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 之六
2022-12-29杨献平
往返的河西走廊
夜晚在窗外呈流态化凝固,312国道只有奔驰的车辆,旁边有人打鼾,有人咳嗽。巨大的戈壁和祁连雪山,正在被人的运输工具徒劳地穿越。傍晚,我从酒泉出发,客车似黑夜中的猛兽,在弯曲的道路上不断遇见灯火寥落的村庄,以及寒风中的城堡和蜿蜒破损的明代长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长途客车横穿河西走廊。虽然我这一次的起点是酒泉市区,但从广义上说,敦煌乃至甘肃与新疆接壤之地,都属于酒泉的行政管辖范围。
车到临泽县城外,司机停车,让乘客下车方便。斯时,夜色愈加浓重,寒风吹得整个河西走廊都发出了类似坚冰破裂的脆响。男人们无所谓,一下车,便都站在路边迎风小解,而后返回车厢。女同胞当然要麻烦一些,要绕过车头或者车尾,穿过马路到另外一边的茅草地里。少顷,人回来得差不多了,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旋即有人发出绝命的惊呼。我也急忙下车,看到流到脚下的鲜血,在黑夜的车灯下面,弯曲成一条冒着热气的黑色河流。
凑巧的是,几乎从市区一上车,我就注意到,那位女子坐在我的前排。事故骤然发生,几乎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站在鼓荡的寒风中,看着已经倒伏在马路上血泊中的她,惊愕、恐惧和接连叹息,身心震动。而后又分别拖着虚软的双腿,依次上车,等待交警。与她同行的一个人说,这女子,甘肃省永靖县人,刚结婚不到一个月,谁知道,在这儿没了!我想到她远在老家的丈夫,是否会在今夜的睡梦中有所惊悉。寒风在窗外吹动。两小时后,我们换乘另一辆长途客车,把那个瞬间死亡的少妇留在了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长途班车横穿著名的河西走廊,尽管身边有好多同路人,但谁和谁真正属于同一方向呢?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大孩子,在祁连山和河西走廊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从军。临近春节,我请假回乡探亲,在路上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同路人的猝然死亡加重了我的恐惧,我顿时觉得,绵延的深夜之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障碍和深渊。途经高台县城,借着入夜的灯光,我看见高台烈士陵园(现为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馆),车灯照见大门上悬挂的郭沫若题词、松柏、墓碑以及纸扎的花圈,想起那场惨烈的西征,以及红西路军在此遭遇的血战,只觉得往事悠远,而英雄和他们的血仍是热的。
但黑暗中的车辆是自信的,沿着发黑的柏油马路弯曲行进。旁边鼾声又起。引擎的声音在车厢内轰鸣,结冰的窗玻璃,车厢内一片漆黑,除了前面的车灯,以及它努力照耀的模糊道路,偌大的河西走廊,更加孤独和空旷。逐渐接近焉支山脉,我想到大月氏王国和匈奴,尤其是匈奴的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死难后葬在焉支山的匈奴人,是不是还有灵魂?他们的长刀和鸣镝,挎满敌人头颅的战马,采胭脂花涂抹指甲的彪悍妇女,是不是还在另一个时空栩栩如生、一切如旧呢?我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焉支山上看到了大片的青草和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小小的金露梅长在深深的狼穴旁边。清水从山的某处流淌下来,窄小的河谷内白石林立,干枯的青苔颜色发白。在焉支山上,我总是会想起那些路过并写诗的唐朝人,岑参、高适、李益和王昌龄,他们头戴官帽,手捋长须,在古代的天空下看见人类命中的积雪,在满是尘土的戈壁驿道上遭遇飞奔的蜥蜴和黄羊。
他们是留下诗篇的人,而我只是路过。
