语法化的“滞留原则”起作用,这些由状态词演变来的副词还保留有状态意义,变为了情状副词。“忽然”在唐代已是典型的副词,而且使用频率很高。但它在先秦初出现时,是个地道的状态形容词。“忽”本是一个单音状态形容词。例如《左传·庄公十一年》:“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杜预注:“忽,速貌。”(16)阮元校勘:《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153页。从“貌”字可以看出,“忽”表状态,是“急速”之义。随着表状态意义的淡化,“忽”进行重叠或带词尾,构成“忽忽”、“忽然”、“忽而”、“忽尔”等,都是状态词。例如《荀子·强国》:“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句中的“忽然”处于谓语位置,不可能是现在的副词“忽然”。唐代的杨倞注释:“忽然,言易也。”(17)杨柳桥:《荀子诂译》,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417-418页。把“忽然”解释为形容词“易”,可见其为状态形容词。《庄子·天地》:“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这句中的“忽然”虽处于状语位置,孤立地看,好像是副词,可从前后文看,“忽然”与“勃然”处于对文位置,也应是状态词。
四、功能扩展:从构词词尾到构形词尾
五代至宋,“地”由构词词尾演变为构形词尾。与词尾“然”相比,词尾“地”的用法在五代与宋之间已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些只能带词尾“地”而不能带词尾“然”的结构。具体如下:
1.AA式重叠+地。例如:
(30)好好地,恶了十来日。(宋·秦观《品令》)
2.ABB式状态词+地。例如:
(31)有人长欢喜,有人嗔迫迫地。(《祖堂集》卷十二《禾山和尚》)
3.AABB式状态词+地。例如:
(32)莫只是走上为言为句,漭漭荡荡地,大难得相应。(《祖堂集》卷十二《荷玉和尚》)
4.拟声词+地。例如:
(33)直教个个如师子儿,吒呀地哮吼一声。(《五灯会元》卷十一《风穴延沼禅师》)
5.状态动词+地。例如:
(34)僧于门上画一圆相,门外立地。(《五灯会元》卷十一《覆盆庵主》)
(35)敬不是只恁坐地。举足动步,常要此心在这里。(《朱子语类》卷十二《持守》)
6.代词+地。例如:
(36)这些儿、寂寞情怀,何事新来常恁地。(宋·柳永《郭郎儿近拍》)
(37)客路如天杳杳,归心能地宁宁。(宋·石孝友《朝中措》)
(38)不知怎地,贾谊文章大抵恁地无头脑。(《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五《历代二》)
(39)今且看子贡之言,与夫子之言如何地。(《朱子语类》卷三十三《论语十五》)
以上(30)—(39)例中,“好好”、“嗔迫迫”、“漭漭荡荡”、“吒呀”、“立”、“坐”、“恁”、“能”、“怎”、“如何”等都能带词尾“地”,却不能带词尾“然”。这证明,词尾“地”由词尾“然”类推形成后,做词尾的功能有了很大的变化,能接在许多词尾“然”不能出现的词语之后。再进一步分析,我们又发现,带词尾“然”的单音形式(如“忽”)和重言形式(如“茫茫”)都是历史上早已存在的词汇形式,“然”是构词词尾;带词尾“地”的重叠形式(如“好好”、“嗔迫迫”、“漭漭荡荡”)是唐宋新出现的构形成分,“地”是构形词尾。如此看来,词尾“地”在唐宋时期用法扩展的趋势是由构词词尾演变为了构形词尾。
以上诸例,表面看好像十分复杂,其实它们都一个共同特点,“地”前的成分大多表状态。“好好地”、“嗔迫迫地”、“漭漭荡荡地”都是状态形容词,“地”协助其前的成分表状态,这还是继承了“然”做状态词词尾的用法。“吒呀地”中,“吒呀”是拟声词,表现的是声音的状态。“立地”、“坐地”等几个状态动词,表现的是人类行为动作的状态。“恁地”、“能地”是样态指代词,表示的是抽象的方式或状态。只有“怎地”和“如何地”有点特别,“地”跟在疑问代词之后,好像已不表状态了。
总起来看,词尾“地”在唐宋之际功能扩展的原因是为了表现越来越多样化的状态意义。
五、重新分析:从词尾演变为助词
经过漫长的语用实践,到宋代,词尾“地”演变为助词“地”。从词尾“地”演变为助词“地”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表状态的构形词尾“地”演变为表状态的摹状助词“地”;另一种是不表状态的词尾“地”演变为结构助词“地”。
