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觉醒、佛系、躺平到新觉醒:百年中国青年问题的现实流变与未来路径
2023-01-03张丽军
张丽军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一百多年前,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提出,建设“少年之中国”亟需“中国之少年”;之后,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发刊词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把希望寄托于改造之后具有“民主、科学、人权”理念的“新青年”身上。“毁灭”“创造”“新生”,成为五四精神的重要内涵,是一代新青年“狂飙突进”的精神指向所在。新中国成立后,青年成为新诞生的社会主义中国建设中的最富热情、最强大的主体力量,推动着社会改造、创新与发展。但是,百年之后,我们却惊讶地发现,那个从五四走来的“新青年”,已失去了“狂飙突进”“勇猛刚健”的精气神,在阶层固化、贫富分化、“新三座大山”的压迫和竞争激烈的“内卷”语境下,选择了佛系甚至躺平。那个“新青年”,不再是逃出“玩偶之家”的寻求独立自主的“娜拉”,而是企图不劳而获的“坐在宝马车里哭”的拜金女;不再是奋起抗争的“觉慧”,而是选择逃避现实的“佛系青年”。百年来,尤其是青年文化的演变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变化的原因在哪里?百年来,中国青年经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青年文化谱系经历了怎样的内在裂变?21世纪,在中华民族复兴征途中的新一代青年应何去何从?这些问题不仅仅关系着一代青年的命运,更关系着一个民族与国家的未来。青年问题实质上是关于人生道路探索的问题,是人生道路该如何走、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是对人生、世界、价值和自我的深层理解和认知的精神思想问题。本文拟在对百年中国青年文化谱系进行梳理的同时,探寻青年文化的内在价值理念的流变及其深层根源,思考新时代中国青年文化存在的问题,寻觅新时代中国青年实现精神突围的可能路径和思想资源,进而建构新时代中国新青年之新文化。
一
青年问题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现代性的最核心问题。而青年这个词汇,是与现代性关联度最紧密、最能体现现代性精神指向、最能实践现代性路径、话语言说频率最高的关键词之一。古代中国话语体系言说的是士农工商四大群体,青年没有被单独拿出来强调和重视。即使偶尔被言说,青年词汇的意义,也主要指青春年少的这段时光,无非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珍惜光阴、勤奋进取之意,而没有现代意义所赋予的新陈代谢、代际更新、社会革新的现代性革命意蕴。而在科举考试体系中,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都可以不受年龄限制地参加考试,就有了“范进中举”这样的故事;中国传统文化所倡导的“少年老成”则进一步约束、限制乃至禁锢了青年的青春朝气和热血冲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因循守旧、陈陈相因、保守封闭,与这种进取、变革、开拓、创新为主旨的青年文化的缺失,是有深刻的内在关系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身处晚清时期社会剧变、思想冲突旋涡中心的梁启超,提出了“少年中国”和“中国少年”的说法,想以此改变那个衰老陈腐的“老大帝国”为一个“日新月异”的“少年中国”,摆脱那个“少年老成”的“老大青年”为朝气蓬勃的“中国少年”。“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1]224国家的未来命运系于一代青年人的身上。因而,梁启超大声提出自己的论断:“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1]224继而,梁启超高声呼吁和召唤能负起建设“少年中国”之责任的“中国少年”:“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2]正是在梁启超的召唤下,“少年”(青年)成为改变陈腐、衰败、“老大帝国”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乃至具有中心意义的核心词汇,给予了从“老大帝国”变革为“少年中国”的一条现代性的实践路径和新文化、新思想、新变革的行动主体指向。因为文辞的优美、情感的充沛和思想的深刻,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风靡整个中国。一时间,“少年”一词在清末民初社会里变成一个最时髦、最时尚的革命词;思想界追求进步的年轻知识分子无不竞相以“少年中国之少年”“中国少年”自称。“少年”已经从一个普通的词语演变为一个具有乡土中国现代性意蕴的革命性概念语汇,成为一代青年竞相追求的革命者、改革者、先行者、探索者的代名词。
