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本身的图像”:论博尔赫斯对残雪文学观的影响
2022-12-31关琳琳
关琳琳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残雪自称是一位现代主义者,非常迷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她在访谈中多次表明自己的“思想感情像从西方传统中长出的植物”[1]221。残雪一直致力于先锋写作或者说自动写作,有评论家指出她的作品包括《突围表演》《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等“文本中的荒诞正是对美好生活的盼望”。荒诞感作为“现代意识”的中心,构成了文学世界的主要特征与惯用的戏剧手法,而残雪自身的内倾性格、反叛质素和对潜意识的笃信等诸多因素,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不自觉地构成了一种心灵默契。残雪直言对其创作产生最关键、最直接影响的是20 世纪80 年代引进与传播的西方文学。她尤其钟爱卡夫卡、博尔赫斯、伍尔夫等作家,并主动对这些大师的作品进行思想与艺术层面的解读。她所写作的文学评论集中,有四本是关于作家卡夫卡、博尔赫斯、但丁、卡尔维诺的,残雪直言自己是把这些作家的作品当作思想资源进行接受与领悟的。然而,评论者在谈论残雪创作中的西方因素时,往往只是对但丁和卡夫卡等外国作家对残雪的影响投以热切的关注,却忽略了其作品中所弥漫的博尔赫斯气息。实际上,残雪对作为小说家兼艺术家的博尔赫斯一直称赞有加,认为作为“灵魂的写作者”博尔赫斯所创造的是“纯而又纯的尖端艺术”,对此进行梳理与辨析,有利于补充自己的思想资源。
那么,作为残雪创作中重要的精神资源,博尔赫斯又是如何影响到残雪文学观的建构呢?应该说,残雪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是主动而持续的,她在一次访谈中说“对于博尔赫斯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认真读,每篇最少读四五遍”[2]108。除了感悟式的精读与学习,残雪还写作了大量关于博尔赫斯小说的阅读笔记,并辑为《解读博尔赫斯》一书,这也为研究残雪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提供了实证依据。残雪主张作家是“灵魂的写作者”,其主要职责在于展示灵魂与自身的冲突;最优秀的作品应当是理性与幻想并存的“纯而又纯的尖端艺术”。这两点以及对小说的寓言性质的强调,实际上构成了支撑残雪“纯文学”观念的三大核心支柱。灵魂写作、纯文学、寓言性不仅是解读残雪作品的重要关键词,同时也是把握残雪对博尔赫斯文学观接受的关键词。本文拟从渊源学的角度切入,在把握这几个关键词研究的基础之上,来梳理博尔赫斯对于“接受者”残雪文学观念建构的影响,并借此解答作为当代文学中现象性的存在——“残雪之谜”。
一 、灵魂与自身的冲突——“灵魂的写作者”
“灵魂”在残雪的文学创作中之所以成为一个关键词,有着多方面原因。20 世纪80 年代末,中国文坛的一场文学革命的出现正与博尔赫斯的影响密切相关,中国先锋派小说家们将博尔赫斯理解为技术大师,对其接受主要集中在现代叙事技巧的学习和模仿方面,作家马原的叙述圈套、余华的时间模式、格非镜子梦魇等意象都有着博尔赫斯的影子。从余华对博尔赫斯这样一位域外作家的评论中,也可以看出作为“作家们的作家”博尔赫斯的独特之处,即“作为一位作家,博尔赫斯与现实之间也有一个密码,使迷恋他的读者在他生前,也在他死后都处于科达玛所说的‘需要等待’之中,而且‘这是一个秘密’”[3]。正是因为博尔赫斯书写的是“灵魂本身的图像”,使得博尔赫斯的作品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刻和神秘,给人感觉其既是文学的又是哲学的。在残雪看来,博尔赫斯“通过一种神秘的写作使这种图像从黑暗的处所浮到了表面”[4],因此,残雪紧紧追随这位黑暗世界里的前行者,自内而外地学习博尔赫斯并将其转化为构筑自己世界的重要依据。
