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一

冷清空寂的病房，四周一片惨淡。空气中忽然多了一缕幽香，江笙愣愣地看着窗外的一株海棠花，恍惚间想起宋媛隔空撂下的狠话，江笙，我的婚礼你要是不参加，我们就此别过，就当这辈子从没认识过！

江笙心力衰竭，病情严重，不宜出远门，但她还是决定去祝福宋媛。她们说过不能缺席彼此的婚礼，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下了车，江笙直奔举行婚礼的庄园。她有些心慌，有些胆怯，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调整了心态才准备进去。江笙远远地看到杨景，突然心跳加速。她这些年来时刻压抑着想念，本以为对他的感情已经释怀，可这时她感到对他的爱竟是如此强烈。

杨景突然转头，恰好与她四目相对，他惊愕良久。江笙！宋媛朝江笙招手，惊喜地喊了一声，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感慨，她提着婚纱小跑而来。你终于来了！宋媛激动地一把搂住江笙，这才发现江笙的身子异常消瘦。对不起！江笙拉着宋媛的手说，当年我无声离开也是迫不得已，祝福你，新婚快乐！我来看看你就走。

宋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杨景，以为江笙是不敢面对杨景，所以急着要走。但抓着江笙的手，宋媛感到她的手异常冰凉，细看之下，还发现手背和手腕上有扎过的细小针孔。宋媛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了？ 江笙轻松地说，没什么，就是感冒扎了几针而已。

江笙眼睛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杨景，她发现一位女人走了过来。杨景淡淡地扫了江笙一眼，倒是女人开口了，哎呦呦，这不是江笙吗？听说你跟一个男人跑了，今天一个人来的吗？女人带着嘲讽问。江笙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但全然想不起是谁。江笙不想理她，但是对方却不放过她。女人上下打量江笙，尖酸刻薄的话脱口而出，看你这样子似乎过得不如意呀。江笙胸口痛得厉害，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婚礼现场。走出庄园后，她靠在路边栏杆大口喘息，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你真不让人省心。急急忙忙找来的张帆医生无奈地扶着她，给她顺气。江笙靠在张帆身上，转头看到杨景和那个女人也来了。杨景一声不吭，倒是那女人丢下一句，这个就是你寻的新欢？说完胳膊挎着杨景快步离开了。张帆忍不住问，他就是你做梦都念叨的人？

两年前，江笙突发心肌梗死被送到老同学张帆所在的医院救治。

二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江笙虚弱地扯了扯张帆的衣角问，能不能拿一盆花过来？

张帆默默地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搬来一盆仙人球。江笙说，不行，我心脏不好，不能拿这么难看的东西来刺激我。张帆说，心脏不好你就别乱跑了。

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江笙就受不了了，嚷嚷着要出去散步，张帆只好让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到医院草坪上走走。在医院观察了一周，江笙便嚷嚷着要出院。为了方便照顾她，张帆把她接回自己家里。

不久，宋媛找来了。一进门看到江笙在张帆家里，很不理解地问，你就这么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你知道杨景是怎么过来的吗？别人都说你抛弃杨景跟其他男人跑了，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江笙没解释什么，只是很冷静地告诉宋媛，她确实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宋媛质问她为什么，江笙苦笑着说，不喜欢了呗。

这天宋媛说了很多话，江笙这才知道，两年前杨景生日的那天，他准备了一场庆生宴，同时也让宋媛替他订了一枚戒指。可惜等了一晚上，等来的却是她跟别人跑了的消息。江笙默默地听着，表情淡定，但心口一直隐隐作痛。

江笙还记得那一天的早上，杨景欢喜地告诉她，要送她一份礼物。她问是什么礼物，他只说等到晚上就知道了。她知道那一天是他生日，也去商店给他选礼物，她不知道男人喜欢什么，还专门找张帆来帮她选。她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儿，忽然一阵心口巨痛，两眼一抹黑便倒下去了。醒来后她知道自己患的是心肌梗死，还有并发症。她知道杨景的意图，所以她不敢跟他说实情。她抓着张帆拼命地哭。她告诉张帆，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要跟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后来张帆带她到更好的医院去治疗，她一日一日地熬着，至今还没有等到合适的心脏。

离开的时候，宋媛告诉她，杨景要和刘薇订婚了。刘薇是谁？江笙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在婚礼上嘲讽自己的女人就是刘薇。知道杨景订婚的事，她彻夜难眠。

张帆上夜班回来，看到她病恹恹地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见到张帆，她开口便问，你怎么进来也不开灯？张帆吓了一跳，连忙检查她的眼睛。

三

都说女人结婚的时候最美，但是她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想在最后的日子拍一次婚纱照，看看自己穿婚纱的样子，为自己离开人世做一次美丽的告别。

