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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柳永词研究

2022-12-30邱美琼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羁旅柳永词作

邱美琼,杨 操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村上哲见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系统研究中国词学,他是日本学者中为数不多的持续研究中国词学的学者之一,先后出版了《宋词研究·唐五代北宋篇》《中国文人论》《科举的故事—考试制度与文人官僚》《宋词研究·南宋篇》等研究著述,发表了《北宋词研究》等多篇宋词研究论文,成果丰硕。村上哲见认为,在研究唐五代词向宋词的演变时,应该给予宋仁宗朝词人更多的关注,尤其是其中的张先和柳永。柳永作为有宋一代呈现异彩的文人,也是村上哲见研究唐五代词向宋词演变中的一个重点研究对象。

一、柳永家世、经历考述

柳永在《宋史》中无传,关于其家世、经历的记载散见于一些笔记、诗话、地方志中,且多是只言片语,不同文献中的记载存在出入,考证难度极大。中国学者唐圭璋先生曾根据《福建通志》《福建建宁府志》《福建崇安县志》中关于柳永家世和经历的记载,具体考证了柳永的出身和经历。村上哲见在其《宋词研究·柳耆卿词论》之“附考三柳耆卿家世历考”中认为唐圭璋的考证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又对其不足之处进行了详细的考证补充,村上哲见在考辨各种柳永的传记资料、笔记文献之后,认为其家世、经历可以确认的有如下几点:

第一,柳永的操行和艳词给他招致了灾难,推迟了进士及第,晚年及第后仍以怀才不遇而终,这个论断基本符合事实;

第二,关于柳永寿终地的考证,柳永晚年当侨居于润州(今江苏镇江)并卒于该地;

第三,柳永的生年可以推到公元970年;

第四,柳氏一族官僚辈出,但似乎并不富裕,柳氏一族的世系及各人经历是可以考证的;

第五,柳永的落第、及第及科举情况的变化与柳永内心的变化有关。[1]214-226

研究柳永的日本学者,除了村上哲见外,还有宇野直人。宇野直人在《柳永论稿—词的源流与创新》中认为柳永的家世与生平可以确认的有三点:“1.柳氏家族世代奉儒,科举合格者辈出不穷(其先祖很有可能是河东柳氏)。2.柳永在京师应举时,对仕途有着非常的热情。3.作地方官时,他勤于政务,有良好的口碑。”[2]77上述对柳永家世与经历的考述,使柳永研究的一些基本问题更加明晰,这为拓展柳永词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对柳永词作主题的研究

日本学者多从主题方面研究柳永词,他们主要关注的是柳永词中的“艳情”“羁旅”“咏物”“怀古”等主题。村上哲见关注的主要是柳永词中的两大主题:艳情和羁旅。

(一)艳情主题

在探讨艳情这一主题的词作时,村上哲见将其细分为四种:其一是闺怨词;其二是吟咏男性思慕之情的词;其三是合欢词;其四是咏妓词。在诗歌和词曲的发展史中,直接吟咏男女之情的作品的确很少,特别是在魏晋以来士大夫阶层逐渐崛起成为文坛主流之后,但是并不能因此认为没有吟咏男女之情的作品。村上哲见认为“闺情”或者“闺怨”的传统主题也属于吟咏男女之情的作品范畴。

1.闺怨词

村上哲见首先追溯“闺怨”主题的发展历程,他认为“闺怨”主题的典型形式可以追溯到六朝宫体诗。和传统的吟咏男女之情的长篇叙事诗不同,它不是侧重于倾诉思慕之情,而是以优雅的笔触描绘女性的喜怒哀乐情绪为主。到了唐代,“闺怨”主题有了新的发展,唐人往往把这类主题作为自己怀才不遇的隐喻而加以吟咏,这就使得“闺怨”这一传统主题有了内在情感的表露。及至晚唐五代,温庭筠在吟咏“闺怨”这一传统主题时对其进行了新的尝试,即与长短句的韵文形式相结合,从而“在优雅艳丽的笔触和忧愁情绪的真切上,同历来的诗相比较,有了进一步的飞跃,可以说它成了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而成长起来的开端”[1]190。这在一定程度上扩充了词境,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时期的闺怨词并没有极大地摆脱传统闺怨诗的影响,词中的女性形象“依然处于六朝和唐代重复累积起来的‘闺怨’诗中女性形象的延长线上”[1]190。换言之,晚唐五代的闺怨词在意境上的创新,更多的是指形式上的创新。

