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学术会通意识与邵廷采古文的经世导向

2023-01-03

关键词:会通浙东古文

田 明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清代浙东学派是以史学为特色的学术群体,兼治经学,重视学术的经世致用价值,在清代学术思想史上具有独特地位。梁启超称:“复有浙东学派者,与吴派、皖派不相非,其精辟不逮,而致用过之,其源出自梨洲、季野,而尊史。”[1]124钱穆说:“此种重现代、尊文献之精神,一传为万季野,再传为全谢山,又传为邵二云、章实斋。浙东史学,遂皎然与吴、皖汉学家以考证治古史者并峙焉。”[2]34-35邵廷采(1648-1711)即为清初浙东学派的重要人物,其学术承袭自浙东姚江书院,被梁启超称为清初浙东王学殿军①,同时又提倡经世实学,在史学、经学、理学与文学上皆有一定成就,具有浓厚的学术会通意识。这种会通意识使得其古文呈现出贯通经史,以经世致用为导向的独特风貌。

一、邵廷采学术会通意识的形成与表现

邵廷采,原名行中,字允斯,后更名廷采,号念鲁,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邵氏是余姚书香世家,邵廷采祖、父皆是姚江书院学派重要成员。在家庭文化氛围的熏染下,邵廷采自幼攻读经史,并接触阳明心学。其后入姚江书院,师从韩孔当,成为姚江书院弟子。二十二岁补诸生。一生参加科举凡十四次,皆未得中,蹉跎科场一生。曾久客居于会稽,后又曾出游北方。晚年分别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与康熙四十年(1701)两次主讲姚江书院,声名重于乡里,著有《思复堂文集》《东南纪事》《西南纪事》等。

邵廷采之学在浙东学派诸贤中独具特色。章学诚对自己这位同乡前辈在学术与文学上的成就十分推崇,曾在邵晋涵面前盛赞《思复堂文集》说:“吾于古文辞,全不似尔祖父,然祖父平生极重邵思复文,吾实景仰邵氏而愧未能及者也。马、班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萃合以成一子之书,自有宋欧、曾以还,未有若是之立言者也。”[3]690认为这是一部将史学、文学、理学融会贯通的杰出作品。所谓“一子之书”的评价,隐含有将《思复堂文集》视作立一家之言的作品,强调其学术思想自成一家、博综会通。邵廷采一生,兼治理学、经学、史学、实学与“古文辞”之学,皆卓然有成,并不仅以专门名家自居。他批评宋儒将经世实学与性理之学分开,“夫设一格以名儒者,距千百世之英杰于理学心性之外,道之所以不行不明,盖为此也”[4]312。明确反对割裂学术、拘囿儒者的行为。同时,他也反对在修史时于“儒林”外另立“道学传”,认为:“吾道一贯。文章经术,何者非道?而以此立儒家标帜乎?”[4]534可见其坚持“吾道一贯”的立场和融会儒门诸艺的自觉意识。

邵廷采的会通意识,首先,表现在力求统合理学内部诸派的分歧和差异。邵廷采的理学启蒙非常早,顺治十二年(1655),邵廷采八岁时,祖父就开始向他教授阳明心学。“八九岁从王父鲁公府君受阳明《客座私祝》,府君即欲教以圣贤之学,非儒者之书勿使见。是年,始记周、程、张、邵、朱及白沙、阳明、绪山、心斋、东郭诸君子姓名。”[4]299康熙三年(1664)十七岁时正式拜入韩孔当门下,从韩孔当研习阳明心学,成为姚江书院弟子。姚江书院的宗旨是“直从文成溯洙泗,逮濂洛,朱陆异同并收,期于躬行有所得力而已”[4]24。邵廷采业师韩孔当“学以致知为宗,而主之以立志,守之以笃信,以时见己过为功,正己物,正心境,两融为候”[5]306。受老师韩孔当的影响,邵廷采走的也是力求会通的路子。其于理学,最服膺明儒王阳明与刘宗周,称王阳明“实集孔、孟以后诸儒之成”[4]233,对于刘宗周,他更是崇拜到无以复加,称其“粹然集宋明理学诸儒之成,天下仰其人如泰山北斗”,认为“朱、王之学,得刘而流弊始清,精微乃见”[4]37。对于王、刘之间细微的理论差异,邵廷采采取的是兼容态度:“於乎!王刘同道也,弟子岂各分门户哉!然而致知诚意,因时指授,取其笃信,不必定宗一家也。”[4]41对于理学史上一直存在的“道问学”与“尊德性”分歧,邵廷采认为:“良知即明德,是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问学。尊德性而道问学,致良知焉尽之矣。”[4]11这两种分歧分别以朱子学与陆王心学为代表,一是主于向外探源知识,一是主于向内省悟本心,邵廷采却主张二者并无本质区别:“阳明祖述孔、孟,直示以万物皆备,人皆可为尧、舜之本。曲成诱人,于是为至。其与朱子‘存心致知’之教蔑有二也。”[4]51体现了邵廷采理学兼容并蓄的特色。

