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纳斯鲁峰“杀人”事件冒险情怀，有时候可能就是死亡的序曲

文 范如玉 图 王明龙（野人教练） 陈涛（强子） iss Poxxel mbruxelle ingram kamil ghais hilareenelson.com dyyyu ©摄图网

尼泊尔境内的马纳斯鲁峰名字含义气势非凡，“马纳”或“马纳斯”是神灵，“鲁”为土地，合起来就是“土地之神”的意思。

今年秋天，著名登山运动员希拉里·纳尔逊决定以它的峰顶为目标，攀爬登顶并滑雪下撤。她说“我总会选择那些未知之路”，她心里有座“山”，非攀不可，没想这却成为她最后一次雪山之行。消息传来，全球登山界震动……

希拉里·纳尔逊不是泛泛之辈，她是登山界的标杆之一。

2018年9月30日，喜马拉雅山脉洛子峰，山顶大雪。

天空被锋利的山脊线切割开来，上方是有风雪正呼啸的灰蓝色，下方，铁青的山岩陡峭、嶙峋，积雪摇摇欲坠挂满每个斜面。一根几乎垂直的白得发亮的坡道上，两颗米粒大小的身影曲折下行……这是美国滑雪登山运动员希拉里·纳尔逊和吉姆·莫里森，他们此行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洛子峰顶滑雪折返的壮举。

2022年，他们有了新的追求——马纳斯鲁峰。但是，幸运女神没有再眷顾纳尔逊，她永远沉眠在雪峰怀中。此事一出，众说纷纭。人们都想知道的是，马纳斯鲁到底是怎样一座山峰？希拉里·纳尔逊在滑雪过程中遭遇了什么？或者，为一次冒险付出生命，值得吗？

“诡谲”的马纳斯鲁峰大部分人登的都是假顶

海拔8163米的马纳斯鲁位于尼泊尔，作为世界第八高峰，它是喜马拉雅山脉曼奇尼山系中海拔最高的山峰，攀登难度极大。它也被称为“库唐”（Kutang），藏语中是“平台”的意思，得名于其修长的山脊和巨大的顶峰。

1950年，英国人蒂尔曼在距离马纳斯鲁峰不远处的安纳普尔纳山系开展探险活动，也顺便勘测了马纳斯鲁峰的情况，他判断一定有一条路线，可以去往顶峰。两年后，三名日本登山者在没有使用辅助氧气的情况下，沿马纳斯鲁峰的东北坡来到海拔7751米处，尽管没有登顶，但他们开发出的攀爬路线，为后来者提供了极有用的经验。

左页图为珠峰和洛子峰，希拉里·纳尔逊是第一个在24小时内登顶珠峰和洛子峰的女性。右上图，马纳斯鲁峰的真假顶，人们常会被摄影视角误导，认为假顶才是最高海拔点。右下图，马纳斯鲁峰隐藏在云海后。

左页图为2018年一个登山团队挑战马纳斯鲁峰时所摄，在巨大的山壁上，人们就像蚂蚁一样列队而行。右页图，挑战喜马拉雅山脉的人们，通常会雇佣一两位夏尔巴向导，为他们开路和运送行李。

1956年，一支由登山家槙有恒带领的日本队伍，从马纳斯鲁峰北面完成首攀，队伍中只有今西寿雄和尼泊尔向导格增罗布成功登顶。此后，又是十五年的沉寂，马纳斯鲁峰才迎来下一批探险队，一支日本团队通过了马纳斯鲁西北山肩。

第二年，雄心勃勃的奥地利队伍尝试登顶，队伍中有当时被称为“登山皇帝”的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他们从海拔3050米的南坡出发，想要登顶。然而中途天气状况有变，要到山顶的时候，其他人都选择了靠近山顶的位置折返，梅斯纳尔则独自继续冲顶。让人意外的是，反而是折返人群中有两名登山者失踪了。这次悲剧，丝毫没有影响登山爱好者们对马纳斯鲁峰的热情。1974年，世界首支挑战八千米级别山峰的女子探险队，经东北坡到达马纳斯鲁顶峰。

由于成功登顶马纳鲁斯峰的消息不断传来，不少登山者一度认为，和其他八千米级别山峰相比，马纳斯鲁已算是较为“温柔”的一座，于是便将它当作攀登珠峰前的“练习”。马纳斯鲁峰也成为商业探险活动的热门目的地，越来越多的人宣称，自己在夏尔巴向导的陪同下成功登顶。然而，2020年登山杂志《美国阿尔卑斯日志》的一篇文章揭露，“声称自己登顶马纳斯鲁峰的大部分人”，都未能到达真正的顶峰，而是停在距离最高点约18.3米（垂直距离）的地方，没有跨越对登山技术要求极高的山脊部分。喜马拉雅数据库的记录也显示，在2021年攀登马纳斯鲁的281名登山者中，只有19人到达了真正的山顶。