如果说“少年”是青春革命文化、青春话语谱系中的第一个革命性词汇,那么陈独秀提出的“新青年”则是20世纪中国青春革命文化、青春话语谱系中第二个革命性词汇,也是最重要、最清晰、影响最深远的核心词汇。190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青年杂志》,创刊号就刊发《敬告青年》一文,向当时的中国青年吹响了与因循守旧的旧文化决裂、向以德先生和赛先生为皈依的新文化进军的号角,可谓是振聋发聩,惊醒了沦陷在“老大帝国”泥淖中的中国人。“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3]3在承继梁启超的“中国少年”革新、创造、希望的革命性概念精神意蕴的基础上,陈独秀更是以生物进化论的观点为内在精神理念核心,提出召唤“青年”、倡导“青年文化”,推进社会有机体“新陈代谢”、推动社会革新进步的内在革命。为实现这一社会变革目标,陈独秀对青年还进一步提出六个“敬告”,即六条切实可行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路径清晰的“青年革命之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3]4-8。“青年”这一革命性词汇,更被赋予了“自主”“世界”“科学”的现代性意蕴。同时期的李大钊则在梁启超和陈独秀的基础上,进一步从宇宙演变、世界发展历史的角度,为青年文化谱系,写下了绚烂的、激情澎湃的华章,鼓励中国青年创造一个与人类、地球和宇宙同在的青春世界。至此,以革新、发展、新生为使命的具有现代性革命精神气质的青春文化,就在神州大地上蔚然成风,成为近现代中国社会变革的最重要的推动力和主力军。
文学史是心灵史,也是青年形象建构史。五四新文学对教育、人生、婚恋、女性解放等各种问题的书写,都蕴涵着一个以青年为主体的叙述中心。胡适的《一个问题》、冰心的《两个家庭》、鲁迅的《伤逝》、巴金的《家》都是为青年探寻出路、未来的文学名作,体现了五四一代新青年冲决旧文化的天罗地网、自觉探寻个体的独立主体精神以及民族国家独立自由之路的精神追求。从鲁迅《伤逝》中的青年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4],到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乡村青年小二黑和小芹勇敢追求自由的婚恋,一代代青年在打碎旧文化束缚枷锁的同时,开启了中华民族、社会的文化革新和思想进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从晚清到五四时期所建构的现代性青年文化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发展,推动了中国文化从陈腐旧文化到“狂飙突进”现代青春革命文化的根本性变革。独立、自由、民主、解放、劳工神圣,就是青春革命文化所高举的思想火炬。
二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一个如梁启超所言的“少年中国”蒸蒸日上,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焕发了青年活力。新中国初期的中国文学作品洋溢着青春的乐观的明媚的理想的气息,有丰富饱满的青年形象群。郭澄清的《公社书记》、刘澍德的《拔旗》、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等小说,无比鲜活生动地呈现出了那个时期“中国少年”(各种“青年突击队”)你追我赶的建设社会主义的青春热潮。1957年11月,毛泽东在莫斯科接见留学生时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5]毛泽东充满辩证法而又无比真挚热诚的话语打动了一代代青年人,鼓舞新中国新青年朝气蓬勃奋进在社会主义家园建设之中。柳青的《创业史》塑造了胸怀满腔热情、全心全意带领蛤蟆滩贫困农民实现共同致富的社会主义新型农村合作道路的领路人形象。之后的电影《创业》则鲜明呈现了中国石油工人“我为祖国献石油”的饱满热情和高昂斗志。
1978年,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上发言,“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6]郭沫若的发言宣告了新时期中国青年“春天”的到来。铁凝的《哦,香雪》、贾平凹的《腊月·正月》、路遥的《人生》、张炜的《古船》都塑造出了新的积极进取的、觉醒的、探索的改革开放新时期青年形象。1978年,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开启了思想解放的潮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理念深入人心,不仅为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了理论准备,而且在更深远的意义上开启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正是在思想大解放和人生观大讨论的自由宽松背景下,1980年代成为了今天很多当事人所无比怀念的充满理想、希望和憧憬的“黄金时代”。《年轻的朋友们来相会》《二十年后再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等一批脍炙人口、耳熟能详、深受欢迎的时代劲歌热曲,传达了“80年代新一辈”那一代青年对未来、对21世纪的美好期待和建设美好祖国的无比巨大热情。①
