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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的悲剧意蕴探析

2022-12-30蒋正治刘阳朔

商洛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彦五福喜剧

蒋正治,刘阳朔

(1.商洛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2.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陕西渭南 714099)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陕西著名作家陈彦,从戏剧创作开始,近年来转入小说写作,取得了丰硕的成绩。贾平凹在评论陈彦时说:“当他以剧作家的身份进入到小说家行列,转换神速、成就斐然,令人眼前一亮,成为一道风景”[1]。陈彦深受我国古代文艺创作中“以悲为美”思想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处蕴含着极浓厚的忧患意识和悲戚……以芸芸众生,即小人物的苦难为悲剧的主要表现题材,是中国古典悲剧的一个基本特点”[2],其文艺作品中也弥漫着浓厚的悲剧意蕴。他的戏剧作品《迟开的玫瑰》中的乔雪梅,《大树西迁》中的孟冰茜,《西京故事》中的罗天福,长篇小说《装台》中的刁顺子,《主角》中的忆秦娥,都是历经挫折和磨难,充满浓郁悲情的感人至深的典型人物。

陈彦的《喜剧》,继续以舞台、剧团、戏剧为题材,以贺少天、贺加贝、贺火炬等喜剧演员为主要人物,述说了一段悲喜交集、跌宕起伏的生命故事。小说虽以“喜剧”命名,其内在却蕴含着浓浓的悲剧意蕴。如果把其中的悲剧意蕴比作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那么悲喜交集的爱情婚姻悲剧可以看作是这幅画的近景、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悲剧可以说是中景、日渐衰落的喜剧精神悲剧则可看作是这幅画的远景。在这一幕幕悲剧的叙述中,表达了他对人性的关注,对传统喜剧艺术走向的深刻思考。

一、人生舞台中悲喜交集的爱情婚姻悲剧

歌颂爱情一直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主题,其中的爱情婚姻悲剧,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的凄美爱情,《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坚贞不移的爱情,《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悲剧等,广为流传,感人肺腑,成为永久的文学经典。陈彦是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的作家,他吸取了古典文学的优点,在《喜剧》中,爱情是作者着力表现的重要方面,但他的着重点不在于书写理想浪漫、坚贞不屈的爱情,而是借助多层次的婚姻情感线索,在充满喜剧意味的情节氛围中表现人物爱情与婚姻的悲剧结局,加深人们对现代婚姻爱情的思考。

一是贺加贝追求万大莲的爱情悲剧。贺加贝和万大莲是同一个秦腔剧团的演员。万大莲长得漂亮,是“产量低得以百年做计算单位的美人胚子”[3]12,也是剧团主演,与俊朗帅气的廖俊卿在演出中经常扮演情侣。而贺加贝长相丑陋,经常扮演妖魔鬼怪等丑角,演出中万大莲常常在他身上“绞柱”“滚背”“展翅”“过山”,身体接触较多。在多年的演出中,贺加贝不知不觉暗恋上了万大莲。万大莲对贺加贝的爱恋心知肚明,却嫁给了廖俊卿。廖俊卿出轨离婚后,万大莲一方面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贺加贝给予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另一方面在明知贺加贝已经结婚的情况下时不时搞点小暧昧,吊足了贺加贝的胃口,让贺加贝欲罢不能,越陷越深。万大莲是现实的,是物质的,是拜金的。当住着豪华别墅,开着百万豪车的不法商人牛乾坤出现时,她又义无反顾地投向了牛乾坤的怀抱,无论贺加贝如何苦苦哀求,她还是终止了演出,离开了剧团,随牛乾坤过上了吃喝玩乐的潇洒生活,毫不顾及贺加贝的一片痴情,弃之若敝屣。在牛乾坤因制售假药被捕后,本以为一定能抱得美人归的贺加贝下血本买别墅、搞装修、打感情牌、与妻子离婚,虽然让万大莲有些感动,但后来得知贺加贝投资失败,事业崩溃,这个物欲的女人又与前夫——在海边养鲍鱼、倒腾鱼翅而身价千万的廖俊卿复婚。贺加贝付出了真心,付出了钱财,付出了千辛万苦,甚至不顾母亲以死相逼而与真正爱他的妻子离婚,到头来只换得身败名裂、家破人残(贺加贝跳楼后导致一条腿残疾),爱情、事业双双失败。