这使得今年挑战马纳斯鲁峰的登山者人数激增，其中很多人此前曾攀爬过马纳斯鲁，本次目的就是“补考”——挑战真正的顶峰，以期真正加入“8000米俱乐部”（实现登顶地球上14座8000米级高峰）。此次遇难的希拉里·纳尔逊就是其中一员。截至2022年9月20日，尼泊尔政府发放的马纳斯鲁峰攀爬许可数量达到了404张，而在2021年，这个数字仅为150张。

据此，喜马拉雅数据网站在2022年发表了一份公开声明，表示以后仅有那些到达马纳斯鲁峰“真正的海拔最高点”的人，才会被标注为登顶。驻扎在加德满都的各种探险公司，都支持顶峰认证的变化。

对此，业内人士也有其他的看法，德国登山探险家埃伯哈德就公开说：“抛开职业登山者不谈，‘假登顶’的大多数人，是向导带领的客户。有必要为了最后仅仅十几米的距离，却将这些人置身于超高风险中吗？”

其实到今天，人们才真正知道，马纳斯鲁峰的真面目。到达海拔八千米高度之前很长一部分似乎就是这座山峰麻痹人类的存在，这一段甚至可以属于非技术性攀登。然而，从假顶峰到达真正的海拔最高点，人们需要通过一处极其危险的地段，那是非常陡峭，并被雪层覆盖的狭窄山脊。埃伯哈德不希望没有经验的登山者们为了登上真顶，反而拥堵在狭窄的顶峰山脊上，那样太危险了。他的结论是，商业登山者“更好的选择是根本不要去马纳斯鲁峰”。除了诡谲的真假顶峰的“迷局”，山中更是冰塔崩塌和雪崩频发，加上其巨大平坦的冰裂缝区域极易使人迷路……一切都说明，马纳斯鲁峰从来都不是之前人们想象中那样，容易“被征服”的山峰。

滑雪登山与8000米“比想象中更困难”

希拉里·纳尔逊和伴侣兼搭档吉姆·莫里森的原计划，是登顶马纳斯鲁峰，再滑雪下撤返回营地，就像他们在洛子峰完成的滑雪登山那样，这个计划难度很高。

滑雪登山是一种典型的冬季山地户外运动，以雪山攀登综合技术为主，滑雪技术为辅。与单纯的登山者相比，进行滑雪登山的人需要自己背负雪板，或者利用板底的止滑带（一种有黏性且可以多次使用的辅助工具）攀登到一定高度后，然后滑雪下撤。相对传统登山，滑雪登山有其优势：在有一定坡度的区域上升更快更省力，下撤时也不须徒步，速度更快。但它的新增风险同样不可忽略。在高海拔地区，新下的雪会层层覆盖在常年积雪上，单从外观难以分辨，这种分层的雪极不稳定，上松下硬，稍有触动，上层新雪就会一大片一大片地下滑，最后引发雪崩。要知道，雪崩无论大小，都是滑雪者的“死亡信号”。

野外山峰坡度多变，需要探险者具备极为专业的抗雪崩训练。他们必须懂得怎么“读”雪；要会辨别天气是否适宜滑雪或攀登；要携带并会熟练使用雪崩自救铲；要带信号灯，以便被埋在雪下时定位、求救。若条件允许，还会携带雪崩气囊，雪崩发生，但还没被掩埋时，快速打开气囊，它会帮人浮在雪面上……林林总总的设备和知识，看似细小繁琐，实际不可或缺。

一般的商业攀登前，夏尔巴向导通常会提前上山，探好路线，布好攀登路绳，在冰川陡峭处和缝隙间架好梯子，以便客户后来通行。即便如此，攀上一座8000米山峰也不容易。因为在攀登过程中，气温随时都在零下20至零下40摄氏度之间起伏，暴雪、大风和强烈的紫外线……每一个环境因素都在考验人类身体的极限。尤其是8级大风中，体内热量流失导致的失温，可以杀人于无形，极度危险。可以说，8000米是一条“生死线”，一旦跨越，就只能仰赖坚韧的毅力了。因为此时人的身体情况会不断恶化，吃不下，睡不着，无法恢复体力，肺水肿、脑水肿、失温、滑坠等情况发生的概率大大增加，死亡如影随形。

所以，即使滑雪和登山的技术高超，身体素质也过硬，如果没有坚实的防雪崩知识和经验丰富的向导配合，登山滑雪者不会轻易挑战一座山峰。更何况像马纳斯鲁这样一座吞噬过六十多名登山者性命的“杀人峰”。上山之前，希拉里·纳尔逊也曾说过：“登上一座8000米以上山峰比想象中更困难，更别说还要携带滑雪板，一定要有适宜登顶的环境条件。”

左页图，秋季的马纳斯鲁，山下村落秋色斑斓，山体则冰川和积雪遍布，犹如一个白色巨人。右页，对高海拔登山来说，雪崩是致命意外之一。

49岁的希拉里·纳尔逊当一位母亲决定挑战“世界第八”