宋代,词尾“地”开始向助词演变首先是在表状态的位置上出现的。随着词尾“地”功能的扩展,语用能力越来越强,搭配面越来越广,很容易脱离原来的结构而独立。因此,“地”在宋代又可以出现在两个并列的状态词之后。例如:
(40)如太阳赫奕皎然地,更莫思量,思量不及。(《五灯会元》卷十《报恩匡逸禅师》)
(41)皎皎炟赫地,亘古亘今,也未曾有纤毫间断相。(《五灯会元》卷十《般若敬遵禅师》)
“赫奕皎然”中,“赫奕”是连绵式状态词,“皎然”是带词尾的状态词,两者并列,然后带词尾“地”。“皎皎炟赫”中,“皎皎”是重言式状态词,“炟赫”是连绵式状态词,两者也可以共同带词尾“地”。从语法意义上说,上两例的“地”还是表状态。但从语法结构上说,这种“地”已经是很不典型的词尾了,也可以认为它是助词,但不是结构助词,是摹状助词。它没有连接状语和谓语的功能。
与“ABB地”和“AABB地”相比,“赫奕皎然地”从形式上看,是一种超常组合(18)江蓝生:《超常组合与语义羡余——汉语语法化诱因新探》,《中国语文》2016年第5期。,由词语的重叠表状态,发展到两个状态词并列表状态;从语义上讲,两个状态词语义同指(“赫奕”与“皎然”语义相同),很容易让人们把它们当作一个状态词看待,词尾“地”依然可接在它们的后面。但重新分析的结果是,“赫奕皎然”已不是一个词的构形形式,而是两个状态词构成的并列短语。因此,短语之后的“地”已不可能还是词尾,应该分析为助词。由构形词尾变为摹状助词,这是词尾“地”演变为助词“地”的第一次重新分析。
结构助词“地”的重新分析发生在不表状态意义的句法结构之后,这是第二次重新分析。例如:
(42)蓦然地、烦恼一个病。(宋·石孝友《品令》)
(43)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宋·柳永《长寿乐》)
(44)和尚当时被节度使抛向水中,神色不动,如今何得恁么地?(《五灯会元》卷四《白马昙照禅师》)
以上三例中,“蓦然地”、“好生地”、“恁么地”三个词语,表状态的意义已很不明显,更重要的是这些形式的语法结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地”似乎还是词尾。但是,与前面讨论的词尾“地”一个明显的不同是,“地”前面的语言成分已经带了另一个词尾了。“蓦然”的“然”、“好生”的“生”、“恁么”的“么”本就是词尾。这几句中的“地”出现了重新分析的可能性:一种分析是,“地”还是词尾,但在使用中出现了一些变化,它前面的成分已经带上了别的词尾;另一种分析是,“地”是助词,在前一个词尾的排挤下,已远离其前的实义语素“蓦”、“好”、“恁”,开始向独立句法成分(助词)演变。当然,从理论上,我们似乎还可以这样分析:“然地”、“生地”、“么地”是并列关系,它们是前一个实义语素的双音虚语素。但这似乎并不符合语言事实。如果“然地”、“生地”、“么地”是并列关系,那么还应该存在这样的词汇形式——“蓦地然”、“好地生”、“恁地么”。可实际的语料中并不存在这样的组合。因此,这几个词的层次关系只能分析为“蓦然+地”、“好生+地”、“恁么+地”。这种结构模式,势必导致“地”远离所附加的实语素,动摇其作为词尾的地位。
认真分析例(42)、(43)和(44),我们还发现,“蓦然地”、“好生地”、“恁么地”三个词语有较强的独立性,还没有真正处于谓语之前的状语位置,因此不好准确判定为结构助词。当此类结构出现于句子的状语位置,与谓语紧密相连时,它们结构助词的身份会更加凸显。例如:
(45)陌然地见他豪杰,跳过颓垣,怎恁地健捷。(《刘知远诸宫调·第二》)
(46)不知怎生地伐国?(《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
(47)后有省曰:“元来恁么地近那!”(《五灯会元》卷十九《成都范县君》)
以上三例中,“地”连接“陌然”与“见”、“怎生”与“伐”、“恁么”与“近”,是标准的结构助词。