如果顺着残雪的理解溯源其上,我们不难发现,博尔赫斯执着探索着的是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残雪从博尔赫斯身上学到的是比文学技巧更为深刻的东西,即作为“灵魂的写作者”如何去书写人类极端的内在世界。博尔赫斯不关心公认的历史,仅仅只关心艺术史(心灵史)。他执着于内心独特的体验,并叩问真实的灵魂存在。他的小说《沙之书》中的主人公,面对无穷无尽的书页陷入了内心的无解之中,最终选择逃避灵魂的逼问和责难,将这本书放置在图书馆的最高层。人类渴望突破认知和时空的束缚见证无限,最终却在面对无限之后产生了生而为人的渺小感和无奈感。残雪在《解读博尔赫斯》中,将自己对于灵魂与现实的理解融入到对这部小说的阐释之中:“《沙之书》单纯而神秘,它描绘的是灵魂与现实的真实关系。……人就处在这种不可解的矛盾中。在矛盾发展中,人的惟一武器就是自欺,在自欺中来继续探索无边无际又无底的《沙之书》。”[5]21这与博尔赫斯在《论书籍崇拜》中对于小说《沙之书》的评价正相契合,即博尔赫斯认为真实存在的世界的模样,就像那部没有终止页码的书。灵魂和现实的关系才是博尔赫斯想要探讨的问题,同时也是残雪所真正关心的问题。又比如《死亡与罗盘》这部小说,主人公伦伯特身上的原罪分明就是印在灵魂上的宿命,人如果具有伦伯特那种赌徒的勇气,就能从自己身上分裂出一个夏拉赫来审判自己。作者博尔赫斯正是通过这种小说与生活、梦境与现实的勾连,在一种时空交错的生命体验中带领我们剖析那些灵魂深处更为隐蔽的东西。
在残雪写下的大量文字中,我们发现她始终坚守着自己所认定的展现人的灵魂世界的文学观,即“艺术复仇”。她的小说创作不断摧毁各种形式的遮蔽,直击灵魂本身,企图唤醒对人性的返顾和依恋。正如残雪自己所说:“我的作品全部是向内部深入的,我总是将自我放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不断地对他进行拷问,促使其生命力爆发,将探索不断地进行下去。”[2]11所以,残雪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在极度悲惨、恶心乃至绝望的处境中不断地拷问自我,获得灵魂和生命的升华。卓今在其著作《残雪研究》中评价道:“残雪作品中的人物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他们都具有强悍的生命力、永无休止的探索精神,人物只对自身灵魂感兴趣,视角始终是向内审视,且不知疲倦地进行自我深度剖析。”[4]这一点从《山上的小屋》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小说中“小屋”“抽屉”和“家中的亲人”分别象征着主人公内心的向往、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面临的现实阻隔。小说家跳出有形世界的束缚,越过混乱的现实,反思精神和灵魂的归宿。“一旦打破自我暗示与评价的状态,直面赤裸的自己与真实,生活便无法维持下去而逐步走向理想的反面。”[6]残雪一度非常排斥大众认可的现实,面对交流的阻碍与存在的虚无,她以严厉的自审精神挖掘着灵魂内部的真实。残雪所追求的这种情感上的真实与审美上的真实,虽然与大众认可的现实相悖离,却是最本色的真实。正如她在访谈中所说:“不论哪篇小说,主人公和其他的人物写着我自身的本质性的部分东西。”[2]6这种自身的本质性的东西潜藏于灵魂深处,她所做的就是从本质层面重新把世俗生活创造出来,使日常生活达到艺术的境界。抛开人物角色与性别的差异,纵观其作品,整体上体现的就是人类灵魂内部的角落。正如她喜欢的另一位作家伍尔夫所说:“私人性的东西拥有真正的诗性意义。”[7]在大众之间起作用的往往是社会规约与利益纠葛,唯有在私人之间才有某种灵魂层面的交流与触动,即韦伯所畅言的“先知呼唤的灵”。
这种自审意识与反抗精神同时也来自卡夫卡和卡尔维诺小说的影响,残雪将卡夫卡探讨人的荒诞、展示灵魂的真实存在作为“艺术的城堡”,并著有《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一文,对其独特的艺术世界进行阐释。卡夫卡的《变形记》在中国文学界享有盛誉。卡夫卡小说中以甲虫来隐喻现代人生存状态和人际关系的多重异化现象,但残雪对于此部作品评价却不是很高。她认为这部作品中的控诉意识与荒诞手法都过于刻意而显得不够成熟圆融,她所欣赏的还是《审判》《城堡》这样主张艺术的真谛是解释生命本能与复杂人性的作品。卡夫卡的精神境界与小说艺术追求对残雪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她从卡夫卡的作品中发现了艺术的真谛,表现为:艺术是人生的一种复仇形式,而复仇就是对窒息人的生存现实的不屈的反抗精神,表现在艺术上就是对压抑人性的文化传统的不断突围意志。”