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
2022-12-31张艳
◎张艳
一
书店有一种魔力。
每次,我带着红尘滚滚的心走进去,不消片刻,便化身端庄淑女,超尘脱俗。一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便又打回原形,屡试不爽。
古朴的老式书店里,自有一种高贵而厚重的气息,美好的时光就在这气息里缓缓流淌,优雅而富足。我摩挲着那本仿古的竖排版线装《纳兰词》,心生欢喜。
夕阳透过十字海棠样式的玻璃窗照进店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夕阳照见过公元前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也照见过公元后的纳兰容若与卢氏,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海枯石烂。而此时,照在我和潘志伟的身上,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潘志伟西装革履地端坐在柏木书桌旁,木然地把手搁在公事包上,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我,过一会儿又看看窗外,却一声不吭,我心下有点儿安慰。
离开书店已是暮色四合,过街口等红灯的时候,我谢过潘志伟耐心相陪,他回应了我一句话,被街上的扰攘喧嚣淹没了。我习惯地报以微笑,男女朋友之间,这也算是相敬如宾的前奏了吧?
绿灯亮起,我举步前行,他殿后。冷不防,一辆黑色越野无视红灯径直朝斑马线冲过来,我本能地刹住脚步,只觉得一阵冷风从身前掠过,长发瞬间糊上了面颊。惊骇中,我木立当场,一旁的行人已经在抱怨天杀的无良司机了。我竭力稳定情绪,潘志伟走过来,淡淡地说:“过马路得看车,别只看灯,走吧。”
他说得对。
从小到大,我和发小苗壮一起过街,苗壮总是抓着我手腕,且从不让我走在过车的那边。是的,苗壮阻碍了我的一些好的生活习惯的养成。这不是我的错,我扁着嘴憋屈地想。
“刚才我问你,能结婚了吗?”走到街对面,潘志伟说。
啊?我再次呆立当场,喉头似被卡住,刹那间,心比头发都乱。此时此地,这等气氛,这……算是求婚吗?我表情尴尬。
他说:“交往快四个月了,能结婚就结婚吧。”
“我,明天,评职称。嗯,对,评职称。”我强自镇定,撑住场面,自顾自肯定地点着头,好似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不再言语,我心里却有无数行乱码在疯狂地刷屏,刷屏……
二
翌日上午,会议室里大家端坐如常,若无其事,只是气场不好,外头暑热燥,里头人心躁,都是煎熬。述职的有二十多人,一级职称名额只有两个。
花落谁家?
我捏着述职报告,泰然自若,成绩突出自不必说,单是那厚厚的一摞获奖证书也非常人可以匹敌。这份踏实,是我五年勤力工作赢来的。我的好戏只等开锣了,心痒痒得恨不得即刻打电话给状元楼订一桌庆功宴大吃一顿。
本以为发挥正常,可下午公示评定结果我却名落孙山,看着各项指标名列前茅,可群众投票上在第七的位置,我竟然有些欲哭无泪,这……这算什么?
校园寂静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好友席泽阳安慰我:“别当回事儿!”可这不痛不痒的安慰似乎不管用,我是食人间烟火的市井小民,不忌五荤三厌,无法伪装得若无其事。或许有一天我会看淡一切,但是现在不能——那需要修炼。
不想回家。
带着一身冲天怨气回去,人没到中年,心已经等同“怨妇”了。况且,一贯“严于律我”,宽以待人的老妈也不会给我什么好牌。用脚后跟想问题也能猜得到,老妈必定冷峻地说:还是你有做得不到的地方,样样都好,人家能不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不容置疑,你就踏踏实实好好干吧!低头拉你的车,妈给你抬头瞧着道儿呢——她能抬头瞧道儿?她能的话就不会在奔六的年纪连个单位工会小组长都混不上了。我不想打击老妈,就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英明神武下去吧,于她肯定有益身心,于我……我晓得如何摆平。
其实,心底里,我真的需要一副坚实的肩膀。我这艘饱经风霜的破帆船貌似乘风破浪所向披靡,实则樯倾楫摧,全是内伤。
我打电话给潘志伟,电话那头安静得令人窒息,半晌他低声说:“有事下班说吧,我准备开会。”他这个预备役的财务副科长如今虽没上任却已经完全进入一级战备了。
没关系。
事实上,即便潘志伟和我相聚,也无非是礼节性的问候,闲谈,吃饭,买书。平淡,平静,平凡。席泽阳曾经不无忧虑地跟我说,这么没滋没味儿的爱情不正常啊。反正,心电图要是平的,可就完了。
席泽阳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只是,我并不期待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者就像可恶的苗壮所说:情商高的女孩子是导体,不太高的就是半导体。你金叶子呢,是绝缘体。
天性如此,你让我怎么办?