村上哲见在分析柳永闺怨词之后提出,“从内容来看它们已经跨出了历来的‘闺怨’诗词的范围,而有了发展”[1]190。村上哲见将柳永词中的“艳情”之作分为若干类型来加以考察,其一就是和传统“闺怨”诗词主题相同的吟咏孤独女性忧愁情思的作品。村上哲见以柳永艳情词中的两首吟咏孤独女性的代表作品《昼夜乐》《定风波》为例进行探讨,《昼夜乐》以抒情女主人公的视角和语气叙述了一个简短而又令人难忘的爱情故事,柳永以灵动形象的笔触表现了真挚生动的男女关系以及女子的悔恨与思念;《定风波》则以代言体的形式为不幸的歌妓倾诉内心的痛苦,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歌妓的怜悯和同情。这种带有市民意识的“以俗为美、以真为美”的审美趣味很难被当时的正统士大夫文人所认同,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柳永词在民间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接受。村上哲见认为恰是市民阶层与文人士大夫阶层之间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趣味差异造成了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

村上哲见认为,与历来的闺怨词相比,柳永词是以带有民间词因素的慢词形式来吟咏“以活生生的人、生动的男女间的关系为根据的,一往情深的思慕之情”[1]191。换言之,柳永将传统的“闺怨”主题与“慢词”新形式相结合,把现实生活中孤独女性对男子的思慕之情和矛盾的心理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从而“开辟了同历来的‘闺怨’诗词有着本质不同的独立的意境”[1]191。相较而言,历来的闺怨诗词就显得概念化。

2.吟咏男性思慕之情的词

村上哲见极有创见地提出了与吟咏女性情思相对的还有专门吟咏男性情绪的诗词,这往往是中国本土学者所忽略的方面。村上哲见认为,纵观以“吟咏男女之情”为主题的诗词的发展过程,“即使是吟咏男女之情的诗,直到唐代中叶,也几乎都是以女性为描写的主要对象,而且作者几乎全是男性”[1]191,因此,他提出:中国古代诗歌中吟咏男女之情的作品所具有的重大特色之一即是“‘闺怨’诗的本来模式是男性以女性为主人公或借女性的心进行歌咏”,“而咏男性对女性的思慕之情,则可以说至少在士大夫文学中是一种禁忌”。[1]191这种观点并不是绝对的,因为这一主题的写作中不乏像左芬、谢道韫、刘令娴、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真等一大批女性作家,况且这些只是从现存的作品中加以考察得出的观点,还有不断出土的文献来佐证或者推翻已有观点。但是从对现存文献资料的考证来说,村上哲见的这一观点无疑是符合“吟咏男女之情”这一主题的发展的。

及至晚唐五代,直接吟咏男性对女性思慕之情这一主题的诗词逐渐丰富起来,韦庄的《荷叶杯》《女冠子》即是此类名篇。花间词的发展,正是在突破了传统的士君子雅俗观念、伦理观念的基础上进行的,对这一事实,村上哲见在其著作中也多次提及。词发展到了柳永则是彻底摆脱了或者说是彻底“叛逆”了传统士君子价值观和士大夫文学禁忌思想的束缚,光明正大地吟咏男性对女性的思慕之情,村上哲见以《迎春乐》和《征部乐》为例进行深入分析,他认为柳永在词作中以真挚的笔触生动地写出了男性对女性深深的思慕之情,没有前人之作中那样强烈的世俗气息却又显得真实可感,词作中所营造出来的意境也是空前的,几乎已经看不到柳永对士大夫文学“雅俗之见”的顾虑。