贺加贝和万大莲的爱情线索贯穿作品始终,贺加贝对喜剧事业的偏执追求和他对万大莲的执着追求是小说主题表达的两个方面。不论在爱情方面,还是在经营剧场方面,贺加贝虽然用尽心思,但结果却是爱情、事业双双失败。小说开始以充满喜剧夸张意味的情节叙述贺加贝对万大莲的膜拜与追求,但万大莲对于贺加贝而言,始终是一个可触而不可及的精神幻象。小说结尾再一次借助夸张的手法,放大了物质和金钱在爱情追求方面的虚幻性,贺加贝用自己的一切包括金钱、名誉、家庭、妻子、儿子为代价换取爱情,最终得不偿失。作者通过贺加贝的爱情悲剧,探讨了现代背景下,拜金的欲望如何遮蔽了人们对美好情感的追求。

二是潘银莲与贺加贝的婚姻悲剧。陈彦作为一位成熟的小说作者,从不单线索叙述一个爱情故事。贺加贝和潘银莲的爱情婚姻线索与贺加贝与万大莲的爱情线索形成结构上的对应,表达着作者对淳朴的爱情婚姻价值观的思考。在小说中,潘银莲因为长相酷似万大莲而与贺加贝结为夫妻。成为贺加贝妻子的潘银莲对爱情执着、对婚姻忠诚,即使贺加贝屡屡因万大莲而背叛她,潘银莲也能始终面对自己的内心,执着于自己的感情。虽然贺加贝和潘银莲的婚姻以悲剧告终,但作者却借助潘银莲的情感线索说明,在娱乐主导的大众文化背景下,爱情是发自内心的感情表达,不能被喜剧化、游戏化和市场化。

潘银莲出身于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文化水平不高,原来是镇上经过严格培训送到省城给领导家做保姆的,后来到红石榴度假村做服务员,因为长相与秦腔剧团著名演员万大莲神似而被贺加贝苦苦追求,最终成为其妻子。贺加贝和潘银莲爱情的开始富有喜剧意味,但在两个人的婚姻中,却时时表现出正剧的严肃和悲剧的悲悯,这一情节与贺加贝和万大莲的爱情线索恰恰相反。贺加贝追求万大莲是严肃的正剧开场,但追求的过程充满喜剧的戏谑味道。结婚后的贺加贝对妻子漠不关心,却对初恋情人无微不至地关照,潘银莲多次抗议无果后,倔强的她毅然决然离开贺加贝离开西京城,回到老家河口镇。

潘银莲是个深受传统影响的女子,她深深地爱着贺加贝,自结婚后,她就抱定从一而终的决心,但贺加贝对她的满不在乎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时时刻刻生活在万大莲的影子中也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万大莲傍上了大款牛乾坤后,贺加贝怅然若失,再次想起了潘银莲,赶到老河口镇找她时,她没有过多犹豫就与之重归于好。风平浪静的生活,随着万大莲的再次出现而发生危机。贺加贝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对万大莲的幻想,他的演艺事业越来越红火,对万大莲的执念也越来越深,终于不惜与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离婚而准备迎娶万大莲。贺加贝与潘银莲的婚姻悲剧,一方面在于贺加贝执迷于万大莲,虚幻的爱情幻想遮蔽了获取真爱通道。另一方面,俩人对爱情的观念不同,贺加贝从求婚到结婚,始终重视物质和经济的赐予,潘银莲不论是作为服务员,还是作为贺加贝的妻子,甚至是面对剧作家镇上柏树的疯狂求爱,潘银莲都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是作者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

