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伦斯·马利克:在诗中写电影
2022-12-31杨富松
杨富松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29)
诗性电影,将个体的现实境遇、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通过电影,以诗意化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达到对人的现实观照、人文关怀和对宇宙、自然、生命的哲理思考。1948年,阿斯特吕克提出“摄影自来水笔”的理论,主张摄像机就像作家手中的笔,可以自由地进行创作。这一方面成为作者电影理论的先声,另一方面也是在印证“影像写作”这“一个频复出现于二十世纪的旧梦”①雅克·奥蒙.电影导演的电影理论[M].蔡文晟,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166.。电影和诗都是在语言上极具隐喻性的艺术形式,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电影和诗能在同一层次上融合,并产生出“诗电影”这一体式。诗性电影不仅是将电影和诗的两种形式结合,更重要的是其内容上的内在投射和隐喻。诗性电影与诗一样,能够表达理性的语言所无法表达的东西。“诗性电影的导演就像诗人,将他们内心深处的个人情感播撒在电影作品中,在影像中表达鲜为人知的心路历程和情感密码,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和心灵震撼。”②孙萌.作为精神史的电影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71-72.泰伦斯·马利克是一位真正的诗性电影导演,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来自他的人生积淀,透出深厚而丰富的情感和深沉的思考与启示。
从被誉为继奥森·威尔斯的《公民凯恩》(1941)之后最伟大的处女作《穷山恶水》(1973)到《隐秘的生活》(2019)为止,泰伦斯·马利克一共拍摄了十一部长片作品,他一贯如初地坚持着诗性电影的创作。在从影的头三十年里,他只拍摄了《穷山恶水》和《天堂之日》两部作品,通过这两部作品奠定了他诗人导演的身份。他一直选择脱离媒体和观众视野,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并在其中沉淀自己,通过影像给我们带来无限的心灵震撼。泰伦斯·马利克1943年出生于美国伊利伊诺州一个普通的家庭,他的生活经历、求学经历和感情经历深刻影响了他的影视创作,他在哲学上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并把这种影响贯穿到了他的电影创作,像作诗一般。泰伦斯·马利克的电影从制作过程到作品内容,再到电影的影像语言,给观众带来既有诗的深刻含蓄之意味,也能够让观众通过感受他的影像语言进行另一个维度的自我创作。泰伦斯·马利克是一位站在高起点上吟唱的导演,他的创作从一开始便让他进入了诗性的电影世界,他用写诗一般的方式来书写电影。
一、印象诗画:《天堂之日》
如果说1973年的《穷山恶水》依然带着新好莱坞的影子的话,那么时隔五年的《天堂之日》则代表着泰伦斯·马利克导演风格的形成和凸显,也正是从这部影片开始,泰伦斯·马利克以一种写诗的方式将诗意和哲学融入影片创作。
《天堂之日》的片头以25 张黑白照片展现了20 世纪初不同身份、不同场景、不同地区的人物群像,最终以冒着白烟的烟囱旁边,一名男子在走过的场面进入影片的叙事。前面的照片看不出排列的规律,或者是一个明显的主题,每一张都是那个时代很普通、很平常的生活照,展现的是一些常态的生活场景。泰伦斯·马利克采取这样的方式让观众平淡地走进20 世纪初,消除内心的起伏和猜疑,代之以平淡的日常,展开影片的叙述。影片从Bill 带着女友Abby 和妹妹Linda 逃离芝加哥嘈杂的工厂开始走进印象诗画的世界中。三人乘坐的火车往西离开了芝加哥,进入我们视野的是高架上火车冒着烟气,在浅色蓝天白云中穿行,整个工业生产的高架和火车恰如置身于云端,却只占到画面的三分之一,而后景中的云中则是占了整个画幅。《天堂之日》的摄影师是特吕弗影片《野孩子》的摄影师艾尔门德罗斯,他是一个擅长用光的摄影师,他曾在一篇自述中详细谈到了关于《天堂之日》的整个拍摄过程,谈到光时他说:“我们的创作主要的坚持就是简单的摄影,清理掉近期电影中的人工照明。我们参考了默片时代的电影(Griffith,Chaplin 等人的作品),当时的摄影师对自然光有着基础而独到的运用。”
