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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枫:有限的躯体里,有无限的精神世界

2022-12-29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13期
刘子枫(1938-2022)河南,演员

2022年5月7日,演员刘子枫去世,享年83岁。

1986年,48岁的刘子枫凭借黄建新导演作品《黑炮事件》中的男主角赵书信一角,获得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

老实巴交的工程师赵书信,因发了一封“寻找黑炮”的电报,被领导怀疑通敌。这颗小小的炮让赵书信遭到冷遇,不被重用——这一决策最终造成了企业工程的大失误。领导截获他的包裹,发现“黑炮”真的只是他丢失的一枚棋子而已。真相大白,领导们埋怨他小题大做。

片中,刘子枫戴着近视镜,头发纷乱,常有擦汗、推眼镜、夹鼻子一类小动作,脸上挂着无奈的、被岁月蹉跎后的微笑。电影上映后,有观众说赵书信有知识分子的历史感和现代感,天真、勤奋、与世无争,除了工作别无所求;也有人说他深知存身之道,在顺从中暗含反抗,在超脱中有点儿狡猾。

电影学者钱学格指出刘子枫得以在中国银幕上脱颖而出的背景:“近年来,反英雄主义、写普通人的创作思潮影响深,势头大……”其貌不扬的刘子枫抓住机会,演活了很多小人物。

赵书信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一个代表性角色:“老年知识分子喜欢他,他们从赵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中年知识分子喜欢他,但又对他如此愚忠有些遗憾;青年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同情他,但不理解他,他们从他身上得到的是一种反思——我要不要做这样的知识分子?”

1985年6月,刘子枫去西影厂面试,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来敲门,介绍自己叫黄建新。刘子枫顾不得寒暄,谈起对剧本的感受、设想,黄建新也不拘谨,说了自己对影片和角色的构思。黄建新走后,刘子枫才想起,聊了那么久,都没看清楚对方长相。

第一次看分镜头剧本,刘子枫看赵书信就像亲兄弟,“几次鼻酸、深呼吸,最后,干脆停下来毫不控制地哭了,以求散发胸中的郁闷;同时,又以演员的本能记下此时此刻的感受、体验。”“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创作的激情了。”刘子枫写道。

影片最后,真相查明,两位领导都责难赵书信,为什么要发电报,重新买副棋不挺便宜吗?赵说:“今后我再也不下棋了。”在片场,刘子枫说,只剩下赵一人时,应该让他痛哭一场发泄。黄建新没有采纳建议。成片处理是,赵说完那句话,两辆轿车离开;大自鸣钟响,镜头里陆续出现八次位于不同位置的太阳;接着,赵书信在广场上看两个小孩玩砖头。“如果按我原来的设想,让观众看到赵工的哭相,也许能引起观众落泪,但却引不起观众更多的思考。”刘子枫反省道。

学者刘诗兵分析,刘子枫懂得了电影表演的含蓄,“在各个场景中不过分渲染,一切近乎平平淡淡,只是生活中的人在此时此地此事的正常感觉的反应。”“没有控制就没有表演艺术。”刘子枫之后也在反思表演方法的文章中写。

刘子枫自小喜欢幻想,好奇心强,小时理想是当科学家。祖辈都生活在山村里,他并未受过艺术表演的熏陶,在助学金的帮助下读完高中,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

从业二十多年后,他自问,是否喜欢当演员?非常喜欢。“因为它能使我享受现实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痛苦。”他喜欢思考,尽管思考常给人带来痛苦。要不断地积累、感受、观察、模仿,“如此天长日久,在我这个有限的躯体里逐渐形成一个无限的精神世界。舞台和银幕,只是显露我这个世界的一个窗口、释放我的心智和思想的阀门罢了。”

《黑炮事件》后,他一直致力于影视剧表演,作品包括《三个和一个》(1988)、《启明星》(1992)、《求求你,表扬我》(2005)等。2006年,他凭借电影《天狗》入围第2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这一次,他演的是一位貌似老实的老村长,在主角与恶霸之间周旋,面上不带奸诈。

上世纪80年代,刘子枫直言,国内银幕上的表演浅、直、白、露,高兴就笑,痛苦就用枕头蒙着头。但在日本和西方电影里,人物很耐看。“我想是我们表演观念上有问题……我们是这么复杂的人,有这么复杂的生活,但我们的电影和演员为什么要这么浅地诠释呢?”

在观摩和自省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电影表演追求:模糊表演和性格化创造。“我不愿每时每刻把人物的心情都对观众说得明明白白。我力求把角色的心理、思想、情感、行为等等表现得呈模糊的中性状态,以达到在观众中引起多含义、多层次、多向性的理解和感受。”舞台上的多年锤炼,让他相信性格化创造,“如果有人问我:银幕人物形象的魅力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性格。”

1983年,《上海戏剧》的“表演艺术探讨”专栏上,他发表《生活化的表演与戏剧化的感受》一文:“……演员应该通过非常生活化的表演使观众得到非常戏剧化的感受,我们以此来作为检验演员的准绳……”

2018年,80岁的刘子枫出演以临终关怀为题材的话剧《生命行歌》。他饰演的陈阿公在西北山区教书大半生,曾被划为右派流放;罹患癌症晚期,他拒绝过度治疗,要有尊严地、体面地去见他十年前去世的恋人。刘子枫觉得陈阿公是艺术之神的又一次眷顾,因为这个死之将至的病人和他这个腿脚不便的老翁形体、声音、精神状态相近,不需花太大力气就能和角色“合而为一”。

刘子枫在一篇口述中写道,自己心怀敬畏和珍惜,“甚至想到说不定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重登殿堂、再塑人物。不怕见笑,大有如果失败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慨。”

2019年3月,在上海文艺会堂,刚凭陈阿公一角获得白玉兰戏剧奖主角奖的刘子枫与日本表演艺术家仲代达矢、第三届白玉兰戏剧奖主角奖得主任广智对谈,大家分享了自己入行之初的青涩经验。

刘子枫说,1974年,初从话剧舞台走向电影时,他以为动作小一点就好了,结果他感觉缩手缩脚,不能动,一动就出镜头了。他发现这里头大有学问。为了了解如何演好电影,他苦思八年,没有接戏。他在上戏图书馆找遍世界名演员专辑,研究他们从舞台到银幕的转折。再接电影是1982年,他感觉自己想通了、有一套表演理念了。

1986年他获得金鸡奖最佳男演员后,在《瞭望周刊》上发表文章,写道:“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将两眼盯住新的目标,等待着新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