[8]残雪将阅读卡夫卡小说时那种复仇的快感和精神的操练转化为了对自己文学事业的要求。“分身术”或者说分裂手法其实亦是她所喜欢的另一位外国作家卡尔维诺采用的艺术策略。卡尔维诺主张作家将自身的创作过程与最终呈现的文学作品统一起来,或者说他认为作品的呈现本身就是作家创作状态的隐喻,其代表作品《分成两半的子爵》,便是在主人公的分裂、挣扎、纠缠状态之中解释人类的真实处境。无论是博尔赫斯,还是卡夫卡和卡尔维诺,残雪认为这些作家所关注的都不是表层的精神生活,而是主宰这些生活背后的深层机制,或者说是另一种更为隐蔽、难以言说却又无处不发挥作用的深层的生活,其是亟需作者与读者挖掘的“一个秘密”所在。
残雪从自我经验出发,将个体心灵的自我冲突作为其关注的对象。在这一点上,博尔赫斯对残雪的影响不可谓不深。可见,残雪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更多的是来源于对个人的潜在记忆的注视和灵魂深处的审判,而非单纯着迷于形式迷宫的营造与叙事技巧的模仿,这也是她区别于其他先锋派作家并缔造其作品长期生命力的重要因素。残雪直言这是“博尔赫斯所说的那种复制”,而非中国小说传统当中的“写实”观念。残雪竭力在现实的夹缝中重构自我的个人化世界,这种诗性建构对于“属人感觉”的回归具有重要意义。
二、理性与幻想的碰撞——“纯而又纯的尖端艺术”
作家的文学观与文本的生成机制之间构成一种互文关系,不同作家所信奉的文学理念与文化心理在作品中也会有不同的呈现。残雪是有着鲜明的创造意识与“纯文学”追求的作家,她所秉持的是对生命冲动的深层关怀与对灵魂自我的充分呈现。有评论家曾指出:“在当代文坛上,她特立独行,以她自己别具特色的创作,显示着她的价值与存在。残雪创作的独特,是她所坚守的文学观使然。”[9]或许是基于其作品“反懂”的特征,在国内文学评论未能形成讨论气候或者说系统的文学观研究之时,残雪甚至著书《残雪文学观》,讨论自己的见解与对文学作品的鉴赏,由此获得了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的双重身份。她的这些文论既囊括了自己对于“什么是我们的自我”“什么是新实验文学”“作家的根在哪里”等这些文学原理层面的讨论,也收入了残雪与其他西方作家针对具体文学作品展开谈话的文章。残雪认为纯文学才是“金字塔的顶端”,而从事纯文学创作的小说家则始终处于灵魂与肉身、世俗与高蹈的梭巡之间。
“纯文学”是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一个重要的美学观念,关于“纯文学”的最早论述出现在鲁迅《摩罗诗力说》一文中。鲁迅指出,“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但由于“人们心中都刻着‘实利’这两个大字”[10],所以那种运用美好的语言表达作家思想感受的作品很少,无论是创作者抑或是接受者,其灵魂都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萎缩现象。文学理论层面上主流意义的“纯文学”概念是与市场化现实相对立的,无论是人性美、无意识的倚重,抑或“为艺术而艺术”的倡导,都触及“纯文学”的概念范畴。残雪对于“纯文学”有其独特的理解,她在《究竟什么是纯文学?》一文中解释道:“自始至终,他们寻找的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西(像天空、像粮食,也像海洋一样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这样的文学家写出的作品,我们称之为纯文学。”[11]这样的作品致力于挖掘和表现最基本同样又是最深刻的东西,终极指归还是灵魂。将“纯文学”对人性的探索加以揭示,是残雪长期以来的夙愿,其创作和评论都围绕着这一宗旨展开。通过阅读残雪的文学笔记和访谈录,我们也可以看到,残雪一直将小说当作艺术品来看待,并认为小说家即艺术家。