早在进行本次马纳斯鲁峰的滑雪登山计划之前，希拉里·纳尔逊就已是众多登山者心目中的丰碑。

她是首个攀上海拔8463米马卡鲁峰并成功滑雪下撤的女性，也是第一个在24小时内登顶珠峰和洛子峰的女性。2017年，她完成了麦金利峰精彩的双峰攀爬，滑雪折返。同年，她与吉姆·莫里森第一次一起登山探险，成功攀登6451米的印度帕普苏拉峰，并从山顶滑雪返程。2018年，她和莫里森从洛子峰成功滑雪返回，并成为当年的美国国家地理年度探险者。也是在同一年，她接任TNF全球运动员团队队长。

直至2022年，年值49岁，已有两个孩子的纳尔逊完成了40多次探险旅程，被赞助商称为“这一代最多产的滑雪登山者”。纳尔逊说：“我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但也只是女性的第一次。成为做到这些事的‘第一个女性’，对我的职业生涯很有帮助。但是，如今的25岁年轻运动员登场时，她们不再想要那个‘女性’修饰语了……我们和男人一样，全力以赴。”

毫无疑问，纳尔逊是当今世界上顶尖的滑雪登山者，经验极其丰富。这也意味着，她目睹过不少登山者的死亡，深知滑雪登山的危险性。2012年第一次攀登洛子峰时，纳尔逊曾路过捷克登山者米兰的遗体——他在下撤过程中“坐下死亡”，即登山者仅仅是想休息片刻，但是这让他的呼吸节奏变慢，让已经处于极限状态的身体就此失控，最终失温，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被活活冻住。六年后返回洛子峰，她仍心有余悸，甚至记得米兰葬身的地点，惧怕自己的冰爪或是冰镐敲击雪层时会碰到他的遗骸。这一年的她是幸运的，她精力充沛，耐力惊人，思维清晰且果断，尽管困难重重，但还是达成了目标：从洛子峰顶峰滑雪下撤两千余米，安全回到营地。

然而，这种幸运并没有延续到2022年。“在马纳斯鲁山上，我没有像过去在喜马拉雅高原稀薄的空气中探险那样感到脚步稳健。”就在登顶前几天，她曾对人说起：“持续不断的季风，不间断的雨水和湿气，使我无可奈何地想家。”其间，他们放弃过一次登顶的尝试。“我们爬得很高，很努力，但大山说‘不’，”事发四天前，莫里森在他的社交媒体主页上写道：“我们夹着尾巴从3号营地出发，往下撤。”

左页图，2018年，希拉里·纳尔逊和她的伴侣兼搭档吉姆·莫里森，挑战洛子峰滑雪登山。右页图，2022年，登山家王明龙和其他四位中国队员一起，在纳尔逊发生意外后的第四天，成功站上马纳斯鲁峰的真正顶峰。

据莫里森事后的描述，9月26日，他们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终于到达马纳斯鲁峰真正的狭窄顶峰，随后滑雪下撤。莫里森在前，他按原计划路线滑行，几次拐弯之后，纳尔逊跟了上来，但同时，一场小型雪崩也随之而来。纳尔逊因积雪突然的滑动而跌倒，被大量的雪卷到了山峰南侧，那是一处与攀登路线方向相反的陡坡。而急速滑行中的莫里森，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最后一瞥。

三天后，莫里森跟随一支直升机搜寻救援团队，在距离顶峰约1900米之下发现了纳尔逊的遗体。搜救者称：“尸体严重损坏，一条腿分离。我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把半截都埋在雪里的遗体挖出来。”

纳尔逊作为一名资深顶尖的滑雪登山运动员，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马纳斯鲁的风险，但她还是选择走上这条道路。有媒体曾问纳尔逊：“许多人把你当成‘传奇’，你怎么看？”她很平静地说：“当我最初开始从事这项运动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自己最终会去往何处，我又怎样凭此谋生……我并不希望人们把我视作传奇，或者‘完美’的代名词。我并不完美，犯过很多错误，仅是过着自己的生活而已。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在任何领域想要取得成功，都需要付出很大努力，做出巨大牺牲。”

意料之外的死亡，或许就是他们需要付出的最严重的代价。

纳尔逊遭遇意外，有媒体将讨论重点放在她“母亲”的身份上，有人认为，进行高海拔滑雪登山运动的她，是女性追求职业成就的榜样；也有人谴责她置家庭于不顾；还有人极尽抒情地描绘她的私人生活，将滑雪登山这项运动称为她的“救赎”。或许，此时应该停止对这场意外的偏颇解读。

攀登高海拔山峰或其他冒险运动，不该被塑造成“自我证明”或“淬炼心灵”的行为，以免被盲目追捧。无论是纳尔逊这样的职业滑雪登山者，还是其他因各种理由，如养家糊口、精神追求、科研考察等而成为登山者的人们，首先要具备的，都是探险所必需的体能、知识、技能、谨慎和敬畏，并且问问自己“值得吗”，最后，才有了目标——那一座座心目中不可不攀的“山”，和向山而行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