在小说中,评论家、剧作家镇上柏树喜欢潘银莲,潘银莲喜欢贺加贝,贺加贝喜欢万大莲,万大莲喜欢廖俊卿,在复杂的爱情纠葛中充满着喜剧意味。正如小说中所说:“悲剧和喜剧,看似区别很大,其实转换就在一瞬间,悲剧里充满了喜剧因子,而喜剧里布满了悲剧陷阱”[3]346-347,颇有些辩证的味道。

三是好麦穗与潘五福、张青山的婚姻感情悲剧。这条爱情线索,作为小说结构中的旁支,传达了底层生存的困难,展现了喜剧生活之外的另一面人生,借助潘五福的爱情悲剧叙述了小人物平凡普通的爱情观念。

潘银莲的嫂子好麦穗,是一位秀外慧中、美丽大方的女人,被命运捉弄,嫁给了性格懦弱、矮小丑陋“上身长,下身短,站直了不满五尺,整个形状像个宽麻袋”[3]153的潘五福。她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这种安排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虽然婚后丈夫对其关爱有加,但她心中始终觉得太亏,后来背叛家庭,心甘情愿与有妇之夫、英俊潇洒的银行营业所主任张青山勾搭成奸。当张青山因赌博输了几百万潜逃西京后,她不离不弃,以打工挣钱供养儿子上学的名义与情人租住在一起,打两份工勉强维持生活。虽然日子过得艰辛,但少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婆婆的天天诅骂,倒也苦中有乐,自在祥和。不料却得了子宫癌,因为经济拮据而耽误治疗,病情发展让她很快瘦得不成人形,每天遭受病痛折磨。面对好麦穗的背叛,潘五福不计前嫌,花钱为其治病,不顾母亲的阻挠,将其骨灰带回家乡。纵观这三个人的爱情悲剧,好麦穗相貌出众,聪明能干,是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却偏偏被命运戏弄,嫁给了穷乡僻壤的跟她完全不般配的潘五福。后来背叛丈夫,与情人私奔,不仅毁掉了自己,也毁掉了整个家庭。好麦穗的悲剧,源自她对命运不公的抗争,是不甘心被包办婚姻所束缚,期盼男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婚姻的悲剧。潘五福对好麦穗的态度,又表现了底层民众善良宽容的一面。作者借此表达了平凡普通的人的生活,展现了喜剧舞台之外更为广阔的生活,以底层人物的平凡事件表现生活中的悲剧冲突和悲剧结局,以白描手法直抒底层民众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让读者感到所描写的就是真实的生活,而其所思所想、悲凉痛苦又让读者能感同身受,从而引发更多的思考与同情,让悲剧的效果持久而强烈。

二、无常社会中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悲剧

陈彦的小说有一种来自社会底层的生活气息,他所塑造的文学世界,是底层民众的世界,他们中有深受欢迎的戏剧艺人,有整天在台前幕后忙碌的装台人,有靠手艺在城中村艰难度日的农民工……他们在各自的悲苦中不懈奋斗、自强不息,在人生舞台上演绎出一幕幕普通平实而又让人痛心的悲剧,具有极为深广的现实意义和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在《喜剧》这部小说中,他着重刻画了贺少天、潘五福、王廉举等主人公的人生命运悲剧。