《天堂之日》的摄影虽然是受到美国画家Edward Hopper、Andrew Wyeth 等影响,但是在光的运用上体现出一种印象派绘画的风格。19 世纪末诞生的印象派绘画,几乎完全是在户外的自然环境中作画,画家非常强调自然光对色彩变化的影响,突出一种动感、瞬间感和光晕效果,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电影摄影,如法国的印象派电影,德吕克提出“上镜头性”,让·爱浦斯坦提出“上像性”。而《天堂之日》中的“魔幻时刻”即最好地印证了印象派那种对光的运用,泰伦斯·马利克为了追求一种黄昏的自然美,大量选择在每天的日出前、日落后半小时左右进行拍摄,得来的是一种“黄昏哲学”,广袤的田野上除了农场主的一栋楼房、一个亭子、工人们住的房子,剩下的就是原野上的诗画之美。在影片的7 分20 秒处,工人们穿过田野上设置的一个门,进入这天堂的领地之中,远处那栋楼就像是一种对天堂的向往。
影片通过人们劳作、休息展现出这个地方的天空、大地、动物、河水,从日出到日落,风吹麦动,田野上麦浪滚滚,达到了一种克拉考尔所说的“风吹树叶,自成麦浪的”的效果。这样的印象诗画直接给人的视觉感官上带来一种享受,但是泰伦斯·马利克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此,回到故事本身,马利克将理查基尔所饰演的哥哥、他的妹妹、他的女友与身患重病的年轻农场主之间的故事纳入这样一个天堂般的真实大自然中,形成一种包容的姿态,Bill 心知肚明农场主不久就会死去,虽然二人没有说出心里邪恶的念头,但女友还是嫁给了农场主。最终在纠葛中,Bill 杀死了农场主,带着女友重新流浪,这似乎又回到了《穷山恶水》的故事中去,不一样的是Bill 和女友还有妹妹一直想稳定下来,不得已才去流浪。马利克在电影中采用大量远景、全景镜头,将抒情移置到自然中去,因此故事的人物更多地被纳入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中去,人如蝼蚁,梦如尘埃,他们所犯下的过错在诗意的田园中显得微不足道,体现出一种存在主义的思索,“他人即地狱”,但在这真实美丽的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诗性电影不是简单的风景描写,也不是在电影中夹杂诗歌或者朗诵出来即可,诗性电影应该表现在电影的结构、电影的内部节奏以及精神里。《天堂之日》中马利克对于自然光的追求,体现出大自然的真实性,同时将其哲思注入其中。影片中的天空总是浅蓝色的,而不是那种万里无云的深蓝,前一种更多是一种自然的真实,而后一种往往是一种加工的表现,更像是明信片。马利克选择逃离城市的人物,他们来到这广袤的大地上,天空、大地,自然与人的关系,一切变得清晰明了,突出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哲学思索,“人类的生存必须从属于大地、依赖于大地的情感。人类要接收到大地的恩典,保护大地处处固有的秘密,这就是人类生存的诗意所在,也是人类与大地的诗意所在,更是人类未来命运的诗意所在。”①海德格尔.诗·语言·思[M].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82.马利克的诗意和哲思融入整个影片的影像和结构中,夕阳照在起伏的平原上,光影在阴面和阳面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层次感,一如印象派的画作,并将人与大地之间处处存在的固有的秘密掩藏起来。《天堂之日》确立了马利克的诗化风格,他像写诗一样写出了黄昏下的田野、大地与人的关系,这是他内在的投射,更将其哲思融入影片中,当Bill 倒在警察枪口,女友问他为什么让自己嫁给农场主,但其实二人都知道原因,只不过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扰乱这宁静的大自然。
《天堂之日》就像是一首诗的锤炼和锻造,诗意由表及里。剧本写得跟诗一样,对白很少,景观描写很多;影片拍摄常选择“魔幻时刻”,画面充满诗的意境;影片叙事弱化,却不乏哲思,这不是写诗一样写电影是什么呢?