词尾“地”为什么会在宋代产生重新分析现象而变为助词呢?这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汉语表状态体系的发展,导致词尾“地”用法的复杂化。唐以前,表状态的成员主要有:单音状态形容词及其重言形式、连绵词以及单音状态词带词尾“然”、“如”、“若”、“尔”、“而”、“焉”等(19)石锓、董伟:《汉语附加式形容词结构的历时演变》,《历史语言学研究》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13-120页。。唐代,单音性质形容词构成的AA、ABB、AABB大量出现,而且它们都可以带词尾“地”表状态。这使得“地”作为词尾的身份变得越来越不典型。特别是当两个表状态的词语并列而带“地”(如“赫奕皎然地”)时,“地”就很难说是词尾了。进一步发展,当一些已经不表状态的词语“蓦然”、“好生”、“恁么”也可以带“地”时,“地”作为助词的地位就已经基本确立。二是表状态的结构,有状语化的趋势,这加速了助词“地”用法的形成。通观汉语状态词演变的历史,我们会发现:不管是哪一类表状态的格式,它们刚开始表状态时,都是处于谓语位置上的。可以说,就汉语而言,谓语位置是表现状态的最佳位置。随着这些状态成分表状态功能的弱化,它们都有由谓语位置向状语位置转移的趋势。宋代,随着“地”搭配的扩展,当一个复杂化了的“X地”构式由谓语位置移向状语位置时,“地”就会由一个后附成分变成一个连接成分,由表状态的词尾变为表结构关系的助词。例如:
(48)何况慢慢地,便全然是空!(《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四《训门人二》)
(49)“敬敷五教在宽”,只是不急迫,慢慢地养他。(《朱子语类》卷七十九《尚书二》)
例(48)中的“慢慢地”作谓语,“地”的作用只是协助“慢慢”表状态。例(49)中的“慢慢地”做状语,“地”除了协助“慢慢”表状态外,还有连接“慢慢”与谓语“养”的作用。
从助词“地”的演变过程可以看出,语法化临界环境中的重新分析似乎可以有两类:一类是结构关系的重新分析,另一类是结构层次的重新分析。我们对结构关系的重新分析已很熟悉了。比如,“把”在所在句中由连动式的前一动词重新分析为给后面动词介引受事的介词(20)参看王力对杜诗“醉把茱萸子细看”的分析。王力:《汉语史稿(中册)》,第411-412页。。表层的结构形式没变,深层的结构关系由连动关系被重新分析成了偏正关系(状谓关系)。“地”由词尾演变为助词的重新分析属于结构层次的重新分析。这类重新分析与动词“把”演变为介词“把”的重新分析不同,它不涉及语言形式结构关系的重新分析,而涉及到语言形式结构层次的重新分析,由原来的“构词语素+词尾”的结构层次被重新分析成了“短语+结构助词”的结构层次,由原来只有一层结构关系的形式被重新分析成了具有两层结构关系的形式。如,“漭漭荡荡地”的结构层次是“(漭漭荡荡)+地”,是一层结构层次,是“(状态词)+构形词尾”。而“赫奕皎然地”的结构层次是“[(赫奕)+(皎然)]+地”,是两层结构层次,是“[(状态词)+(状态词)]+助词”。同样,“蓦然地”也由一层结构关系的“(构词语素+词尾)”被重新分析成了有两层结构关系的[(构词语素+词尾)+助词]的结构层次。
像“把”的语法化一样,由改变结构关系形成的重新分析是语义因素诱发的,“把”的语义由“握持”义演变为“处置”义。像“地”一样,由改变结构层次形成的重新分析是语用因素诱发的,“地”前的成分因为要强化表状态的语用效果,由词的重叠变成了两个状态词的并列。
六、助词“地”的功能扩展
通过重新分析,助词“地”形成以后,其用法在宋元、特别是明清时期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具体如下:
(一)出现在各类短语形式之后做状语标记
1.偏正短语+地。例如:
(50)低声地、告人休恁。(宋·欧阳修《夜行船》)
(51)工夫更不住地做。(《朱子语类》卷十八《大学五》)
“低声”是定中短语,“不住”是状谓短语。
2.动宾短语+地。例如:
(52)倾心地正说到投机处。(《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倾心”是动宾短语。
3.并列短语+地。例如:
(53)做来做去,不知不觉地又住了。(《朱子语类》卷三十六《论语十八》)
“不知不觉”是并列短语。
4.比况结构+地(的)。例如:
(54)我两个腰子落出也似的痛了。(《金瓶梅词话》五十三回)
“落出也似”是比况结构。
5.数量短语+地(的)。例如:
(55)只见四众弟子一个个的鱼贯而来。(《西洋记》五回)
(56)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都爬起来三五碗的饭吃。(《西洋记》十九回)
(57)经过一个九州山,异香扑鼻,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荡。(《西洋记》五十一回)
“一个个”、“三五碗”、“一阵一阵”都是数量短语。
(二)出现在子句形式之后做状语标记
(58)晁大舍虽极是溺爱,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你好没要紧!”(《醒世姻缘传》八回)