呼啸的风声显得沉闷,犹如匈奴和大月氏的军团,在河西大地上狂奔,稀疏的城市和村镇在灯火中孤寂、清冷。我睡不着,想起了张骞、苏武和班超,这些汉朝的人,他们如何从当时强敌环伺的河西走廊穿过的呢?皇帝的节杖真的比生命重要吗?帝国由此张开了远眺的眼睛,丝绸之路就此贯通。后来我才知道,唐玄奘曾在这里涉水,滔滔河水冰凉刺骨,他身背的经卷肯定有一页掉落,发黄的纸张只在水面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他看不到的远处的泥沙中。
我用手指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白冰,指尖发凉,继而疼痛。从细长的划纹里看见天空,只见一群星星在蓝色的水面上静止,闪烁的光亮模糊不清,让我看不清它们的真实面孔。我不由得想到,庞大的秘密永远都在远离尘土的地方隐藏,在人类不可触摸的高处,人类的仰望充满梦想,也充满了绝望。
进入武威市,我仍旧没睡,蓦然想到曾经的五凉王朝、沮渠蒙逊、李暠,以及雷台汉墓和临水的天梯山大佛,还有著名的鸠摩罗什寺、海藏寺。细想起来,古凉州的人文,一点都不比其他地方的稀少。而在午夜时分,古凉州街道上不见一人,一字排开的空洞的路灯下,寒风吹动的尘土卷着纸片和塑料袋,那种无声的滑动让我想起旧朝的某些诗歌。我还想到,若是唐朝,这时候的凉州,肯定行人如织,诗人们在酒楼豪饮,面前是跳胡旋舞的波斯女子,此外,有酒旗飘飘的客栈,有缀满羊皮灯笼的小吃街道。
夜晚的城市光亮多么短暂,可是一个同行者的猝然死亡给另一个人的震撼,却久久不息。我想那个突然罹难的女子,要是还在多好!不用几个小时,她就可以见到新婚的丈夫了。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黑暗中我不由得叹息一声。进入乌鞘岭脚下的古浪,这是传说中穆桂英曾经的疆场,此刻,麦苗在雪中深埋,寒风吹得大地崩裂。黄土山坡上悬挂着几座外表灰旧的村庄,村庄看起来岌岌可危,却又牢固无比。偶尔有几家门窗亮起灯光,又很快熄灭。
向上的车辆在闷头喘息,陡峭的山路让我的身体大幅度倾斜。乌鞘岭,它在天地之间横亘的历史和姿势,真的像是漂亮的剑鞘。车到山顶,一声叹息,向下的俯冲让我的身体感觉到虚空的漂浮,不停的摇摆使得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纸船上的蝴蝶。我恐惧,在黑夜的河西走廊,把自己交给了钢铁,一辆车的行进引领了一车人的方向,时刻的风险令人心惊肉跳。
乌鞘岭下,有一个地方叫打柴沟。那里是满山的森林和干枯的树枝,荷镰提斧的青年在它的深处遇见传说中的姑娘,青草和花朵是他们的洞房和嫁妆。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总是在故事中完成的。迎面而来的华藏寺车站,空空的站台只有几个警察和铁路职工迎风而立。
永靖到了,那是死在路上的姑娘的家乡,我惆怅,心脏微微收缩,有一种疼,像被刀子缓慢切割。生命多么脆弱啊!新婚的女子啊,怎么就死在了那么冰冷的异乡?除了惋惜,还能如何?此时此刻,她的家人肯定接到了消息,起身赶往出事现场。我还想起了永登县河滩村的村民,据说,那些村民的祖先大抵是东征的十字军,那是一群迷路的男人和女人,来自西方的战士和将军,他们的永久驻留,让我看到了大地任何一处都是生存之地的博大和宽容。
黎明时候,传来黄河的涛声,混浊的河水事实上也是一种清晰。似乎有人在羊皮筏子上唱歌,歌声隐约,风生水起。曾经有人告诉我:看起来混浊的水,比清水更容易洗净人的身体。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试过,但我相信。
徐徐的光明在车辆的行驶中仿佛一张空白的纸张,稀黄的太阳只显露出一个模糊轮廓。所有的楼宇都是灰黄色的,巨大的天空也是黄色的。街道上车辆飞奔,早已大门洞开的商场,不停地吞吐人群。我没想到的是,兰州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灰尘,还很厚重,脚印杂乱,车辆横行。我拖着沉重的行李,从汽车站到火车站,穿过众多的人和店铺。不算大的兰州车站广场上都是人,地下的录像厅播放的声音在地面回响,与车站广播交织在一起。
兰州的牛肉面真是好吃,唯一不能缺的便是那牛骨汤和辣椒。蒜苗也很重要。我倒是以为兰州牛肉面这种吃食,可能是最紧凑的了,不用添加太多的配料,吃起来也尤其简单和方便,有一种居家清淡饮食的随意感。
