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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初盛唐边塞诗人仕进思想的矛盾性

2022-12-30任志宏

巢湖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岑参边塞诗书生

任志宏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引言

初盛唐国力强盛、军事强硬、思想开放、时风昂扬,充满着机遇与活力。很多文士渴望建功立业、保家卫国,选择以戍边出塞、入幕从军的方式进入仕途。无论是对军旅生活的真实记录,还是对战场狼烟的虚构遐想,初盛唐诗坛都对边塞题材投入了足够的笔墨与热情。初盛唐边塞诗之“尚武”精神是一种显性特征,宗白华说:“唐代的诗坛有一种特别的趋势,就是描写民族战争文学的发达”“初唐诗人的壮志,都具有并吞四海之志,投笔从戎,立功塞外,他们都在做着这样悲壮之梦,他们的意志是坚决的,他们的思想是爱国主义的”[1]。学界在关注初盛唐边塞诗“尚武”性质的同时,也能察觉到边塞诗人对儒生的贬低。学者们对初盛唐边塞诗人的重武功、轻儒生之思想一般由点及面讨论,由个别作家作品到整个初盛唐时期边塞诗人和诗作,总结规律、追溯历史。任文京认为:“初唐时期,清明盛世激发了士人积极进取的热情,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希望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鄙视寒窗读经的儒生。”[2]阎福玲提出:“追溯初盛唐诗史我们发现,表达崇侠尚武、嘲弄儒生、歌唱功业理想之诗早已有之。”[3]刘怡茗指出:“虽然他们从儒,却流露出轻儒、蔑视书生的倾向。”[4]初盛唐边塞诗人创作出大量任侠尚武、慷慨豪迈的边塞诗,表达了对军功的渴望、对武力的颂扬,时而透露出对从文的轻视,富有英雄情怀和浪漫气息。但是实际上,初盛唐边塞诗人大多是自小接受儒家传统教育的书生儒士,对文人身份、文人群体、从文仕进之路也有着积极正面的态度。

一、文化惯性:重军功、贬书生

初盛唐边塞诗创作蔚然成风,但并非所有创作过边塞诗的诗人皆为“边塞诗人”。佘正松认为“边塞诗人”即是指以边塞征战生活为主要反映对象的诗歌作者[5]。他从思想、题材、审美等几个方面简要分析,把创作出表现盛唐气象边塞诗并据此取得突出成就的诗人称为“边塞诗人”,从个体创作情况看,其边塞诗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漆绪邦认为“盛唐边塞诗派”这一提法是反映盛唐诗坛客观实际的,并列举该诗派的主要作家:“以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为主,还有王翰、王之涣、崔颢、常建、张谓、刘湾等。”[6]另外,初唐的骆宾王、杨炯、陈子昂等诗人,也为边塞诗创作做出了突出贡献,可称之为“边塞诗人”。初盛唐边塞诗人在边塞诗创作中突出表现了建功立业、慷慨报国的雄心壮志,与此同时经常表现出投笔从戎、重武轻儒的思想倾向,如: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7]。(杨炯《从军行》)

磨铅不霑用,弹铗欲谁申。天子未驱策,岁月几沉沦。(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

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8]。(崔融《塞垣行》)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①文章所引高适、岑参诗文,分别出自:高适著,孙钦善校注《高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崇文书局2016年版。由于高、岑二人诗歌引用较多,特此说明,不另注出。(高适《塞下曲》)

上将拓边西,薄才忝从戎。岂论济代心,愿效匹夫雄。(高适《奉寄平原颜太守》)

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岑参《银山碛西馆》)

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岑参《行军二首 其二》)

人生志气立,所贵功业昌。何必守章句,终年事铅黄[8]。(陶翰《赠郑员外》)

类似带有重武轻儒感情色彩的诗句在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等大诗人所写的边塞诗中亦有体现: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9]。(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10]。(孟浩然《送告八从军》)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11]。(李白《赠何七判官昌浩》)

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12]。(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