3.合欢词

村上哲见提出,柳永艳情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直接描绘男女合欢场景之作,这是极为罕见的,这类作品是六朝宫体诗也无法比拟的。从对伦理道德观念束缚的突破程度来看,柳永所作合欢词无疑是更为彻底的。村上哲见举了《斗百花》和《菊花新》为例,前者描写的是尚未接触过男性的少女就寝时的场景,写得较为隐晦;后者描写的是有丰富经验的男女关系,与前者相比显得更加浓艳直露。描写合欢场景的诗词并不是柳永所独创,如成书于晚唐的《香奁集》中收录有韩偓的《半睡》,诗中有“四体著人娇欲泣,自家揉损砑缭绫”[3]之句;成书于五代的《花间集》中也收录有这一主题的作品,如和凝的《临江仙》。村上哲见认为,晚唐五代时期的作品与柳永词相比较,较为短小粗梗,并没有柳永铺叙描写的细腻入微;再者,柳永词中的描写从头到尾均给人以真实之感,按照实际场景来进行描写,而和凝的作品结尾处却“使感情升华到观念的世界里”[1]195,读之并没有柳永词所带来的那种“只差一步”的感觉。《临江仙》和《菊花新》两首词结尾的截然不同表明了不同时期合欢词之间存在显著差异,而这种差异恰恰凸现了柳永词的独特性。

4.咏妓词

村上哲见还发现柳永词中专门题咏的是汴梁都城里的妓女,尤以描写这类女性的容貌妆容为主,如《柳腰轻》中所描绘的美女轻歌曼舞的神态为“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4]342,足以令人想见当时烟柳巷中红人那娇媚的舞姿和纤细的身材。还有一些是直接写明妓女姓名的题咏之作,如《木兰花》四首分别题咏的是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四人。这些即兴创作于特殊场合可谱曲歌唱的艳情词在广为传唱的同时,也记录了柳永在这个时期的人生经历,官场失意的柳永流连于烟柳巷中,没有经济来源的他把作词当作谋生手段也就不足为怪了。类似的记载见于叶梦得《避暑录话》中:

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5]

清代学者宋翔凤《乐府余论》中也有相关记载:

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6]2499

近代学者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论述了柳永词之所以流传广泛正是因为其为通俗之作:

其通俗之作,本代歌妓抒情,自必为此辈所喜闻乐道者,故其所作,传布极为广泛。[7]

此外,在《清平山堂话本·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和《古今小说·众名妓春风吊柳七》中均记载了妓女供养柳永的故事,虽为小说,但故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当然,题咏妓女的诗词并非只有宋代才有,唐代文人也多有题咏妓女之作,但为何只有柳永的这类作品遭到排斥?原因之一固然是柳永词对士大夫阶层价值观念的叛逆,除此之外也与柳永对待妓女的态度和立场有很大关联。柳永是以平等的态度去吟咏妓女的,这是为文人士大夫阶层所不能容忍的,这类词也正是同时代文人和后世文人所诟病的。

村上哲见将柳永以“艳情”为主题的作品分为四类,并与历来尤其是唐五代的作品相比较,得出了柳永艳情词不同于历来作品的原因正是因为柳永“坦率地描绘出具体的活人及其感情;在这一点上二者有着根本的区别”[1]198,再从表现形式来看,二者在语汇和语气及外在形式上也是不同的,其所展开的意境也是有区别的。柳永之所以能够开拓出独特的意境,首先得益于他对传统士大夫文人价值观的突破,其次是对前人经验和方法等的继承。宇野直人总结了中原健二在《论柳永词—对其艳情词的考察》和村上哲见在《唐五代北宋词研究》中的观点,提出了一个极富有创见的观点:“柳永艳词中那种与女性自我觉醒同调、煽动扩大女权之类丰富的人性内容,只能在市民社会中博得喝彩并日益流行,而对于站在士大夫立场上的人来说,这却是威胁到他们自身地位的危险,是应该排斥的东西。可见,柳永的艳词在其后经常受到‘俗’的非难,其背景当与士大夫社会与市民社会之间价值观念的违悖有关。”[2]133在宋代,随着以文人为核心的官僚体制的形成,士君子理念也进一步地得到明确和固定,而在士君子理念中,“雅”成为了阶级地位和象征之一,柳永的出身和所受到的教养应属于士大夫之列,但他以俗词挑战和叛逆“士君子理念”,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士大夫的排斥和非难。

