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话语下的文学传播
——以《解放日报·文艺》为例
2022-12-31刘相美张洁洁
刘相美,张洁洁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以延安为中心的抗日民族根据地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形成了与国统区截然不同的文化空间,实行着健全而周密的战时供给制。在战时环境、中共政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大量知识分子涌入延安。随着知识分子的涌入,延安文学的传播范围不断扩大、影响日益深远。为了发挥舆论作用及实现传播我党政策与政治主张的目的,团结广大知识精英创办出一份属于党的报纸势在必行。“出张报纸,办个学校”也是毛泽东认为的组织壮大抗日力量最有效、最能联系一切的方法。加上“皖南事变”后,国共两党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为了更有效地维护与巩固有利条件,原中共中央机关报《新中华报》难以适应新形式下的舆论宣传需要。为了使分散的根据地能够统一思想,形成良好的舆论效果,创办一份适应新的斗争形势的报纸成为迫切需要,在这种情况下《解放日报》顺势而生。
《解放日报》创刊于1941年5月15日,最开始只有对开两个版面,无独立专栏,据丁玲回忆:“博古主张文艺稿件不辟专栏,好的文艺作品可以放在报纸的第二版、三版,甚至头版。按照这个意见,发表的文艺稿件都不辟专栏。”[1]从1941年9月16日起,《解放日报》改为对开四版,副刊进入“八大专栏”阶段,《文艺》栏作为副刊的专栏之一。丁玲任《文艺》栏主编,截至1942年3月11日,《解放日报·文艺》出版到100期;101期开始改由舒群任《文艺》栏主编,出至1942年3月30日的111期停刊。1942年4月1日始,《解放日报》由“八大专栏”副刊形式改版成综合性副刊。从1941年9月16日至1942年3月30日,大量知识分子在《解放日报·文艺》上的文学传播实践,对延安文化传播机制的逐步形成与完善产生了重要影响;传播者与受众因地理位置、意识形态、政治政策等因素彼此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延展拓宽了文学传播的受众群,有利于解放区文化软实力的形成。
一、“小众化”传播场域的形成
抗战的全面爆发后,正面战场不断失利,武汉、上海等地相继沦陷,怀着满腔热血的知识精英以及革命青年想方设法奔赴延安,他们以各种方式——或个人或团体,在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中将自己的文艺思想通过报纸这一媒介进行传播。随着革命文化氛围在延安的逐渐形成,塑造了此时独特的传播模式和文学存在样式。延安文艺体制建立之初,急需大量知识分子人才来完善延安文化传播体系,而此时的主要矛盾在于如何引入知识精英并开展文化建设。开明的文化政策、独立自由的政治环境、投身革命的勇气热情,使得大量的知识分子涌入延安并以其原有的观念指导文化书写与传播,由此形成了较为自由的“小众化”传播场域。《解放日报·文艺》虽然存在的时间不长,却在一定时期成为知识分子展示文学才能、抒发家国情怀、进行自由书写的“小众化”传播平台。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基本上同为传播者与受传者,成为文化传播的主要载体。
抗日战争爆发前,作为文化中心的上海与北京在炮火中遭到破坏,“文以载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观念促使知识分子寻找救亡图存的革命道路。无论是知识分子自发的革命要求还是为了暂时逃避战乱等生存困境而进入相对稳定的环境,革命圣地延安都是他们的首要选择,“按照不同层次计,延安(含陕甘宁边区)共有各类各级知识文化人4万人,其中高等教育程度近1万人,人文社科类科学知识分子约100人”[2]。根据裴毅然的不完全统计,“来延安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中,留学生包括周扬、陈伯达、艾思奇、艾青等14人,大学生包括丁玲、吴伯箫、王实味、范文澜等36人,专科生包括萧军、塞克、陈企霞、王朝闻等16人,中学生包括贺敬之、郭小川、陈荒煤、穆青等24人”[2]。这些知识分子围绕着《解放日报》并主要以《解放日报·文艺》为主要活动场地,在报刊上进行文艺论争、文学创作。《解放日报·文艺》成为延安文人为数不多的文学传播媒介之一,为文学传播提供了自由书写的场域。