试婚纱那天，江笙刚换了一身满意的裙子出来，就看到一个女人挽着一个男人走进店里。江笙？女人一脸惊讶地走过来。江笙看了她一会儿，实在认不出对方是谁。女人站在江笙跟前，冷冷地盯着她，江笙皱着眉问，你是谁？女人以为她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便去拉着杨景过来，颇为得意地说，真巧，我们也是来试婚纱的。靠近了，江笙才看清楚他竟是杨景。江笙这会儿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就是要跟杨景订婚的女人，记得宋媛说她叫刘薇。她心跳加快，说，你准备结婚了吧？恭喜你。我也要结婚了。杨景问，他对你好吗？ 江笙有些站不住了，幸好张帆走过来了，见她不太对劲，就扶住她，她顺势趴在张帆的怀里，一脸笑意地告诉杨景，他对我很好，我现在很幸福。

刘薇和杨景离开后，江笙流着眼泪对张帆说，我看不清他的脸了，我忘记他的样子了，怎么办？张帆看着她那傻愣愣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记不起他的模样，那你可还记得我的模样？我……张帆一听就知道，她也是记不起了。

张帆想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她不愿意，执意要当天拍完婚纱照。江笙想了想问，你能不能假装一下新郎？ 那你心里怎么不假装放一下我呢？张帆虽然有些埋怨她，但还是答应跟她拍婚纱照。张帆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杨景看的，让杨景彻底死心，彻底恨她。

江笙穿着婚纱直接去了旁边的影楼拍摄。而杨景和刘薇拍完婚纱照，离开后发现一件东西忘在影楼里，杨景就返回去拿。江笙模模糊糊地看到杨景还以为是张帆，便朝他靠过去并笑呵呵地把手伸过去，他也伸手搂住她，听她自言自语。她不知道，此时搂着她的正是杨景。杨景这才发现她眼睛看不见了，连认错人了都不知道。这两年她经历了什么，他全然不知。此时张帆在旁边看着，默默地抹着眼泪，示意杨景不要出声。张帆很清楚，江笙心里只有杨景，自然也是最希望跟杨景一起拍婚纱照。

拍完一组后，江笙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地靠在杨景胳膊上。病恹恹的一个人，眼睛看不清了，记忆力衰退了，仿佛马上要油尽灯枯。

我困了。江笙抱着杨景的胳膊，满脸依赖的表情，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张帆想过去抱她，但杨景已抱起她走了。张帆拦住他说，她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她醒来会被吓死的。在杨景的追问之下，张帆不得不道出实情。

看着怀中熟睡的人，杨景的眼泪止不住下掉，又气又恨。气她隐瞒实情不告而别，两年不曾有音信，恨她快死了还在演戏，骗他断了念想。他一直不信她会跟别人跑了，所以他让宋媛故意去告诉她他要订婚的事。

江笙醒来之后，叮嘱张帆要把照片发给宋媛看。由于有导致视力模糊的并发症，江笙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生命。为使她能够多坚持几天，张帆安排她住进重症监护室。

江笙想反正迟早都会死，自己也没有钱了，何必再拖累张帆？她想想自己躺着床上被他照顾的那些画面，连连摇头，不愿意住进去。张帆劝她说，你就放心吧，医院知道你的情况，又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收咱们的医疗费用。免医疗费用？张帆的面子有这么大吗？她很疑惑。在张帆的坚持下，她还是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张帆始终不放弃救治江笙。外省一家医院说有可移植的心脏，他马上赶过去了解相关情况，但他是带着失望回来的。

杨景，没关系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对着张帆说。

江笙，我是张帆，不是杨景。张帆想，她凭什么其他人都忘记了，只记住了杨景？他提醒过她几回他是张帆，不是杨景，但是她一直没记得住。张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哦，张帆，我饿了。江笙赶紧改了口。张帆问，想吃什么？她说，鱼粥。她喜欢喝鱼粥，以前但凡生病不舒服了，便只吃杨景做的鱼粥。

香喷喷的鱼粥气味一出来，江笙更馋了，开心地说，鱼粥，是鱼粥的香味。

张帆舀了一勺子，吹凉了才放到她嘴里。刚吃下去第一口，江笙便觉得不对劲了，杨景煮的鱼粥的味道刻在她的骨子里。第二口时她想起杨景给她煮粥的画面，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说，我吃到他的味道了。她突然抓住张帆的手，放到鼻子上去闻。江笙靠在他身上，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她突然触电似的弹开。她慌张地说，你……你不是杨景……你怎么会在这？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江笙，你发什么疯？把谁都当成杨景，全世界就只有杨景一个人吗？我是张帆。

江笙抓着张帆的手，顺着去摸了摸他的耳后，确认扶着自己的就是张帆。她认真地说，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对不起，张帆。

杨景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焦急地候着，走出病房的张帆一拳狠狠地打在杨景的胸口上，说，听说你后天订婚。既然你知道实情，心里也有江笙，为何还要跟别人订婚？你知道吗？她明明还可以活两年的，现在只能活几天了。

