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与日本的早期通交关系
2022-12-30孙炜冉
孙炜冉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研究院,吉林通化 134002)
高句丽(前37年—668年)虽地处东亚一隅,却是古代东亚世界极为重要的组成单元。高句丽与日本①之间的通交往来,是古代东亚地区间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与互动关系中的重要一环,是东亚国际关系史的一部分。并且,因为地缘的特殊性,高句丽与日本的交往带有二元性,既是古代中国东北地区与日本的通交往来,同时也是古代朝鲜半岛区域与日本的通交往来。
高句丽与日本之间的交往同二者的国家发展息息相关,高句丽起源于鸭绿江流域,而日本则发源于日本列岛,因为大海和整个朝鲜半岛的阻隔,使得早期二者之间很难有能力相互接触。随着高句丽和日本势力的不断崛起和对外拓展步伐的加紧,二者都不约而同地将扩展目标和方向投向了朝鲜半岛,在朝鲜半岛上的碰撞为高句丽和日本之间建立联系创造了可能。但因为战略目标的冲突,注定了二者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友好共处,高句丽和日本的矛盾冲突使其早期很难建立官方的和平往来。
一、《三国史记》关于朝鲜半岛与日本的交往
朝鲜半岛是东北亚世界的地缘核心,所以从古代国家和民族诞生之日起,就成为各方势力染指的对象,与周边国家与民族发生着各种联系。
据《三国史记》记载,早在公元前1世纪,朝鲜半岛南部的新罗就遭到了日本的侵扰和劫掠。公元前50年(新罗始祖八年、日本崇神天皇四十八年)“倭人行兵欲犯边,闻始祖有神德,乃还”[1]2。公元14年(新罗南解王十一年、日本垂仁天皇四十三年)“倭人遣兵船百余艘,掠海边民户,(新罗)发六部劲兵以御之”[1]5。
以上两条记事,是最早有关日本侵掠朝鲜半岛的记载,以此为开端,朝鲜半岛南部便时有发生“倭人”寇抄事件。而且据文献记载,为了便于其自身的劫掠,日本还在朝鲜半岛南部建立了军事据点,即任那日本府[2]253。然而,此时日本不仅社会落后,正处于弥生时代的原始氏族阶段,而且并未形成统一的国家集团[3],其地“分为百余国”[4]。在这种情况下,尚处于氏族公社阶段的百国林立的倭人群体,要想统一组织百余艘的武装船队跨海远征是无法实现的。更何况,这样的远征成本本身就很高,同时期的新罗亦非繁荣富庶的地区,除了适量的人口,其经济和物质并不比日本北九州地区丰厚,那么日本则更没有这个必要对其进行成本如此之高的远征。从两则文献记载的结局来看,倭人到朝鲜半岛劫掠的结局均是失败的,一次是因为听闻新罗始祖“神德”而不战乃还;另一次是被新罗发动六部劲兵击溃。如果说日本此时生产力低下的话,那么新罗与日本情况基本相同。上述记载突出的还是新罗始祖的“神德”和“六部劲兵”的骁勇,而真实的历史情况是此时的新罗也处于原始氏族集团阶段。
在《三国史记》中,还有这样一条记事,公元前20年(新罗始祖三十八年,日本垂仁天皇十年)春二月:
(日本垂仁天皇)遣瓠公聘于马韩……瓠公者,未详其族姓,本倭人,初以瓠②系腰渡海而来,故称瓠公。[1]3
文献中关于瓠公从日本渡海来到朝鲜半岛的描述,说明这个时期的两岸交通基本都是借助自然漂浮物的落后状态。其实瓠公的渡海还多少参杂着神话因素,东北亚地区早期神话故事里充斥着类似的桥段。处于中国东北地区鸭绿江流域的高句丽也有相似的记述,在高句丽始祖邹牟(朱蒙)建国传说中也说其在逃亡过程中路遇大河,“欲渡无梁”,在向河中生灵亮出自己“天帝子、河伯外孙”的特殊身份后,“鱼鳖浮出成桥”方得以渡河[1]175,而在《广开土王碑》《好太王碑》中也有“连葭浮龟、然后造渡”的记述[5]。总之,无论是瓠公“以瓠系腰渡海”,还是朱蒙“鱼鳖成桥、连葭造渡”,均属于神话故事的范畴,反映了当时落后的生产力水平。然而袁珂指出:“神话虽然不是历史,但却可能是历史的影子……所以我们研究神话,也能从神话的暗示中寻绎出历史的真相。”[6]因此,上述传说故事可以视作现实生活的影射,在这种低下的生产水平下,大规模的渡海作战,只能视作后世对前世祖先们浮夸溢美的神话描述予以理解。所以,日本具有统一军事规模的大肆侵扰朝鲜半岛的开端不可能是上述文献记载的公元前1世纪左右。