一方面,“小众化”的书写传播使得知识分子能够按照自身个性化的理念进行多样化的书写与传播实践。另一方面,自由是一种因“外来者”比较而得到的身心状态,对于这些从国统区、沦陷区而来的知识分子来说,延安无疑是自由的天堂。如果说前者使得延安文艺的书写与传播呈现为一种较为粗糙且勃兴的自然状态,那么后者则集中表现为一种由内而外的情感力量。《解放日报·文艺》在传播内容上涉及对解放区与国统区现实生活的书写、国内外战时环境的描写等方面,塑造出革命话语下最初的文学传播形态。《解放日报·文艺》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初延安文艺空气的自由,是延安文艺工作者重要的话语平台。在较为自由宽松的文化环境下,知识分子之间固有的多元话语形态必然会产生摩擦乃至冲突。1941年6月17日、18日、19日《解放日报·文艺》刊登了周扬的《文学与生活漫谈》,随即在延安知识分子中引起论争。由萧军、舒群、白朗、罗烽、艾青等人联名回复周扬并发表于《文艺月报》的《〈文艺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一文,对周扬所表达的某些观点进行了反驳。延安文人之间的论争,体现出持不同文化立场的知识精英在革命话语下对传播何种文学思想以及对文人身份的认同存在着差异性。尽管如此,论争的存在体现出这一时期延安文化空间的自由程度,不同的思想和主张能够通过报刊的形式发表并进行社会传播,在随后的“杂文运动”中更加体现出知识分子在传播实践中对社会、环境、思想文化造成的影响。
此时,《解放日报·文艺》以文化精英为主的“小众化”传播在一定程度上为延安文学样式开辟了新的道路,并将原有的城市知识分子思想内涵与解放区战时环境内在本质层面融合,造就了革命话语下新的表现内容和思想变革,使革命话语下的文学传播初具模型,在落后的边区文化环境中速生出多元文化,使广大群众因传播媒介的兴起得到进一步启蒙与成长。但《解放日报·文艺》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小众化”的书写传播现实与“大众化”文艺方向的现实需求毕竟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这一时期它的作者队伍主要局限于少数文化精英,形成了以文化精英为核心的传播实践,缺少与边区群众、工农兵的互动交流。
二、编辑的引导性传播策略
在信息传播过程中,传播者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传播过程是“一个功利性的过程;所要解决的是知与不知,欲被人知和欲知的矛盾”[3]。因此,无论传播者的主观意念如何,“都无法改变其面对组织和社会而进行传播,服务受众的角色。这意味着传播者要用各种手段,通过一定的符号,将一定的思想和意图,传播到受众中间,以满足受众的需要,从而成功地实现自己的传播战略”[4]。《解放日报·文艺》以知识精英为主的传播群体影响着延安的文学走向。这些知识分子大多延续着“五四”时期的传统,仍将对大众的文化启蒙当作开民智、兴国家的手段,未能及时调整身份应对生活与环境的变化。面对战时需求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加之延安及边区的自然环境闭塞落后,受众大多文化水平较低,作为《解放日报·文艺》主编的丁玲,对上接受党的领导,直接传达党的政策理念;对下广泛征稿,宣传革命进程、文学状态、生产生活等。丁玲作为甄选稿件的主编,在选稿用稿中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文学理念和文学追求投射到报刊的审美追求中,对边区的文艺形态具有一定的引导性。
丁玲作为具有独立批判意识的文人与编辑经验丰富的主编,她对报刊的定位有着自己的理解。关于《解放日报·文艺》专栏的定位,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中谈道:“博古同志多次对我说,《解放日报》是党报,《文艺》栏决不能搞成‘报屁股’‘甜点心’,也不能搞《轻骑队》。”[5]丁玲作为最早进入延安的文人之一,她积极地承担起党交付的任务,将报刊的政治性作为主导方向,同时也在多方面追求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因此丁玲在追求个人文学独立品质和成为党的“留声机”时表现出某种复杂的意蕴。