其次,表现在其对经学与史学关系的论述上。相较于理学,邵廷采对史学的接触要稍微晚一些,康熙二年(1662)十六岁的邵廷采随父亲到石门读书,开始对史学发生兴趣。他在给友人的信件中回忆道:

仆十六岁从先君读书御儿,即私取马氏《通纪》,戏为编次,立中山、开平、曹国诸传。先君觇视微哂,若为弗知而不之责。后遂贪阅《纲目》《史记》,既《吾学》《从信》《宪章》等书,自觉性与史近。十八、九两岁,抄录明史无昼夜。顾牵俗儒闻见,抵牾应试,蔑以自坚。先君即世后,学业益废。[4]316

邵廷采自少年时就曾自作主张,主动研习史学,只是后来因为“牵俗儒闻见,抵牾应试”,没有能够坚持下去。直到中年以后,邵廷采方才重新致力于史。他在康熙三十八年(1689)写给毛奇龄书信中说:“十年以来,重理初念,窃欲肆力于史。”[4]304《宋遗民所知传》《明遗民所知传》《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王门弟子所知传》等重要史学作品大约都编成于其晚年[6]95-139。

邵廷采的史学研究,并不只是以文献考订、博闻多识为目标,而是以经学为根底,力求会通经史,最终归于经世。正如他在与李塨论学的书信中所说:“夫论学当提撕本原,使人知用功下手处。若博闻强记,讲求剌剌,穷年劳攘,总归丧失。”[4]310他在《阅史提要》中说:

六经中之《尚书》《春秋》,经而史也。自《春秋》后,宋司马温公采十七史编《资治通鉴》,朱子因之作《纲目》,起周威烈王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讫五代周恭帝禅位于宋,史而经矣。明商文毅公补宋、元二代为《续纲目》,能不失朱子之意。读史者当阅《纲目》,然后是非审而条例明。[4]497

邵廷采已明确认识到《尚书》《春秋》是“经而史”,本质上更近于“史”,同时将朱熹所作《通鉴纲目》、商恪所作《续纲目》视作为另一种形式的“经”。此种经史一元的观念,与阳明心学不无关系。徐爱与王阳明论学时说:“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王阳明回答:“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7]9邵廷采的学术由阳明心学而入,自然承续了这种经史会通的观念。

邵廷采的学术会通意识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其对经史之学与理学的会通。在邵廷采思想成熟期,他曾表达过当时空谈性理的学风的不满。他曾记叙自己的祖母之丧,运用古文家的笔法,抒写内心的哀恸:“大母之亡,抚柩擗踊,形影单孑,回念二人,手泽犹新。曼卿之丧未归,泷岗之阡难表。日月如驰,冉冉将暮。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斯以知谈性命为虚诬,而慕功名为夸诞。”[4]446谈性论命,本是宋明理学家常见的习惯,邵廷采却说“谈性命为虚诬”,与顾炎武所言“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有类似之处。在《学校论》中,他又说:“学术至孔、孟、程、朱,无以复尚,而不意人心之伪,即流伏于孔、孟、程、朱之中。其平居,则言与行相背;及入仕而临政,自养与用相违。举夫言语、政事、德行、文学,罔不歧为二。”[4]339王汎森认为:“‘人心之伪,即流伏于孔、孟、程、朱之中’,是极不寻常的控诉,而竟出自江浙学术殿军的邵廷采,其意味深长矣。”[8]31那么,邵廷采心目中理想的心性之学应该如何?在写给李塨(1659—1733)的书信中,邵廷采提出经学与理学同为一元的思想:

夫经学与心性之学本出一原,圣人作经,皆以发挥心性。《易》道阴阳易简,《书》记政事,《诗》别劝惩好恶,《礼》顺秩叙,《乐》涤邪秽而荡渣滓,《春秋》辨是非。今于经学之外别有心性,则道无统纪,而不得圣人之心。于是乎逐事物,溯源流,求同异,解愈繁而经愈晦。讥朱子末流之弊,其弊乃甚于朱子也。[4]311

他认为“经学与心性之学本出一原”,反对“于经学之外别有心性”,这与顾炎武所谓“古之所谓理学者,经学也”亦颇有相通之处。世人虽皆以理学家目之,但事实上邵廷采对空虚的心性之学在一定程度上是颇为反感的,张舜徽称其与清初诸儒思想暗合之处[9]89,应该即指此而言。

二、经世与践履:邵廷采学术会通的着力点

邵廷采一生学术取向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处于一个动态的转向过程,其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各有侧重,总体上呈现出融会贯通的特色。他早年用力于举业,后以举业为鄙事,而立下追步“圣学”的志向;在清初浙东史学兴盛的背景下,邵廷采受到此际学术潮流的影响,转而治史;中年时,在遗民学者施博的影响下,又转而经世实学,最后以理学家与史学家而名世。无论处于何种阶段,邵廷采都能坚持“吾道一贯”的理念,以内重践履,外主经世为其会通学术意识的最终着力点。

邵廷采会通诸家的落脚点首先在于躬行践履。邵廷采理学承自钱德洪一系,清人唐鉴云:“余姚学派,由钱德洪传沈国模、曾宗圣、史孝咸,再传为韩孔当、邵曾可、劳麟书,念鲁传其家学。”[10]470邵廷采认为“教人有序,虽卓立喟叹之颜子不能出其范围,固当以绪山之所受为正矣。”[4]12钱德洪继承的是阳明心学中打磨心体的一路,陈来将之总结为“坚持‘四有’立场,以修为功,强调保任实功”[11]377。青年邵廷采在韩孔当门下受教时,韩孔当曾以“人皆可以为尧舜”考问他,邵廷采随即回答:“孩提之不学不虑,即尧舜之不思不勉否?”得到了韩孔当的赞许,说:“良知宗旨,被汝一语道破。”[4]527邵廷采的反问即是破除王学走向虚无的一路,韩孔当对其的赞许,正是基于其学术路向是偏于本心修持一路的。成年后,邵廷采对空谈性命的学术风气多少有些反感,说:“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着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黄道周亦教学者先读孔门言论,求之躬行;毋早读宋儒书,启助长揠苗之病。是即引而不发,无轻语上之意也。”[4]341他赞成晚明理学家黄道周“毋早读宋儒书”的意见,也是有感于阳明心学末流“安于放而乐于诞”的弊端,而反对空谈性理。

观邵廷采一生学行,无愧真儒。友人龚翔麟说他:“性至孝,幼侍父于石门,惟大母是念。中年旅居会稽,不忘归老余姚,依先人祠墓。弥留诚子书,以家庙食、增祭田,叮咛至再。呜呼,先生诚笃行君子也!”[4]521“笃行君子”是友人对他的普遍评价。邵廷采一生蹉跎科场,个人境遇淹蹇窘迫,有时遇到荒年,还不得不向友人写信借粮:“仆幸附邑里,行微能薄,以诵读为耕农,无少休舍。家无四壁,寄孥戚党,岁入不足以赡朝夕。计其家资,丰年犹长歉也。”[4]319面对个人生活境遇的不如意,“贫赋,常境也,常可安也;富贵,暂境也,暂不必羡也”[4]534,并不以自身境遇贫富而介怀。而对自己的修养也不以现实境遇的不如意就有所放松,“先生门庭洁如居室,必正坐。饮酒数升不乱。酒酣以往,谈忠孝事,人人感动”[4]539。据说晚年他在姚江书院重新开讲时,气势威严庄重,以至于当时的姚江县令连连感慨:“先生哉,先生哉!”[12]3800陶思渊回忆说:“往时余从先生游,先生执余手,娓娓道文成天泉夜论时光景,及横山、绪山相继之统,曰:‘人心不死,端赖斯脉。昔遗韩师教我如是。’言讫,泪琅琅下。”[4]542一生不忘自己的学术使命。邵国麟曾记述其去世前的情形:“辛卯夏,病膈,弥留,大声呼中子承明,操笔口授,改订所著《史论》《薛文清》一则。曰:‘吾恐长后起君子议也。’其生平志圣学,至死不苟类如是。”[4]526此种对待自己学术与生命的真诚态度,可以说是贯穿一生。