唐代诗人的重军功、轻儒生的思想,非一朝一夕养成,这受到历史传统的影响。

任文京在《论唐代边塞诗人的汉代情结》中充分论述了唐代对汉代军伍文化的传承,唐人崇拜汉代军伍英雄、效仿汉代英雄事迹、学习汉代英雄精神,这种缅怀与追思也经常通过诗歌、墓志铭等文学形式表达。唐代诗人尤其是边塞诗人在诗歌中大量引用汉代武将如李广、霍去病、班超、冯异、李陵等历史典故,表达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汉代英雄人物事迹经过唐代边塞诗人的重新塑造,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流传后代。投笔从戎,先国后家,马革裹尸,身处异域,威武不屈等,已经超越时代,成为了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13]初盛唐边塞诗人对汉代军伍英雄中投笔从戎的班超尤为崇敬,诗歌中多次提及,比如骆宾王《宿温城望军营》的“投笔怀班业”[14],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的“宁知班定远”[15],岑参《银山碛西馆》的“安能终日守笔砚”,高适《信安王幕府诗》的“投笔尚凄然”等。班超不似汉代名将卫青、霍去病等是纯粹的武将,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史学世家,其父班彪、其弟班固、其妹班昭皆是当时颇负盛名的文史学家,而他却另辟道路、弃文从武,建立军功、成就佳话。班超以文臣易武将的特殊身份转变引起初盛唐边塞诗人的强烈共鸣,班超名垂青史的功业对渴望建功立业的初盛唐边塞诗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与激励。

投笔从戎的传统有历史渊源,轻视儒生的传统更自古而然。比如《资治通鉴》中所呈现的书生形象,可见一斑:

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16]。

汜公糟粕书生,刺举小才,不思家国大计[16]。

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16]?

凌敬书生,安知战事,其言岂可用也[16]?

魏征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16]。

九龄书生,不达大体[16]。

姚大夫书生,岂将才也[16]!

朝廷以吾书生不知兵邪[16]。

融书生,不习军旅[16]。

先帝尝言,朝廷大事不可谋及书生,懦怯误人[16]。

以上所列举的材料绝大多数透露着强烈的主观情绪,鲜明地表现出世人对书生的质疑、蔑视,尤其体现在对文人军事才能的鄙弃上。这种印象的固化在唐代正史中也屡见不鲜:

凌敬,书生耳,岂可与言战乎[17]?(《旧唐书》)

夫兴师料敌,老将所难。陛下信一书生言,举国从之,听误矣[17]。(《旧唐书》)

柳浑书生,未达边事[17]。(《旧唐书》)

或谗于禄山,禄山亦密侦之,以为书生不足虞也[17]。(《旧唐书》)

臣世世在军,不闻书生主卫兵[18]。(《新唐书》)

婢婢,书生,焉知军事。我为赞普,当以家居宰相处之[18]。(《新唐书》)

这些材料绝大部分摘自正史中的人物对话,相比较严肃凝练的议论性、阐释性、说明性正文,对话语言更随性生动,更能真实反映人物的瞬时情绪、常态心理和感情倾向。自古以来,世人对书生带有刻板印象与偏见,书生形象成了与英武将才相对的懦弱无能、不通军事的典型,为人所轻视、贬低。

而从另一角度论,初盛唐边塞诗人诗歌中透露的轻视文人儒生之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对传统的沿袭和保留,是一种文化惯性①尹奎杰认为:“文化惯性既涉及与文化的精神性内容相联系的‘思想惯性’‘思维惯性’或者‘观念惯性’,也涉及与文化的载体性内容相联系的‘制度惯性’‘行为惯性’甚至‘舆论惯性’。”[19],而是否真正代表诗人的主观倾向,有待进一步论证。

二、文人身份体认:自领、赞美与怜悯

虽然初盛唐边塞诗人无论是亲临边塞还是向往边塞,都在诗歌中表达了对军功的渴望、对武力的崇拜,但是其实他们对读书人仍持有良好的态度。

第一,在自我身份认知上,初盛唐边塞诗人常以文人自居,并在诗歌中屡次强调,如:

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岑参《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

儒生有长策,无处豁怀抱。(岑参《行军二首其一》)

老将黯无色,儒生安敢论。(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儒生有长策,闭口不敢言。(岑参《潼关镇国军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著名边塞诗人高适、岑参在论及边塞诸事时,经常不忘提到自己的儒士书生身份,这些诗句或是抒怀之辞或是自谦之语,但都难掩他们内心深处对文人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旧唐书》中说高适“父从文,位终韶州长史”[17];《唐才子传》中说岑参是“文本之后”[20],岑文本贞观中擢中书舍人,官至中书令。可见高、岑两位边塞诗人父辈都是富有文才的文官,家庭教育与成长环境的潜移默化让他们对文人有天然的亲近和认同。诗人虽身处边塞,目光所及无非兵甲飞尘,但深入骨髓的坚定认知不会被军营铁马推翻,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没有被战场黄沙磨灭。

第二,初盛唐边塞诗人在诗歌中所否定的是空谈误国、不知变通、柔弱无力的腐儒,而非整个读书人群体。

知我沧溟心,脱略腐儒辈[21]。(王昌龄《宿灞上寄侍御玙弟》)