(二)羁旅主题

村上哲见认为,柳永词从主题来说,艳情和羁旅占了绝大多数,大体上,艳情词是前期作品,羁旅词是后期作品,但这个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在羁旅词作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4]148的反抗精神已经不在,而怀才不遇的感叹却成为了柳永词作的主调。

村上哲见将柳永“羁旅”主题作品细分为两种类型进行考察。其一为“宦情羁思”,这类词作大部分以“宦游”为背景,多写于其及第之后。这种词的核心情感不是单纯的羁旅情思或者羁旅忧愁,“实际上乃是迫不得已出任地方官职的忧愁”[1]205。在诸如《安公子》《满江红》《定风波》《迷神引》中均明确地使用了“宦游”“游宦”“羁旅”等词语,还有一些表达仕宦情思的作品,如《长相思》《凤归云》《戚氏》等。村上哲见认为,这些作品表露出了词人对宦游生涯的厌倦、怨恨以及无奈的情绪。“艳情”和“羁旅”主题的词作虽然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但是整体来看在创作时期上是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的,主题的变化也折射出柳永内心的变化。对晚年的柳永来说,“曾经是叛逆者的光荣变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压在他的身上”[1]207。其二为“悔恨与忧闷”,多表达对现实世界的揭露和批判,或者是由此看破仕宦之路而渴望归隐逃离。柳永的大部分词作并不同于传统主题的表现,村上哲见认为柳永的这类羁旅词的感情基调是自虐式的悔恨之情,从根本上就没有不平和不满这种感情,反而带有一种“咎由自取”的自我折磨的想法,并构成了词的基调。

为了论证上述观点,村上哲见以柳永独创的三叠222字的《戚氏》为例进行分析。这首词运用《楚辞》悲秋典故,以秋季为背景,于精妙的景色描写间抒发抚今追昔、由昔感今之情。这首词可以说是词人一生的写照,此时的柳永当知仕途已难以开拓,心情苦闷,不禁思绪万千,在追怀往日青春年少之绚烂时光之间,感到一股深切的悔恨之情。王灼《碧鸡漫志》评此词为“《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8]28。也可以用柳永所作《少年游》中的“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4]415来总结他的一生。这类词同柳永华丽的前半生相较更显凄凉。在柳永的羁旅行役词中,经常可以见到柳永对都城汴梁的思念,如《戚氏》“帝里风光好”[4]250、《迷神引》“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4]275等,与平常的羁旅词不同的是,柳永并不是将帝都作为政治上关注的焦点,他所吟咏的是曾经在帝都汴梁所度过的绚烂青春年华和汴梁都城里的勾栏瓦肆以及对往昔的无限感伤,其间还掺杂着对目前凄凉处境的悲伤之感及无法排遣的杂乱心绪。这一点,萩原正树的《柳永的后半生及其词》①萩原正树:《柳永的后半生及其词》,《学林》第十二辑,1989年10月,第34—48页。有相似论述。

与“艳情”主题不同的是,柳永的“羁旅”主题词作却一直颇受好评,它也代表了柳永词风格“雅”的一面。陈振孙评价为“尤工于羁旅行役”[9]616;宋翔凤评曰“如竹垞所录,皆精金碎玉”[6]2499;陈廷焯也给予了高度评价,“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10]。总而言之,柳永的羁旅词与传统有所区别,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柳永羁旅词也有着与传统“羁旅行役”主题一样以吟咏宦游之感为基调的作品。