当日中午,我挤上了东去的列车,过陇西、天水,穿过秦岭,跨过黄河之后,就回到了太行山中的老家。春节返程,也只买到了到兰州的车票。再次到兰州,整个西北依旧天寒地冻,风拂面如刀削。那个年代,火车票太难买了,尤其是春运期间。我在售票厅盘桓了很久,实在买不到座位,最终还是决定,乘坐长途班车到酒泉,然后再转车回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单位。到山丹,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夏天乘车深入焉支山,那世界,整座山都在风中发绿,马匹蹄音杂乱。我还看见了大片的油菜花,以及山包上孤独的坟墓。
古时的甘州,现在的张掖,我也有些熟悉,身处其中喧闹的大佛寺,感觉历史很悠久,且充满了禅意。我记得,自己在前几年的一个秋天去到张掖,第一次拜谒大佛寺,进了很大的庙门之后,喧嚣市声蓦然消弭,肃穆的佛陀在墙壁或者空地上,以壁画或泥胎的形式,昭示着无上的仁慈和智慧。
由张掖向南,还可以去到祁连山北麓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那里有连绵的雪山、马蹄寺的梵语,更有裕固族民众的牦牛、羊只和马匹,山间的青草高及人腰,两腮绯红的姑娘,总是以美好的歌声与舞蹈迎接客人。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想再去一次。日暮时候,我乘坐的这一辆客车,又行至那位女子死亡的路段,虽然记不清具体的位置,但心仍旧隐隐作痛,觉得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到高台县城,我想再去拜谒烈士。他们是英雄,其中的军长董振堂将军,是河北清河人,我的老乡,伟大的先烈。这使我既自豪又痛心。那个年代,凡是舍生取义的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更是时代的开拓者与建立者。我特别注意到高台的地貌,几乎都是卵石,城市之内和城市之外,至少十公里都是被大水冲刷过的圆滑卵石,刨开一层,下面竟然还是卵石,少许的沙子覆盖其中,一触即漏。
高台县城之外,有著名的骆驼城,北凉时段业、沮渠蒙逊等人在此进行了一番经营。唐代又成为建康军驻地,收复安西都护府的王孝杰曾在这里做过长官。现在骆驼城周边好像都是古墓,其中的文物大都价值不菲。终于平安到达酒泉,尽管我在离它近二百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工作、生活,但在心里却把酒泉当作自己的故乡了。这座城市的名字除了酒泉之外,还有肃州等称谓。在陆上丝绸之路兴盛的年代,酒泉也是一座繁华而又重要的城镇。那个时候,它所接纳和创造的,传送与萌发的文化、文明,也是数不胜数,令人敬仰的。
河西走廊历史的悠久,王朝的出使和外族的侵犯,和亲政策和丝绸织染起来的无数传说,至今还都是活色生香的。对于伟大的丝绸之路而言,除兰州、武威、酒泉、张掖、敦煌之外,它的沿途和两端应当还有高昌、吐鲁番、鄯善、乌鲁木齐、和田等重要的城市与节点。
很多年前,我就有一个梦想,我离开西北的时候,一定要从栖身的酒泉,一路走到星星峡。在峡谷中感受大风穿胸的疼痛与快感,在阳关故址上和蜥蜴赛跑,到废墟的深处采一朵马兰花,作为对历史的一种祭奠,然后像诗人和猛士那样义无反顾地继续向西,在黄沙和戈壁之中,沿着昔日的驼队和军阵,不断翻检历史的积雪和黄沙,沿着古丝绸之路,用心去感受消失的传奇,以及古人的悲情与勇气,体察当今世界背景之下的丝绸之路沿线。我想这是一段有意思且充满想象力的途程,也是对西北乃至人类灿烂文化和文明的一种致敬方式。
我不想在沿途看到任何生命的不测或罹难。每个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是生命的奇迹,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就像这无休无尽的丝绸之路,尽管有过许多繁华和落寞、和谐与互助,文化和文化相互引证、触发与促进,也有过各种矛盾、冲突,甚至隔绝与不安,但丝绸之路的本意是通达、促进与缔造美好,是一种传递和融合、合作与共赢。这种属性,是宏大的,更是微小的,与我们每个人的联系和意义都是隆重的、深切的和积极的。
五个人的祁连丹霞
雪山是神灵居所,高处的雪似乎专为人间的灵魂而落,那种巍峨似乎也是专为人的存在而设置的高度。坐在怎么也跑不快的车上,向祁连雪山深处进发。驾车的司机是位女士,头发金黄,脸色雪白,像个洋娃娃。坐在前排的穿蓝色衣服的女士来自新疆,我似曾认识,但一时想不起——或许是时间将我关于她的记忆压在了某一根隐蔽的骨头里面。