脱略贤哲议。(岑参《缑氏尉沈兴宗置酒南溪留赠》)

边塞诗人有志气有抱负,志在做一个超越酸朽腐儒之流的新型读书人。虽为文人,但雄健的气势、英武的姿态不输武将。他们自称书生儒士,对读书人群体之态度更不可能是鄙夷的。初盛唐边塞诗人的诗作中经常出现赞美读书人的例子:

儒有轻王侯,脱略当世务[21]。(王昌龄《郑县宿陶太公馆中赠冯六元二》)

高谈悬物象,逸韵投翰墨。(高适《酬庞十兵曹》)

才子方为客,将军正渴贤。遥知幕府下,书记日翩翩。(高适《别冯判官》)

儒生识损益,言事皆审谛。(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

儒生直如弦,权贵不须干。(岑参《送张秘书充刘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州觐省》)

诸将射猎时,君在翰墨场。(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

儒服揖诸将,雄谋吞大荒。(陶翰《赠郑员外》)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李颀《送陈章甫》)

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

初盛唐边塞诗人笔下的读书人,有非凡的气魄、超逸的文采、丰富的学识、灵活的思维、耿直的性格和清高的品质,投笔从戎的班超被奉为文人的楷模与骄傲。初盛唐边塞诗人勾勒出诸多生动丰富的文人形象,这与传统认知上的文弱书生不一样——既有文韬也有武略,可执笔也可从戎,报国之心、建功之志不比武人少。

第三,除了赞美文人,初盛唐边塞诗人的诗歌中经常表现出对文人的同情和惋惜:

安知憔悴读书者,暮宿灵台独自怜。(高适《行路难 其一》)

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我惭经济策,久欲甘弃置。君负纵横才,如何尚憔悴?(高适《效古赠崔二》)

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高适《行路难 其二》)

桂阳少年西入秦,数经甲科犹白身。(高适《送桂阳孝廉》)

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高适《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

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

惜君才未遇,爱君才若此。(高适《又送族姪式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22]边塞诗人自己身为读书人,读书人最了解读书人。初盛唐边塞诗人能对读书人的生存际遇感同身受,能敏锐、深刻地关注到读书人之“憔悴”神态,能对失意的文人投以真挚的怜悯。

初盛唐边塞诗人虽心系边塞、渴望军功,却心甘情愿认领读书人身份,对显达的文人倾尽溢美之词,对失意的文人投以深切同情。他们虽尚武,但也尊重文人儒士。既然尊重从文者,初盛唐边塞诗人必然不可能不重视从文仕进之路。

三、仕进之路:两种失意,一个执念

初盛唐边塞诗人除了怀有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之外,也同样具备积极的从文仕进动机与经历。

王昌龄在《裴六书堂》中说:“经纶精微言,兼济当独往。”[21]杨炯在《庭菊赋并序》中罗列文人墨客有“以儒术进”“以文章显”之言[7],在《博士尚文赞》中说:“尚文儒者,优游礼乐,万倾汪汪,混之不浊”[23]。初盛唐边塞诗人深知文士儒生对国家社稷之重大贡献,边塞诗人或扬名在外或高中科举,大多数都在朝廷做过文官,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文官他们积极主动为国事出谋献策。

骆宾王“武后时,数上疏言事”[18],他在任长安主簿期间,多次向上进呈奏章、议论时事;杨炯在任职校书郎期间,撰写长文大胆反驳太常博士苏知机上表的服制问题,最后取得“由是竟寝知机所请”[17]的结果;高适“俄迁侍御史,擢谏议大夫,负气敢言,权近侧目”[18],他充分行使职权、凭借才学,积极进言,让权贵近臣畏惧;岑参“天宝三年赵岳榜第二人及第”[20],读书科举是他选择的进阶之路,“裴休、杜甫等尝荐其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立,时辈所仰,可以备献替之官”,时人后辈对他的谏诤进言之才予以高度肯定和赞扬;王昌龄“进士登第”,走的也是科举之路,“又以博学宏词登科,再迁汜水县尉”[17],以才名显、以文采达;崔融“擢八科高第”[18],早年做过宫门丞、崇文馆学士、太子侍读等文官,后来才华被武后赏识,授著作佐郎、迁右史、进凤阁舍人,对于时人关注的关市一事积极进言,提出自己的看法,被上采纳;王之涣虽然后来“耻困场屋”[20],不愿拘泥于科场,但之前有过“中折节工文,十年名誉日振”的经历,实际上他的功名成就与中年的“工文”息息相关;李颀“开元二十年贾季邻榜进士及第”[20],科举出身,对科场士人的生活有直观的认识,他在《缓歌行》写道:“男儿立身须自强,十五闭户颍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二八蛾眉梳堕马,美酒清歌曲房下。文昌宫中赐锦衣,长安陌上退朝归。五侯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来任侠非。”[24]美食、美酒、美人、锦衣,是功名利禄的具象化,是世俗文人追求的书中“黄金屋”“颜如玉”。无论是为了兼济天下的大义,还是出于谋得个人功名的私心,初盛唐边塞诗人大都积极主动做过从文为官的尝试,并且其中多数人能够在此过程中觅得成就感。