三、柳永词接受研究

村上哲见对宋代以来的柳永词评进行了研究,认为称赞和非难这两个极端评价是长期并存的。其中一些评价是基于柳永词在文学上的成就而发的,这一类多为赞誉之语;而另一些则是从士君子理念中的“雅俗”观出发而进行评述的,这部分评述多为非难之词。

(一)毁誉并存

村上哲见认为,与柳永同时代的词人对柳永词的评价呈现出毁誉并存、分歧严重的特点,苏轼、李清照、王灼、胡仔等词人对柳永词均有评价之语。

神宗朝著名词人黄裳在《演山集》中对柳永的文章和词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予观柳氏文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11]

赵令畴编著的《侯鲭录》记录了苏轼对柳永词的评价: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12]

两宋之交的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对柳永词亦有评述之语:

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13]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评价柳永词云:

其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9]616

南宋词论家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有一段评语:

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其实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8]28

村上哲见通过分析历代柳永词评后发现,柳永词评述中所存在的毁誉并存、分歧严重现象到了后世依然存在,部分观点甚至被后世词学家照搬下来。如清代词论家周济多次从柳永词的铺叙手法出发评述柳永词,认为,“耆卿词为世訾謷久矣,然其铺叙委宛,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14]1631,“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钩勒提掇,有千钧之力”[15]。刘熙载则在《艺概》中评价道:“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16]另一词论家冯煦也有类似的评价之语:

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17]

近代学者夏敬观也从柳永词的铺叙手法出发评价柳永词为“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18]113。稍后的学者吴熊和则从柳永对词调的开拓角度肯定了柳永词所作出的贡献:“在北宋重声乐的时代气氛中,光靠歌词是难以传之遐迩、雅俗共赏的。是得力于新声,即大量新兴曲调的。”[19]

村上哲见在分析上述众多词论家对柳永词的评述后认,为这些评价有毁有誉,虽然分歧严重,但是并非对立,只是每个词论家的关注点不同。例如赞誉柳永词评语中的“协音律”“不减唐人高处”等,訾謷其词的如“格调不高”“词语尘下”“浅近卑俗”等,这些对柳永词的评语并不是着眼于同一个侧面的对立。对此,村上哲见把众多词论在评述中所呈现出的特点概括为:“赞辞大体上是就其在文学上的成就而发的,而诋訾之词却专门根据‘雅俗之见’来评论其品格。”[1]186换句话说,单纯地从士君子理念的雅俗之见去分析柳永词作,可以得出柳永词呈现出雅俗并存的特点。进一步探讨众多词论家对柳永词的评述,并不是说称赞柳永词的人就可以容忍柳永词的“卑俗”,这些赞誉的评述是避开这类“卑俗”作品而论的,例如李清照的评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以及刘熙载所评“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这些评述在同一句话中既有赞誉之语,亦有訾謷之词。其赞誉是有条件的,并不是说柳永所有的词都雅,但是不加区别地一味诋訾柳永词作也是错误的。

(二)风格论

村上哲见认为,从词作风格来看,柳永词呈现出雅俗并存的特点。近代学者夏敬观、龙沐勋和饶宗颐在其著作中明确地提出了柳永词的雅、俗之分。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援引夏敬观《手评〈乐章集〉》中的观点提出:“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俚词袭五代淫诐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亦复自成一格。”[18]112-113饶宗颐《词集考》中也提出类似的观点:“柳词二百一十首,作风约分两种:一为融景入情之词,如晁无咎所称‘不减唐人高处’、陈振孙所称‘尤工羁旅行役’者是;一为即事言情之词,如李清照所谓‘词语尘下’、王灼所谓‘野狐涎’者是。”[20]夏、饶两位学者大体上将柳永词分为俗词和雅词两类作品。