我的阅读史告诉我:期待绝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全部都中了言情小说的毒——太好的爱情不是凡人可以拥有的。不仅劳神费事,且容易悲剧收场。
你看,梁祝多好——化蝶了;刘兰芝焦仲卿多好——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了。就更别说虞姬爱项羽,自刎了;绿珠爱石崇,跳楼了。
如今,经营一段善始善终的爱情,比经营一个上市公司都难。这么匆忙的时代,我还能寄望什么呢?正派,有上进心,对我好就成了。我倒是更希望能拥有楼下蒋爷爷和老伴儿的感情。虽然生活中也免不了生气拌嘴,但是,不管怎么着,生活框架是不变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儿,蒋爷爷准时坐到饭桌边儿上,不管刚刚发生什么,老伴儿保准应时按点儿给斟上一杯五十六度二锅头,上一荤一素俩小菜儿。规矩上,老爷子先吃饭,即便家里就俩人儿。饭后,蒋爷爷一伸手,早就沏得了的一壶龙井就递到手上了,温度刚刚好。就这一出儿,一上演就是几十年,默契得跟左手握右手似的。
这蒋奶奶在常人眼里定然是没什么地位的了。可是,你猜错了这结局——因为你没参透这开头儿。蒋爷爷家貌似男尊女卑,但其实是各安其位。记得老妈跟我说过这么一事儿:蒋爷爷家老大上中学时候因为不爱念书,跟他妈犯牛脖子。他妈气得没辙,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老大正处在心理反抗期,头一回那么横,眼一瞪:“你凭什么打我啊?你打,你打?”老太太气得当时就落泪了。掸子没落下去,可是老大着实挨了身后蒋爷爷一大脖儿搂,噔噔噔趔趄好几大步到底还是栽地下了。老大愣眼儿吧唧看着他爹,老爷子当时就撂下三句话:“子不教,父之过。你妈生了你,她就打得你。对我媳妇儿,你必须客气。”打那以后,别说家里孩子了,任谁也没敢跟蒋奶奶递过牙——大家伙儿明白她在蒋爷爷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老妈跟我聊这段子的时候,感觉特别提气。我说,这不就跟加菲猫说欧迪一样吗?“谁也不许欺负我的欧迪——除了我!”
老妈说:“你哪儿知道,蒋奶奶打年轻时候就有关节病,人家蒋爷爷几十年如一日给蒋奶奶推拿按摩。那份儿贴心,我是没见过。”后头这句话,估摸是说给我爹听的,因为我爹每到这时候就摇头不言语,一人儿默默无奈地笑。
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就想过了,此生,我要是能赶上一个蒋爷爷……也就知足了。
今天指望不上潘志伟了,我找谁倾诉呢?
敏敏可能正跟着主任医师查床,黎薇可能正举着话筒追问三流小明星的拍片感想。却原来,我根本没有随叫随到的铁杆儿朋友。想来想去,我能去骚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苗壮。他家也清静,最适合发个牢骚、诉个苦,落个泪什么的。
三
苗壮是我发小,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一路走过来,谁在哪儿有过辉煌灿烂、有过坑坎儿互相都熟悉得跟自个儿似的。我们俩的熟悉,不亚于自己对着镜子看自己。这很没劲。常常,连彼此性别都能被忽略。
我拎着一提啤酒,两盒炸鸡,站在他家门厅里,说:“我的一级教师到底完蛋了。”苗壮“哦”了一声,回身切了一碟什锦水果端到茶几上。
我嚼着新鲜的哈密瓜絮叨我的愤懑不平。掏心掏肺。他低头想了一下,说:“你不是在意得一个职称,涨那点儿工资,你只是需要一个认可。不过,他们的认可,重要吗?”