在思想解放的背景下,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刊发了一封署名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7]这封信真实传达出了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人生成长中遭遇到的种种现实矛盾、痛苦与纠结,击中了亿万青年的心。从1980年5月到12月,讨论仅半年多时间,《中国青年》杂志就收到全国各地6万多封来信,开启了关于“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的人生观讨论大潮,推动了中国青年的思想解放。青年及其人生意义、道路问题,再次成为当代中国思想界关注的焦点。在释放压力、焦虑、迷茫和苦闷的同时,凝聚了青年们的热情,温暖了青年们的心灵,推动了时代改革共识的达成。
随着新时期改革开放历史进程的加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逐步确立。市场经济体制的多元化与新的市场经济的兴起,在极大推动社会变革与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造原子弹的还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还不如拿剃头刀的”脑体倒挂现象以及坑蒙拐骗、倒买倒卖、一夜暴富等不良社会问题。1980年代曾兴盛一时的文学、美学等人文艺术热潮,开始落潮。金钱开始成为衡量一切价值的标准。一种新的成功学、新的意识观念开始流行,“其他都是空的,多挣几个钱要紧”“要享受,不要奋斗”“找个好老公,少奋斗十年”等以个人生活享受为人生最大目标的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思潮渐渐兴起。而在这种“物质主义”思潮里,“诗、爱情、哲学、良心、尊严感以及那个在八十年代初风靡全国的‘哥德巴赫猜想’……都势必逐渐遭人冷落,人心的天平向一面严重倾斜……不只是工厂倒闭、失业人口增加,更是教育败坏、生态恶化,是一部分执法机构的逐渐流氓化、社会的信用体系日趋瓦解,是道德水准的普遍下降……”[8]。此即王晓明先生所命名的“新意识形态”,对人文精神领域造成了严重的侵蚀,人们开始“躲避崇高”“避谈理想”,人文主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人文精神的空间变得如此之逼仄。在一个曾有过深刻饥饿记忆的民族里,在从一穷二白中贫穷中走来的个体,我曾深刻体味到鲁迅对中国“娜拉”的警告(要经济权,第一是经济权,第二是经济权,第三还是经济权),理解改革开放时代里国人对财富的极度渴望。是的,没有经济的独立,何有精神的自由?但问题就在于,如何实现经济的自由?如果是以牺牲精神自由而换取物质的自由,那又何尝是真正的自由?!1990年代,中国知识界对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就是力图探寻中国青年如何从物质世界的围困中突围的现实之途与精神之道。
三
2000年后,理想之光依然闪烁于中国青年的心灵之中,依然照耀于中国文学艺术世界里。但是,我们也不得不说,新世纪中国青年则被更多的物质所包围、填充,文学、美术、音乐等传统精神艺术与中国青年的心灵渐渐疏离、远去。1990年代路遥《平凡的世界》所塑造的孙少安让无数乡土中国青年记忆终生、感动不已。孙少安对文学的热爱,对经典的痴迷,对劳动价值、生命尊严和独立人格的珍视,由其精神气质和独特个人魅力所引发的与田晓霞的精神依恋与平等爱情,都闪烁着无比动人的光芒。这种光芒是爱情的光芒、尊严的光芒、劳动的光芒。然而,这种光芒显然在1990年代后期就已经受到了侵蚀,到了新世纪就已经暗淡多了。闪闪发光的各种物质取代了这种精神的光芒。在文化消费主义时代,一切都有价码。文学艺术等精神产品都可以被购买和制作,被视为可以批量生产。城市化、工业化的急剧加快,大数据、高科技、网络新媒介在加速推进时代发展,极大地增加了社会物质产品的供给和文化娱乐产品的多样性,纯文学、高雅艺术的危机与挑战进一步加剧。
“潘晓”的读者来信已经过去40多年了。1980年代长期流行的《年轻的朋友们来相会》所憧憬的21世纪终于到来了。从物质层面而言,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物质现代化是完全实现了。但是新的弱势群体、“三农问题”、贫富分化、阶层流动停滞、生态污染等问题,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这种物质丰富的幸福感。尤其是在青年那里,城市的高房价、教育与医疗难等问题,被戏称为“新三座大山”,生活、未来变得如此沉重和黯淡。