(59)童子良略为把身子欠了一欠,上气不接下气的敷衍了两句。(《官场现形记》四十七回)
“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上气不接下气”都是子句形式。
(三)出现在复句形式之后做状语标记
(60)还亏了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红楼梦》一百回)
(61)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红楼梦》七十七回)
“‘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人不知鬼不觉”都是复句形式。
由以上分析可知,宋代以后,助词“地”的功能也有了很大的发展,不仅可以跟在各类复杂的短语之后做状语,而且还可以跟在小句或复句形式之后做状语。
“五四”以后,因受印欧语的影响,各类结构带“地(的)”做状语,还可以处于全句之首、主语之前的位置。例如:
(62)很高傲自然的,他问了声:“干什么?”(老舍《四世同堂·十三》)
(63)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老舍《四世同堂·十二》)
七、“地”字结构状态义的分化
无论是词尾“地”,还是助词“地”,都没有词汇意义,语法意义也已高度抽象化。因为词尾“地”和助词“地”都是后附性的语法成分,我们将通过它前面成分的意义变化,来观察整个“地”字结构意义的变化,从而分析“地”语法意义的变化。同时,因为助词“地”的主要功能是联系状语和谓语,我们也将通过状语与谓语语义关系的变化来分析助词“地”语法意义的变化。由于唐五代的“地”主要跟在状态词、副词、动词、代词的后面,助词“地”后来的发展也应该分化成几条不同的演变路线。明清之后,“地”又可以跟在各类短语、子句形式、甚至复句形式之后,助词“地”的表义功能也会有分化。限于篇幅,本文只分析跟在状态词或表状态结构之后的“地”表状态意义的分化。
(一)“地”的语法意义
上面的分析已充分显示,唐宋的词尾“地”和助词“地”的语法意义主要是协助其前的成分表状态。这一点吕叔湘早已发现:“跟地的大率是重言(XX或XYY),或双声,叠韵;跟底的字大率不具备这种形式。这两类词的作用也显然不同:前者的作用在于描写情态,后者的作用在于区别属性。”(21)吕叔湘:《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第125-126页。冯春田又发现:“在唐五代时期,‘A+地’的A多为副词,宋元以后,A为形容词的例子则较为常见了。”(22)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第461页。“形容词+地”多表状态,那么就意味着表状态是宋元以后“地”字结构的主要意义。刘月华也发现:在现代汉语里,“描写性的状语绝大多数后边可以用‘地’”(23)刘月华等:《实用现代汉语语法(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12页。。这说明,从唐宋到现在,“地”的语法意义主要是表状态。
(二)状态表示法的分化
“地”的主要作用既然是协助其前的成分表状态,那么,随着“地”的频繁使用,其表状态的用法也会发生很大的分化。
唐宋时期,“地”一般只接在“AA”、“ABB”、“AABB”式状态形容词之后表状态。明清时期,这种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除了原有的重叠形式带“地”表状态外,还出现了三类新的结构带“地”表状态的情况:一是各类结构重叠带“地”表状态,二是各类结构并列对举带“地”表状态,三是各类比拟结构带“地”表状态。
1.各类结构重叠+地。明代,各类结构重叠后也可带“地(的)”表状态。例如:
(64)从十一月十五日等起,一日一日的过去,不见动静。(《醒世姻缘传》二十一回)
(65)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66)就是你这山上的苦竹,取将来断成段数,一根一根的削成签儿。(《西洋记》二十回)
“一日一日”是名词性偏正结构“一日”的重叠,“一扯一扯”是动词性偏正结构“一扯”的重叠,“一根一根”是数量短语“一根”的重叠。“一日一日”描摹了过日子的状态,“一扯一扯”描摹了“吊出井”的状态,“一根一根”描摹了“削”竹签的状态。这些是重叠式词语表状态的进一步发展,由词的重叠发展到了短语的重叠。