我急于表白自己:“我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几项指标我都领先,可是集体投票的时候,我排在第七。”
他抿一口酒,说:“这种事没有真理真相,只有好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人会为别人得罪领导。毕竟,自身难保;保住了自身的,又何必为了别人惹闲气?大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不管,我拿叉子狠狠地戳着炸鸡,说:“我也想不在乎的。”
他说:“你还记得吗?你高中时候没拿到最后一个‘三好学生’,痛苦得死去活来。后来你说:去它的三好学生吧!然后咱俩就直接杀到王府井打游戏,又绕道儿去三里屯酒吧喝啤酒。后来,你没靠那市级三好学生加分,照样考上了第一志愿。”
旧痛新伤,是宿命吗?
他给我舀了一勺水果丁,说:“各有各的活法,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再搭上好心情就更不值得了。”
苗壮把我扔在烟灰缸里的鸡骨头倒进垃圾桶,说:“对了,你那‘潘安’最近怎么样了?”他老想拿潘志伟的长相打击我。就算他自己的外形起点高些,也犯不着见一个鄙薄一个吧?皮囊色相,何足道哉,庸俗!
这话题很没意思,我好歹还有个真心实意的男朋友,他还没有呢。我边看电视边朝他摇手:“这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您嘴下留情,否则以后就没法一起玩耍了。”他咬着嘴唇木着一张脸,不知是不是在精确计算和我继续聊天的成本。
我消化不了电视剧,愤愤地丢下炸鸡,说:“编剧有脑子没有啊?石头能把飞机打下来?”趁苗壮百无聊赖调换节目,我去洗手间,刚进去又探头出来:“你家洗手间怎么还是没书啊?”他起身问:“要哪种?”“有字儿就成。”他快步递我一本,我不耐烦地絮叨:“还在博物馆工作呢!没文化真可怕……”
五分钟之后,我正色敛容走出来,压抑着愠怒,抖落着那本书:“苗——大——壮!你行!你真行!”
他作无辜状,起身接过书,随即无耻爆笑,说:“我无心的……”我抬手制止:“别解释!越解释越恶心!”
《世界通史》——亏他想得出来!这龌龊的小子!
手机铃声大作,我这里余怒未息,抓过手机来没好气地问:“谁?什么事?”对方没应答,只是饮泣。 我下意识地顿生疑心,软语轻声再问:“我是金叶子,金老师,你是哪位?”
好一会儿的沉默。
终于,“金老师!我是吴楠楠,我爸妈离婚了!”之后便是放声痛哭。
我登时酒醒。
我得走。
四
我仓皇离开苗壮家,径直杀奔吴楠楠独自待着的那家麦当劳。角落里,吴楠楠咬着吸管泪水涟涟。我把手合在她冰凉的小手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我,说:“他们都不要我。金老师,我是不是一个累赘?”
我的心刺痛起来,又莫名地由痛生怒。何苦来哉?你们闹离婚殃及孩子!孩子招惹你们啦?有眼前说不要的,当初谁让你们生的?生的时候你们问孩子愿不愿意了吗?
我一面心里愤愤不平,一面从手包里拿出纸巾为楠楠拭泪,软语安慰:“哭一会儿就好了,别把自己憋坏了。爸爸妈妈一时生气说错了话也是有的。当时心情不好,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哪儿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啊。”
她望向我,像望着救星,问我:“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努力平静淡定地笑,说:“当然了。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辛辛苦苦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喜欢你啊。”
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说:“他们都说不要我。法官问我跟谁,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又一波眼泪簌簌而下。
我说:“你别伤心了,相信我,爸爸妈妈很爱你。明天我帮你问问家长的意见,好不好?”话一出口,顿觉鲁莽——干涉人家内政?那人家家长还能跟你和平共处吗?金叶子同志,您可真够可以的!