杨景什么也不说，替她支付昂贵的医药费用，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给她治疗，还一直默默地守着。张帆问杨景，你们两个都很在乎对方，为什么都要选择相互隐瞒？杨景说，她要演戏，我只能奉陪。

江笙对杨景瞒着病情，还在他面前演一出移情别恋要结婚的戏，不过是让他断了情分，好好地找一个人相伴。

四

江笙沉睡了很久才醒过来，醒来后动一动都很费劲，半天才吐得出一句话，张帆，我还想吃你做的鱼粥。张帆说，今天先别吃了。我去外面给你买一份小米粥。

张帆回来的时候，杨景竟然出现在病房里，正喂鱼粥给江笙吃。而江笙以为给她喂粥的人是张帆，正开心地夸他做的鱼粥好。她问，张帆，外面的花是不是开了？她抓住杨景的手说，我想出去吹吹风。杨景“嗯”了一声，把她抱到轮椅上。江笙想听钢琴曲，杨景就打开手机放给她听。江笙坐在轮椅上，不由自主地跟着轻轻哼唱。江笙想做什么杨景都依着她，他俩很开心，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她拿着抹布跑去琴房擦玻璃窗偷看他，听他弹琴。他在里面弹，她在外面哼着，又开心又满足。年少懵懂，青春充满了甜蜜和美好。

一连两天，都是杨景陪着江笙，但是第三天杨景没有再来，张帆也没有煮鱼粥给她吃。她问张帆为什么不煮鱼粥，他说科室病人多，今天没时间煮。

张帆出了病房之后，便给杨景打电话，想问他今天为何还没有过来。但是电话没有接通，却看见杨景被救护车送来了，杨景昏迷不醒。杨景被刘薇失手捅伤，因杨景拒绝订婚。刘薇知道杨景在医院包下VIP重症监护室给江笙治疗，气愤地质问他，胁迫他，如果取消婚约，便要自尽。二人吵着闹着，便真的出事了。杨景和刘薇的婚事，都是两家人在包办，杨景自始至终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杨景不是不想取消订婚宴而是轮不到他做主，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取消，为了更大的商业利益，两家执意要联姻。

我的事别告诉她，看看能不能把心脏捐给她。杨景留下遗言。

张帆一口气跑到江笙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呜呜地哭着说，江笙，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江笙已经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却说她有救了。对，有合适的心脏移植给你，对方自愿捐赠的。张帆哽咽了。张帆，我是自私的人，我对不起你。张帆，我突然好像看到他了，他穿了那件白色的衬衫，在对我笑。江笙对着天花板淡淡地笑了，慢慢地闭上眼睛。

五

她以为她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她又醒过来了。江笙，你醒了？有个人惊喜地凑过来对她说，然后欣喜地朝外头喊，她醒了，江笙醒了！江笙愣愣地看着她，打量着她，看了很久，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眼前的女人是谁。得知江笙忘记了自己，宋媛很诧异，掐着张帆质问，是不是你们的手术有后遗症？江笙愣愣地看着宋媛掐张帆，觉得他们很熟悉，但是脑子里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

张帆也凑过来，指着他那张脸问江笙，还记得我是谁吗？江笙眨了眨眼睛，摇摇头。江笙，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却把我给忘记了。他气呼呼地说。江笙这才试探性地开口问，你是张帆？张帆欣喜若狂地抱住她，却被宋媛推到一边去，对江笙说，江笙，我是宋媛，与你一起翻墙一起逃课一起爬山的宋媛。宋媛说了很多，江笙听着点点头。

江笙恢复得很快，出院后回到自己的家里。张帆和宋媛经常过来看她，陪她说话。

江笙到处闲逛，有一天在影楼里看到她和杨景的婚纱照，吓了一跳。她终究还是想起了杨景，她想既然活过来了，便不需要再躲着他了。但是她发现找不到他了。他去了哪里，谁也没有告诉她。直到她在网上看到关于他的新闻，才知道他被刘薇刺伤，失血过多而死。

她发疯一样到处找杨景，去他以前走过的地方，可是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踪迹。她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坐在雨里哭，哭得声嘶力竭，没个人样。她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眼珠子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像条死鱼似的了无生气。

你的心脏是杨景给的，他最珍贵的东西在你身体里，你若饿死了，杨景的心也便死了。张帆对她说，杨景临死前把自己的心脏给了你，你也要为他活着。江笙一听，一骨碌爬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晚饭过后在院子里摆了甜品和零食，一边摇晃着吊椅一边微笑着，就像杨景还在她身边一样，一起躺在吊椅上赏月。

六

江笙出院半年后，心脏恢复得很好，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江笙决定带着“他”到处走走。于是她告诉张帆和宋媛，趁着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想带着杨景的心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

江笙随了杨景的心愿，带着“他”去了江南，看朦胧的烟雨，泛舟江上，顺流而下，看古镇两岸人家灯火，抱着孔明灯站在石拱桥上祈祷。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要倒下，但只要还能走，她便一直带着“他”走下去，能看多少风景，就看多少风景。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