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大夫
2022-12-29秋月
在省城的医大进修一年,回到单位,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发现多了一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胖胖的、长得像活菩萨一样的老吕大夫。我很惊诧地望着他,老吕大夫本是我们单位X光室的医生,怎么到医疗科室上班了?
迎着我怀疑的目光,老吕大夫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他在X光室工作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穿着白大褂,坐在诊室里,拿着听诊器,给患者看病,过一场医生的瘾,此生就无憾了。这不,眼看要到五十岁了,他坐不住了,找到和他关系铁的业务院长,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业务院长乐了,一拍他的肩膀,说:“这不是啥大事,这样吧,我先送你到市级医院学习几个月,你先熟悉熟悉业务。”几个月以后,老吕大夫带着抄得满满的笔记回来上班了,院里把他分到我们科室。我们科原有哈医大毕业的科主任和我、黑龙江中医药大学毕业的老赵大夫、佳木斯医学院毕业的小王大夫,我们都是科班出身,领导的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带带他。
这个事撂在别的地方肯定不中。医院是啥地方?救死扶伤,人命关天啊!但我们单位不同,我们是疗养院,来的都是疗养员,我们的职责就是每天给疗养员量量血压、听听心肺,领着他们打打太极拳、做做广播体操,有时间再“话疗”。有些疗养员是劳模,年轻时拼命干,老了落下一身毛病,在我们这儿休养,还可以做按摩、针灸等理疗,疗效很好。对这些疗养员,工厂是很重视的,每年都送他们来疗养。我们疗养院在美丽的太阳岛上,四季风景如画,这也是疗养员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所以一来二去,很多疗养员和医生都是朋友了。简单来说,疗养院对医生的水平要求不是太高,能应付日常就行,疗养员如有了急病,救护车随时拉到大医院。
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大学毕业被分到这儿时,疗养院还没有正规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听说我们院长为了要个应届毕业生,跑了好几趟卫生局才得了一个指标。上班的第一天,我正在卫生间,就听见外面走进来的两位女同志议论说,这新来的大学生不知咋想的,学了五年医学,上咱这地方不是白瞎了吗?听了她们的谈话,我心里偷偷地乐,在学校时用人单位通知一贴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疗养院”几个字就相中了。为啥?因为我上学时不愿意学医,我喜欢文科,考高中时我就想报考哈一中的文科班,可我爸不同意。高考报志愿,他毫不犹豫地给我报了医学院校。上大学时,同学们都捧着医学书苦读,我则跑到图书馆津津有味地看世界名著,脱离了我爸我妈的视线,我像小鸟一样自由。考试成绩自然不会理想,我的追求是六十分万岁。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我,理智地认为,疗养院这个名额简直就是给我配的,工作轻松,技术含量不高,有时间读书,工作环境优美,所以抢着把这个名额拿了下来。
单位挺重视我,不久送我去哈工大读了一年的英语,接着又派我去哈医大进修了神经内科。
就这样,不愿意当医生的我和特愿意当医生的老吕大夫在一起共事了。
老吕大夫性格随和,与人无争,总是笑呵呵的,但不代表没个性、没想法。有个刚分到疗养院不久的大学生,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他,大喊了一声:“老吕头,我这个周末结婚,你一定要来啊。”老吕大夫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地走了过去。回到办公室,他生气地对我说:“他这个婚礼我不能参加,而且也不随礼,尽管我不差钱。为啥呢?一是他平时遇到我就像没看见我这个人似的,连招呼都不打;二是这老吕头,是他叫的吗?没大没小的。”
没两年,我被院里提拔为科主任。别看我不喜欢学医,但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当领导,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当科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吕大夫聘到科里。我欣赏老吕大夫的忠厚朴实,而且他靠谱,珍惜这份工作,即便是值了夜班也不愿意休息。我觉得“爱岗如家”这四个字就是对他最贴切的概括。有老吕大夫为我们兢兢业业值守,随时解决科里的问题,大家都轻松。但是他老伴见到我就抱怨,说他心里只有单位,也不在家多陪陪她。