二、《日本书纪》关于日本与朝鲜半岛的交往
同样出于对自己先世的神化和溢美,日本方面的记载也多有夸张和抬高自身国家地位的情况。据《日本书纪》记载,也是在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日本便开始了与朝鲜半岛之间的交往。公元前33年(崇神天皇六十五年,新罗始祖二十五年)秋七月,“任那国遣苏那曷叱知,令朝贡也。任那者去筑紫国,二千余里。北阻海以在鸡林之西南”[2]253-255。公元前27年(垂仁天皇三年,新罗始祖三十一年)春三月,“新罗王子天日枪来归焉。将来物羽太玉一个、足高玉一个、鹈鹿鹿赤石玉一个、出石小刀一口、出石矛一枝、日镜一面、熊神篱一具,并七物。则藏于但马国,常为神物也。”[2]261
但是,如同前述的日本瓠公渡海记事一样,这些海峡对岸来往使者记事的真实性,也很值得推究。其一,据《三国史记》所载,新罗王脱解尼师今九年(65年),方“改始林名鸡林,因以为国号”③,这个时间距《日本书纪》所载任那遣使日本的崇神天皇六十五年(前33年)中间有近百年的距离,也就是说文献记载时只有“始林”无“鸡林”,那么是何缘由使得“鸡林”之名早诞生了一百年?显然可能是著史者为强调日本对任那的管辖所有权具备自古以来的传承性,而故意将历史往前记述的曲笔。其二,三韩征讨是神功皇后执政时期的重要政绩[7]。而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神功皇后摄政九年(200年),为了振兴军事、发展经济、拓展土地的需要,决定暂置征伐熊袭的军事行动,先跨海劫掠新罗,以补充国内统一战争所需的资源和人口。在出征三韩之前,神功皇后向朝鲜半岛派出了先遣侦查人员,史载:“使吾瓮海人乌摩吕出于西海,令察有国耶。还曰:‘国不见也’。又遣几鹿海人名草而另视,数日还之曰:‘西北有山,带云横,盖有国乎’。”[2]335-337由此可见,直到公元3世纪初,日本对朝鲜半岛的了解都非常有限。神功皇后先后派出了两拨侦查人员,第一支竟未在朝鲜半岛发现有国家存在,而经过第二支的反复侦查,才发现有国家,而尚不知该国名称和具体情况。于是才确定了日本出海劫掠的对象,促成了神功皇后三韩征讨的成行。可见公元3世纪之前日本甚至都不知道其西邻新罗的存在,这便与此前日本关于朝鲜半岛的相关联系记述相抵牾。
《日本书纪》和《三国史记》分别是日本和朝鲜半岛首部官修正史,限于文献古籍的阙失,这两部古籍是现今探讨高句丽与日本古代通交往来的仅有的最早的文献,基本没有其他文本文献来参证两部史书的记载内容。然而,这两部史书都存在早期历史记事可信度低、抬高本国国家地位等问题,因此在使用时需要格外予以辨析。尽管《日本书纪》和《三国史记》有其独到且珍贵的文献价值,但就其所记早期史事的真实性来说,却大打折扣,不能直接采用,要结合著史者的史观和编撰心理予以分析和甄辨,尤其是早期历史和涉及到国家地位的相关问题,都要多方考量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政治局势,不可不加辨析地直接使用。
三、高句丽与日本最早的政治接触
高句丽与日本最早是何时建立的联系?在《日本书纪》中明确记载,就是发生在神功皇后欲征伐三韩的当年冬季,史载:
高丽、百济二国王,闻新罗收图籍,降于日本国,密令伺其军势,则知不可胜,自来于营外,叩头而款曰:“从今以后,永称西蕃,不绝朝贡。”故因以定内官家屯仓,是所谓之三韩也。[2]339-341
