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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尘世

2022-12-29储劲松

红豆 2022年7期

步行街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哼着歌曲《尘缘》在步行街上往返,貌似一个心事满腹的天涯失意人,或是被爱情抛弃的小青年,抑或郁达夫所写的零余者。其实我已在人世修炼四十余年,面目沉静如梧桐秋叶,早已不轻易表露悲喜。我的唱歌抑或歌唱是有口无心的,心中所想与口中所唱常常迥然不同。中年的心思都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看不见,自己也不愿且不敢翻检出来查看。我撑着伞从梧桐树底下经过,回到家中或者赶赴一个饭局,脚步从容不迫。但是当我唱到“宛如挥手袖底风”,脚底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硌一下,像踩到了一颗石子一般。

我平常在街市上没有特别在意别人,何况我唱歌的分贝很低,低到不影响自己的心思。步行街两侧的店主照常嘴巴抹着蜂蜜般殷勤地做着买卖,空闲时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围成一圈搓麻将,要么无聊地望天落雨,看形形色色的行人,倚着玻璃门慵懒地打着长长的哈欠。他们大多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多年,见惯了市井人物,纷纷炼就了火眼金睛,能轻松看透黄金铠甲。我想他们一眼就能判断路过者是顾客还是非顾客,口袋中有钱还是无钱,人生得意还是失意,内心充盈还是虚空,甚至家庭幸福还是不幸福,智慧堪比苏格拉底和老子。因而我上班下班走过街道两侧的店铺,每每觉得自己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人,行止总是中规中矩,保持着一个公职人员的谨慎与小心。其实数年来的经验表明,我的谨小慎微完全是多余的,他们不是小区里爱管闲事、背后嚼舌头的老大妈,更不是居心叵测的偷窥者、告密者,他们只是辛苦的买卖人、谋生者,他们身在生意场,只关心市场和利润。他们是和气的,偶尔我与他们四目相对,彼此以微笑致意,客气而生分。有时候我到他们的店里买东西,不免谈及商品的质量和价格,除此之外,我和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却几乎从不交流。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们隔着一层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膜,是两个世界的人。这很符合人际相处的刺猬理论,令我们至少是令我觉得心安。

这条七八百米长的合面街,坐落着两排粉墙黛瓦仿徽州黑白风格的建筑群,少则三层多则六层,至少有二百家店铺,有上千户人家,却只有一家单位,单位门前挂着一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门牌。我调到这家单位将近四年,包括我父母、亲戚甚至还有一些朋友,至今还有人问我,你们单位是做什么的?相较于林业局、农业农村局等的一目了然,文联对于一部分人来说的确是陌生的。这样的发问并不会让我难堪,就像有人问我写作有什么用一样,解释起来也是颇费劲的事情。依此推之,这条步行街上的生意人,也一定会对这块门牌有着或强或弱的好奇之心。就像我好奇于他们店中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何方,一年有多少进项。隔行如隔山,他人就是传奇。

事实上,这条街上有很多传奇。一次饭局,巧遇一位在步行街上经营灯具买卖的女子。我亲耳听她说,她有三十多套房产,分布在这个小城的各个角落和合肥、安庆、武汉等地,她每年都分别到东南亚和欧美旅行两次。一次理发时,我听一个理发师闲谈说,他用一把剃刀供两个子女到国外留学。对于一个依靠薪水生活的上班族来说,他们的财富让我意外得瞠目结舌。所有靠自己的努力谋求更好生活的人都是正当的,都值得敬重。我并不妒忌他们,甚至谈不上艳羡,我们各自有着不相交的人生轨迹,说得高大上一些,就是有各自的追求。但很显然,他们对于体制内的“公家人”是向往的。他们中的一些人奋斗数十年甚至两三代,累积了数目可观的财富,目的就是托起明天的太阳。步行街上一位我认识多年的女店主,她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意人是在谋生,‘公家人’是在工作。”我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体制之内的人自有甘苦冷暖悲欢,有些还不足为外人道。