2.各类结构并列对举+地。这是明清时期出现最多的一类表状态的结构形式。例如:
(67)骂的他来在我这里,好不丑的三行鼻涕、两行眼泪的哭。(《金瓶梅词话》七十九回)
(68)那三尺长的小道童又来讨战,口里不知高、不知低的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西洋记》二十七回)
(69)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进走出的乱跳。(《醒世姻缘传》四回)
(70)我的主意定了,你们都别要三心两意、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醒世姻缘传》二十七回)
“三行鼻涕”与“两行眼泪”对举,这是偏正结构的并列,用以表现“哭”的状态;“不知高”与“不知低”对举,这是动宾短语的并列,用以表现“说”的状态;“走进”与“走出”对举,这是动补短语的并列,用以表现“跳”的状态;“三心两意”与“七嘴八舌”对举,这是固定短语的并列,用以表现“乱”的状态。看来,它们并列对举后带“地”也是为了表现一种状态。这类并列对举结构,宋代已出现,如前文例(40)、(41)的“赫奕皎然”和“皎皎炟赫”。不同的是,宋代的这类结构中,并列对举的成员还只是老牌的重言词、连绵词和单音状态词带词尾的形式,它们只位于谓语位置,而且用例极少。而明清出现的各类并列对举结构,并列对举的成员是各类复杂的短语,而且用例也相当多。这些结构大多处于状语位置,也可以位于谓语或补语位置。
重叠与重复的一个重要区别是某一语言形式重复出现的次数,重现两次的是重叠,重现两次以上的是重复。并列对举结构采用两两并列的方式表状态,实际上也是重叠表状态的进一步发展。
3.各类比拟结构+地。明代,“比拟结构+地(的)”出现。例如:
(71)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金瓶梅词话》五十八回)
(72)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
先秦,“然”类词尾也有表比拟的作用。唐代,“然”类词尾的构词能力衰落,比拟句的句尾出现了比拟助词“相似、一般”,像义动词主要是“如、似”(24)李思明:《晚唐以来的比拟助词体系》,《语言研究》1998年第2期。。比拟助词“也似”出现于金元时期(25)江蓝生:《助词“似的”的语法意义及其来源》,《中国语文》1992年第6期。。从本质上说,比拟表现的也是一种状态,因此比拟结构在明代也可以带表状态的助词“地(的)”。例(71)中,带“地(的)”比拟结构处于补语位置,表示谓语“调唆”的状态;例(72)中,带“地(的)”比拟结构处于状语位置,表现谓语“跑”的状态。
(三)状态意义的分化
随着“地”字结构表状态用法的变化,“地”表状态的意义也产生了分化,主要由表状态衍生出了表方式、表数量、表时间和表列举等意义。
1.从表状态到表方式。从逻辑上说,方式是个上位概念,状态是个下位概念,状态是方式的一种。我们这里所说的从状态到方式的演变,主要是指“地”字结构由表具体的状态变得表义更为抽象的过程。例如:
(73)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二刻拍案惊奇》卷九)
(74)当下就有报房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镇日价大鱼大肉的供给……(《官场现形记》一回)
(75)安于平凡,只能是针对个人主义地争名夺利而言的。(曾卓《文学长短录》)
“轻口轻舌”、“大鱼大肉”、“个人主义”都是四字格的体词性词语。“轻口轻舌的”表现的是“冲撞”的轻狂之态,状态的意味还较强。“大鱼大肉的”可以理解为“供给”的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供给”的对象。“个人主义地”的意义很抽象,连形象性都缺乏,更看不出有什么状态,因此只能理解为是一种“争名夺利”的方式。
2.从表状态到表数量。用数量结构表状态也不是一种典型的状态表示法。随着表状态意义的消失,表数量的意义就会凸显。例如:
(76)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都爬起来三五碗的吃饭。(《西洋记》十九回)
(77)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红楼梦》四十七回)