哪里有危险,拯救的力量就在哪里诞生。文学总是最先敏锐感知时代的变化和问题。2004年,当代文学界发出“底层写作”的召唤,倡导当代中国作家关注底层弱势群体,关注当代中国青年生存的新困境,用文学的笔触去书写文学中的底层世界及底层人物形象,从而呈现被遮蔽、被压抑、被忽视的底层世界群体。曹征路的《那儿》就是这一时期“底层写作”的代表性作品。而同时期的打工文学、进城文学,以及稍后出现的“非虚构写作”,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时代的现实状况,对新世纪中国问题、中国青年问题进行关怀和思考。
2011年,梁鸿的 “非虚构写作”《中国在梁庄》就呈现了一个新世纪乡土中国青年的“潘晓问题”。《中国在梁庄》中的毅志是一个文艺青年,他在日记中记录下了自己对这个时代的发问:“无意间看到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很乐观,但是,现在呢?什么金光大道,道路是越走越窄,在家,挨饿受穷;出门,被人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乡村青年走进一个死胡同了。”[9]89梁鸿讲述的进城青年毅志的日记话语,与40多年前“潘晓问题”竟然惊人的一致。“在这个城市里,我简直像一个蚂蚁,没有人关注,被随意践踏、蔑视。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你还有亲人,还是一个有着爱情、思念,有着悲欢离合的人!”[9]89不仅是毅志这样质问,而且梁鸿的初中同学菊秀也在质疑自己的生活“理想”。残酷的现实生活把菊秀变成了纯粹的挣钱机器,而无暇顾及精神生活。菊秀喊出了“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是“理想”害了“我”的心灵控诉。这无疑是非常让人痛心的。无路可走的痛苦、寻觅不到光亮、理想的破灭,极大破坏了毅志和菊秀所代表的一代乡村青年心灵深处最内核、最紧要、最需珍视的东西。“那颗曾经努力进取的心破碎了,那个满怀无限生机与活力的魂魄散了。”[10]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塑造了一个被忽视、被损害的女青年陈金芳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从乡村进城的陈金芳拒绝重新回到乡村,不顾一切地、不择手段地反抗社会的经济压迫,但最终被自身的贪婪、虚荣和恶势力所吞噬。小说结尾,“我”依然抱有一种纯真的眼光来力图理解、救助和慰藉这个伤痕累累的女青年,但是已经安抚不了受伤的心。
“潘晓问题”在新世纪的今天,有新的时代语境、新的时代内容和新的思考方式,但是关于青年出路、人生困境问题的精神内核依然没变,依然需要关注、思考。2021年5月,笔者到某大学参加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答辩,一位研究生的硕士学位毕业论文就是以“潘晓问题”在新世纪的回声为论述的出发点与核心问题。当然,在物质状况大大改善的21世纪背景下,“潘晓问题”有了新的现实内容、新的发展演变。新的“读书无用论”“教育致贫论”等问题困扰着新世纪新青年。而“屌丝文化”“丧文化”“佛系青年”等亚文化的盛行,就是新世纪青年问题的时代精神症候之所在。新世纪新青年如何突围?如何寻找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关系?如何获得主体的独立性?新世纪中国青年依然在路上,在探寻之中。
四
毋庸置疑,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国一去不复返了,新世纪中国人已经从站起来、富起来,正在走向强起来的民族复兴的新历史征途中。但是,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我们依然面临着一些新的问题,贫富悬殊、阶层固化以及教育、医疗和住房所谓“新三座大山”的压迫,构成了新世纪中国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发展不均衡、不充分的深层矛盾性问题。而对于改革中的矛盾和问题,我们常常运用的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这种思维模式,往往把硬骨头都留给未来,把改革的矛盾、阵痛、代价,有意无意之间转嫁给各行各业“新来的年轻人”。先易后难,自然是常态,是最可行的、最畅通的行进思维和路径。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改革的红利越来稀薄,需要啃硬骨头的时候,改革矛盾性问题、难点性问题、代价性问题一次次后移,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后续改革的难度。青年人在不断加担子的时候,做出了最大的贡献,却也承受了改革最大的压力,尤其是经济压力。必须指出的是,在社会结构中,青年的工资、职称是最低的,而他们却面临着最大的经济压力、职称晋升压力、最沉重的家庭负担。这些“青椒”“青工”能不最为焦虑和不安?!