前文已分析了《三国史记》和《日本书纪》的文献史源和撰修者史观存在的问题。关于神功皇后是历史人物还是神话人物,目前学术界,尤其在日本学界都存在很大的争议[8-10]。即便神功皇后真实存在,“三韩征伐”也姑且认作确有其事,但关于高句丽与百济共同来臣服日本的记载仍显得过于荒诞,是当时现实环境下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当时高句丽的政治情况而言,其正处于山上王在位时期(197—227年),其国家核心区域还处于鸭绿江流域,远离日本列岛和朝鲜半岛南部,国家影响力甚至远未辐射至朝鲜半岛腹地,与新罗、百济中间尚有汉乐浪郡阻隔,更没有远洋渡海通交日本的能力和意愿。不仅如此,新即位不久的山上王便遭受到了辽东公孙氏的讨伐[11]845,不仅失去了消奴部三万人口,而且还丢失了沸流水故地,西部领土被公孙氏兼并[12]463。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高句丽的对外政治和军事处于全面收缩状态,筑丸都山城以婴守[13],根本无暇更没有能力向朝鲜半岛拓展。而不向朝鲜半岛发展,那么其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都无须联结日本势力。因此,无论是从地缘的实际情况,还是当时的政治局势,高句丽都不可能向日本朝贡称臣。
参合《日本书纪》的相关记事,多有矛盾抵牾之处,可以非常明晰地发现高句丽在公元200年时所谓向日本“称蕃(藩)”“朝贡”[2]377之说难以成立。《日本书纪》在应神天皇七年(276年,高句丽西川王七年)条中,又称“高丽人、百济人、任那人、新罗人,并来朝。”[2]367第一,此时正值高句丽西川王在位时期的第七年,高句丽还在努力恢复被毋丘俭征伐后的战争创伤,西川王本人则在致力于收复沸流部以西的梁貊势力[14],国内还深陷东北方向肃慎的骚扰和侵害[1]213。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中,高句丽在鸭绿江流域的政治环境尚未稳定,更没有开启南进朝鲜半岛的战略部署,此时根本无暇也无须要同日本建立政治联系,所以绝无“朝贡日本”的可能。第二,即便此时高句丽真的有与日本联络的意愿,那也需要有畅通的交通渠道。可是此时高句丽与日本之间山水远隔,陆上有曹魏的乐浪、带方二郡,以及百济、新罗等诸多政治势力和国家民族阻隔,东海岸和西海岸都绵长殊遥,这时的高句丽尚不具备远洋渡海的能力。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前往百济或新罗,与其一同出使日本呢?这种可能性也基本是不存在的。因为高句丽与百济、新罗正式通交亦是在4世纪初,即高句丽南进袭取乐浪郡之后。试想,连朝鲜半岛上的百济和新罗都是4世纪才正式与高句丽建立官方联系,此时高句丽便向处于遥远海外的日本朝贡,着实是不可思议的情况。第三,也是《日本书纪》中矛盾记载之处,那就是此前其记载高句丽于公元200年向日本称蕃后“不绝朝贡”[2]377,然而到了公元276年才又见高句丽与百济、新罗等再次朝贡,那么此76年的间断期,谈何“不绝朝贡”,显然都是曲笔杜撰所致的记述矛盾。笔者大胆揣测,倘若真有高句丽人到达日本其事,恐怕也应是往来商人或政治失意的投诚者前来归化,而被日本朝廷蓄意渲染并扩大宣传为高句丽的国家行为。
四、高句丽与日本的民间交往
2世纪末,高句丽正处于国家内部的整顿期,无论是内部政治还是外部军事都没有条件去通交日本。从外部情况来看,这个时间段高句丽不存在这样的对外战略需求;从内部情况来看,高句丽不具备远渡重洋的航海技术条件。
高句丽既没有联系日本的意愿,也不存在通交日本的条件,故而,这个时期高句丽与日本之间还不可能建立正式的官方联系。但是,两国之间很早便存在底层的民间接触却是有可能的,这种接触基本始于东汉光武帝时期。