楠楠泪眼蒙眬地看着我,我帮她擦干泪水,理顺了头发,又说:“眼睛哭肿了楠楠就不漂亮了。”见她勉强收住泪,我把她拥进怀里,仿佛打算注入超能力似的用力抱了抱,信心满满地说:“等我的好消息吧。”
回家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我不无担忧地想:我是谁呀?人家能听我的吗?吹牛大王! 可是,说都说了,硬着头皮也得上。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扭亮台灯,职称的事已经被楠楠的事淘汰出局,当务之急是怎样跟家长谈抚养权的问题。
我得备课。
难度很大。
跟家长谈离婚、谈孩子的归属,稍有不慎,就会被玩世不恭的家长三句话打发了:你结过婚吗?你有孩子吗?你一姑娘家懂什么啊?
我开始整理思路。申包胥哭秦廷是柔,唐雎力折秦王是刚,魏征谏唐王是守直,西门豹治巫婆是用曲……这事儿类似张网捕鸟:捕到鸟的只是网之一孔,但是只有一个孔肯定捕不到鸟……
五
约见楠楠爸爸的难度堪比登天——虽然楠楠爸爸只是一个做装修的包工头儿。
菁岚别墅的咖啡座,楠楠爸爸面沉似水,十指交叉搭在台子上,问:“孩子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这儿活儿挺忙的。”完全是拒绝交谈的姿态。
我头顶烈日大老远追到他做工程的陌生地方,才喘匀一口气,不能还没施展拳脚就鸣金收兵。我说:“我和楠楠相处快三年了,她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很信任我。我知道您最疼楠楠了,所以想请您慎重考虑一下……”
楠楠爸爸塌着眼皮有点苦闷,“你也看见了,我这工作居无定所,也没时间管她。她跟着我,只能受罪,让她跟着她妈吧。”
我不肯放弃,言来语去,坚韧地要他从长计议。手机响,我按掉。
“您问过楠楠的意见吗?”
他刚要说话,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楠楠爸爸不耐烦地等我接电话,我索性关机。只听他说:“孩子懂什么。”他虚眯着眼睛看向九点钟方向的一棵高大的绿色乔木。
“我想,孩子需要的不只是抚养,还需要尊重。”我又补了一句:“咱们都是从小时候走过来的,不被尊重的感觉比忍饥挨饿更难受。”
他抬眼看我,好像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个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广阔,其实,都不及楠楠随手送您的一朵花儿美!”
他面上浮起笑意,眼神柔和起来。
仿佛,黑暗的深处有一丝缝隙向我射出希望的微芒。
“今生成为父女,是注定有缘。只是,无论此生感情多好,来生都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眼前可以相聚的每一天呢?”我动了真心,深情款款,好像不是他抛弃了孩子,而是一时的糊涂差点儿让他与心爱的女儿走散似的。
楠楠爸爸凝视着我,静听我说。
我顺着心里的“教案”烧脑般地发挥……
第二杯冰水喝尽的时候,他握紧我的手,说:“谢谢您,金老师。”他没承诺什么,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知道了楠楠对他很重要。
我谢幕离场的时候,汗湿衣背,浑身解数使尽。我思忖着,若还不中用……便是天意难违了。
四十度高温天气,我辗转两小时才从菁岚别墅到楠楠家,疲劳困乏如影随形。
楠楠妈妈是全职太太,大约被以往的优越生活软化了骨头,此刻除了怨恨就是悲啼。
空调还好,帮我提了提精神。我坐在她身边轻声安慰。认同全职妈妈的辛苦。想来楠楠爸爸将来自己带孩子就知道妻子的不易了。我顺势问道:“对了,楠楠要是以后陪在爸爸身边,您会不会觉得好一些?还是陪在您身边的好?”
楠楠妈妈拭了泪,厉声说道:“我养的孩子,凭什么便宜了他?哼!他说让孩子跟着我,我就不能让他如愿!”
原来如此。
孩子是赌气的筹码。
“如果——我是说如果,楠楠爸爸真的要楠楠的话,您怎么办?”
她又抽泣起来,色厉内荏:“我就不管了!什么都不管!让他们去!”她的眼泪又来了。
我轻拍着她的背,实话实说:“其实,做父母的都疼孩子。楠楠又懂事,和谁在一起都好。女孩子在爸爸身边长大更乐观豁达坚强,在妈妈身边长大更温和细心体贴。”
她抹着泪继续纠缠辛酸往事。
我安静地倾听,不时塞给她面巾纸,拂去垂到她腮边的卷发,轻轻摩挲着她单薄的后背以作安抚,直到她平静下来不再说话。我缓缓地问:“如果孩子必须选择的话,以楠楠的乖巧懂事,她可能会因为跟您的亲近而顺从您的意愿选择跟随爸爸生活,那时候,您会不会难过?”
