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风流今有声

去江西，井冈山是一定要去的，“邓小平小道”也向往已久。此外，还打定主意去南丰，参观有关曾巩的遗存。对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除去敬佩他的文采、政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曾任沧州知州，算是我时隔千年的“前任”。

不料刚到抚州便得知家中有事，南丰去不成了。但史书记载，曾巩生于南丰，后迁居临川，即今天的抚州市临川区。临川区可有什么和曾巩有关的地方？经询问得知，抚州名人雕塑园内有曾巩的雕像。于是，在友人带领下来到雕塑园，并很快找到了曾巩。

曾巩手握书卷，表情凝重，双目微睁，看向前下方，似乎依旧在思索。身后类似窗口的雕塑，叠刻着他的名作名言，最上方即是《咏柳》。

南丰曾氏为耕读世家。自曾巩的祖父曾致尧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举进士起，77年间曾家出了19位进士。尤其是嘉祜二年（1057年）会试，曾家有曾巩与其弟曾牟、曾布及堂弟曾阜四人，另外还有两个女婿，共计6人一块赴试，居然全部考中。即使不算两个女婿，兄弟4人同榜进士，也是科举史上的奇迹。《宋史·曾巩传》中说曾巩“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奇之”。

曾巩为文，自然淳朴，从不追求文采华丽。他的散文大都是“明道”之作，古雅本正，温厚典雅，章法严谨，长于说理。《宋史·曾巩传》评论其文“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唐、宋两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化鼎盛的朝代，能够入围“唐宋八大家”，并在八大家中独树一帜，殊为难得。曾巩的诗和他的散文一样自然淳朴，但自然淳朴不等于直白无味。譬如咏柳，从古至今以咏柳为题的诗数不胜数，但曾巩的《咏柳》独具特色：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曾巩不仅文章盖世，书法也好。他的传世墨宝《局事帖》，2009年11月22日在北京保利拍出1.08亿元的价格，成为当时国内书法拍卖成交的最高纪录。

曾巩既善为文，又善为官。任齐州知州时，针对当地社会秩序混乱现象，他以惩治邪恶、打击盗贼作为根本。章邱有百姓聚众结伙，号称“霸王社”，杀人劫财，无恶不作，曾巩设计将他们悉数抓获，发配边疆。他还在齐州开创了“保伍”之法，以5户为一保，监督出入，实行外来人口登记，有盗贼则鸣鼓相援。通过治理，齐州盗、劫等犯罪明显下降，由治安案件多发之州变成了平安之州。因为政声良好，曾巩被加直龙图阁、任福州知州。福州没有职田，即官员用于补贴俸禄的田地。官府便每年通过卖菜增加薪俸，太守自己的收入常常达到三四十万元。曾巩说：“太守与民争利，怎么能行呢？”他果断叫停了这种做法。由此开始，福州的官员再也没有人通过做生意谋取收入了。

福州之后，曾巩又陆续调任明州、亳州、沧州知州。在这期间许多后生晚辈走上高位，而曾巩素有才名，却长期任地方官，许多人认为他命运不济，时运不佳，曾巩自己对此看得十分淡泊。

那么，曾巩任沧州知州时，又有什么作为呢？非常遗憾，曾巩虽有任命，却没有到位。他由亳州调任沧州，路过北宋首都开封时，给神宗皇帝上了一道奏折，神宗大感兴趣，把他留在在了朝廷。换句话说，他还没有走到沧州，皇帝就改变了对于他的任命。“过阙，神宗召见，劳问甚宠，遂留判三班院。”当时的三班院负责干部统计、考核等事项，应该说是个重要岗位。但是，朝廷关于曾巩任沧州知州的文牒已经下达，档案已有记载。所以，在所有关于曾巩的介绍中，包括《宋史·曾巩传》在内，都说他曾任沧州知州。

我这一次到抚州，也有一点儿“小心眼”，想看看曾巩的故乡怎么说。不出所料，曾巩雕像前面的简介中，赫然写着：曾任亳州、沧州等地知州。

那么，曾巩写了一个什么奏折让神宗皇帝如此重视呢？“帝曰：‘以节用为理财之要，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曾巩在奏折中把节俭作为理财的关键，还没有人这样说过。我忖度，神宗如此感兴趣，除去没有人说过，觉得新鲜之外，更重要的是觉得有道理。作为北宋王朝的第六位皇帝，神宗在位时奢靡之风已经渐起。《梦溪笔谈卷二十五》记载：“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极为壮丽。对此民间全是负面舆论，因宅第建成时，陈秀公已病入膏肓，百姓甚至讽刺此宅为“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神宗的子孙更是越来越沉溺于犬马声色，不知节俭为何物。《水浒传》中“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妇孺皆知，其起因便是宋徽宗时专门成立的国家机构，一个叫苏杭造作局，另一个叫苏杭应奉局，帮助徽宗满足奢侈品的需求。苏杭应奉局负责搜罗东南各地奇花异石、名木佳果，就是人所共知的花石纲。作为锐意改革的神宗皇帝和体察民情的曾巩，产生了共鸣，倡导节俭不仅事关财政收支，还关系到江山社稷。这大概是改变曾巩任命，后来又晋封曾巩为中书舍人的主要原因。