高句丽最早南拓至朝鲜半岛是趁着新莽之乱的契机,当时中原绿林赤眉起义,后来刘秀忙于国内的统一战争,这便造成了边郡的空虚,高句丽大武神王于公元37年一度袭灭乐浪[1]188,此时高句丽势力开始渗入乐浪地区。高句丽早期是归属玄菟郡管理的,“武帝灭朝鲜,以高句骊为县,使属玄菟”[15]2813,“汉时赐鼓吹技人,常从玄菟郡受朝服衣帻,高句丽令主其名籍。”[11]843然而,在新莽之乱期间,汉朝的边郡管理崩溃,高句丽发生了对中原王朝的叛乱行为,脱离了玄菟郡的管理。虽然在东汉恢复统治之后的光武帝建武八年(32年),高句丽王遣使朝贡,又归于汉朝管理,但此时并未明确记录高句丽属于哪个郡管理。《三国志》载“至殇、安之间,句丽王宫数寇辽东,更属玄菟。”[11]844《后汉书》亦明确记载“安帝永初五年(111年),宫遣使贡献,求属玄菟。”[15]2814可见在东汉建武八年至永初五年之间高句丽并不归属玄菟管理。参合此前有建武“二十三年(47年)冬,句骊蚕支落大加戴升等万余口诣乐浪内属”[15]2814的记载可知,高句丽此时应是归属于乐浪郡管理。可知,东汉时期的高句丽与乐浪郡之间有从属关系,那么就很自然地存在频繁的政治、军事、文化往来。这也是为何高句丽曾数次侵扰寇抄乐浪郡县,甚至曾发生掳获乐浪太守妻子的事件[11]845,就是因为高句丽长期处于乐浪郡内或紧邻乐浪地区的缘故。
日本在地理位置上说是处于“乐浪郡徼”之地,其于建武中元二年(57年)向东汉“奉贡朝贺”[15]2820-2821。根据《后汉书》中对早期日本的地理描述来看,日本朝贡中原王朝的途径就应该是通过乐浪郡来完成。对于日本的来朝,汉光武帝对其“赐以印绶”,双方由此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而联系的重要地区就应该是地处朝鲜半岛腹地的乐浪郡。考古发现,日本北九州地区出土了大量乐浪郡遗物,很多中原汉地的铜镜、货币等都说明弥生时代的日本同朝鲜半岛乐浪郡之间有密切的政治联系和经济文化往来[16]。
由此可见,在东汉时期,以朝鲜半岛的乐浪郡为媒介,高句丽和早期日本都在此地有大量的活动,无论是官方使团还是民间贸易都要通过乐浪郡地区,所以有大量高句丽人和日本倭人在这个区域内活动,因此相互间必然存在交流和互动。
但是,考虑到高句丽与日本当时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尤其是限于国家实力,这个时期双方的交往不可能是普遍的和极具规模的行为,产生的人口流动也只能是少数的、偶发性的,还远谈不上是国家之间的正式往来。这个时期高句丽名义上还属于汉朝的内属藩国,受到汉朝郡县的管理,不具备独立与外藩建立国家关系的资格。而日本则“凡百国”“使驿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15]2820,尚且不具备所谓统一国家的性质,无从谈及与高句丽的官方往来。故高句丽不可能以独立外交的方式与日本接触。由此更可确定此时高句丽和日本不存在正式的官方联系,只能是民间的交流和往来。史载,高句丽太祖大王四年(56年)“秋七月,伐东沃沮,取其土地为城邑,拓境东至沧海,南至萨水”[1]191。这个时期高句丽领土扩展至朝鲜半岛东北部沿海地区和清川江一带,无论是海路还是陆路都更为靠近日本列岛,这便使两国之间政治联系的最终建立更进一步,同时也为其民间往来扩大了路径。
综上所述,高句丽与日本这个时期的联系应该是以非官方的民间方式进行。所以就不乏有趋利的商人远赴日本从事贸易活动,日本向来为抬高自己的国家地位视这些商人为国家使节,而商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牟利,如果能以对方期望的使节身份获得更有利于自身的商业活动,那么他们则甘愿演身为任何对方乐于赋予他们的社会身份。于是这些非官方的私人行为,便被《日本书纪》记录成了国家间的使节行为,甚至是表示宾服的“来朝”活动。
五、高句丽与日本的官方关系