贺少天七岁时顺着汉江一路讨饭到陕西,遇见一个戏剧团后就跟着检场、看台、学戏,九岁时学演小丑戏一炮而红,师父给他取艺名为“火烧天”,他跟随戏剧团不辞劳苦地演出讨生活,挨过骂,受过打,后来参加了专业剧团。他长得极富喜感,“头上寸草不生,长得奇险诡谲,是前抓金、后抓银的形貌……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却小如绿豆,只要一出场,几乎啥动作、表情不用做,掌声、拍椅子板凳声就响成一片了。他要再把双耳上下耸几耸,两片大嘴左右错几错,绿豆眼睛来回睃几睃,立马,剧场顶盖就能被掌声掀翻”[3]5-6,他奇特的长相,加上勤学苦练,很快成为名震一方的唱丑名角。在经济发展大潮的影响下,传统的戏剧日益衰落,他准确预言了“丑星时代很快就要到来”[3]15,带着两个儿子,将传统的折子戏改头换面,与电视传播手段相结合,立马蹿红成了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也成了物资交流会、房产大开盘,各种开业、剪彩典礼的演出常客。正当他们的喜剧演出如火如荼,声望如日中天,生活大为改观之际,他却不幸被诊断为口腔癌中晚期,“喜剧一下就转化成悲剧了”[3]23。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他勉强支撑身体演出,并将自己多年的喜剧表演经验倾囊相授给两个儿子,又将三个人演的戏如《三个和尚》《拾黄金》整理改编成适合两个人演的《两个和尚》《兄弟拾金》。贺少天在对喜剧表演的万般不舍中,在疾病的无情折磨下撒手人寰,一代喜剧巨星溘然长逝。

陈彦通过贺少天的悲剧向读者展示了人生命运的残酷性,贺少天是一位演艺精湛、艺德高尚的德艺双馨的喜剧艺人,他秉性善良,待人真诚,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操弄,一生苦难。早年他流浪乞讨,颠沛流离,跟随戏班学戏后,也没少挨打受骂,尝尽了人间的冷暖艰辛。中年平淡,晚年事业刚刚红火,却不幸患上绝症,一代喜剧天才、丑角明星就此陨落。他始终挣扎在命运的漩涡,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之无常,命运之悲凉。

《喜剧》中另外一位令人同情的悲剧人物是潘五福。他身材短小,长相丑陋,“菱形脑袋,前抓金后抓银的南北向牵引调度着。两只耳朵上边,也像前额一样宽阔,只是中间棱起一道竖坎,让宽阔突然变得陡峭起来。真正需要宽阔的前额,却又凸出一个尖包后,急速向两边直线切削下去……”[3]154。但他老实本分,自立自强,有着坚韧的品格和善良的秉性。他对妹妹呵护备至,在妹妹屁股被严重烫伤、父母准备放弃治疗时,他固执地背着妹妹走了一百多里地到县城救治,后来又多次背着妹妹找一位专治烫伤疤痕的老中医治疗,耐心地贴、换膏药,一点点地激活被烫死的皮肤,才有妹妹潘银莲后来正常的生活。潘五福自知“丑陋而没出息”[3]154,配不上漂亮能干的好麦穗,虽然明知妻子出轨,但当母亲不停地诅骂羞辱妻子时,他仍替好麦穗辩护。在妻子抛弃家庭跟人私奔,后来重病弥留之际,他赶到医院时仍对好麦穗没有半点怨言,想到的只是凑钱抢救她。甚至在妻子去世火化后,他还一心想着要将其骨灰葬入祖坟。在外人的眼中,他是“三寸丁谷树皮”,是胆小的、懦弱的、没有出息的,但他在妹妹受伤时,在妻子好麦穗受欺负时,却敢于挺身而出,分明是一个伟岸高大、重情重义的伟丈夫。潘五福是善良的,也是自强自立的,他没有因为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等不良因素而自暴自弃,而是发愤图强,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他首先想到的是在镇上摆烤饼炉做芝麻饼出售,虽然做饼很辛苦,还经常有人赊账、赖账,还有人拿他的身材跟武大郎相比开玩笑,但他毫不在乎。卖芝麻饼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买卖,除供养了潘五福一家人基本的生活外,还让他建起了一栋新的小洋楼。在孩子到西京城里上大学,妻子离家出走后,他又跟随亲戚到西京城里,租了一间房租最便宜的房间,以给人修鞋、钉鞋赚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度日。他对这种艰苦但自食其力的生活感到幸福而满足。这样一位勤劳善良的人,却似乎总得不到命运的眷顾。他出身贫寒,家道衰微,父亲在外挖煤时发生矿难去世,没有得到任何赔偿。母亲因此大受刺激而患有精神疾病,整日神神叨叨,疯疯癫癫,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与儿媳妇好麦穗关系恶劣,水火不容,相互诅骂。儿媳妇半夜装鬼将其吓病,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潘五福五短身材,相貌丑陋,谨小慎微,勤勤恳恳,希望通过勤劳的双手改变贫困的现状,但总是被人欺侮,卖芝麻饼被人恶作剧、抢生意,他的妻子嫌弃他,抛弃家庭跟别人远走高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跟他关系疏远淡漠。为了不让老娘将妻子好麦穗的骨灰扔到厕所,他拼命抢夺,后来一跤跌倒摔成半身不遂,后半生难以自理。