如果曾巩走到了沧州，在沧州一展才能和智慧，一定能够留下新的传奇，让沧州的历史再添佳话。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曾巩虽然没有到任，但是他留下了一篇关于沧州的文章。

北宋神宗熙宁元年，瀛洲（河间）发生地震，城池毁于一旦。当时谏议大夫李肃之为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知瀛洲事。地震发生后李肃之领导有方，处置得当，很快便重建了瀛洲，受到朝廷嘉奖。曾巩的堂兄其时正在瀛洲做官，亲眼见证了这一过程，于是致信曾巩，请其为瀛洲撰写一篇碑文，曾巩应邀写下了《瀛洲兴造记》：“熙宁元年七月甲申，河北地大震，坏城郭屋室，瀛洲为甚。”由于一天当中震了两次，百姓纷纷谣传要发大水，于是争相出逃。知州李肃之派人到处劝说安抚，谣传方才平息。震后天下大雨，官府和百姓的房屋财物都暴露在外，仓库中储存的粮食和其他物资，也没有东西苫盖。虽然情况危急，但在李肃之知州的指导下，各项事务都得到妥善处理。大雨过后，筹集到130万石粮食，还有相当数量的兵器和其他物资，都是各处搜集起来的没有被地震毁掉的东西。当初地震发生的时候，知州下令给士兵发放武器，时刻保持警戒，维持治安秩序，一直到赈灾结束，百姓之中没有发生争抢偷窃物资的事情，街巷之间都很安定。“维北边自通使契丹，城壁楼橹御守之具，寝弛不治，习以为故。”瀛洲地处宋辽边界，自从双方恢复通商以来，边防松弛，城墙和敌楼也都破败了。这次全部震毁，自然要重修。可李公“知民之不可重困也，乃请于朝，力取于旁路之羡卒，费取于备河之余材，又以钱千万市木于真定”。知州知道老百姓再也承受不起重修的负担了，于是奏请朝廷支持，抽调兵卒参与建设，同时把防汛剩余的木头拿来，又花钱到真定购买木材，不仅把城墙重新修筑起来，把所有毁坏的房屋也都重建了，而且比地震之前建的还要好。百姓们以为这么浩大的工程，没有几年是干不完的，谁知“自七月庚子始事，至十月己未落成”。由此可见，只要决策正确，“内尽其心，外尽其力，故能易坏为成，如是之敏”。“昔郑火灾，子产救灾补败，得宜当理，史实书之。卫有狄人之难，文公治其城市宫室，合于时制，诗人歌之。今瀛地震之所摧败，与郑之火灾、卫之寇难无异。公御备构筑不失其方，亦犹古也。”李肃之领导瀛洲震后重建的事迹，不亚于古代那些记入史册的先贤。其写这篇瀛洲兴造记，就是“尚俾来世知公之尝勤于是邦也”，让后人知道李知州曾经为了重建瀛洲何等的勤勉。

这篇收入《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的《瀛洲兴造记》，一如曾巩一贯的文风，质朴少文。但他先道后文，文以明道的理念浸透字里行间。特别是文中所传递的体恤民情，千方百计避免加重百姓负担，和官员勇于担当，百姓勠力同心，“内尽其心，外尽其力”的精神风貌，至今令人回味无穷。

有意思的是，曾巩和沧州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纸任命和一篇文章，他的弟弟曾布、曾肇都曾先后任瀛洲知州，如果再加上《瀛洲兴造记》中未具名的堂兄，曾巩兄弟居然有4人曾在沧州为官。曾肇、曾布均有文才，曾肇有诗题为《河间》：

南北车书久混同，河间今有楚人风。

独惭太守非何武，已见州闾出两龚。

河间“两龚”之龚夬乃徽宗３年殿试探花，其弟大壮亦名闻乡里。历史上西汉名臣何武喜欢引荐人才，曾看重龚胜、龚舍两人。曾肇谦称不敢自比何武，但州内亦有“两龚”这样的人才，作为知州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我驻足曾巩雕像前，久久凝视。

抚州名人园占地百亩，有古今名人雕像69座。幸亏当时游人不多，否则一定有人好奇，我为何只对曾巩情有独钟。其实，即使不攀“前后任”关系，1000多年了，他关于节俭的理念，关于减轻百姓负担的思想，关于内尽其心、外尽其力的担当精神，乃至于他质朴的文风，无一不值得我们认真借鉴。

我走回到刻有曾巩简历的石牌前蹲下来，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上面的灰尘，想起他的两句诗：

牧之文采家未泯，夫子风流今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