然而,在“文以载道”古老传统的因循之下,中国古代很难产生独立的文学。周作人在《新文学源流》中指出,言志与载道的分派与起伏构成了中国的文学史,而他个人信奉的则是祛除目的表达个人情感的文学。因此,作家们总是从其他地方寻找文学资源。民间文化是苏童探索想象力的源泉,民族文化为阿来的想象力提供了表达空间,残雪则主张从国外汲取养料,即从西方文化中汲取所需的幻想传统与理性精神。她认为:“当务之急是将西方思想引进来、消化。不是当代西方人的想法,而是那种核心的、经典的理性精神。在文学上则是幻想传统。”[2]151她还说:“人们认为文学艺术是感性精神产品,过多的理性思维夹杂其间会破坏作品的精神纯度。而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以上的看法是极大的谬误!文学艺术的确是从感性入手的,但它们是否具有高超的理性,也是那些一流作品能否成功的关键。”[12]她在文章中,对大多数人所持的文学认知进行了批驳,进一步强调了理性的重要作用。理性与非理性构成了残雪以及她所主张的尖端艺术的核心特质。有学者讨论残雪的文论背景时指出:“理性与非理性的结合才能把人的灵魂或精神深处地狱般的东西揭示出来,从而对传统的文学观进行真正彻底的反思与批判。理性与非理性(欲望)构成了相互制约的双重的辩证关系。”[13]
残雪作品中的幻想成分正是西方思想资源成功移植的结果,而博尔赫斯就是其主要的思想资源之一。博尔赫斯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幻想性,为幻想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博尔赫斯尤其擅长采用时空的轮回停顿、梦境和现实的转换、幻想和真实之间的连通来塑造神秘梦幻的世界,从而使读者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穿梭,获得神奇的阅读感受。在博尔赫斯最著名的短篇集《虚构集》(1944)和《阿莱夫》(1949)中,梦、迷宫、宗教、虚构的作家和作品等主题无一不彰显其幻想天赋。这种幻想在残雪的作品中也表现得极为明显。在《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文本中,人完全漂移在幻想之中。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景经过幻想力的再造变成一些特别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再现的根源是童年时的“情结”,它被意识压制而始终处于潜意识中活动继而呈现出一种幻想的真实。残雪说:“从事艺术创造,想象力越强大,就越能摆脱思想与理性的钳制,将那不可思议的原始风景揭示出来,所以想象力在艺术作品中是第一位的。”[1]228幻想是残雪通往主观真实和人的深层无意识探寻人性和灵魂的一种途径,她从无意识的深处获取灵感,凭借无拘无束的幻想展现灵魂深处的“原始风景”。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纯文学观念的形成,不是对博尔赫斯单一的学习与移植的结果,同时其也是融合其他思想资源如但丁《神曲》中对幻想因素的提倡等,进行自我的理解与整合之后形成新的文学观念。
残雪的作品很少关照现实世界,其主要表现人的精神内核与内在冲突,可以说,比起当代绝大多数中国作家的创作,其创作方式更接近“纯文学”的创作方式。残雪在《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一书中指出,“每一个真正的纯文学艺术家,他所做的工作就是将自己最独特的精神状态在作品中体现出来。”[2]164残雪的小说不求与日常的现实靠近,只求对人性的可能性始终如一地加以关注,这同博尔赫斯对终极之美的追求是相一致的。博尔赫斯的许多作品都在探讨艺术的本质及内部规律,呈现了作家坚韧的冥思与对遥远未来的探寻。博尔赫斯作品中表现的抽象精神对残雪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和参照作用。排斥理性的束缚并不意味着没有理性,相反,残雪极其重视理性的作用。她认为,西方理性精神内核和西方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是高度一致的,真正的潜意识诞生于高度的理性,即她所谓“有理性才有幻想,没有理性也没有幻想”[14]。她的理性精神也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响。博尔赫斯的文学具有形而上学性和宗教性,这种文学风格的形成得益于他对纯文学的追求,这种极富诗意的写作姿态深深地吸引着残雪。《老夫人》这个故事很像是博尔赫斯的自传,主人公摆脱了世俗的制约,沉浸在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对世态炎凉浑然不觉。