邵廷采学术向外的着力点是经世。张舜徽曾指出:“廷采之学,主于经世,世徒以理学目之,末矣。”并进一步指出:“观其立论,力薄宋明诸儒空言心性之非,尤痛斥世俗争辩朱陆异同者为足乱真,则廷采之论理,求其合不求其分,以终归致用。”[9]89张舜徽此言切中邵廷采学术的实质。邵廷采也曾述及自己学问的经世导向:“采少侍祖父至姚江书院,及见长老诸先生,与闻大义。既长读书,颇以经世自负。”[4]272这种对于经世之学的重视,来源于他自己的学术会通意识:“道固一贯,其流则万析焉。既静,支离是患。儒者之学,固以经世务为验也。”[4]16将自己会通学术的着力点定位在“经世务”上,因此其经学、史学和文学均带有浓厚的经世色彩。

这种学术经世思维的形成,首先与阳明学的内在理路有关。钱穆在指出心学经世的特点时说:“盖陆王之学,既以躬行实践为主,而躬行实践,必归鹄于功业济世,乃为内圣外王,有体有用,足以证其践行之圆满而庶几于无憾。此与从事章句训诂,即于文字讲论争是非者绝不同。”[2]307王阳明一生除了讲道而外,亦戎马倥偬,事功卓越,“卓然为一代安国家、定社稷元臣”。[4]17邵廷采为王阳明作传时,就非常注意将其学术与事功合并叙述,体现了对阳明心学中经世一路的重视。其次,这种经世思维还与明末清初普遍出现的经世思潮有关。晚明以来的实学经世思潮带动了经世之学的兴起,这种经世之学又带动了清初浙东学派重视学问的经世品格。黄宗羲认为:“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13]212万斯同说:“至若经世之学,实为儒者之要务,而不可不宿为讲求者。”[14]528邵廷采曾问学于黄宗羲:“少时作《观心录》一卷,宗羲规之曰:‘近名者弗为。’辄毁之。”[12]3800康熙十八年(1679),他又拿自己的《读史百则》去拜见黄宗羲:“尝以《读史百则》呈正黄先生,后又蒙受《行朝》一编,殷勤提命,难忘是恩。”[4]302邵廷采所辑《东南纪事》,有一部分文献资料即来源于黄宗羲赠予的《行朝录》。因此邵廷采同样继承了浙东学派的史学经世精神。除此而外,遗民学者施博对邵廷采的影响亦不可忽视。康熙十二年(1673),邵廷采来到嘉兴教书,遇见了施博:“癸丑,遇施约庵先生于嘉兴。滥蒙奖许,勉以经世事业。此后意愿渐广,交游道杂,勇侠轻非之士漫相标重。”[4]304既从施博处习得经世之学,此后邵廷采一直以师礼待之:“癸丑寄读禾城,获侍约庵施先生。前后二十载,则侍先师遗韩韩先生。采所师事惟二师耳。”[4]302可见施博对其学术的影响。

此后邵廷采一直持会通学术、经世致用的理念。他批评宋儒:“而所云问学,又止于诵读训诂;凡礼乐兵屯、经世实用,一切蔑略,动而辄括。故终宋之世,竞议论而罕成功,当南北横裂,未有出一技以相加遗者。”[4]312针对的正是不讲经世之学的弊端。在《治平略》的自序中,邵廷采说:“盖政与世移,旬月之间。情势万变。吾之所论,未必遂可施行;而今之所难行,又未必不可施之于后。故每两存其说,令识时务者会心而自择取之。不然,书陈陈充栋,如不能用,何益?嗟乎,吾曩者有意天下之事,今老矣。”[4]300其中表露出自己曾“有意天下之事”的志向和抱负。