民间交流的铺陈,为高句丽与日本之间的官方建交提供了可能。那么双方具体是于何时建立的正式官方往来呢?从《日本书纪》中透露出的信息来分析,应是4世纪初的高句丽美川王在位时期。
在前文应神天皇七年(276年)“高丽人、百济人、任那人、新罗人,并来朝”[2]367记事的20年后,应神天皇二十八年(297年),高句丽和日本之间发生了首次国王遣使的记载,此次记事揭露出了两国之间建交过程中的诸多情况。史载:
(应神天皇)廿八年(297年)秋九月,高丽王遣使朝贡。因以上表。其表曰:“高丽王教日本国也”。时太子菟道稚郎子读其表,怒之,责高丽之使,以表状无礼,则破其表。[2]377
从文献中可以看出,这次出使是由高句丽国王亲自派遣,并且带来了表书,这与先前《日本书纪》记述的所谓“高句丽使节”有着本质的区别,既然是使节怎么可能没有国书,更加确定了先前《日本书纪》的记述多为矫伪之笔。另外,表书中出现“高丽王教日本国”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引发了日本太子菟道稚郎子的不满,痛斥高句丽使节,并且直接撕毁了表书。从时间上来看,高句丽此时在位的国王是烽上王(292—300年),在其父辈的努力下高句丽渐渐恢复国力,而烽上王则刚刚两次击退势力雄劲的慕容氏的军事征伐,可谓雄心勃勃。在这样的情况下,烽上王又不听大臣劝谏,执意“增营宫室,颇极侈丽”,对于烽上王本人的性格,史书中亦用“骄逸”来形容[1]213-214。从给日本的国书来看,也符合了此时高句丽烽上王一贯的秉性和国家政治情况,说明了高句丽并未足够重视日本的国家地位。
这次表文事件双方不欢而散,此后也并未见《日本书纪》再有该事件的跟进性记述,可见此次虽然是高句丽与日本官方之间的首次正式接触,但却并未建立起有效的双边关系。从日本方来说,高句丽居高临下的态度严重挫伤了日本的国体,让其不能接受位居高句丽之下的国家地位;从高句丽方来说,恰逢此时高句丽国内政治斗争形势严峻,烽上王遭遇弑杀,王系易位至咄固系[17],无暇再关注与日本之间的通交事宜。因此,公元297年这次高句丽遣使日本事件,的确是两国首次确切的官方往来,但却不是二者之间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的开端。烽上王之后的美川王,在高句丽新的外部环境下,也是某些机遇推动下,才真正做出了与日本正式建立联系的决定。史载:
(应神天皇)卅七年(306年)春二月戊午朔,遣阿知使主④、都加使主于吴,令求缝工女。爰阿知使主等,渡高丽国,欲达于吴。则至高丽,更不知道路。乞知道者于高丽。高丽王乃副久礼波、久礼志二人,为导者。由是,得通吴。吴王,于是,与工女兄媛、弟媛、吴织、穴织四妇女。[2]379
从上述文献记载的时间来看,显然是有很大问题的。第一,是日本使节的出使路线问题。日本前往中原大陆需要西渡大海,途径之地应为朝鲜半岛西海岸,而怎么会来到高句丽境内?如果此刻高句丽没有控制大同江出海口,没有袭取乐浪郡和带方郡,那么日本使团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渡高丽国”的。所以,此事必定是发生在美川王十五年(314年)之后的时间段⑤。这时,美川王已经袭破乐浪、带方,控制了鸭绿江出海口,由此才有能力控制黄海东海岸的海域,才会出现日本使节渡海到达高句丽辖境的情况。第二,是日本使节的出使对象问题。所谓“吴”是中国东部江浙地区的泛称,因春秋时期该地为吴国而得名。文献中所谓的“吴”就是指代与日本能够渡海往来的长江下游地区,而不是东吴政权(222—280年)。但是公元306年是西晋光熙元年,是晋惠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帝在长安,而并不在吴地,并且次年便爆发了永嘉之乱(307—313年),西晋的统治土崩瓦解。从文献中看,使者不仅最终见到了皇帝(吴主),还被赐予了吴地的织工匠人。显然,该事件也应是发生在东晋建立之后(317年),此时东晋的首都正好在吴地的建康。