二、情感沉淀:《生命之树》
如同诗歌,诗性电影是将情感呈现出来让人观看、感知的艺术,是由情感转化成的视听形式,表现的是关于生命、情感和内在现实的概念,情感是诗性电影的源泉和基础。作为一个诗性导演,他一定是具有深刻的生命体验,并在其中慢慢沉淀,通过电影诗的形式将他的所感所想展现出来,更重要的是电影中表现出来的生命体验已经远远超出了个体感情,上升到生命本身、灵魂的高度,观照历史与现实,并予以思考和启示。“《镜子》并非企图谈论我自己,完全不是。而是我对自己所挚爱的人的感情;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他们永恒的同情以及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的职责尚未完成。”②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M].陈丽贵,李泳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48.这是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的真挚之言,他的诗性人生和诗性创作给我们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和思索。很多人喜欢将他与泰伦斯·马利克进行比较,塔可夫斯基从《镜子》起开始拍自己的生活经历,马利克从《生命之树》开始也拍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很多人认为马利克其实是在模仿塔可夫斯基,学他拍了几部片子之后就开始拍自传。其实不然,作为诗人导演,他最真诚的情感来自生活,因为艺术家个人的生活体验才是他最能体会的东西,对塔可夫斯基如此,对马利克也是如此。但是基于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他们对待感情和生命的出发点和形式是不一样的。2012年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生命之树》是泰伦斯·马利克从影四十年左右才拍的,这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共就拍了《穷山恶水》《天堂之日》《细细的红线》《新世界》四部影片。其中在《天堂之日》之后有二十年的时间,马利克并没有任何电影创作,他拿着100 万的影片订金移居巴黎,经历了他的几段感情生活,直到1998年,他才重新回到影坛,拍出了《细细的红线》。有意思的是,马利克的几段感情都是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结束的,其中最令人感到疑惑的是与米歇尔·摩勒特(马利克在巴黎租房时的房东,带有一个女儿)的婚姻,“1998年,泰伦斯和米歇尔十三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同年,泰伦斯就和另外一个姑娘结了婚。十年后,米歇尔因癌症在巴黎去世。”①大王.泰伦斯·马利克解密看不见的马利克[J].电影世界.2012(03):70-73.米歇尔曾这样描述马利克:他就像是个生活在精神世界的修士,没有人能真的理解他在想什么。关于两人的婚姻,马利克写进了《通往仙境》中。或许正是1978年《天堂之日》之后到1998年的这二十年之间,马利克投入感情世界中去,再加上1998年到2012年这十几年的时间去沉淀(这期间的《细细的红线》和《新世界》都没有涉及导演本人的生活),使得他终于以镜头代笔,写下关于自己的人生诗篇,即“自传三部曲”——《生命之树》《通往仙境》《圣杯骑士》。
《生命之树》是关于生命和成长的体悟。影片中,“树”是生命的代称,它既是能指,也是所指。它的枝干伸向不同的方向。正如开篇的旁白说道:“扪心自问,生命之路有两条,一条是顺从天性,随性而为;或是风度高雅,严于律己。”它吸收阳光,承载信仰。对于树,马利克基本上是采取仰拍镜头,试图通过一种敬仰的方式去寻找生命的真谛、时间的真谛。一如影片中的大儿子(西恩·潘饰),在二弟意外死去后,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幡然醒悟,自问“我们如何失去他的?”现实生活中,“泰伦斯的二弟克里斯因为车祸被严重烧伤,最终妻离子散。小弟拉里在西班牙上学时因抑郁症自杀。”《生命之树》既是马利克人生经历的投射,也是一种超越自我的思索,影片中布拉德·皮特饰演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有着自己的信仰和规矩,而很多来自母亲的旁白却总是在询问上帝,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过程,人们因为命运不幸而不断去质疑上帝,到最后还是接受事实,重拾信仰。马利克的质疑在于为什么不能够回到生命的本源,在永恒的时空里去寻找生命的真谛、爱的真谛。这才是最高的信仰。因此,影片中马利克安排了一段令人惊叹的宇宙进化过程的画面,从宇宙诞生到地球诞生再到生命诞生,震撼而壮美。从片头的一束光到11 分20 秒处到19 分40 秒处的一束光,代表着生命的诞生与生命的回归,三束光中间是二儿子的意外死亡之后的一段过程,影片也是由此进入宇宙、生命的进化过程中。这其实就是马利克超越自我的思索,一种关乎生命本体的思索。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个节点,向死而生才是终点。