店主们在街道两旁做他们的生意,热热闹闹、辛辛苦苦地买进卖出。我在一幢房子的二楼做我的工作,除了举办文艺活动和接待来访者,其余时间办公室里是安安静静的。这安安静静自然是加引号的。这条步行街像其他商业街一样,尽管网店兴起后门店生意远不如从前,但一年四季仍然十分喧嚣嘈杂。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办公室对面服装店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循环播放广告:“好消息!好消息!夏娃之秀二店即将装修升级,全场商品大甩卖,全场商品大甩卖。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滚烫如沸的熙攘市井,火热似燃的繁华人世,真真切切的谋生气息,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包围。我在办公室里办公事,空闲时读书写文章,多数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吵闹,反而觉得心安神定。在这里上班的人以及楼上的住户,自然也有抱怨环境过于复杂、市井声过于喧闹的时候,但这怪不得别人,因为这里的定位就是商业区,适者生存,不适者可以另谋佳处。步行街天经地义是店主们的天下,是物来货往、流动着金钱和混杂人体气味的地方。夹在其中的唯一的单位是有些尴尬的,像红叶里的竹子,或一堆瓢虫里的蚂蚱。初次到文联来办事的人,经常找不到门,我在电话里引导,微信里发定位,对方仍然稀里糊涂一脸茫然,于是我只好说,在夏娃之秀内衣店的正对面。“你怎么不早说?”他们常常恍然大悟。毋庸置疑,这些门店比文联有更高的辩识度。

我希望这些门店红红火火,像流传已久的一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庚子岁初新冠疫情暴发,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步行街店铺通通关门,只有卷闸门上贴的大红对联泛着幽冷的光,被寒风日夜撕扯。我一个人从街上走过,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游荡的幽魂。数十天过后,政府号召复工复业,楼下一家店铺着手装修,装修工人手中的电锤轰隆隆地响起,那高分贝的噪声不啻天上仙乐布散人间。步行街重新焕发生机,渡尽劫波市井在。陶朱公有三千三百三十三种幻化变身,凡人却只有一种,只有一件肉做的皮囊,因而我比肥头大耳的财神更热爱步行街,更深爱这尘世的苍茫烟火。

我想起一件往事。读初中时,为了挣学费,每年暑假,我每天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那时尚无冰柜,沿街的商店也无冰棍可卖,升级版的汽水更是奢侈饮品。冰棍都是人背着木头箱子卖的,有车的人则把箱子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卖。箱子里放着旧棉袄,冰棍用棉袄裹紧,三四个小时内不会融化。街上卖冰棍的绝大多数是成年人,像我这样的初中生很罕见。兴许正因如此,我比成人更容易招徕顾客。

步行街是我每日必到十数趟的地方,那些店主慷慨得很,往往一次买四五根冰棍。我个子小,车技也很一般,有一天上午我骑车经过步行街,前面拥堵住了,后面又有人不停地摁着车铃铛催促,慌忙之中车就倒了,我摔得四仰八叉。箱子里的冰棍自然滚落一地,我的手肘因擦破皮火辣辣地痛。这些对于一个城郊的农家少年都不算一回事。要命的是后面有个骑自行车带几箱啤酒的人跟着摔倒了,只听见啤酒瓶摔落时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音。那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跳起来一顿恶毒地咒骂,末了气咻咻找我索赔。我哪里赔得起?又生性胆怯,我站在街上,眼泪汪汪,不敢争辩一声。那人拉着我要带我去派出所,我差不多吓出尿来。这个时候,街边一个旁观的中年店主说话了,他指着那个人质问,你要不要脸?明明是你拼命摁铃铛,把人家小孩子吓得摔了跟头,你还有脸找人家赔钱,你应该赔人家孩子的冰棍。接着好几个店主站出来把那个人围住,作势要打。趁着这个空当,有人帮我捡起地上的冰棍,让我赶快走。直到今天,我每次路过步行街的西段,还是会认真打量那些店铺,寻找当年有恩于我的人。

找不到的,人间的纯朴和善良以及狡黠和丑陋,都隐藏在市井里,并无明显的印记。正如歌曲《尘缘》的开头,“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词意简洁隽永,一种旋律,千种意味。