由此可见,应神天皇三十七年(306年)记事实际上应该发生在东晋建立之后(317年),这时高句丽美川王业已袭取了朝鲜半岛上的乐浪郡和带方郡,与日本之间的地缘更加靠近。并且,在与慕容燕的军事战争中美川王始终处于劣势,不得不寻求更多的政治盟友和交往对象,取得无论是军事支援,还是经贸往来的发展目标。所以,面对误入其境“不知道路”的日本使臣,美川王欣然施以援手,专门派遣两位向导帮助日本使团完成出使任务。而从事件的结局来看,日本使团在高句丽的帮助下,成功完成了此次任务。以此为开端,为高句丽和日本的官方友好往来和正式通交创造了契机。旋即,便有了高句丽向日本赠送铁盾、铁的的出使活动。史载:
(仁德天皇)十二年(324年)秋七月辛未朔癸酉,高丽国贡铁盾、铁的。八月庚子朔己酉,飨高丽客于朝。是日,集群臣及百寮,令射高丽所献之铁盾、的。诸人不得射通的。唯的臣祖盾人宿祢,射铁的通焉。时高丽客等见之,畏其射之胜工,共起以拜朝。[2]395
《日本书纪》的记述显然仍旧具有美化日本的臣祖盾人宿祢的意味。但从文献中可以看出,这次出访是高句丽的官方行为,带来了对于日本来说非常稀奇并珍贵的铁器作为礼物。这个时期美川王积极对外交往,四处遣使赠送礼物拓展外交,所以遣使日本与美川王同时期对外策略的表现是一致的⑥。
六、结语
高句丽与日本之间首次官方接触是公元297年,但因为表书问题双方不欢而散,并未真正建立起外交关系。两国官方之间的正式联系确立是于美川王时期的4世纪初,但这种联系是非常脆弱和不稳定的,美川王时期的高句丽使臣在日本并未得到礼遇,相信这必定是高句丽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当时的高句丽国力正处于上升期,与尚未统一日本列岛的大和朝廷相比,高句丽有天然的政治优越感,所以不可能在外交上屈就于日本之下。加之高句丽很多对外发展战略并不需要日本的协助与支持,日本也情况类似,即二者没有更多的政治依赖和互利关系。故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双方之间没有建立起有效且频繁的外事往来。并且,因为各自在朝鲜半岛上利益的冲突,使二者关系不仅没有得到促进,反而走向了兵戎相见。因此,高句丽并不存在向日本“朝贡”的行为,《日本书纪》中所谓高句丽向日本“称蕃(藩)”的记载实为其蓄意抬高本国政治地位的夸张描述,并不符合当时的历史事实。
注释:
① 高句丽在南北朝时期开始,被中原简称为“高丽”,所以在《隋书》、两《唐书》及《日本书纪》等文献中所称的“高丽”就是历史上的“高句丽”;日本在唐初之前被称为“倭国”,但国号问题并非本文考证之内容,因此为行文方便,全文中除引用原文文献和特别强调外,均以“日本”做为陈述对象。
② 瓠,hú。其意思有三:一,即葫芦,亦称“瓠芦”;二,用短颈大腹的老熟葫芦制作的盛器;三,通“壶”。
③《三国史记》卷一《新罗本纪·脱解尼师今》九年(65年)春三月条载:“王夜闻金城西始林树间,有鸡鸣声。迟明,遣瓠公视之,有金色小椟挂树枝,白鸡鸣于其下。瓠公还告。王使人取椟开之,有小男儿在其中,姿容奇伟。上喜,谓左右曰:‘此岂非天遗我以令胤乎!乃收养之。及长,聪明多智略,乃名阏智。以其出于金椟,姓金氏。改始林名鸡林,因以为国号。”
④ 阿知使主,汉献帝的玄孙,历史上最有名的刘氏开拓倭奴国人物,是今天日本原田、高桥、大藏、江上、秋月、波多江等家族的共同祖先。阿知王,又称刘阿知。
⑤《三国史记》载,高句丽美川王:“十二年(311年)秋八月,遣将袭取辽东西安平(鸭绿江出海口)。十四年(313年)冬十月,侵乐浪郡,虏获男女二千余口。十五年(314年)秋九月,南侵带方郡。”
⑥《三国史记》载:美川王同期还“遣使后赵石勒,致其楛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