三、基于学术会通意识的古文经世导向

邵廷采的自我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理学家或史学家,而是一个以践履与经世为指向的真正的儒者。作为具有学术会通意识的儒家知识分子,邵廷采不仅不鄙弃被理学家视作小道的辞章之学,相反还一直以“古文词”之学作为自己的追求:“采幼遭不造,坎坷未遇。然生平自命,不肯后人,尚思专意为古文词,远窥班、马之堂,近探韩、欧之室。”[4]330自宋代以后,“辞章”“道学”与“事功”就在儒家士人的完整知识谱系中分裂开来,士人各执一端,互有偏见。而邵廷采却力求会通一贯,所以颇用心于古文之道。其古文也颇得时人赞誉,毛奇龄就认为他的古文必将传之后世:“念鲁论理议事之文,俱本经术;而于传志纪述,又登堂入室。才大如此,何患不传?为之称快而已。”[4]187

邵廷采的古文主要取径自韩愈和欧阳修,金赤莲评论其文:“学欧却大肖昌黎,可以识文字之有源流矣。”[4]256当时浙东犹然流行明代复古派提倡的秦汉之文,唐宋古文往往遭人鄙薄。万斯同说:“今天下文人溺于陋习,藐韩、柳而陋欧、曾者犹比比也。”[14]535而邵廷采之所以摒弃时人对唐宋文的偏见,主要还是出于对唐宋古文皆本于经学的认同。邵廷采为文,首先强调文章须有本原:“行文贵有原本。内无所窥于心性,外之不关家国、天下之务,徒敝精神,穷日夜以求其似,虽成亦何所用?不如所云略观大意,虽非其至,性情之地微有存焉。”[4]545这个“本原”,指的自然是经学为代表的儒家学术传统。他曾教导子孙说:“《四书》读毕,一年而习一经,五年可毕五经。经学既通,以及诸子百家,俱有本矣。”[4]485因此他称许韩愈:“起衰绝俗,蔚为唐、宋诸儒首。诚以其左右《六经》,本原甚大,故从祀两庑,天下宗师。”[4]317他最推崇的越中古文家是王守仁与陶望龄。“越中古文推阳明、石篑,冠绝有明。阳明洒然自德性流溢,石篑镕铸周、汉、八家,归之冲淡。”[4]49给王守仁与陶望龄以“冠绝有明”的评价,主要也是着眼于其儒学修养。而其会通儒学的意识,使得他将这种原本经术的论文主张指向了古文的经世价值:“文章无关世道者可以不作,有关世道不可不作,即文采未极,亦不妨作。”[4]521他曾劝勉友人说:“足下既志古,不安于时,务追古之立言者,体则根于道学,用则拟诸世务。虽未即实见之行事,亦必能口诵而心运之。然后发之于文,精微而弘博,剀切而开明。”[4]317表达了“道学”“世务”“文章”三者一贯的观念。

邵廷采古文写作的经世导向,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思复堂文集》中数量繁多的经世之文。其所撰《正统论》《学校论》《治平略》《史略》等文,汇集各代史料,夹杂议论,体现了传统史学经世致用的品格。如在《农政略》中,他分析明代农业政策:“明享国三百年,高、成、仁、宣重农宽赋功也。仁皇后之恤民,女中尧舜未有是矣。自成化中置皇庄,至正德而极,则中官、贵戚之为也。皇有庄,示天下私也。天子藏富于民者也。”[4]377这里特别提到了明帝后戚设立皇家私人庄园的问题,并认为这是在“示天下私”。认为皇帝应该“藏富于民”。邵廷采经济思想的产生是由现实处境中官府与民夺利而发的,也是根据历史兴亡规律总结出来的。他反复强调统治者应该实行仁政,对人民不要过度剥夺:“长国家者鉴于唐与明之亡,其亦惕然知天命人心所依,无事聚敛以剥民,自取剥牀之害也哉!”针对晚明统治阶层的盘剥现实,他说:“若乃贱买贵卖,人主自为商贾而牟利,放钱收息,人主自为豪强以贫民,是武帝之所悔,而章惇、蔡京之争于护法,以取靖康之祸者也。奈何而不鉴于此也!”[4]387此言虽指武帝、章惇、蔡京等历史上与民争利的君主与官僚,而“人主自为商贾”“人主自为豪强”的指责,令人难免联想到明代后期的帝王掠夺民众财富的行为。