她停住了抽泣,不动声色思量着我这绕口令一般的话。
我说:“孩子懂事是您教育得好。您的难处孩子知道了一定会替您着想。不过,最好的结果是双赢,而不是一家人三败俱伤。”
她低着头不说话,抬头直视我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像个委屈的孩子。我按了按她的肩膀,说:“您离不开楠楠,其实,楠楠也离不开您,世上只有妈妈好啊!”我心有所感,泪水也跟着来了。
回家的路上,恍然想起手机,开机一看,数条未接来电的短信通知,以及一条重要短信:潘志伟说,他在国家大剧院门口等了我一小时,问为什么爽约。
我惊掉了下巴。
这不是我的风格,哪儿能随便放人鸽子?抬手看腕表:八点五十。我即刻电话过去忏悔:“对不起啊,我……我无心的。”潘志伟的声音低沉里有愠怒:“事不过三,这是你第四次无视我的存在。”
得。
我错大发了。
六
事情好也罢坏也罢,总会过去。我道个歉了事,潘志伟必须原谅我,否则就没法可持续发展。但是,他提了条件——让我和他父母吃顿饭。他步步为营,愈发得寸进尺了。或许,正如苗壮所说:像我这样一棵情商低到零下的白菜,早晚都得让猪给拱喽——区别只是哪一头而已。
我正在楼下花园拉筋,苗壮给我电话。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当日后事如何。我有点小得意,说:“小case,我是谁啊?我一出马,秒杀!他们全都当面忏悔了,就差自刎谢罪了。”苗壮一边吸溜一边说:“行了行了您,咱能不吹牛吗?又不是您连着好几天半夜给我打一钟头电话七上八下的时候啦?!”我哈哈大笑起来,无限放松。顺便告诉他我的最新消息:我准备面见我准公婆了。习惯性地提了一句:有什么建议吗?
电话那头死寂。我“喂、喂”了两声,他忽而态度冷硬,说:“忙着呢!再说吧!”我举着忙音的电话莫名其妙。
状元楼。
我精心挑选了藕荷色中式小立领碎花真丝长裙出镜,特意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希望席间可以静若处子而顾盼神飞,一时虚荣心爆棚到无以复加。
准婆婆比较热情,我矜持地拿着淑女款儿,步步小心,三思而后行。正聊着糖醋鲤鱼的做法,手包里电话响,我歉意一笑,翩然出门接电话。
是学委孟圆,问我生有何欢死又何苦。我对着饭店明亮的玻璃窗刻意理了理刘海儿,回应说:“咱不开玩笑行吗?吃饭呢——你吃了吗?”
孟圆声音落寞:“要是离家出走,像飞鸟一样飞向天空,就解脱了吧?”
我心头一凛:“你在哪儿?要干什么?”
他说:“金老师,我想念小时候,我最小的时候,无限小,我想回去。”
我沉下心来故作镇静,说道:“孟圆,我们是好朋友,你走之前,我想见见你。你得等我,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七
我风风火火杀奔他家兰馨花园顶楼。途中颤抖着手拨打孟圆父亲的电话,欠费停机。
孟圆静静地站在围栏边,眼神凝滞空洞,没有表情。我伪装镇定,远远地说道:“孟圆,我是金老师。”他看向我,说:“你来了。”我心里一紧:“能和我说说话吗?你好久不和我说话了。”他机械地丢落手机,很久没听到落地的声音,“我说什么还重要吗?我觉得有没有我,都一样。”他悲苦地笑起来。
“不,你在,我就很踏实。很多事有你帮我,我就很放心。你是我最好的助手和朋友。”
“可是,我考砸了,我以后什么都没有了,彻底没有了。”
“你有我啊,有咱班三十九个同学,有爸爸,有你喜欢的杰森·斯坦森。”我心里不禁着急。
“我受不了了,所有人都嘲笑我!他忽然抱着头咆哮着迈向崩溃边缘。
我慢慢趋前,竭力控制局面:“没人有权利嘲笑你!你的生活是你的,只有你才可以决定方向。”
他手指痉挛着,太阳穴上青筋绽出,满脸通红,面颊上爬满了泪水,泣不成声。我试探着扶他坐在地上,努力平复着他的情绪:“孟圆啊,咱俩一起种的那棵马蹄莲开花了。后来,叶子黄了,你得帮我想办法把它治好啊。”我继续说:“我的新课件出了问题,我还等你出手相助呢。不然今年我的评优课可怎么办啊?!你……你……你不管我啦?”这句话说完,我已经耗光了全部台词,恍然觉得此时此刻天地之大,却没人可以伸手帮我一把。我扛不住啜泣起来,越想越怕,渐渐声噎气促,嚎啕大哭到无法控制。
孟圆大约是被吓到了,摇着我的手臂,说:“金老师,你别哭,我帮你,你别哭啊!”