不宽的公路蜿蜒,从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区,路边杨树满身翠绿,山峦呈苍灰或深黑色。闲置一冬的田地已经返青,更高处的雪山依旧沉默。看到一处庞大的墓地,每一块刻有文字的石碑背后,都微微隆起一个土堆——骨头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一景象,充满了悲怆的宿命感。接连路过一些短短的旱桥,几乎每一个桥墩上都用石头压着一沓黄纸,风呼呼地撕着它们的边角——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肯定与亡灵有关。沿途我和张掖的朋友柯英说了好多关于自己和这个时代、自然与生命、梦想以及爱情的话题,诗人倪长录和鲁青坐在后排,他们也在说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
阳光穿过车窗,落在身上,有一丝温热。在一道山沟前,我们下车。新春的草绿得可怜,沿着山沟一直向上,脚下沙土沙沙作响,几只黑色的甲虫仓皇奔跑。看到一面浅水泊,很小,几乎没有水,但它周围的泥土是潮湿的,还有嫩草在萌发。
天空蓝得要命。向上的路是一个倾斜的过程,我一直仰望,不环顾四周——很多时候,我的目标是直接的,不拖泥带水、左顾右盼。柯英发现了几根沙漠戈壁独有的锁阳——绛红色的头颅,高出地面十厘米左右,姿态温和,霸气内敛,神情优雅如绅士。
《本草纲目》说:“(锁阳)属肉质寄生草本,甘、温、无毒。大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润燥养筋,治痿弱。”当地人称锁阳为不老药和沙漠人参。锁阳野生于沙漠戈壁,零下二十摄氏度生长最宜,其所生长之处不积雪、不冻土。锁阳寄生于白刺(泡泡刺)的根上。
锁阳的根是土灰色的,并不重,这来自大地的神奇植物,是生命的某种象征。绛红色的头颅,苍灰色的身子,它很优雅、狂放,霸气十足而又温情脉脉,姿态强硬却有分寸。我想这应当是一种品德,人和万物都应当如此。
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白银乡,看到一座座新建的白色房屋,坐落在空廓的河滩一边,四周都是山冈。柳树掩映麦地,街上不见行人,车辆稀少。村庄背后是高耸的丹霞地貌,土黄色的,奇形怪状,一尊尊,一座座,如狮子、猛虎、大象或者其他更为灵巧的动物。其中一座像是手臂挎篮、仰首向东张望的妇女,面色凝重,姿势坚定。当地人习惯把这一带的丹霞地貌,说成是当年霍去病驱逐匈奴的英雄雕像。我觉得牵强(或许是一种嫉妒心理在起作用)。我也想像过去的英雄一样,在中国的河西走廊,长久并且牢固地留下自己的痕迹和梦想。
再转过一道山梁,刚刚进入一道宽阔的河沟,车轮就被松软、潮湿的泥沙围困了,任它们急得冒烟,车还是原地不动。我们下来,几个人使劲儿推,刚推出来,却又陷进去了。我和倪长录躬身抓住车身一侧,一声大喊,两个男人,竟然将车辆抬离地面。
我朝着阔大的峡谷张望,深深的弯曲的沟,看不到尽头,就像我幼年所在的太行山,一道山沟就是一条道路,所有的进入都是漫长和艰苦的,无论在里面走多久,也都必须原路返回。我故乡的太行山峰峦叠嶂、植被妖娆,就连红色的岩石上面,也覆满了滴水的青苔。
面前庞大的祁连山表面荒芜、干燥,遍野的草也很坚硬,布满尖刺。已是五月中旬了,仍旧萎缩的零星的绿浅薄得根本无法与周边庞大的土色相提并论。峡谷一侧的土坡下,一小股流水像是人体内的血液,流淌得无声无息。
踩着干硬的沙土,几个人东张西望,说说笑笑,两边的山崖陡峭而笔直,通体黑色。右边的山坡都有阳光,左边是丹霞,高高一座,形状就像一只硕大的乳房。我仰望,忍不住又说,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像乳房,挺拔得像是不朽的梦想。
空谷静寂,我们被阳光暴晒,被自己脚步溅起来的扬尘遮住了双眼。
爬上一道山岭,大片的丹霞地貌,一色苍灰和褐红色的大地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似乎火焰的余烬,在祁连山之内聚集、凝固,又像是一片废墟,抑或庞大的宫殿。登上一座山岭,路窄得只可以容纳一个人站立,我眩晕,仰望着像是一堆凝固的大地灵魂的丹霞。浮云不动,蓝空深邃,如狼群狂奔的大风卷起尘土,汹涌浩荡,穿梭不息。