在《学校论》中,他强调学校不仅是人才养成之所,更可以认为是天下公理所出的地方:“故其时,天子、公卿、大夫、士之材,无不出于学;为国家天下之理,无不由于学之中。故道德茂而俗化成,天下之政教会于一。”[4]338这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认为天下公论当自学校出的言论颇为接近。胡楚生认为:“其经纶事务之理,扶危救弊之法,尤具在于《学校论》之上下篇中,上下二篇,各言学校之坏、及其救挽之方,铺陈理道,体用周详,而入手之方,又简径切实,不仅可以坐而言,亦且可以起而行者,其与迂儒之论,迥不相同,信足以振拔沉沦,而有功于世道人心者也。”[15]141并指出其与黄宗羲思想的内在联系。邵廷采的这些言论,与明末清初启蒙思潮的萌芽颇有类似之处。

邵廷采的经世导向还体现在其史传文中的褒贬意识。其史传文历来评价都比较高,如梁启超认为:“一篇篇都作得很精炼,可以作我们的模范。”[16]74盛赞邵廷采之史才与史识。邵廷采的史传叙事中常常蕴含着强烈的反思意味和褒贬意识。其对君臣是否完美地履行相应职分都有着较为严格的评判。以崇祯皇帝的形象书写为例,在邵廷采的书写与叙事中,崇祯皇帝呈现出一个急躁、不善驭下,并终于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形象。如在倪元璐的传记中写道:

吴伟业尝称公与冯元飚分部实共事。元飚数被病,上赐药饵杂物,居数月,不得瘳。公首并三饷,清边兵,支吾匮绌,多非其意。每相见,辄顿足曰:“使吾两人早受知,竭狗马力,天下事或不至溃裂,今定何及耶!”孙传庭之出关也,贻书元飚,雅不欲速战。上意及朝论趣之急,不得已誓师。既下汝州,克宝丰,三日五捷。上坐便阁,喜甚召元飚曰:“传庭乘胜,贼灭亡在旦夕。卿居中调度有方,朕且加殊赏。”元飚顿首曰:“贼故见羸以诱我师,兵法之所忌也。臣不能无忧。”上默然,良久,因罢去。无何,败书闻。[4]89

此处崇祯的用人不当、军事指挥失当等问题都被凸显了出来。邵廷采曾评价崇祯皇帝:“思陵谋振之以英励,而绌于知人之明,所用非养。大君孤立,贤亲无辅,遂以陨祚。”[4]417可见其立场和态度。

而邵廷采在为刘宗周作传时,就特别凸显其刚毅的性格。《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中屡次写到刘宗周“抗疏”,不畏祸尤,直抒己见,力陈时弊。天启朝,明熹宗宠幸宦官魏忠贤与乳母客氏,朝政混乱。刘宗周上疏弹劾魏忠贤,语气非常严厉:“试问今日得时用事,亲幸于陛下如左右手者,非魏忠贤也耶?然则导陛下逐谏官者,忠贤也;导陛下以优人、杂剧、射击、走马者,亦忠贤也。”此疏一上,随即下旨廷杖,幸得首辅叶向高疏救得免。邵廷采特意加了一笔,谓:“时上书者多言客氏,而忠贤之纠自先生始。”[4]19作者将其他官员指桑骂槐的暧昧态度与刘宗周坚定无畏的行为进行对比,突出了传主刚毅果敢的性格特点。崇祯皇帝即位后,刘宗周屡屡犯颜直谏,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皇帝行政过程中的种种失误,“陛下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酝酿而为功利”,“皇上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天下士太轻”,使得崇祯皇帝屡次恼怒不已,“上览之,大怒,传谕内阁重拟”,“上不悦”。作者用这些字眼渲染皇帝的态度,以衬托出刘宗周的勇气。刘宗周对首辅温体仁、周延儒的奏劾亦不甚客气,反复提醒皇帝务必“戒阁臣勿驱异己,终朋党之祸,阿人主富强,酿土崩之势”。指出朝廷内外小人与宦官勾结,伪装出忠信之状蒙蔽皇帝,“窥其用心,无往不出于身家利禄”。他这样的耿直自然让朝廷奸臣嫉恨不已,邵廷采交代:“周延儒、温体仁见而恶之。”最终落得革职还乡的结果。后周延儒再次入阁,朝廷官员纷纷向其靠拢,唯独被复起用的刘宗周不这么做:“士大夫遂以为真能迁改,因向契结。每朝毕,辄就屏语,唯先生兀然孤峙立,见者皆惭而止。”[4]29邵廷采依然使用对比手法,刘宗周的孤傲耿介被传神地刻画出来。中国传统主流文学的判断标准并非看重文藻华美,而是看重其是否具备强烈的政治导向。传后附张敬可批语:“作者许大精神,绍扬圣学,岂当徒作史传观?”[4]40邵廷采的古文写作蕴含对明末君臣的褒贬意识,这种意识出于其学术经世弘道的需要,自然不能只以单纯的史传文看待。邵国麟说:“读先生传死义诸臣,简而有体,文而辨,知先生殆经世之学。”[4]526