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把鲁迅树立为“新文化的旗手”,确立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对鲁迅权威地位的确立,使鲁迅在延安无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学上都成为先进的象征。而延安大量的知识分子都与鲁迅生前有过交往——或为学生或为朋友。于是,鲁迅的作品与思想开始在延安广泛传播开来,一股在鲁迅影响下的现实主义文艺思潮风行起来。1941年10月到1942年4月,主要以《解放日报·文艺》为主要媒介,进行着“杂文创作”的讨论思潮,这股热潮能在延安引起不小的波澜,与丁玲的倡导不无关系。丁玲在1941年10月23日《解放日报·文艺》上发表了《我们需要杂文》,文中表达道:“鲁迅先生死了,我们大家常常说纪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们却缺乏学习他不怕困难的勇气,今天我以为最好学习他的坚定的永远面向着真理,为真理而敢说,不怕一切。我们这时代还须要杂文,我们不要放弃这一武器。举起它,杂文是不会死的。”[6]随即带动了杂文创作的热潮。这一时期《解放日报·文艺》刊发了大量杂文:《“三八节”有感》《论同志的“爱”与“耐”》《还是杂文的时代》《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这一系列杂文涉及文学创作与生活、大众等之间的关系,《解放日报·文艺》作为传播媒介,成为自由鸣唱的平台。除了坚持追求文学的艺术性,丁玲也善于发现新题材、新人物,也能够团结成名作家,培养青年作家。她的编辑方针和个人魅力使《解放日报·文艺》在战时环境中“扩大了文艺运动及其影响,广泛地提高了咱们边区的文艺水平,充实了边区人民的精神生活”。[7]在丁玲担任主编时期,纵观《解放日报·文艺》,除了杂文带来的对现实的反映,对生活本质的追寻以及思想上的火花碰撞;还涉及国内外优秀评论家的评论文章,这给相对封闭的延安地区的读者提供了阅读上的飨宴;还对延安各方面、全方位的文艺创作和生活现象给予关注,在后来舒群担任主编时期,仍然坚持着自由大度的方针,连续在1942年3月13日、24日的《解放日报·文艺》上发表五篇有关《野百合花》的文章,这些无疑都与作为主编的丁玲密不可分。
丁玲任《解放日报·文艺》主编期间,开展了一系列文化讨论和传播实践,“团结边区所有作家;尽量提拔、培养新作家;反映边区各根据地生活及八路军、新四军英勇战斗;提高边区文艺水平”[8],掀起了现实主义热潮。但另一方面,也显现出其某些编辑理念与党报的定位存在着间隔,与党所提倡的“群众路线”存在着一定的距离。随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以及整风运动的开展,为适应新的革命形势变化需要,我党开始将文化建设提到日程,文化传播逐渐向“大众化”转变。《解放日报》全面践行党对文化传播的政治化建设的策略,把握文化传播的主导性,通过文化传播的强大效力来推动革命事业的发展,“《解放日报》副刊《文艺》栏被取消以及丁玲被调离,也就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9],文化传播开始从“小众化”向“大众化”转向。
三、“综合性副刊”的转向
革命话语形态下,《解放日报》副刊作为传播媒介,不断调适自身并致力于实现对受众完成政治启蒙、思想启蒙和科学启蒙的时代任务。丁玲任《解放日报·文艺》主编时期,《解放日报·文艺》在一定程度上使延安成为知识分子众声高唱的“公共领域”,带动了延安地区文学艺术的繁荣。在传播过程中,传播主体与受众之间的关系因政治形势和战时条件的影响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之中,但《解放日报·文艺》始终是文化的生成地,也是各类读者汲取知识的文化窗口。“大众化”一直是扩大宣传影响力的必然要求,但自由书写、论争、传播的“小众化”传播场域并不能满足战时宣传需求,其中一些内容甚至导致了反向传播效果,这使得《解放日报·文艺》改版成为一种必然选择。