对于夏敬观和饶宗颐提出的观点,村上哲见认为“是同其作品的内容和主题密切地关联着的;进一步同他的经历相对照来看,则同创作的时期也有关系”[1]187-188。柳永词的主题之一即为“艳情”,在柳永二百余篇词作中,艳情词有一百四十余首,约占全部词作的三分之二。从创作时间来看,多数是前期的作品。陈师道评述柳永词的传播情况“骫骳从俗,天下咏之”[21],但是柳永的艳词在广泛传播的同时也给他招致了灾难,推迟了进士及第,晚年及第后仍以怀才不遇而终。而柳永词的另一个主题即为陈振孙所述的“羁旅行役”。柳永二百余篇词作中,羁旅词有四十余首,和艳词同为柳永词的两大中心主题。当然还有部分以咏物和怀古为主题的词作,但是与艳情词和羁旅词相比所占的比例较小。由此可见,柳永词作以艳情和羁旅行役两大主题为主,而这两大主题从性质看就有容易划分为雅和俗的倾向。

(三)影响论

柳永以后,慢词逐渐占据了宋词的主流,作为第一个大量创作慢词的词人,柳永对慢词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及至周邦彦,慢词逐渐发展成熟,周邦彦词也被后世称为“集大成者”。

村上哲见在探讨柳永词对后世的影响时援引了夏敬观和周济的观点,夏敬观认为“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18]113。周济亦认为“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艳,是不可及”[14]1651。村上哲见在二人观点的基础上提出:“美成按照耆卿所指出的方向进一步加以精炼,把这一样式引到了完美的程度。只要把慢词看作宋词的主流,那么,我想,从耆卿连结美成的这条脉络正是构成宋词发展的枢轴。”[1]213也就是说,在以慢词为主流的宋词发展过程中,柳永为慢词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础。

综上所述,日本学者村上哲见对柳永词的研究十分注重原典批评,延续了日本学者以绵密材料考证和文本细读的研究传统,充分关注诗词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文人心态的关系。村上哲见不仅关注中国的研究情况,还对日本国内的柳永词研究情况和研究资料有着充分的掌握和了解,既借鉴中日学者的观点,又敢于对权威学者的观点进行质疑和论证补充。在研究中,村上哲见始终把“诗词贯通”理念作为研究的基本出发点,重视横纵对比研究。在探讨柳永词的“雅俗之见”时,中国的研究往往偏重于题材与艺术技巧特色,而村上哲见则从中国文学与政治、经济的特殊关系出发来研究柳永词的雅俗之别,这对中国词学研究者进一步研究古典诗词中的雅俗之论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当然,村上哲见对柳永词的研究并不是没有遗憾的,他在研究柳永词的主题时,并没有对除“艳情”“羁旅行役”主题以外的“咏物”“怀古”词给予更多的关注,而在日本学者中对柳永的咏物词和怀古词给予关注和进行专门研究的是宇野直人,宇野直人关于柳永词的一系列研究同样也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提供了可供借鉴的“他山之玉”。此外,日本学者宇野直人和村上哲见在对柳永的羁旅词进行研究时,多集中在主题研究这个大的层面,并没有对这一主题进行微观探讨,这一点恰是中国学者柳永词研究中的一大优点,即对柳永羁旅行役词进行了更为细致深入的研究,如姚蓉、王兆鹏的《论柳永羁旅行役词的抒情模式》[22]对柳永羁旅行役词的主题模式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并且归纳出两个主题模式即以哀景衬哀情和以乐景写哀情,以此把握柳永羁旅行役词的抒情规律和特色影响;另一位中国学者鲍衍海在《柳永羁旅行役词中的时空意识》[23]对柳永羁旅行役词中的时空意识给予了关注,并以此来揭示柳永词的情感方式。毋庸置疑的是,村上哲见对柳永词的研究极大地丰富了柳永词研究的内容,不仅仅是对中国本土研究的补充和延伸,还开启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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