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2022-12-29郑振铎
这里离上海虽然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我们却以为上海是远了,很远了;每日不再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阅,不再有一束一束来往的信件。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镇日地靠在红栏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书,那么,便可以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妻子箴没有和我同来,我几次写信去,总催她快些上山来。上海太热,是其一因,还有……别离,那真不是轻易说的。如果你偶然孤身作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见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没有在外眷恋了另一个女郎,你必定会时时地相思家中的她,必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萦挂在心头的,必定会时时地因事,因了极小极小的事,而感到一种思乡或思家之情怀。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毋庸其讳言。即使你和她向来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几声,隔了几天,且要大闹一次的,然而到了别离之后,你却在心头翻腾着对于她的好感。别离使你忘了她的坏处,而只想到了她,特别是她的好处。也许你们一见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东西地大闹,然而这时却有一根极坚固极大的无形的情线把你和她牵住,要使你们互相接近。你到了快归家时,你心里必定是“归心似箭”,你到了有机会时,必定要立刻地接了她出来同住。有几个朋友,在外面当教员的,一到暑假,经过上海回家时,必定是极匆忙地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想要和他夫人见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谈着。那不必笑,换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这也毋庸讳言,我在这里,当然的,时时要想念到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去邀她来。“如果路上没有伴,可叫江妈同来。”但她回了信,都说不能来。我们大约每天总有一封信来往,有时是两封信,然而写了信,读了信,却更引起了离别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没有信来,那当然是要整天地不安逸的。
“铎,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地无端生气,还哭了几次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写来的信。
凄然的离情,弥漫了我全个心头,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润,良久,良久,还觉得不大舒适。
听心南先生说,有两位女同事写信告诉她,要到山上来住。那是很好的机会,可以与箴结伴同行。我兴冲冲地写了信去约她。但她们却终于没有成行,当然她也不来了。我每天匆匆地工作着,预备早几天把要做的工作做完。她既不能来,还是我早些回去吧。有一次,我写信叫她寄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她回信道:“明后天有两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来,我当把那些东西托他们带上。”
这两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谁呢?也许是那两位女同事也要来了吧?也许是别的亲友们吧?我也曾写信去约圣陶、予同他们来游玩几天,也许竟是他们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两位还没有到,我几乎要淡忘了这事。
第三夜,十点钟的光景,我已经脱了衣,躺在床上看书。倦意渐渐迫上眼睫,正要吹灭了油灯,楼梯上突然有一阵匆促的杂乱的足步声;这足步到了房门口,停止了。是茶房的声音叫道:
“郑先生睡了没有?楼下有两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吗?”
“她说的是要找你。”
我心头扑扑地跳着。女客?那两位女同事竟来了么?匆匆地穿上了睡衣,黑漆漆地摸到楼梯边,却看不出站在门外的是谁。
“铎,你想得到是我来了么?”这是箴的声音,她由轿夫执的灯笼光中先看见了我,“是江妈伴了我来的。”
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绪没有比这一时更激动得厉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