机甲

大众速腾是我的机甲,外形从众,提速即腾,内敛典重的正黑色有君子之象。多年前的冬日下午,我在宜城4S店与它兜头相遇,即如司马相如初见卓文君,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无悬念。这些年我与它,翻山越岭渡桥过隧,经历风雨。它给一个肉软骨脆、会思想的哺乳动物带来的不仅仅是防护、速度、遮蔽、私密空间,还带来远方的风景甚至是激情和诗意,想象着自己就是荡涤匈奴于漠南,在狼居胥山和姑衍山祭天祭地的霍去病。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如果不开大灯,驾车徐缓行驶在大别山南的山道上,车子宛如一只犀金龟或者玄鸟,又如一袭玄色征衣,与山风、河流、草木和峰峦混为一色。天地空荡,耳边只有晚风的呼呼声以及引擎的轰鸣声,我有鲲鹏展翅扶摇之感,沉重的身体轻盈如柳絮,遗世而独立,内心又安静又纯洁,像用水洗过。据说人的飞翔欲望来自远古的基因记忆,纸鸢、翼装、飞机以及其他更高级的飞行器,都是人类对基因密码的顽强记忆与追寻。

手握方向盘,我常常想起席慕蓉。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席慕蓉的诗和散文,在乡间瓦舍幽窗下口诵手抄,尤其记得她在文章里,经常写到独自开着车奔驰在芒花遍野开放的台北郊外,风吹泪落,芒花勾起伤心处,以致要时常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放声痛哭。我不明白一个海岛女诗人细巧无端的心思,女人本来就难以捉摸,何况是一个出奇敏感的女诗人。我诧异一个开着汽车的人,一个过着锦衣玉食日子的人,竟然还能写出那样美好风雅的诗歌和甜腻煽情的文章。在一个骑在自行车上做着文学梦的乡下少年看来,肉食者鄙,驾车者躁,诗人和作家凌空蹈虚清寒孤独,一根烟、一杯茶、一盏酒,一支笔、一沓纸、一部书,即是一个天地任我行的完足世界,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这种陈见根深蒂固,以至二十多年后,当我第一次坐在驾驶室里,望着一片红的黄的绿的仪表指示灯,闻着生冷的也令我生畏的机器气息时,心里升腾起深深的恐惧感,既怕技术生疏而无法驾驭这体型庞大的铁兽,更怕自己的文学生命自此终结。幸好半个月后,当我的车技稍长,可以驾车在大街小巷自由进出,停下时也心平气和,不再因为回想起沿途的诸多险象手脚冰凉浑身发抖时,我写出了一篇令自己还算满意的一万多字的文章。我有些小小的得意,面对电脑双手合十,虔诚感谢缪斯女神对我的宽容和眷顾。后来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操控汽车,与机甲渐渐融为一个整体,车子稳健行驶在国道省道县乡道村组道,尤其是平直如黑布的高速公路上,常常有奇思妙想自天窗如流星雨般从天而降,继而在电脑雪白的虚拟纸张上绽放出一朵朵文学之花。还有些时候,苦苦思忖多日的文题如同紧闭的珠蚌久久不能打开,在空旷绵延无穷尽的公路上,车如祥云在飘,我偶尔会捡拾到一两个绝妙好词或者一个不同凡响的句子,瞬间黑云开浓雾散,天朗气清,就像古老神秘的咒语,轻轻念一声,珠蚌就会自动咔嚓一声敞开。于是我相信速度与远方一样可以大幅度地拓展一个人的视界,猛烈冲击并改变一个人的思维。

速度也意味着与凡世迥异的另一时空。譬如赛车、足球、田径一百一十米栏、加特林机枪、歼10战斗机、爱因斯坦与霍金式的超强大脑,拥有并自如把控神奇速度的人,如持诵《金刚经》经文千百遍者,可以超凡入圣,往左抵达《山海经》里的大荒之东,往右抵达《阿凡达》中的潘多拉星球。机甲唤醒了我深埋于内心的热血与意气,也开启了我被岁月风尘掩蔽的另一扇心门。它领着我一路散漫悠游或者风驰电掣,陟彼南山,像坐在一个温软的梦上。