《生命之树》中,马利克发挥了他高水平的写诗能力,影片放置了多人的旁白,诗一般的语言切合人物的心境,大量的空镜头、移动镜头、旋转镜头等非叙事性镜头将影片推向一个诗化的语境中,人物走向一种诗意地栖居的境地。在帕索里尼看来,“所谓的诗,其基础乃是‘转化’:它必须要能够把既定的结构转化成其他结构,且确保结构和语言能够持续变化下去,言下之意,他一定要能够移动语言的本质,令其产生质变。”①雅克·奥蒙.电影导演的电影理论[M].蔡文晟,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174.《生命之树》的镜头语言远远超出了影片的叙事语境,其质变在于从人生醒悟通向了生命体悟。这已经远远超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感怀,这是一种人生情感的沉淀,是一首关于生命的圣咏。
三、人性反思:《隐秘的生活》
《隐秘的生活》是泰伦斯·马利克继《细细的红线》二十年之后又一部关于战争的影片。《细细的红线》突出的是一种对战争的反思,被称作是“被注入哲学思想的《拯救大兵瑞恩》”,正如片名,在战争面前,生与死、人与人之间也就隔着一条条细细的红线。马利克在其中质问:“谁在屠杀众生,剥夺我们的生命之火,嘲笑我们对人间的依恋,战争对地球有利吗?它能滋养万物,孕育众生吗?”并呼吁:“在乱世中,人的力量很渺小,不要白白送死,没有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这是唯一的世界,只有这座孤岛。”时隔二十年,马利克重新回到战争题材,这次他诗性之笔写下的是战争的个体,并从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对人性进行反思。
人通过电影可以与精神的本质进行接触。《隐秘的生活》是一首精神的自由诗,美得隐隐作痛。马利克采取了大量镜头描写弗兰兹所生活的山谷,薄雾袅袅,草青树绿,山间流水,瀑布喧豗,一条路,几个人,几户人家,小教堂传来钟声,宁静而美好,加上弗兰兹与妻儿们戏耍的场面,描绘出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庄。观众和剧中人物一样,都不想这份宁静被打破,女主人公说:“似乎没有麻烦能波及我们山谷,我们生活在云端。”电影开头的一段文字:“我以为我们能把巢筑得高高的,筑在树上,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飞向群山。”透出一种原以为的落差感,之后关于希特勒的黑白视频和关于纳粹征召的文字已然将这份宁静置于战争下,此处的背景声是悠扬的人声圣咏,传达出悲壮的殉葬之声。因此,山谷的宁静美好充满不祥的危机,在影片7 分50 秒处,女主人公抬头看天空,背景声里出现飞机的声音,这时村庄的宁静渐渐被打破。
马利克很注重人物精神世界的剖析,影片中男主人公弗兰兹和妻子大部分时间是用旁白交流,这是一种心灵的对话,尤其是弗兰兹入狱后,他们相互描述各自的日常,回忆往日美好的生活,谈起山谷、孩子、他遇到的狱中人……还有内心对意志自由的坚守。影片取名叫《隐秘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指弗兰兹这样的人精神中隐秘的生活。作为一个个体,为了坚守内心道德,他以及他的家人要接受来自整个村庄的无情、冷漠和指责,这是一种对集体无意识的反思。影片采取了大量的广角镜头拍摄纳粹军官,在狭小的监狱里折磨弗兰兹,在办公室里的疯狂。广角镜头一般是用在拍大全景或者全景,而马利克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使得画面呈现出变形效果,加上不断地旋转、移动,凸显出纳粹的险恶和丑陋,而画外音却是充满美好向往的旁白,“给我力量,去追随你,圣灵,去引领我……”这样的美,是令人心碎的,使人内心隐隐作痛。“诗性电影就是把生命深处的情感、灵魂深处的体悟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出来,将人的心灵之光转化成观照与认识的对象,将人类的迷惑、失落与苦痛经审美的方式转化为悲壮、升华为崇高……”②孙萌.作为精神史的电影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74.《隐秘的生活》体现出马利克对于生命和自由意志的体悟,并通过弗兰兹这一具有历史原型的人物表现出来,这是一首关于人性的诗,从历史中来,到心灵中去。影片的最后,泰伦斯·马利克以乔治·艾略特的诗歌再一次点明人性反思的主题,“世间的善良不断增长/部分有赖于那些不为人知的行为/你我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悲惨/一半要归功于那些满怀信念地过着隐秘的生活/最后长眠于无人探访的坟墓之中的人”。
四、结语
泰伦斯·马利克是一个隐士般的导演,他用写诗的方式,在岁月的沉淀中,写下了关于生命的电影诗篇。如诗如画的镜头语言,如梦如醒的旁白,他是一个活在诗的国度里的电影导演,传达出关于生命的诗性和哲理。他的每一部影片都值得观众细细品味,并能从中获得深刻的体会和认识。还有一个很大的魅力是通过马利克的电影,能带给人一种关于诗歌写作的欲望。此外,他的创作对青年文艺导演也具有很重要的启发作用,文艺导演更应该要坚守内心、沉淀自己、精打细磨,才能创作出具有灵魂高度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