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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如万顷之陂
——怀念卢叔度先生

2022-12-31广东吴承学

名作欣赏 2022年34期
关键词:老师

广东|吴承学

1978 年初,我从乡村小学代课老师变成1977 级新生,来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文革”刚结束,大学生们都有一种久旱逢雨、求知若渴的感觉。学校也尽量安排最好的老师给我们上课,老一辈学者如王季思、高华年、楼栖、潘允中、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竟等先生,较为年轻一辈的黄天骥、吴文辉、李新魁、陆一帆、张正吾、刘孟宇、曾扬华、金钦俊、刘烈茂、吴国钦等老师,都给我们上过课。古代文学课程分量最大,也最受期待,但排课比较晚,到了二年级第二学期,才安排先秦两汉文学史。功课表上授课老师写着“卢叔度”,看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我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时值1979 年,1977 级已上了两年课,见过许多名家,眼光和要求都变高了。而卢先生给我们上课时已经64 岁,职称却还是讲师。那时上课没有PPT,先秦文学的文献又特别深奥,学生们全无基础,等卢老师登上讲台一开腔,更是傻了眼,他讲的是粤西口音的广州话,不少同学一句都听不懂,情急之下,就向校方强烈要求更换老师,引发一波小“舆情”。学校很重视,当时已70 多岁的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王起先生特地到课堂听课,课间休息时,坐在前排的王起先生,起身走上讲台为卢先生擦黑板,擦完黑板,王先生郑重地告诉我们,卢先生很有学问,只是因为20 多年没有机会上课,普通话不熟练。王先生还说自己的温州口音也不好懂,大家用心听,慢慢就能听懂了。

从此以后,我们开始认真听卢先生讲课,不知道是他的普通话进步了,还是同学们的广州话进步了,没过多久就差不多能听懂先生的课了,而且越听越品出其中妙处,开始佩服这位饱学硕儒。先生身材颇为壮硕,总是面带笑容,喜穿短袖淡蓝衬衫,头发稀疏,却梳得一丝不苟,显得很有风度。广州天气炎热,先生上课常常大汗淋漓,须不时掏出手帕擦汗。先生讲课条理清晰,旁征博引,所说的内容、所引的文献,绝大多数是同学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他又善于贯通古今,引用古典而暗含今义。同学们有所领会,便发出愉悦的笑声。先生讲课也有跑野马的时候,比如讲到屈原放逐,乃有《离骚》,便讲起他下放农村劳动改造,赋诗以写景述怀,其中有两句写乡村生活:“赶墟人散罗家渡,落日鸦归老虎亭。”罗家渡和老虎亭是当年中山大学五七干校附近的地名。上完先秦两汉文学史,同学都喜欢上了卢先生。后来,他又为我们开了《楚辞》研究、《天问》研究两门选修课,是给我们开课最多的老师之一。

那个年代,大学里师生关系非常密切,同学经常到老师家里聊天请教。一天晚上,我们几位同学到卢先生家里聊天,他家很逼仄,客厅也狭小,卢老师指着墙上一副对联“快雪时晴书特妙,祥风和气颂成声”,问我们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第一句是用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典故,就解释了一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清代大书家吴荣光书写的对联,而第二句“祥风和气”是出于汉代王褒的《圣主得贤臣颂》:“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当时经过“文革”,人们对传统文化认知贫乏,我能说出“快雪时晴”的出处,卢先生不仅表扬我,从此还对我特别关注,我和卢先生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我经常去请教他,并选他为毕业论文的导师。本科毕业时,我的学位论文《〈诗经〉里的周民族史诗》被卢老师评定为“优秀”。

从大三开始,我就准备报考卢先生的先秦文学方向研究生,但毕业当年,中文系只有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两个专业招收四名研究生。古代文学就是黄海章、邱世友合招文学批评史方向研究生。卢先生没有招生,我很失望,他对我说,黄海章先生和邱世友先生学问人品都很好,鼓励我报考中国文学批评史。我听取了他的建议。

在读研究生期间,卢先生邀我参加《我佛山人文集》的校点工作。1988 年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佛山人文集》八卷本,其中我参加了前四卷,卢先生还特地在书页写了我的名字,和他的大名并列。后来,他整理《绣像全图新注封神演义》,我又一次有幸随卢先生学习。我当时才二十多岁,没有任何文献整理的经验,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这些成果本来是先生积累几十年的研究心得,先生却让我合作并署名,足见先生对年轻人的着意提携和鼓励。

当初,卢先生的名字令我似曾相识,后来才醒悟缘于以前乱翻书的模糊印象。在《世说新语》中,有一位叫黄叔度的名士,人品高尚,气度非凡,很受人崇敬。当时士人领袖郭泰到汝南,见袁阆,匆匆忙忙就结束访谈,但见了黄叔度,却整整聊了两个晚上。人家问为什么,郭泰说:“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世说新语》还记载了周乘的一句话:“我如果一段时间没有见黄叔度,庸俗贪婪的想法就又滋长起来了!”我终于把《世说新语》和高洁耿直、疏狂旷达的卢叔度先生联系起来了。