看着此时孟圆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澈,我愈加委屈:“你为什么要走?”
孟圆吸着鼻子说:“我上不了重点了,我完了。”
我趔趄了两步,努力站起来,带着满脸的泪痕笑着问他:“孟圆啊,上不了重点很严重吗?”他被我的诡异表情弄得不知所措。
我的忍耐极限红灯频闪,顾不得形象了,我挥手“啪”地打在他肩背上:“你吓唬我!亏我带你三年照顾你,就让你学会了吓唬我!你仗着我关心你就敢吓唬我!”我边打边骂,鼻涕眼泪淌得一塌糊涂。
孟圆哭着抓住我的手臂:“金老师,我错了,你别哭了……”
我着实吓坏了。
八
孟圆说,他会安心等发榜,此生三万天,无论如何,都会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吴楠楠随母亲回无锡老家了,临行前送我一本日记,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爱爸爸妈妈,也爱你!
我心喜,欢生,泪盈于睫,只是无颜面见潘志伟。闯祸太大,系自作孽,不可活,估计这回连苗壮都不会偏袒我了。
潘志伟受伤太重,一时半刻恐难复原。我亏欠人家总归心虚,除了真诚道歉,我只能等着数罪并罚——只是不知何日宣判。
到底,数日后,他约了我咖啡馆见面。
我窃喜,刻意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妩媚又不失端庄地提前赴约,又把道歉台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觉得应该可以过关。
潘志伟仍旧准时。他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得理不饶人,动辄就来一通讨伐檄文,聒噪得人想发疯。
我说:“前几天,我真的是无心的……”
他截住我的话:“我知道你无心。”半晌,又说:“你记得吗?咱俩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你说,你喜欢《潜伏》。”
他大约是忘却了新仇旧恨,开始了温馨回忆。他的宽容大度让我的心底漾起欣喜的波纹,有一种大赦天下的轻松——直觉我们就要继续我们未竟的爱情事业去了。他接着说:“其实,你错了,你不是谢若琳,你没有那么自我;你也不是余则成,你还没有学会鱼和熊掌二者兼得。你更像李涯,没有私人感情。”
好吧,像谁无所谓,原本就是玩笑,我不介意。我笑了笑,继续虔诚地听讲,来者不拒。
“你很敬业,适合工作,不适合家庭。咱俩,走不到一起。”
嗯?什么意思??
他再次冷静地望着我:“你的心里只有学生,没有我,我们分手吧。”他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是,天地良心,他有必要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吗?窗外七月流火,我的爱情却遭遇雪崩。
是我的错。
OK,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我掩住心里鲜血淋漓的刀口,全力维持女孩子的尊严,祝他幸福,而后死咬着后槽牙带着钢铁般的微笑走出了咖啡馆。
欲哭无泪的结局。
……
烈日下,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暑热难耐的大街上,内心一片冰天雪地。我需要检讨我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的吴楠楠,我的孟圆,还有之前的小萌、周延、杜伊娜……我能撒手不管吗?
一切重来,我依旧别无选择。爱情的悲剧是命里注定,在劫难逃。
正在我困兽犹斗的时候,苗壮打电话来,吞吞吐吐地说买了几本英文原版新书,让我拿去先睹为快。
去他的新书吧!不管新书怎么样,我得见见我的亲人。
苗壮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藤椅上安静地听我诉苦。我尽量表现得无所谓,说,没事儿,顺其自然吧,不就一呆头呆脑的男朋友吗?有什么呀?他那样儿的满大街都是!