潘五福的一生是真正悲剧的一生,好像世间的所有不幸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有着乡村农民的朴实、坚强,他宽容、隐忍,希望通过打饼、修鞋等方式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不断挣扎在社会的底层,省吃俭用、努力拼搏,正是这种拼尽全力的奋斗与妻亡子散的结局之间的巨大反差,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悲剧力量。他在反抗中体现出的不向命运屈服的主体力量,敢于同厄运斗争的主体精神,是陈彦在小说中着重表现的内在精神,也是真正悲剧的精神。

《喜剧》中还有一位悲剧人物是王廉举,如果说贺少天、潘五福等人的悲剧是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的悲剧,那么王廉举的悲剧就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的悲剧。

王廉举是贺加贝在原喜剧编剧镇上柏树离开后,亲自到“王记葫芦头泡馍馆”请来的喜剧创作人。他有一定的文化,在区文化馆工作过,写过快板,编过对口词,攒过小戏小品,在西京城西门外经营着一家葫芦头泡馍馆,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即兴问答,妙语连珠,吸引了不少食客,过着自给自足、逍遥自在的生活。在贺加贝的撺掇下,以可以在喜剧舞台上宣传泡馍馆为条件,王廉举加入到贺加贝喜剧剧本的改写、创作中来。他将演出的剧情、背景放到泡馍馆中,将自己多年来在泡馍馆积攒的精彩语言提炼到舞台演出中,效果出人意料地好,掀起了喜剧演出的又一波高潮。当台柱子之一的贺火炬出走,剧场的演出难以为继的时候,王廉举毛遂自荐,粉墨登场,可就是这种“抬手动脚都是业余范儿”[3]211的表演,凭借着出色的语言,与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硬是赢得了满堂彩,迅速成为“梨园春来的重头彩”[3]213。随着他演出的日渐红火,他也越来越张狂,看不起科班出身的丑角明星贺加贝,对潘银莲等人的演出嗤之以鼻。因为他的演出日益红火且无可替代,他自抬身价,各种摆谱,对剧场不许带亲戚朋友“蹭白戏”,不许带人到后台等规定视若无睹,肆意破坏,而且嗜酒如命,“见天喝得醉醺醺的”[3]217。后来在红石榴度假村老板、之前与贺加贝结怨的武大富的教唆下,工资要求一涨再涨,还在表演时故意迟到,差点酿成重大演出事故,让贺加贝气急败坏、忍无可忍之下将其开除。后来他又被武大富重新包装,无奈稀泥糊不上墙,恶习难改,演出又日趋下流,终于因“格调低下,内容有伤风化”被勒令停止表演。祸不单行,很快他被老婆发现出轨而将其扫地出门,最后他只能流落街头,成为“介乎于疯子于地摊卖艺人之间”[3]400流浪汉。王廉举的悲剧,是由于自身的性格弱点造成的,是个体的悲剧、命运的悲剧。也是这个“消费至上”“娱乐至死”年代的时代悲剧、社会悲剧。他如果安于经营泡馍馆,可以有一个较为富足的生活。如果能够潜心创作喜剧,或者在爆火后仍能谦虚谨慎,保持定力,是绝对不至于沦落到流落街头这一境地的。他的悲剧真实地展示了一个普通文化人自甘堕落的全过程。这一悲剧人物的积极意义在于激起人们对于在商业化大潮中幻想“一夜成名”“一夜暴富”的不正常现象的冷峻思考。