我想到时间,还有风的力量,看不见的事物,刀子一般锋利和持久。当地裕固民族将这里的丹霞地貌称为阿兰拉格达(红色的山),最高海拔三千八百米,主要由红色砾石、砂岩和泥岩组成,带有明显干旱和半干旱气候印记,以四壁陡峭、色彩斑斓、形状奇异著称。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站在其间,充斥于内心的唯一感觉是苍凉、破损。
置身于西北,命运的改变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而所有的改变都源于自我和外物的另一种力量,那是物质对物质的篡改,形体对形体的塑造。其中有一座独立而起的石柱,周身粗粝,头部呈龟状,感觉坚硬而温和,我突然有一种走过去抚摸的欲望。
我想它是空旷的、无奈的,长时间的挺立不仅仅只是为了经受大风与时间的塑造。
我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人类和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的奥秘了,也似乎懂得了肉身与道德之间的严格而又容易被混淆的关系了。
和鲁青跑下山坡,巨大的峡谷深邃而曲折,仿佛通往地狱和天堂的必经之路。右边一尊丹霞似乎趴着的老虎,眼望东方,迎送朝霞。邻近的一座,像是偌大的皇宫,壁立千仞的高墙筑于危崖之上,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当一个自给自足的皇帝也是幸福的:群山为我军阵,青草作我娇妻,风是最好的酒,还有正在盛开的满身尖刺的银露梅、金露梅。我愿用一万年甚至一百万年的时间,采集花瓣,做一张温暖的花床。
山的阴影从头顶覆压下来,让我身体凉爽,内心发暗。我大喊一声,再喊一声,声音在土红色的丹霞山柱间如孤军奔突、野狼逃窜。
再穿过一道长峡谷,对面坡上耸立着成群的庞大无比的蘑菇状的丹霞——形似巨大的宫殿——我想这一定是上帝或者主宰祁连山的神灵在河西走廊腹地的行宫。回程路上,在巨大的河滩一边,柯英和鲁青又发现了几棵正在生长的锁阳。这几棵比先前的更长、更为硕大。
我们回到原地吃东西,呼呼大风来自沟外,又来自沟内。对面山壁上正在修路,一声接一声的炮声荡起大片白色烟尘。野餐,除了幼年随父母在山地有过几次之外,似乎再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我喜欢这样的情境——人就像祁连山里的狼或其他动物,撤掉华美的餐具,一切都是天然的——就像旧时王朝的流放者和逃难者。
转道芨芨沟,这里的丹霞形貌像是窗棂,是欧洲宫殿所独有的那种,样式结实而古朴,优雅而又精致。在一丛开得极其鲜艳的金露梅和芨芨草的旁边,我们照相。山坡是土黄色的,发白,芨芨草尚干枯,唯有金露梅,举着几片绿叶,美丽得让人心颤。这时的山谷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们这些喧闹的闯入者——男人和女人,在山间,丹霞之下,看起来是浪漫的,但也还可能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惊扰和冒犯。
返回时,太阳还站在半空,我还想看到更多。我想要是能够突然下一场大雨,丹霞就更像丹霞了,天空依旧蓝,阳光普照,风持续吹起尘土。回到白银乡,柯英下车买水,我站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以红色的瓷砖墙壁为背景,拍了房屋和它背后的丹霞。人居与自然,生活的烟火和大地的耸立,感觉真是奇妙。路过来时的一面红色的丹霞。路下的大片麦地被大片杨树环抱,一些去年的麦秸垛间,停着一辆红色卡车。绿色、红色、黄色和远山的苍灰色,这种混合的色彩像是某种人生,或者人世生活的某一个生动细节。
五个人的丹霞行程,我相信同行的每个人都会若有所思,想到更多,肯定会有些深藏不露,并不都像我一样张狂。对于深藏于祁连山间的丹霞地貌,我就觉得有些远了,像一个错觉,像一瞬间看到的海市蜃楼……风中的丹霞地貌,大风是塑造者和篡改者。在张掖市外,我又看到了来时的那一片墓碑。在夕阳之下,长河一侧,它们是彻底孤寂了的,桥头上的黄纸依旧飘飘。夜晚的张掖,灯光之外,并不都是黑,一轮弯月停泊在楼群和人们头上。窗外很静,月光或者街灯穿过厚厚的布帘,打在我的胸口上,感觉像是祁连山顶滑下来的一块冰雪。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