例(76)中,“三五碗的”既是一种吃的状态,也是“吃”的数量。例(77)中,“一万八千的”只能表“买”的数量,已不是“买”的一种状态了。
3.从表状态到表时间。用重叠时间词语或并列对举时间词语来表状态也不是一种典型的状态表示法,它们的状态义也极容易消失。例如:
(78)从十一月十五日等起,一日一日的过去,不见动静。(《醒世姻缘传》二十一回)
(79)老奶奶也瘦的不象了,白日黑夜的哭。(《醒世姻缘传》十四回)
(80)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红楼梦》二十六回)
“一日一日的”是时间词语“一日”的重叠,表示时间“过去”的一种状态。“白日黑夜的”是“白日”与“黑夜”并列对举,可以是“哭”的一种状态,也可以是“哭”的时间。“三更半夜的”是“三更”与“半夜”并列对举,只能是“睡觉”的时间,不太可能是“睡觉”的一种状态。
4.从表状态到表列举。前面分析过,明清新出现了一种并列对举的方式表状态。但当名词性成分并列对举时,表状态的意义也会发生变化。例如:
(81)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的只说俺们,什么把拦着汉子。(《金瓶梅词话》四十四回)
(82)这怎么索兴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儿女英雄传》十八回)
(83)赵多多今天大宴宾客,书记、主任地请来了好些个头面人物。(邢福义《“NN地V”结构》(26)邢福义:《“NN地V”结构》,《邢福义自选集》,郑州:大象出版社,1993年,第125页。)
上述几例中,“眉儿眼儿的”是“眉儿”与“眼儿”的并列对举,表现了一种眉飞色舞的“说”的状态;“刀儿枪儿的”是“刀儿”与“枪儿”的并列对举,既可以看做是一种“闹”的状态,也可以看做是一种“闹”的方式或工具。“书记、主任地”是“书记”与“主任”的并列对举,此构式的意义既不是“请”的一种状态,也不是“请”的一种方式或工具。邢福义把此类“NN地”的意义概括为表“突举”(27)邢福义:《“NN地V”结构》,《邢福义自选集》,第128-129页。。“书记、主任”是“好些个头面人物”中的代表性人物,“NN地”就是为了凸显这些需要突出列举的项目。
不过,这些状态意义的分化都不是在典型的形容词性或动词性的谓词结构中完成的,都是在体词性结构中完成的。这就意味着“体词性结构+地”表状态,其状态义很容易淡化。
八、结论
通过上面的分析,本文认为:助词“地”的演变过程是一种逆语法化过程,是语法化单向性的一个反例。
唐宋之际,因为类推机制起作用,词尾“然”替换为词尾“地”。“然”词尾消失和“地”词尾出现的根本原因是汉语出现了新的描状结构“ABB”、“AABB”等。“然”不能接在它们之后表状态,“地”因有表“般样”的描状义,所以可以接在新的描状结构之后表状态。
宋代,词尾“地”演变为助词“地”。唐宋的词尾“地”为了表现越来越多样化的状态意义,功能扩大,可以接在状态形容词、状态动词和样态指示代词之后。与词尾“然”相比,词尾“地”因扩大了使用范围,词尾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不典型,甚至可以接在几个并列的状态词之后。因此,在宋代,当“蓦然”、“好生”、“恁么”等已带了词尾的副词、指代词等再带词尾“地”时,就被重新分析为了助词。同时,位置逐渐被固定在状语位置。这种重新分析不是结构关系的重新分析,而是结构层次的重新分析。
宋元至明清,助词“地”的功能又进一步扩大,可以跟在各类短语或结构之后,甚至是跟在子句和复句形式之后做状语。同时,其前表状态的结构已不限于各种词语的重叠形式,还出现了各类结构的重叠形式、并列对举形式、比拟结构形式等。
明清至现代,随着“地”字结构表状态用法的变化,“地”表状态的意义也产生了分化。主要是在一些体词性结构带“地”的情况下,由表状态衍生出了表方式、表数量、表时间和表列举等意义。
无论是词尾“地”,还是助词“地”,其出现与发展演变的动因都是为了适应汉语状态表达法的需要,是一种语用动因。可以说,“然”、“如”、“若”、“尔”、“地”等一系列词尾和助词“地”是整个汉语状态表达系统演变的伴生形式。当然,发展到后来,“地”也产生了不表状态的用法。
助词“地”的演变历程是:(一)类推——从词尾“然”类推出词尾“地”;(二)功能扩展——从构词词尾“地”演变为构形词尾“地”;(三)重新分析——由词尾“地”演变为助词“地”;(四)功能再扩展——助词“地”功能的扩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