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偿还与惩罚

2022-12-29石泽丰

今日文摘 2022年19期

这几天,母亲的病情略微有些好转,她时而还能记起一点过往的事来。每次给她擦洗时,我总要在她面前提起一些过去的事,让她产生回忆,回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她养育我时吃过的那些苦。除此之外,别的话题,只会让她伤神,哪怕是当下的热点或博眼球的新闻。这一切,虽然与我们联系得非常紧密,但于她而言,毫不相干,已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母亲在她三十四岁那年生的我。去年,听大舅的女儿桃红说,她跟我母亲曾经一起徒步到十五里外的许岭街市上去卖鱼。天还没有亮,母亲便挑着满满两箩筐鱼,从我外婆家出发。扁担在她肩上忽闪忽闪的,一路上,她没有停下来歇息过。不到二十岁的桃红跟在她身后,也挑着两个小箩筐。这件事,我一直没听母亲说过。在我印象中,我家没有谁捕过鱼。这次,我在给母亲洗脚的时候,问到了这事。我问她真的卖过鱼?鱼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去卖?

我把一个又一个问题抛给母亲,谜团在她述说中如雾一般散去。原来,我满一岁时,要带着礼品去外婆家,这是当地规矩。我的父母需备上满满一箩筐糖、饼、发粑、糕点之类的礼品,然后一头装着礼品,一头装着我,挑往外婆家。我到外婆家之后,外婆便将这些礼品分发给她屋场上的每一户人家,且见人就笑着说:“这是我外孙上门的!”不难想象,在分发糕点间,外婆是何等喜上眉梢。母亲说,那阵子,父亲家穷,好在我三个舅舅以捕鱼为生,他们把捕到的鱼多分出一份给我母亲,她用卖鱼的钱来买礼品。

而我从小并不让母亲省心。一年夏天,母亲把二外婆(二外公的妻子)接到我家小住。当天中午,母亲煎上三枚鸡蛋,全部盛给了二外婆,放在她碗里,上面再铺上一小撮饭。二外婆起初并没有觉察到,后来知道了,执意要夹给我。母亲一再阻拦,说是没有为她买鱼买肉,这是一点心意。

吃饭间,我看到煎得黄黄的鸡蛋就在我面前,它属于二外婆,而不属于我。我非常生气。我从饭桌前的椅子上爬下来,奔向厨房,从灶膛里抓出一大把草木灰,全部撒在没有盖好锅盖的饭锅里。顿时,锅里雪白的饭粒蒙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这还没完,我随后又走到我和母亲同住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把蚊帐剪出几个大窟窿来。

那一年,我六岁。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间,我所做的林林总总,其中相当一部分给她添下了许多麻烦……我却从没有向母亲道过一次歉,直到她生活不能自理,我把她从乡下接过来。是“对不起”三个字太重了吗?是我情感上的表达有障碍吗?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交待。

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审视着我自己,审视着我的来路。是母亲,把我带到了人世间。这个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重病缠身,去日不多。即使我们母子之间心存再多的爱恋与不舍,这一天总会到来。一想到这,我的身心仿佛扎满了钢针,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娘在家就在”这句话,是一个怎样的黑洞?它令我恐惧,像一口悬着的深井。当下我所做的一切,是偿还也好,是对我的惩罚也罢,它远远不足以弥补母亲给予的爱。

(许夏荐自《青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