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衣衣不舍

2022-12-29张晓风

今日文摘 2022年19期

据说有人用写日记来记录个人历史,有人用照片,而我则用衣服。

如果人生如戏的话,我最感兴趣的既不是情节,也不是人物,反而是服装、道具和灯光舞台。

看张爱玲的《对照记》,不知怎的,只觉一个女人的一生好像最后只留下几件衣服的回忆,当然不只是衣服,而是那件衣服里的自己,自己的身体。就像余光中的诗里说的,拥抱你的,是大衣。

我很怀念古代(所谓“古”,是指50年前),那时候据说有一种小偷,专偷衣服,他们有一种特技,就是用长竹竿绑个钩子,从人家的窗子里伸进去钩衣服。

“他们偷衣服能干嘛呢?”新新人类一定大惑不解。

啊,新新人类哪里会懂,衣服,甚至旧衣服,在那个时代都算是一笔资产,值得偷,有资格进当铺,还可以当遗产分赠。

早年,在我台南屏东的老家,也常有台湾少数民族站在矮墙外,用腔调奇特的普通语叫道:“太太,有没有旧衣服,我拿小米跟你换啦!”

弟弟妹妹的衣服裤子后来就都去了三地门乡了。那时候的衣服像皇帝一梓,万世一系,代代相传,其间当然可能从大衣变短袄,但却常相左右,永不灭绝——我这样说,你大概有点明白我跟衣服之间的感情了。

30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到台南去赴一个写作营。我当时正怀胎三月,人萎萎蔫蔫的,朋友当然看出来了,不久以后,知道的人就更多了。于是周围一时布满关爱的眼神。“下了课你到我家来,我有东西给你。”说这话的是谭天钧大夫,她是当时旅美华人中有名的医生,专攻小儿癌症,但那段时间她因陪夫婿而回台湾小住。

我不知道这个名满天下的女医师有什么东西要给我,我们两人所学的东西相差太远,不料她居然抱出一堆衣服,说:“这是我从前怀孕时穿的衣服,现在用不着了,想送给你。”

我欣然拿回了那包衣服,只是心里有些纳闷,她的女儿已经五六岁了,这些衣服为什么迟迟没有送出去呢?是本来打算再生一个后来却又放弃了呢?还是“宝剑赠英雄”,不看到顺眼的人就不轻易相赠呢?她回台是短期客卿身份,带的东西当然愈少愈好,为什么偏又带着这些衣服呢?是为了温暖的回忆吗?我把玩着那些衣服,觉得衣服像是活的,还可以听到上一个孩子的胎音。

那些衣服设计精良,基本上都是一套两件式的。裙子在肚子部分挖一个洞,上衣则作金钟形,可以罩住那件有洞的裙子。

到了11月,肚子真的大起来了,我去领中山文艺散文奖,穿的便是其中一套蓝绿色的孕妇装。这些衣服,我至今留着。在寸土寸金的台北,留一柜子不穿的衣服实在不可思议,但我把它定位为“家史馆”,并且至今并没有打算取消这项编制。

“家史馆”里当然还有其他成员的东西,例如父亲年轻时穿的长筒马靴,以及他年老时家居穿的黑色布鞋。丈夫在婚礼中穿的上衣是铁灰色的,微有光泽。还有孩子上幼儿园时穿的小围兜,上面分明还绣着“卫理幼儿园”的字样,然而一瞬间,柜中已加挂了他的博士袍——儿子已是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化学博士。我多么不习惯听旁人叫他“林博士”啊!仿佛昨天他还是穿围兜的小孩,在幼儿园里玩跷跷板,啊,不要告诉我他已是30岁的“博士后研究员”,我只能相信他仍是一个小孩,只不过此刻他不再玩跷跷板,而在玩实验室中的试管。也许我更记得的是,孕妇衣上挖开一个好玩的洞,洞里冒出圆圆的肚子,而他曾躲在那肚子里如一个待猜的深奥的谜底……

女儿的衣服就更复杂了,粉红色用毛线钩出的洋装,是阿姨的手泽。酪梨绿的那一件是她5岁时的第一件小礼服,穿上那件衣服,你忽然发觉有个小淑女在隐隐成形。蜡染布的那一件很有南洋风,是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自己大胆剪裁并且缝纫成的……啊,不要忘记角落里的那把小洋伞,故事要拉到1948年,当时我的六阿姨和一位飞行员结婚,去西湖度蜜月,回来买了一把丝绸伞来相赠。伞面上画的是断桥残雪,绸子做绯红色,轻轻地撑开啊,轻轻地撑,53年前的蚕和它们的丝茧,53年前的雪景,53年前的湖光,53年前一个美丽女子的新婚旅行……

咦,衣橱下面怎么会有一个椭圆形的塑料小红盆呢?啊,想起来了,那是儿子女儿小时候洗澡用的。啊!那时候他们的身体是多么小啊!

“家史馆”中不是家人衣服的也有一件,那是朋友的。

韩伟院长走的时候是1984年,那一年,他才56岁。我去找韩大嫂,说:“可不可以把韩大哥那件红色苏格兰格子上衣送我,我一直记得他穿这件衣服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韩大嫂便在去外地前把这件衣服找出来分给了我。1999年年尾,我的丈夫还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圣诞子夜庆祝。16年了,重见故人的衣服,竟仿佛看到因捐赠移植而继续活着的器官,令人疑幻疑真,一时泪如雨下。

家人不太轻易去靠近那衣橱,动人的东西总不宜常碰。偶然一窥,仿佛打开时光隧道,令人衣衣不舍,因为衣衣各有其故事。

你信不信?每件衣服里都曾住过一个“我”,都值得回顾留恋。蝉蜕里住过蝉,贝壳里住过柔软的贝肉,霓裳羽衣里住过肤如凝脂的杨玉环,纤纤的绣花鞋里住着受苦的三寸金莲。某些贴身的毛衣甚至留下主人弯肘的角度,看了不免要牵动最脆弱的柔情。

身体消失了,留下的是衣服,一件一件,半丝半缕,令人依依不舍。

(高惠荐自《现代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