总之,陈彦在《喜剧》中塑造的这三位悲剧人物形象,既有童子功出身的丑角名家,也有半路出家爆火的喜剧演员,还有痴迷传统戏剧的底层劳动人民。作者通过这三位典型人物悲剧命运的描写,一方面表达了对传统喜剧艺术高台教化的充分肯定,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作者对当前丑角艺术表演误入歧途的严厉批判。

三、经济化大潮中喜剧精神日渐丧失的艺术悲剧

陈彦《喜剧》的深刻之处在于,他通过对喜剧艺人爱情婚姻悲剧、人生命运悲剧的描写,更深广地展现了喜剧精神在经济化大潮的影响下逐渐衰落的艺术悲剧。有评论者认为“《喜剧》在喜剧的外表下实则蕴含着双重悲剧内核,它不仅表现了主人公贺加贝的人生悲剧,也暗示了当下喜剧精神丧失的时代悲剧”[4]。《喜剧》所揭示的悲剧就是传统喜剧精神的思想性、教育性如何遭受到浮躁的社会、商业化浪潮对其无情地摧残与打击,让喜剧艺术、喜剧文化、喜剧精神一步步地堕落,一步步地失去底线。也有评论者写道:“小说《喜剧》中最具悲剧色彩的就是传统戏曲在当下商业化时代,‘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文化氛围中难以生存的困境”[5]。在一味追求经济利益的环境中,喜剧艺术不得不改弦更张,成为金钱的俘虏,成为商业化演出的牺牲品。

《喜剧》中的丑角表演艺术是我国传统戏剧文化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喜剧精神的传承,是通过老一辈丑角艺术家贺少天(艺名“火烧天”)、编剧南大寿等人的创作、表演经验,以及深爱传统戏剧艺术表演的观众如贺少天的妻子草环、潘五福、潘银莲、潘银莲的母亲和广大乡村观众等人对传统戏剧如痴如醉的看戏体验来体现的。

贺少天作为深得省上大剧团两位“冷彩”“热彩”名角真传的丑角名家、当之无愧的喜剧表演艺术大师,他对喜剧表演有一种极为执着的追求,对于传统丑角所需要的技艺如“斗鸡眼”“毛辫功”等勤学苦练,这些技艺成为他表演时的绝活。在多年的喜剧艺术生涯中,他逐渐总结出了喜剧表演的经验。他在临死前教导儿子时说的三点,“一是得有点硬功夫……二是得有底线。台下再起哄,你都不能说出祖孙三代不能一同看演出的下流话来。三是凡戏里做的坏事,生活中绝对要学会规避”[3]34。他反复强调喜剧必须严谨,“严谨,是一切艺术的生命线,包括喜剧。不,尤其是喜剧,火烧天再三强调”[3]22。他教导儿子“喜剧不能搞了闹剧、丑剧……不当开的玩笑,也绝对不能开,这就是耍丑的底线”[3]212。有研究者总结贺少天的艺术表演为“三不为:不惟财、不犯贱、不跪舔;还有三不演:脏话连篇的不演,吹捧东家的不演;狗眼看人低的不演;三加戏:给懂戏的加戏,给爱戏的加戏,给可怜看不上戏的人加戏”[6]。在贺少天、南大寿等老一辈喜剧艺术家的心中,丑角表演是无比神圣的,是一门真正的充满喜剧精神的艺术,无论如何必须坚守艺术的底线。