先生晚年曾请人刻了四方闲章,概括自己的一生:“吾少亦狂”“中年坎坷”“晚而无成”“老来学《易》”,“坎坷”二字,的确是他的命运写照。先生祖籍广东新会,1915 年7 月出生于广东高州。1941 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他在大学是学法律的,兴趣却在文史之学。大学期间,先生受新思潮影响,积极参加民主运动。1949 年至1951 年,先生到香港,曾任香港南方学院院务委员、文艺系主任。他回忆在香港时,“常跟青年渔民出海捕鱼,乘风破浪,充满着浪漫激情,觉得很有诗意”。1949 年之前,先生在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和研究的同时,还从事文学创作,发表过《怒潮》(活报剧)、《丹娘曲》(诗剧)等。这大概就是先生所说的“吾少亦狂”吧。

1951 年8 月,卢先生由香港返内地,到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1953 年9 月,随着全国的院系大调整,广西大学文教学院和理学院的中文、外文、史地、教育、数学、物理、化学等系教师和学生分别并入中山大学相应院系。卢先生便回到母校中山大学任教。数年之后,因一场政治运动,他和董每戡、叶启芳、詹安泰、吴重翰等先生不幸遭受错误处理。此后二十年,又屡经磨难。这也是先生所言的“中年坎坷”了。1976 年后,人生开始转变:1978 年组织上重新审查,对当年处理做出改正的结论,1981 年正式平反,此时他已步入老年。所幸老树逢春,1980年先生晋升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85 年9 月晋升教授,该年12 月退休,那年他70 岁。

历经坎坷数十年,先生骨子里不改魏晋风度和名士风流,还是那么达观、自信、诙谐,没有颓唐衰飒之气,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被压抑、受委屈数十年的老人。先生喜交游,从他所存的文献看,他与著名学者容庚、商承祚、沈从文、启功、马采、刘逸生、李育中等皆有往来,和杨伯峻、朱季海先生亦通书信。他说,容庚先生比他大二十一岁,说得上“忘年交”。容庚先生曾在赠卢先生的《古木寒山》画卷上题写道:“叔度性疏狂,不拘小节,不谐于俗,与余时相过从,商榷古今,庄谐杂出。”对先生性格概括精当。先生刻了不少印章,其中有“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石狮子”“傲潜”“半狂生”等,我觉得,这些印章也是先生性格的写照。

卢先生是一位很有文艺情调和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写诗,主要是七律与七绝。他在坎坷岁月中遗存的《无题诗草:七绝三十首》,记录了他在特殊年代之所感所思,悒郁迷濛,归趣难求。我以为这是能传世之作。先生喜欢吸烟,平时烟不离手。上课时不能抽,课间休息便到走廊抽上一根。先生喜欢喝茶,中文系几位比他年轻的潮汕籍老师吴国钦、黄光武、陈焕良等,都是他的茶友。先生尤其喜欢饮早茶,从先生数封遗札看,他时常和朋友相约,到广州百年老字号“惠如楼”享受“一盅两件”。先生也喜欢喝酒,在干校劳动时,亦曾大醉过。吴国钦教授曾有一联写卢先生:“悲欢离合烟一盒,苦辣甜酸酒半樽。”颇为传神。先生喜欢聊天清谈,往往语惊四座,引发阵阵欢笑。作为晚辈,若能和他对话当然最好,但静静听他神聊,就已令人如坐春风。

卢先生热心助人,别有一种豪侠之气,至老不衰。据学而优书店创办人陈定方回忆,1990 年,她从中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那一年找工作很困难,卢老师正好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佛山人文集》,就热心推荐她到花城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工作,还亲自带她去见领导。见完领导他们坐公交车回学校,在终点站昌岗路下车已是傍晚时分。当时社会治安比较乱,拦路抢劫时有发生,陈定方本来走在人行道外侧,卢先生严肃地对她说,你还是走里面,我走外面,遇到坏人,我可以一拳把他打倒!卢先生挥动右手向前一击的情景,让陈定方感动至今——当年自己才二十多岁,快八十岁的卢先生,却觉得自己有义务、有力量去保护一位女生。

卢先生招的研究生很少,我只认识张连顺。他毕业后留在中大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因为喜欢哲学和宗教,后来调到贵州大学哲学系当教授,研究佛学、因明之学,多次入藏学藏文,研究佛学,是贵州大学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带头人,在行内颇有影响。当年卢先生病重,张连顺特地从西藏赶回来看先生,又牵头筹资出版《卢叔度文集》,急公好义,颇有乃师之风。2018 年5 月,我到北京参加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评审,住在京西宾馆,和张连顺不期而遇,他也参加评审会议,我们一起回顾往事,回忆卢先生,皆不胜感慨,更心存感激。