其实我是一个典型的车盲,时至今日,只识得为数不多的几个车标,哪怕是一辆价值数千万元的车闪电一样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也漠然视之。在拥有自己的车之前我对所有的汽车几乎一无所知,于车辆的操控稳定性、燃油经济性以及发动机转速、定速巡航驾驶等,更是形如白痴。在面临人生重要的甚至重大的抉择时,我往往快刀斩乱麻,决断也好,武断也罢,要么是跌入深渊,要么是升上九霄,从不拖泥带水。千万辆车如同千万个人,车群人丛中一眼看中,眼缘决定结果,正如卓文君《白头吟》所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优良的性能、坚硬的外壳、宽敞的空间仅是相对的。我曾亲眼看见一辆宝马被一辆拉沙子的拖拉机剐蹭,左侧车门就如同纸糊篾扎,瞬间被野蛮地撕成破片。我也曾亲眼见到高速路上豪车爆胎失控后又被大货车碰撞,那些至少在车主看来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零部件,蛋壳一样破碎散落一地,而笨重粗野的大货车几乎毫发无损。驾车数年,曾被恶人蓄意划坏车漆,被人无意中追尾,被占道行驶的面包车撞到车头,也曾被骑电动车从巷道里生猛杀出的老妪吓得半死,三天一大惊,一天一小吓,这是常态。公路不是线性叙事之地,更不是行为艺术空间,而是洪水猛兽,极具不确定性和危险性。于我而言,一次长途奔袭,就是一次探险旅行。

二〇二〇年四月的一个夜晚,我去景区看望马鞍山来的几位朋友。返程行驶在山区高速公路时,下着细微的春雨,半途雨势渐渐加大。车子驶出一条长长的山体隧道时,雨如盆倾,雨刮器开到高挡位,窗玻璃仍像流着一条河。最初还能模糊看见道路中间白色的实线,后来连路边的绿色护栏也看不见了,车如小舟在狂风疾雨里飘摇,如盲人摸索前行,公路上的水至少有一尺深。而此时,公路上车辆成堆,前后左右的车灯如微弱的星光,更有数辆大货车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催促小车让道。大货车车头高,视线要比小车好很多,身为钢铁巨人,它们当然不怕与玲珑脆弱的小车发生摩擦和碰撞。平素大车都是让小车的,小车从大车侧面绝尘而去,像西施路过东施,带着看不见的扬扬得意。此刻大货车司机仿佛报复似的,以喇叭为鞭子,驱赶小车如赶绵羊,经过的时候,往小车身上溅起滔滔水浪和高密度的水雾,让小车雪上加霜。让,随时有可能撞上护栏和其他车辆,不让,极有可能被大货车碾压,两者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在超车道上,一辆白色的小车被其后的大货车追赶、逼迫,一直醉酒似的左摇右摆,估计是想变到右车道,却又迟疑不决。它离我最多三米,如果挨上,结果不可想象。几分钟后,它的车头到底还是轻轻碰触到了我的车尾,仿佛一个短促的亲吻,我感到车身明显在打滑和摆动。幸好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导航的指引下,行驶到了一个服务区的匝道。

在那惊心动魄的十几分钟,我强自镇定,紧紧抓着方向盘,让车速保持在三十千米每小时左右,不能再快,也不能再慢,并不时安抚同车惊惶的同事,内心却像被猎人倒拎的野雉,只有听天由命的灰暗和虚无。车子终于艰难停到了服务区,我身上无一根干纱。劫后余生,我想起美国电影的一句台词,“这个夜晚是魔鬼的情人”。

车子是有生命的,就像长存世间的石头树木白狐大蛇,饮风吸露,修炼成精。机甲即我,我即机甲,钢铁机器与肉体凡胎天长地久的耳鬓厮磨,二者应当是匹配协同的,在心气和灵魂上是相通的。对机车要时刻葆有敬畏之心,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就像一个写文章的人要谨记惜字如金,敬奉笔砚纸墨之神,并求得它们的祝福与护佑。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