《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中,塑造了一位面对读者的曲解依旧执着于内心独特体验的作家,主人公具有的清醒创作意识本身构成了博尔赫斯主体精神的一部分。博尔赫斯将文学视为生活,而作家的经历就是个人阅读史。追问时间的本质、探讨存在的意义、展示灵魂的结构,成为这一类艺术家共同的使命。残雪通过每天坚持锻炼的习惯来提升对生活与艺术的敏感性,不断更新中的生活感受与记忆中隐秘的湖湘精神共同作用于其小说创作。这是一种在解读现实世界的基础上,联系自身的生命体验和创作经验进行的创作。残雪正是以这样的姿态进入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并且不断地对自我进行审视和拷问,力图勾画出灵魂深处的风景。
三、象征与意义的追寻——“文学是一种寓言”
博尔赫斯这样分析生活经验对于文学作品的介入程度,“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象征性的,文学作品的基础,只有很小一部分来源于生活经验。”[15]博尔赫斯所强调的是文学作品的真实性与复杂性并不指向现实状况与社会阅历的丰富,而是在于心灵的敏感与想象的扩张。博尔赫斯的小说大都是充溢着那种深邃思维之下的凝思,而鲜有个人憎恶的表达和情绪的抒发。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有一个核心的意旨,即其创作总体指向一种永恒的真理,较为集中地提出了精神的无限性或时间的永恒性的问题,使读者相信真的有一个与我们大家公认的世界并存的“独立王国”,即浩瀚无边的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博尔赫斯就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先行者和寻找者。例如,在博尔赫斯的小说《环形废墟》中,“环形废墟”这种圆形结构本身就象征着无限的时空和轮回,这也应用到了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两个原则之一“缩聚”——它是依据无意识当中具有关联性或因果关系的因素结合在一起的。《环形废墟》的文本,叙述了一个魔法师在圆形废墟用梦境虚构了一位少年,而最终魔法师发现自己也是虚幻的存在,他“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16]。故事中的魔法师和少年形成了圆形的循环布局。主人公将自身放置在无限的循环之中,暗示了生命的虚幻感,同时也象征了时间的虚无以及存在本身的荒诞性。同样颇具寓言性质和深长意味的还有小说《两个博尔赫斯的故事》,小说讲述了博尔赫斯入住小火车站附近的旅店时,意外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在登记薄上面,61 岁的博尔赫斯凝视着即将满84 岁的博尔赫斯,感到对方的声音刺耳且单调。而另一个博尔赫斯在指出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同时,竟然又像谈论异己的“他者”那样谈论着自身,并不断地推翻自己的言论,向彼此确认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境。文本中两个博尔赫斯之间预言式的奇妙对话与情节链条的相互抵消,设若如年长的博尔赫斯所言人会消失在某种东西里,消失后的梦境也将不复存在,那么作为本体的两个“博尔赫斯”便成为了揭示生命虚幻本质与思考界限的“寓言”。两个故事的结局大体一致,作者在叙事情节的处理上,并不执着于伦理道德层面的冲突,而是在充满哲理性的文本中表达自己对于人类存在的终极思考。