卢先生曾写给张连顺的治学之语:“以经考源,以史明事,以子探理,以小学释文,以目录征本。”这也是卢先生的治学体会。他曾说自己:“早年专攻先秦文学,执教上庠,主讲《诗经》《楚辞》和先秦诸子散文等课程,并潜心研读 《周易》,鲜为外人道。”可惜卢先生研究先秦文学留下来的文字很少,只有数篇诸子散文讲稿。卢先生最重要的影响,还在对近代作家吴趼人(我佛山人)的整理和研究上,他整理《我佛山人文集》八卷八册,约三百万字,而文集的前言,长达五万字。在那个时代,他的研究处于最前沿,是代表性的成果,至今也仍然是研究我佛山人难以回避和超越的研究基础。

先生说自己“晚而无成”,这是一种自谦,也有几分自我调侃。卢先生生前专著不多,其成果主要就是我佛山人的研究,但卢先生评教授时,《我佛山人文集》还没有出版。由于“文革”中止了高校职称评审,恢复评职称后竞争十分激烈,加上卢先生的职称是遭受不公正待遇的遗留问题,难度可想而知。出人意料的是,当年卢先生申报教授,在全系教师会上述职,和其他申报者长篇大论不同,卢先生简洁直言:“我在香港时已是教授,现在隔了几十年又来评教授,大家看看合不合格,如果不合格,也无所谓的。”寥寥数语,却赢得老师们热烈鼓掌。那时高校评职称,虽然有条件和各种规定,也有激烈竞争,但同时也还有人情味。而且,那时对学问的认同也不同于现在。现在衡量学问有量化指标,具体而言,不外乎学历、论著、项目、头衔、获奖等。而我们的老师辈往往述而不作,其学问不仅是写文章、出书,还在于博览群书,尚友古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能解决各种问题。先生曾说:“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尝被谑称为‘杂家’,因为‘太杂’,故不能成大器。”(《叔度自述》)这当然有自谦成分,但“杂”也是事实。这种“杂”正是现在学者难以达到的广博学识。卢先生所发表和出版的论著、整理的文献,实在难以体现出他的全部学识和风采。

1996 年先生罹患严重喉疾住院,我们去看他,他声音沙哑,甚至失声,令人心痛。但卢先生还在努力说话,保持达观。八月,卢先生在中医院病榻上给邱世友先生手书一首《八十一抒怀》:

历劫平生志未残,且将诗兴寄湖山。

当年英发腾江易,壮岁伶俜行路难。

君子安贫无大过,达人知命有馀欢。

夕阳红胜中天日,老却何为物外观。

诗中豁达之气扑面而来。两个月后,先生溘然仙逝。邱世友先生写了一首《买陂塘·悼卢公叔度》,词曰:

更能消、岭南霜气,秋心难展凝雾。纸钱泪湿篆烟袅,凄寂影堂如许。天也怒,只赢得、风流儒雅非人遇。伤心漫与。剩廿载幽怀,笔情墨绪,付与痴儿女。

平生事,总被细腰人妒。蕙兰零落无主。梦痕恰似高唐赋,好景还争清路。邻笛怨,问底事、深灯呼我成绝语。弥留最苦,待留取真容,冬青坟畔,吟我断肠句。

词中寄托遥深,低回呜咽,而悲情难抑。邱先生是詹安泰先生的学生,曾师从詹先生学诗词,詹先生也是卢先生20 世纪50 年代的难友。八年后,邱世友先生亦仙逝。自此之后,在我们的老师中,那批民国大学生,已经成为绝响。

卢先生离开我们二十六年了,我常常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总想尽量收集卢先生的历史材料,以尽学生之责,但相关的文献档案已无法看到。记得我们刚进大学时,卢先生仍困顿在资料室。资料室有一排书目检索抽屉,其中许多书目检索卡片,上面就有卢先生端庄有力的字迹。后来,中文系资料室合并到学校,那些遗存先生手泽的书目检索卡片也不知所踪了。

最近,我偶尔读到著名学者梁方仲先生的《梁方仲遗稿·案头日历记事》,他在1968 年7 月20 日星期六这一天留下简短记录:“与卢叔度、陈玉森等四人清扫东四宿舍门前至11:30。”我不禁浮想起这几位落难学者冒着酷暑,在学生宿舍门前扫地的情景。“东四宿舍”,恰好就是我们读大学时所住的楼舍。这宿舍现在已经拆除,重新建成一排高楼。我们读书时,经常到卢先生家里求教,他住的房子现在也拆除多年,重建了新的住宅楼。

世上许多历史记忆的载体,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甚至消失。我们的记忆,也渐渐消失在遗忘中。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时光无法抹去的,譬如我的老师卢叔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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