邵廷采古文的经世导向还表现在其古文写作的学问色彩与知识化倾向。邵廷采好在文章中考证地理、山川、民俗、历史等具体的经世知识,这是清初文章区别于明代的作风之一。如在《送周凯三宁亲松藩序》中,他向朋友介绍、回顾了川地的历史:

子适川,吾言川。川之内附始秦氏,汉高、昭烈用之,以开一统,扶末造。公孙述、李確、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莫不水阻瞿塘,陆闭剑阁,抗衡于天下。兴王勘定四方,蜀方平定。西川安富,昔人称宰相翱翔之地,其锦江春色,沃野天府,足喜也。然自岷山西南,永宁、松茂壤比西域,与大夏、身毒诸国相接。中土有蜀以来,边寇之患无甚于唐。吐蕃逼其西,蒙氏掣其南,赞普骠信数出骁骑,侵掠西道,而皆从松茂入。当其时,前后守者有高崇文、严武、李德裕诸人。而恩信最著,文武并用,惟筹边长策,莫如德裕。牛僧孺忮德裕,缚送悉怛谋,阻从善之心,长寇贼之气。谋之不臧,迄今犹惜之也[4]261。

将川地自秦汉以来的形胜险要,及在军事、政治史的重要地位作了简略勾画,交代其作为“天府之国”的可喜之处,但同时又指出其接通外国,易发生“边寇之患”。最后对守川者如崇文、严武、李德裕诸人的功业作了评价,以作为今日守川者之借鉴。这种文章是将史学素养融会在行文之中,非对史学精熟者不能为。再如康熙二十二年(1683),三藩平定,邵廷采好友杨彩(字素庵,三韩人)被任命往广西上思县任职。临行前,邵廷采为其作《送绍兴通判杨侯擢守上思州序》:

左江与右江接壤,右江思、恩、田州瑶僮杂处,最号难驯,从来羁縻弗绝。上思幸无土官、夷人之援,而民性顽悍,庳贫薄陋,风俗相近,非得贤长吏通经术、明大体者,宽一切之法以待之,其势不可为治。周公曰:“平易近人,民必归之。”诸葛武乡之处南中,贾刺史之镇交趾,王文成之平庐苏、王受,皆是道也。杨侯判绍兴七年,平易之政纪有成效,往牧上思,夫岂易此[4]255。

此文后附黄咸士评语:“古今利弊较若指掌,如此方是有关世道之文。”序文中将思州城的历史源流、山川地理、民风民俗都做了较为详细的分析,充分体现了其经世之文的务实风格。陶思渊评价说:“先生上窥下逮,自封建、学校、农屯、军政、天官、舆图无所不读,而独不杂于神仙、浮图、虫鱼、小说,其他则皆发为文章。”[4]523