事实上,新世纪初期青年问题尽管也很突出,但是对此我们依然用“底层”“打工青年”“进城青年”“青椒”“青工”等词汇来叙述青年的处境。然而,近些年来,青年们对自己的处境进行越来越多的思考,渐渐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有了一些新的、愈加清晰的面目。
“佛系青年”是新世纪第一个较为清晰传递青年问题与危机的词汇。2014年,日本一杂志提出一种男性新品种即“佛系男子”的概念。所谓的“佛系男子”,从外表看来,与普通人并无二样,不同的是,“佛系男子”的内心如出家的和尚一样,心如止水,对恋爱、婚姻不感兴趣,不愿耗时费力,对住房、汽车等外在事物不偏执、不迷恋,重视的是自己内心的兴趣、愿望,单纯喜欢自己一个人生活。之后“佛系青年”传入中国,到2017年,这一词条刷遍“微信圈”,火遍中国大江南北,成为网络最新流行语。“佛系青年”词汇的流行,产生了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佛系男子”“佛系女子”“佛系生活”等“佛系话语词汇体系”,进一步扩展了“佛系”话语的应用范围和文化领域。这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一种“佛系青年”的新青年亚文化。“佛系青年亚文化”的流行,说明这种最低能量消耗、最少物质消费的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当代中国青年文化的某些方面,它缓解了因为“房价、教育和医疗”的“新三座大山”给青年人带来的物质焦虑和巨大经济压力,它以一种“出家人”的思维理念来去除当代社会的物质盘剥和精神压力,追求剩余的、也是惟一的内心“安宁和自由”。
尽管“佛系青年亚文化”已经带有某种消极、厌世的意味,但毕竟为内心依然保留了一份空间,依然有一份自留地可以安放自己的心灵,依然有自己的兴趣、去向和爱好,依然可以在某种情况激活,乃至恢复活力和追求新生活的可能性。但是2020年流行的网络词“内卷”和2021年新流行的词汇“躺平”,则体现出了一种新的青年亚文化,一种新的、特别需要警惕的“躺平亚文化”。2020年12月,《咬文嚼字》公布了“2020年度十大流行语”。“内卷”赫然出现在这十大流行语榜单中,而且很快就在各行各业中广泛流行,在各种语境,尤其是青年人的话语系统中被广泛提及。事实上,“内卷”这个词来源于美国学者舒尔茨的研究。舒尔茨在对“内卷化”概念的定义中指出,一种民族国家、地域社会的发展模式在经历一定时期从量到质的增长,乃至达到最高值之后,就因为这种发展模式的自身阈值极限而开始向下减缓,从而出现即使其他要素投入不断增加,但是人均产值会出现递减的下降效应。美国社会学家黄宗智在《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把“内卷化”概念应用于清代中后期中国农村经济问题的研究中,认为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积贫积弱的内在根源在于中国农民精耕细作的农业发展模式自身的内在局限性,农田单位产值不可能无限增长,但是人口的过度增长,带来了这种边际效益递减的“内卷”经济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笔者在2005年前后做乡土文学博士生研究时,就曾引用过黄宗智的观点。实际上,这是一个极为专业的学术词汇,但是在一定范围内的学术传播之后,渐渐从高校、知识分子扩展到大学生和普通民众之中。“内卷”一经社会传播,以其深刻的内涵和切中当代中国一些社会问题的要害而深入人心,一下子火遍中国,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由“内卷”而“躺平”,看似顺理成章。正因为有了这个“内卷化”的囚徒困境,“躺平”从而显现出某种貌似“合理”,甚至是“正义”的称谓。2021年,“躺平”成了最新、最红火的网络流行词。对于青年所议论的“躺平即正义”,“封面新闻”开展的一项“你如何看待躺平”的投票中,有 6.7万人选择了“我累了,坚决躺平”、1.1万人斗志昂扬选择“冲!绝不能躺”、5.7万人选择“偶尔躺躺也好”、3.2万人是“想躺,但没那个条件”。[11]与“佛系青年”相比,“躺平青年亚文化”有着更为消极的意义。它不再是“佛系”那种内敛式、自我压抑式的自我收缩来寻求内心安宁,而是一种在貌似彻底顺从、完全投降的姿态下,带着抵制“割韭菜”“非暴力”“不合作”、软抵抗的性质意义,甚至出现了“躺平即正义”这种更深层的精神价值维度的诉求。当然,我们也看到,在“封面新闻”的调查中,还有很大一部分青年,并不认同“躺平”,“躺平”并没有成为主流价值观。但是,“躺平亚文化”所带来的精神震荡和心理冲击,是绝对不可忽视的。笔者在博士研究生课堂上,跟博士生们谈及躺平问题,课堂上的女博士生们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固然不会“躺平”,但是现在青年女性心中想的是“不婚不育保平安”,透露出对未来深深的忧虑、焦虑和不安感。而事实上,安心“躺平”的青年又有多少?而绝大多数青年是,身可“躺”,心又如何能“平”?又怎一个“平”字了得?!