残雪小说的寓言性明显地受到了博尔赫斯文学观的影响,她在访谈中说,“寓言的确是我小说的最大特征。灵魂抓不着、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隐喻与暗示之下。当我用方块字来展示灵魂世界的时候,这些字就告别了以往的功效,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2]97残雪理解的“寓言”不是传统寓言所理解的那样,某一事物象征了另一事物,其是将灵魂寄寓于现实之中又突破其外的一种妥协,亦如评论家赵凌河所言,“这种‘人的心’的图像与生活现实、与几万年历史风景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灵魂中的对称,或意象中的象征。”[17]残雪对博尔赫斯的作品有着较为广泛而深入的阅读,博尔赫斯的艺术精神更是融入了残雪的文学构思和创作之中,内化为她精神意识当中不可或缺的组成因素。残雪的小说中也有许多与循环相关的叙事细节或意象,这在本质上使其创作成为一种形而上学的写作。这种文学走向的确立与她对西方现代主义作品的研读分不开。残雪之所以关注卡夫卡、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等作家,其实就是根源于其以哲学的、发展的眼光来审视眼前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常态。“自然,这并不是说中国小说就没有形而上思考,西方小说就全是形而上思考,但中国小说哲思因素较少,西方小说哲思因素较多,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18]1980 年代,作家们都集中于钻研“形式创新”,残雪可以说是处在于其中又隔绝其外的独特存在。如果说,其他作家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是体现在“战术”层面,那么残雪的接受则明显属于“战略”层面。
在“文学是一种寓言”这样的文学意识的指导下,残雪对于文学实践的把握自然也就更加具有引导性的眼光与格局。残雪执着于无意识领域的探索,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怪诞的、变异的、梦魇般的世界。残雪在小说《黄泥街》展现的令人战栗的故事,不仅是对文革时期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控告,同时也是对人类生存条件和实际境况的哲学暗喻;《山上的小屋》中不断被拉开的“抽屉”,揭示了自我的最后空间被侵入,表现了个体精神的复杂性以及个体与外部世界的冲突;《思想汇报》以主人公A 君与“首长同志”自问自答式的对话,揭示了自我的虚空与“有无互生”的存在本质。有评论家指出:“残雪是谜,是一个现代艺术之谜,也是一个关于人的存在和世界本身的哲学之谜。”[19]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叙事向度便是“逼近现实”,而现实又分为内在现实与外在现实两个层面。残雪所竭力用臆想建构的现代个人寓言,其终极旨归是探寻人的内在现实;然而,“要在一种距离理想状态遥远的知识处境中工作”,是“以当下现实为自己理想关切的知识分子”[20],尤其是思想家与作家群体必然面临的宿命。残雪小说的显著意义就在于,她在怪诞而反讽的世界里发现了主体性的无意识部分,从而使得真实的人性被最大限度地得以保存,并由此进一步开拓了人的内在经验的深层空间。
纵观残雪与博尔赫斯的作品,二者都始终围绕几种题材展开,直逼人性的内核,自我批判更是贯穿于创作之中。这种寓言般的境界,来自于作家对现实的超拔、对生命本体执着探索的文学观。残雪高度赞扬博尔赫斯作品中人向自身复仇的壮举,“灵魂内面的真相原来是尖锐的矛盾对立,是无数的阴谋与杀戮,一种嗜血的信仰指引奥托勇往直前,为事业而献身。”[5]107残雪认为,伟大的作品都是自省的、自我批判的,人对自身本质自觉的认识是使艺术创造成为独立的精神产物的原因。这是一种在解读他人的基础上,同时联系自身的艺术创造经验,所达到的自然而然的结果。残雪自觉地进行文学观的更新和总结,反观今天,能像她这样以鲜明的文学观指导创作并主动开展文学批评的作家已不多见。由此看来,残雪从“灵魂”视角切入,接受博尔赫斯的文学观,给当代作家确立了某种范式。残雪对博尔赫斯的独特性接受和创造性转化直接改变了她的文学观念,帮助了她发现了真正的自我,坚定了她纯文学的创作方向。正所谓“神人交感,德泽旁周”,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残雪对博尔赫斯的接受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与西方文学相互交流借鉴的典范,对其进行必要的梳理与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促进当代中国文学阐释话语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