然而,初盛唐边塞诗人大多有怀才不遇的失意经历。高适“少落魄,不治生事”“调封丘尉,不得志,去”“李辅国恶其才,数短毁之,下除太子少詹事”[18],岑参“无由谒天阶”,王昌龄“不护细行,屡见贬斥”[17],骆宾王“下除临海丞,鞅鞅不得志,弃官去”[18],崔融“久视元年,坐忤张昌宗意,左授婺州长史”[17],王翰“坐贬道州司马”[18],常建“仕颇不如意,遂放浪琴酒”[20],李颀“惜其伟材,只到黄绶”[20]。这其中有投身边塞、向往军功的诗人,有寄情山水、研习黄老玄理的诗人,但都有被忽视或被贬谪的从文经历,本质上他们是一批渴望做官却仕途不顺的落魄文人。或怜友人、或叹自身,总之“不得意”是他们的人生底色:

终然不得意,去去任行藏。(高适《鲁郡途中遇徐十八录事》)

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岑参《安西馆中思长安》)

生平未得意,览镜心自惜。(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

人生在世,“做官”二字。初盛唐边塞诗人对功名利禄的介怀经常表现在诗句中,比如经常在诗歌中表露自己或友人官小、俸少、官运不济:

常时禄且薄,殁后家复贫。(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

远行今若此,微禄果徒劳。(高适《使青夷军入居庸关》)

薄宦三河道,自负十余年。(骆宾王《叙寄员半千》)

偶逐干禄徒,十年皆小官。(岑参《太一石鳖崖口潭旧庐招王学士》)

负郭无良田,屈身徇微禄。(岑参《郡斋闲坐》)

无心顾微禄,有意在独往。(岑参《潼关使院怀五七季友》)

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岑参《寄青城龙溪奂道人》)

人们对一件事越反复提及,越能说明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越能显示出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或许是自觉展现,或许是不经意表露,做官是边塞诗人心中的执念。可惜命运不惠、时代不怜。对做官的在意、在官场的失意,致使边塞诗人产生赌气般的厚此薄彼、扬武抑文心理。杨炯的《从军行》是一首洋溢着爱国热情、战斗激情的边塞诗,寥寥几句,从军、参战的壮观场面跃然纸上,诗歌末尾更是发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激愤之语。这既表达了书生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又隐隐抒发了对朝廷重武轻儒、自己寂寂不得志的不满之情。这种复杂隐秘的情感也被后人所关注——《载酒园诗话又编》中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是愤语,激而成壮。”[25]后人有认为此句是愤激之语而非豪言壮语。史书记载杨炯:“幼聪敏博学,善属文”“神童举”[17],杨炯在《浑天赋》中说:“显庆五年,炯年十一,待制弘文馆。上元三年,始以应制举,补校书郎。”[7]杨炯年幼成名,被誉为神童,然而待制十六载,等来的只是九品校书郎这样的小官,显然他感到不满,怀才不遇之感在《青苔赋》《幽兰赋》等文章中有所呈现。年轻气盛的杨炯一方面渴望功名,一方面又只能囿于眼前的小官,烽火照京、战事来临,他心中报国的热情与失意的愤懑被激发出来。“胜作一书生”不是对书生的鄙视,而是一种怀才不遇的自嘲和对朝廷重武轻儒不满的反语。总之,边塞诗人对做官、轻儒的反复强调,正是反映了他们对读书、从文的重视,亦可见从文仕进经历对他们的心理和情感影响之深。

另外,相对于颂扬军功,盛唐边塞诗人也经常表达对投笔从戎之路的理性、辨证思考:

词赋满书囊,胡为在战场。(岑参《送李别将摄伊吾令充使赴武威便寄崔员外》)

中岁学兵符,不能守文章。功业须及时,立身有行藏。(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

边塞诗人岑参清醒地认识到,入幕从军是一个有舍有得的选择和赌博,舍弃的是书香文墨,博得的是功业抱负。思忖之间,边塞诗人有时会产生对投笔从戎之路的怀疑和悔意,透露对从文的怀念:

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岑参《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

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岑参《日没贺延碛作》)

万事不可料,叹君在军中。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

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21]。(王昌龄《从军行二首》)

初盛唐对外军事积极主动,对周边的吐蕃、突厥、契丹等国,都发动过战争。为了巩固天朝威望、吸引更多的将才,初盛唐推行幕府制度和奖励军功的政策,从经济、仕途和精神方面给予多重鼓励,致使很多怀揣立功封侯理想的文人加入其中、投身边塞。可是,正如晚唐诗人曹松所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8]无论科举还是入幕,得意通达者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只是陪衬。边塞诗人常在诗歌中表现边塞生活的清闲无事:

边城寂无事,抚剑空徘徊。(岑参《登北庭北楼,呈幕中诸公》)

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岑参《首秋轮台》)

无事可做即无功可立:

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边城吏,还从旧路归。(岑参《戏题关门》)

可知年四十,犹自未封侯。(岑参《北庭作》)

萧条的万里黄沙,并没有襄助满腔热血的书生文人成就功名、实现梦想,岁月沉沦、经年蹉跎,热情消耗、才学闲置,他们对当年投笔从戎、入幕参军之人生选择有了质疑:边塞亦失意。这时他们又怀念起从文仕进的珍贵——回想起他们的文人身份、悔恨起他们当年的放弃、怜悯起同道之人的命运。

四、思想内因:理想与现实的亘古矛盾

现实是指存在的一切事情。理想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是人们在实践过程中形成、有实现的可能性、对未来社会和自身发展的向往与追求,是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在奋斗目标上的集中体现[26]。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和冲突直接导致了文人心态的矛盾。比如唐代文人有仕与隐的矛盾。初盛唐国力强盛、文化昂扬,文人的精神面貌总体蓬勃向上,他们树立“兼济天下”的远大理想,积极投入到为官从政的事务中,但是,唐代很多文人包括王孟、李杜等都有过隐居的实践,这其中既有“仕宦捷径”的功利思想,也有纯粹的出世动机。接受儒家教育、满怀政治热情的文人或是想变换一种迂回的方式进入仕途,或是对做官失去兴趣,他们的人生选择因为现实条件的变化而发生调整或反转。文人仕与隐的矛盾是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结果。再比如唐代边塞诗思想中有主战和厌战的矛盾。“这种对立表现在诗歌人物形象上就是‘少年’与‘老将’间的对立。少年形象体现了诗人对青春与理想的追求,突出少年不为封侯而战的精神境界;而老将封侯无望的现实,又使诗人开始反思战争的后果。”[27]年少轻狂时对未来充满浪漫主义想象,对理想充满热情和信任,可是时间会消磨热情、现实会扭转认知。战争可以立功业、安天下,但同时也可能会辜负一个人的青春、理想与才华,会造成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固国安民的初衷与理想宏大而浪漫,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现实是残忍悲凉的,边塞诗人在亲身体验过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后开始反思和平的珍贵。同样地,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也在边塞诗人的仕进思想中有所体现。初盛唐诗人很多是文官出身,家学深厚、才华横溢,自然有“犹可帝王师”的以文仕进理想,但是从文仕途的屡次不顺使他们感到心灰意冷,于是骨子里沉睡已久但从未泯灭的热血好强的基因被唤醒,他们意气风发、投笔从戎。可是踏进军旅之后,他们又再次从理想的云端跌入清醒的现实——从戎没有帮助他们实现当初的抱负,来去皆是布衣。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向来难解,但是,初盛唐边塞诗人最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们在认清现实之后仍心怀崇高、浪漫与诗意。所以,初盛唐边塞诗人仕进思想的矛盾,是浪漫崇高之理想的延展、变异与对“有所为”初心的坚持,是对不平之现实的妥协与斗争。

五、结语

初盛唐边塞诗人欲凭战功扬名立万,又何尝不想借翰墨平步青云?从文非绝路,从戎非坦途。初盛唐边塞诗人大多是兢兢业业的儒生文官,在传统思想与时代需求的感召下,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投笔从戎。豪迈雄健的边塞诗创作是边塞诗人的标签。但是他们在尚武的同时,也尊重文人、有积极的从文仕进思想。邬国平说:“一个作者的思想、精神、个性往往是多方面的,他创作的题材、主题、风格往往也是多方面的。”[28]投身边塞、创作出多首壮美豪迈边塞诗的诗人并不一定在人生所有阶段都认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观点,他们的诗篇也不全否定以文仕进的道路。从文或从戎的人生选择是他们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奈何现实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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