改版后的《解放日报》,《文艺》专栏被取消,以“综合性副刊”的形式取代了“八大专栏”的报刊格局。“综合性副刊”以集体创作和表现工农兵群众生活为主要传播方向。在政权的规范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下,副刊的传播内容以通俗化和大众化相结合为主,而“文学的大众化,或者说作家和工农兵的结合规范着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作家对文学生产方式的选择,集体写作成为最基本的文学写作方式”。[10]集体写作的方式适应与配合了党的文化政策与政治要求,创作内容是在大量汲取工农兵的意见后创作的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同时针对边区受众文化水平低下的情况,传播者在对边区传统艺术样式进行内容与形式的创新后,通过《解放日报》的传播达到启蒙与教育群众的目的。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传播效用下,《解放日报》成为党领导下的“完全的党报”,同时也成为延安地区作家发表作品的主要平台,进入延安体制的作家在党的统一领导机制下实行供给制,他们不再是“自由撰稿人”,也就无法依靠智力劳动获得生活必需品,供给制成为延安文人获得生产资料的唯一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对改造知识分子起到了积极作用,作家在“综合性副刊”上的文学传播开始向大众化、通俗化转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确定了统一化的文艺方向,“普及”“提高”及“大众化方向”的提出,需要知识分子寻找适应话语体系的新途径,知识分子在改变身份定位时,更需要将写作纳入到体制化的书写内,在实践中向着主流意识所要求的方向行进。精英化写作向大众化写作的转变意味着《解放日报·文艺》的受众群体从传播者想象中的阅读主体向现实要求中的阅读主体转化,这也是革命话语下要实现的传播结果。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传播者通过创作通俗化作品达到战时传播的需求及政策宣传的目的;而对于戏剧的改革和秧歌剧的提倡,可以说是通过大众最熟悉的文化传播样式对大众群体进行潜移默化的意识形态教化。在《解放日报·文艺》时期,报刊对戏剧的评议与宣传,都以外国作品传播为主,以具有一定知识文化水平的受众群体为主,与普通工农兵大众的需求形成隔膜。随后经过改编的秧歌剧,实现了军民结合,秧歌剧形式的创新一方面使大众将日常生活状态融入到戏剧创作中,另一方面又在意识形态的规制下传播党的文化思想。
纵观《解放日报》从1941年5年创刊到1942年4月改版,在改版前的时期内,办报宗旨和指导思想接受党的领导,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脱离群众的倾向。《解放日报·文艺》的大范围受众群体集中在具有独立批判意识的延安文人和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党内干部,而广大的基层工农兵群众没能得到报刊传播效力的足够重视。普通大众作为取得战争胜利和党工作的主体,是党和革命的有生力量,也是《解放日报》最大的受众群体和传播效力的最大体现者。正因如此,改版后的《解放日报》在第一版社论《致读者》中明确地提出了以后报刊的办刊理念:“一是贯彻着坚强的党性,每个消息都贯彻党的观点,党的见解,而且更注重的是报纸必须与整个党的方针、党的政策、党的动向密切相关;二是密切地与群众联系,反映群众的情绪、生活需求和要求,记载他们可歌可泣英勇的事迹,反映他们身边的苦难和惨痛,体现他们的意见和呼声。报纸的任务:不仅要充实群众的知识、扩大他们的事业,启发他们的觉悟,而且要成为他们的反映者、喉舌;三是洋溢着战斗性,党报必须是为着党的革命方针和路线而奋斗的战士;必须根据当前的政治事迹而进行着热忱的鼓动。”[11]从社论中,明显感受到对报刊任务着重点的强调,报纸的功能更多集中在宣传党的政策,表现边区人民的生活并给予突出和赞颂,反映大众心声。
《解放日报》的生成机制成为建国后我党新闻传播机制形成的经验典范,不仅对党报的健康成长起到了指导性的作用,而且对进入现代化的中国新闻传播事业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经过整风运动的历练,《解放日报》在一次次地探索中摸索出了适合中国国情和人民大众接受状况的传播形式和办报理念。《解放日报》副刊形式与内容的成功变革表明了党报模式的成型,对传播者的角色定位以及报纸如何成为集体的组织者、宣传者、鼓动者等都通过具体实践进行了规范,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闻传播事业奠定了发展的基础。《解放日报》成为革命时期最具有权威性的传播媒介,《文艺》专栏的变化发展轨迹不仅反映出党的文艺政策对文学发展走向的影响,还能从中窥见延安文学的面貌及延安文学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