阳台上的银星马蹄莲茂盛得无法无天,我对着抿嘴的花苞发泄怨气:你以为你是谁啊?阿拉伯王子啊?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
我鼻子发酸,嗓子眼儿有点堵。五官跟情绪闹掰了,彼此僵持着、对抗着、扭打着,穷形尽相。终于,情绪赢了。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反身扑倒在沙发上,大放悲声,一发不可收拾。
我有无尽的委屈,一个太平洋都盛不下。我哭得声噎气促天昏地暗,又惹起一阵抖肠搜肺的咳嗽,胃里翻江倒海……我到底没有忍住,掩住口鼻起身直奔洗手间。
片刻之后,天地肃穆。镜子里有个女人,长发蓬乱,面目浮肿,泪眼迷离。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和一杯水。苗壮柔声说:“你还是那毛病,一哭就咳嗽,一咳嗽就恶心,一恶心就吐。”
我漱了口,擦了脸,踩着棉花又歪到沙发上。苗壮扶我起来坐好的时候,我痛定思痛的高潮已经过去,温热的毛巾拭干了脸上的残泪,也渐渐熨平了心里的千疮百孔,千沟万壑。我抽噎着说,没事了,早晚都会过去的。
他帮我理了理被泪水粘在脸上的碎发,然后把我像婴儿一样揽在怀里,轻拍着,说,有我在,别怕。我委屈地伏在他的肩头,感受他均匀有力的心跳。眼前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愈发让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觉得头脑昏沉浑身疲惫,困得不行……
邈远地,听见苗壮飘忽的声音:“……还是那毛病,一哭完就困,一醒就生龙活虎好汉一条……”
九
悠然转醒的时候,苗壮正双手合十在唇边,木然发呆。我恢复了常态,问他:“你怎么啦?”
他说:“我在想办法,把你从歧途里领回来。”
“切!”我一挥手,别过头去,不屑一顾。
苗壮正色说道:“他放弃你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不配。”
这么煽情!一点儿不像他的风格。
“上天没有给你想要的,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有更好的在等着你。”
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现成的台词,总之触及了我灵魂的舒适区,温暖而柔和,我扁着嘴不说话,暗暗期待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说道:“好吧,你哭的样子那么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以后我接管你吧。”
这话扎耳朵,我拧起眉头瞪视他:“世上没男人啦?稀罕你?”
他说:“因为我心疼!”
“鳄鱼眼泪!”
他少有的严肃,跟我说:“以后,每天我接你下班。”不容分说的语气,就跟蒋爷爷常说的那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一个架势。
我刚要感动,忽然疑惑道:“为什么?怎么可能?”
苗壮登时火起,一反常态:“怎么不可能啊?傻瓜!一天到晚就会哭诉,没心没肺,还没头脑!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你,就只有你还问为什么!”
我迅速回忆:高中班主任猜疑过,爸妈盘问过,席泽阳说过。仅此而已,哪儿有全世界啊?
“只要你有事我就会在,你真以为我是富二代?不用上班赚口粮?可是我不怕没有口粮,我就怕你不高兴!因为我从上中学就喜欢你!行了吧?!”他激动起来,攥着拳头直喘气,一副大动肝火的样子。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懵懂地重复着他的话:“喜欢……我?”
他发狠地骂:“对!因为你傻!”
我不敢正视他,这不是玩笑吧?真的假的?
苗壮无比蔑视地说道:“这么多年,你的情商始终都停留在零下!你对爱情的认知,永远停留在白垩纪!不管我怎么对你好,你都像傻瓜一样理解不了!”
他像极了“怨妇”。
而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是微痒,一点儿委屈,一点儿酸胀,一点儿欢悦,还有一点儿哀愁,却很是受用。
过了一会儿,他缓和了语气,拉起我的手,柔声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叶子,再冰冷我也能焐热。你迟早会看见我,我等得起。”头一回,我在他面前羞涩地笑了,可是,不知怎么,眼泪也跟着来了。
阳台上,好像有马蹄莲开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