老吕大夫有两个女儿,一个在国外,一个在税务局,老伴也是医生,家境优越。老吕大夫最喜好吃肉,饭盒里离不开红烧肉、排骨、烧鸡,从来不去食堂吃饭。他的生活理念是,活一天就高兴一天,不想明天的事。
科里的中医老赵是个大忙人,经常下病房,和患者打成一片,办公室常常只有我和老吕大夫两个人。我喜欢看书,平时除了工作就是捧本书,和老吕大夫交流的自然比较多。老吕大夫之前在县医院工作,那里的故事多啊,他讲起来云遮雾罩、神神叨叨的,有时候听得我毛骨悚然。
后来有段时间老吕大夫迷上了测字,也叫拆字,就是用字卜算。那时候我已经是院医务科副科长了,上面没有科长,由我主持工作。听说组织部马上要研究工作调动,我是个上进心强的人,这点老吕大夫了解。有一天趁我到科室,他对我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写个字,我帮你看看吧。”我不置可否地瞅瞅他,顺手写了个“正”字,我想转成正科长的愿望太强烈了。老吕大夫歪着脑袋端详着这个“正”字,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这个字,不上不下的,不好断。”忽然,他一拍脑袋说,“你去找姓王的人吧,这个人能帮你办成事。”我一脸懵地看着他。他对我解释说:“你看这个‘正’字,左边那个‘|’你把它放平,不就是个‘王’字吗?姓王的是你的贵人,一准能给你转正。”我将信将疑,绞尽脑汁想我周围姓王的都有谁。突然灵光一现,我们新来的院长姓王啊!既然有仙人指路了,那我就照办吧。去找院长谈话不能贸然进行,我晚上回到家里,拿出纸和笔,把我们疗养院现在存在的问题,以及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都写了下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曾经有一位老领导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小于啊,到领导这来,不能光喊困难、摆难题,还要有思路,要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要当好领导的参谋,否则,要你们在基层做领导干什么?”领导的话让我受用一辈子。第二天,我拿着写的材料,署上名字,趁王院长还没上班,悄悄地放在他办公桌上。我和院长还不熟悉,院长要是看了动心,自然会找我的。大约第五天,院长给我打了电话,亲切地说:“小于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在院长的办公室,我敞开心扉,大胆地把心中的宏图统统讲了出来。院长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在院长的目光里看到了鼓励。不久,我的职务任命下来了,不是“医务科科长”,而是“院长助理”。那天在公布干部任用的会上,我和台下的老吕大夫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
研究测字的老吕大夫乘胜追击,同时琢磨奇门遁甲。大家都觉得好玩,有点事就找他,他也乐此不疲。有一天,有个护士对他说:“咱科小乔怀孕了,你给测测是男孩还是女孩呗。”老吕轻松地说:“这都不是事。”护士赶紧去叫小乔,我那时恰好也在。老吕大夫把手中的笔和纸推到小乔面前,小乔写了一个字。老吕大夫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告诉她,回去好好养着吧,是个大胖小子。小乔乐得满地转圈。她们走了以后,我问:“那个字你也没好好琢磨,咋就断定是小子呢?”老吕大夫哈哈大笑说:“小同志啊,那字我根本没看,你没看见她俩一前一后进来,后面的那个手里拿着一炷香吗?带着香火来的,还能是啥?”原来,我们的办公室地板下面是空的,里面耗子泛滥,因为下药,经常有死耗子难闻的腐败味道传上来,所以大家就经常烧烧香去去味。几个月后,小乔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那天我们去喝喜酒,小乔把老吕大夫让到主位置,说,自从老吕大夫说完以后,她心情非常好,达到了优生优育的状态。老吕大夫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几年以后老吕大夫退休了,爱吃肉、爱吸烟的他血脂超高,不久就得了脑梗。话说不清,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在大街上遇到老同事,未及叙旧,先落泪了。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