小说中一方面描写了老艺术家们对传统表演艺术的坚守,另一方面也描写了底层民众对传统戏剧的钟爱。潘五福等乡村观众在观看县剧团演的由《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改编的《狮子楼》时,完全沉浸在剧情之中,虽然演出环境简陋,布景、道具简单,还有不少演出失误,但人们却被深深吸引。这种蕴含着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戏剧,在基层大受欢迎,很多人看得热泪盈眶,真正引起了人们心灵的震撼。陈彦通过描写人们对传统戏剧的观感,肯定了具有高台教化的传统艺术所具有的感动人心、教化民众的作用。

正如鲁迅所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7],陈彦将浓厚的悲剧意识贯注于笔端,集中书写传统戏剧艺术的失落,表现喜剧精神幻灭的时代悲剧。随着经济化浪潮的到来,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舞台表演无下限,最终贺加贝、史托芬、王廉举等人,把低俗、淫秽、色情等不堪入目的内容搬上舞台,斯文扫地,也最终被舞台所抛弃。贺少天的“戏师”南大寿,有着良好的剧作功底,很喜欢琢磨喜剧,贺少天的经典剧目都是经南大寿加工后而名满天下的。但是随着时代的前进、经济的发展,以往的丑角艺术似乎全都已经过时了,南大寿反复打磨出的浸润着传统文化的剧本,在红石榴度假村老板武大富等人的眼里,却因为没有半点荤腥,没有半点笑料,吸引不了年青人,简直一文不值。后来贺加贝邀请的镇上柏树(彭跃进),明知自己的创作与真正的喜剧相去甚远,但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违心写出诸多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的剧本,而且一味追求低级趣味。用服务员潘银莲的话来说,就是舞台上表演的都是一些村里的流氓才会说的话,根本没有老一辈艺术家讲的戏剧中的行侠仗义、行善积德等高台教化的内容。其实,“在中华文化的躯体中,戏曲曾是主动脉血管之一。许多公理、道义、人伦、价值,都是经由这根血管,输送进千百万生命之神经末梢的”[8]。去掉了仁义礼智信等内核的、改造后的戏剧,也只剩下喜剧的外壳,徘徊在堕落的边缘。对喜剧一窍不通却掌握着表演大权的红石榴度假村老板武大富,赤裸裸地将假恶丑曝光于舞台,他把《老伙计》改名为《老夜壶》,把《听床》改为《耍媳妇》,把《村庄喜剧》改名为《请到村里来快活》,只要是能吸引观众,能带来经济效益,再低俗,再恶心丢脸都毫不在乎。连剧作家镇上柏树到最后都觉得语言太过粗俗,认为喜剧被玩成了厕所文化,恶俗不堪。最终,当市场和经济成为喜剧艺术的主导,喜剧文化、喜剧精神彻底沦落,充分表现了这一时代的艺术悲剧。

四、结语

《喜剧》是陈彦继《装台》《主角》之后的又一部以舞台、剧团、戏曲为题材的精彩力作,着力刻画了贺加贝、贺火炬、潘银莲、万大莲、南大寿、王廉举、潘五福等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小说以“喜剧”为名,但正如作者在题记中所说:“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3]题记。小说使人感受到在喜剧的外表之下包含的爱情婚姻、人生命运、喜剧文化衰落等诸多悲剧意蕴,“无论是典型人物的命运,还是作为‘典型环境’的传统艺术的命运,都深蕴着悲剧走向和悲凉色彩”[9],确实是一部充满着悲剧意蕴的优秀小说。

陈彦是一位具有强烈悲剧意识的作家,他在创作中始终坚持“为小人物立传”,始终坚持以一种悲悯情怀关注底层民众,始终着眼于描写小人物的刚毅奋进、积极进取,进而表现中华民族精神中生生不息的坚韧品格。正由于此,陈彦小说的悲剧意蕴必将散发持久的文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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