四、余论:邵廷采之学的学术史意义

万斯同之子万经曾回忆自己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京师与邵廷采相见的场景,邵廷采当着他的面感叹道:“吁!古人年四十,文章妙当世,功业济苍生。如某者,自惟赋质不后恒人,又承祖父教育,师友皆贤良,本是圣门之徒。卒以家势艰难,因循丛隳,日削岁剥,丧厥生平,遂成天壤废人。”[4]542这一感慨,实系于自己的学术事业一直没有得到别人广泛认可的无奈。三年后,邵廷采在家乡逝世,此后声名一直不彰,甚至曾被全祖望批评为“胸中固陋”[4]546,直到清中叶章学诚起而为其揄扬,才陆续被学界所关注。近现代学者如李慈铭、梁启超、姚名达、张舜徽、何冠彪、胡楚生等人均对邵廷采之学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李慈铭将全祖望的文集与邵廷采进行对比,指出:“全氏修辞饰句,芜累甚多,不如《思复堂集》辞洁气清;若其泛滥驰骤,不免曼衍冗长,不如《思复堂集》雄健谨严,语无剩枝。”[17]733张舜徽感慨:“知德者稀,遂使秘暗而不见重于世,故论者尤惜之。”[8]90邵廷采之学,强调学必有本,具有会通意识,并归于践履与经世,在清代学术史与文学史上均具有一定的意义和影响。

首先,邵廷采之学影响了清代“浙东学术”谱系的构建和浙东古文传统的形成。“浙东学派”概念的构建是一个动态的形成过程[18]。邵廷采自己本就有构建浙东学术史的倾向。在《答陶圣水书》中他说:“且吾越中自文成王子倡明绝学,横山、绪山、龙溪、彭山讲述兹土,洎于刘子集诸儒之成,流风余思,至今未歇。”[4]316简要勾勒出一条明代中后期浙东学术史的脉络。而《思复堂文集》的前六篇排列顺序依次是:《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王门弟子所知传》《刘门弟子所知传》《刘门弟子传序》《姚江书院传》。自王阳明,至刘蕺山,至刘门弟子,再到姚江书院诸贤,邵廷采为浙东学术的流变构建了一条主要线索。李纪祥也曾指出过这一点:“此五传并非毫无意义,由此五传次序之安排,即可以知邵念鲁自道学脉所宗所出之用心。”[19]333此后章学诚撰《浙东学术》道:“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3]70指出浙东史学本于经世的特点,以及勾勒出浙东学术谱系的大致样态。今人对浙东学术的脉络认识,与邵廷采的构建不无关系。

其次,邵廷采之学影响了清代浙东古文传统的形成。浙东学术的特点之一即在于对理学、经学、史学与文学的会通意识,正如章学诚所言:“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3]70在文学上,章学诚也强调文章必根底于学术,提出“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的差异:“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3]225章学诚自己显然更倾向于“著述之文”。章学诚对各家学术的品评态度向来甚为严苛,并不轻易许人,对同时代的古文家更是大加伐挞。邵廷采的古文能得到章学诚的盛赞,原因大约是邵廷采的学术贯通意识正好契合章学诚自己的学术思想。章学诚的学术同样意在会通经学、史学和文学,同时归本于经世。他说:“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3]186

清代以来,浙东古文家如全祖望、章学诚、李慈铭、平步青、俞樾、章太炎,多少都带有会通学术,经世致用的特色。从浙东古文传统形成的历史脉络来看,邵廷采亦当占据一席之地。

邵廷采之学与王学的密切联系也反映了王学如何作为一种思想资源,进入清代学术史的脉络。王学最初兴起于浙东余姚,黄宗羲谓“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20]245,其在清初最后的传承也在浙东姚江书院。清代浙东学术传统正是阳明学进入清代学术史的有效路径之一,如阳明心学中的经史一元观,在邵廷采处得到继承,继而影响了章学诚“六经皆史”的提出,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六经的神圣色彩;再如以“经世”为导向的学术会通意识,使得清人好以学问与知识入诗文,甚至出现别集的著述化倾向。总而言之,邵廷采之学以其独特的地位与价值,为我们的清代学术史研究提供了颇为丰富的启发与思考。

注释:

①梁启超曾说:“盖阳明同里后辈,能昌其学者,以念鲁为殿。”参见: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三联书店,2006 年版,第46 页。

猜你喜欢

会通浙东古文
大河会通
清代浙东曲家补考
绿豆发芽(小古文版)
中古文學劄叢之二(五題)
浙东抗日根据地旧址
浙东抗日根据地旧址
古文中走出的“超能力者”
将先民们的宝贵财富留给后代子孙——记浙东千年古镇崇仁镇消防安全工作
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新视角新方法——兼评《文学地理学会通》
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会通之境——读《文学地理学会通》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