五
从世界范围看,“躺平青年亚文化”并非当代中国所独有,而呈现出一种世界性存在。“在世界范围内‘躺平主义’表征的青年亚文化叙事层出不穷。例如,英国的‘尼特族’(NEET),日本‘悟世代’、‘平成废物’、‘下流社会’或‘低欲望社会’、‘格差社会’、‘M 型社会’、‘社畜’(日语:しゃちく)、‘草食系’,美国的‘归巢族’(Boomerang Kids)等国际性青年亚文化问题域。”[12]日本学者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 一书中曾描述,日本现在年轻人没有欲望、没有理想、没有奔头、没有向往:青年人购房人数在逐年下降;青年人对于买车没有任何兴趣;宅文化、丧文化、佛系文化盛行,一日三餐充饥即可,没有品味和探寻的兴致。[13]在竞争激烈、工作不稳定、贫富分化严重的韩国,一些青年人面临着高房价的困扰。韩国很多青年人选择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即所谓的“三抛世代”,将生命的欲望降至最低。无论是日本的“平成废物”、韩国的“三抛世代”,还是中国的“躺平青年”,都体现了一种以反抗物质主义为名的最低欲望生活方式,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一种生命力的自戕和精神的自我阉割。我们看到了“躺平青年亚文化”具有反物质主义、反消费主义、追求极简主义、追求生态自然主义的积极意识的一面,是对当代人类社会贪婪、奢华、穷奢极欲的物质消费主义、金钱拜物教的反叛、背离和挑战,但遗憾的是,它却走进了另一个自然主义、虚无主义、反智主义、巨婴症的幻想世界之中。“躺平”,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加重了社会的两极分化,进一步印证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更是加重了世界的自然和精神危机,而无助于中国问题以及人类世界问题的解决。
对于“躺平青年亚文化”在中国的流行,我们在大的世界背景视域下,在分析“躺平”所蕴含的对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批判意义与价值的同时,指出其内在所蕴含的走向另一个极端所到来的问题与危害,因此要从中国传统文化和五四新文化中汲取智慧、力量,来建构21世纪中国新青年文化。贾平凹在《秦腔》中以寓言的形式,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清风街小学老师夏天智深夜把从乡村医生那里买来的“固本补气大力丸”埋在自家墙屋的四角,想以此给已经心竭气衰的乡土中国“补气”。[14]这是一个特别令人心痛而又无比沉重的精神隐喻。新世纪中国需要从中华传统文化和五四新文化中汲取刚健雄强、清新质朴的精神文化滋养,益智补气,强身健体。
因此,要建构21世纪中国新青年文化,首先,要从国家、社会结构层面提供基本的安全生存保障,为青年的发展提供一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由环境。“新三座大山”的压迫,恐怕不仅仅是青年们被压在下面出不来,而是整个社会都为之制约和束缚。君不见,在当代大城市买一套房子,是青年人的刚需,而双手空空的青年人如何付得起首付?这怎能让青年人昂得起头颅?更何谈其他合理性消费?如何敢生育?这等都是需十分小心计算的问题。孩子的教育、老人的医疗等等,都是当代中国青年所不得不面对的生存难题。可期待的是,今天从中央层面已经一再强调房子的居住功能,推进经济结构的去房地产化,以及正在进行的“双减”,都是为搬掉“新三座大山”的国家性举措。据报道,“2020年8月份,深圳市公开提出,将来让深圳市60%的市民住在政府提供的公共住房。”“让超过一半的市民住进公共住房,这意味着保障房已经取代了商品房的地位,将来在深圳成为住房供应的主流。过去20多年,在中国住房市场化的浪潮中,深圳一直是中国楼市的风向标,房价也高居中国之首,现在,深圳明确提出向新加坡模式转型,对于中国其他地方城市释放出了极强的示范效应。”[15]如果深圳保障房模式大规模开启的话,这将在极大程度上打破中国青年的生存困境。
其次,要重建劳工神圣、劳动光荣的劳动美学价值体系。中国最早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诗经》,就对劳动者进行了赞美,对那些不劳而获的剥削者进行了批判和揭露。“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对劳动者表达敬意,对其艰辛与不易深表同情。五四时期,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喊出“劳工神圣”的口号,呼吁未来的世界是“劳工的世界”,“劳工万岁!”解放区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都塑造了很多“青年劳动者形象”“青年突击队”、互助道路青年领路人等等,鼓舞和影响了一代代青年,建构了一种明朗、乐观、健康、理想的劳动叙事与劳动美学价值体系。1990年代,在价格双轨制时期,走后门、投机倒把,乃至不劳而获等思想意识,极大败坏了社会风气。张炜在《艾约堡秘史》中抨击这些人:“过去有个词儿叫‘巧取豪夺’,今天已经过时了,因为太麻烦,不如‘豪取豪夺’”,而更大罪恶“是因为有了狸金,整整一个地区都不再相信正义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劳动,甚至认为善有善报是满嘴胡扯……”。[16]因而,重建劳动美学,倡导奋斗精神,以劳动来建构生命尊严、生命价值,使之成为新时代中国青年生命立身之本。
再次要从个体小我中走出来,到新时代中国的“乡村振兴”“工业振兴”“教育振兴”的事业中去,寻找新的广阔天地。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中国青年走过的道路,是一条“到农村去”“到民间去”“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与最广大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这条道路依然是无比广阔的,依然是新时代中国青年的成长之路。青年作家陈涛的《在群山之间》书写了自己到甘肃农村做第一书记两年的心路历程,对自然、社群、历史和未来的思考,获得最鲜活、最生动、最有力的锤炼与成长。
最后,要传承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中国传统文化经典《易经》倡导“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与“厚德载物”的博大胸怀。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道。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觉醒年代》,以最生动的视觉图像,呈现出了五四时代新青年追求“德先生、赛先生”,为个体独立主体人格的建构、国家现代化道路而奋斗的热血和激情。“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新时代新中国青年依然需要重新觉醒,需要重新启蒙,需要传承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
生生不息之谓易。天下大道的核心动力就在于生命的流动,就在于青年活力四射的生命激情。“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17]正如李大钊所言,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生生不息,就在于这种青春的、活力的、激情的、自强不息的精神。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新时代之新中国亟需新时代之新青年,新时代之新青年必将有新觉醒、新智慧、新活力与新未来。这是21世纪新时代中国青年对自我、家庭、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使命、责任与义务。
【注释】
①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歌曲创作于1980年,由张枚同作词,谷建芬作曲。歌词描绘了两个时段的不同场景。“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歌词以第一人称的写法,描绘了一个诗情画意的青春世界场景。青年们相会在此,开启了一个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曲:“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可贵的是,歌曲赞美了青年们“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即从“今天”抵达“未来美好世界”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展现出了20世纪80年代新青年朝气蓬勃、奋发图强的时代精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