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细如发
2022-12-29朱旻鸢
1
自从那天晚上无意中发现那一绺头发,吴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失控状态。那情形跟一架突然与地面摇控器中断联系的航模靶机差不多:看起来似乎还以原来的速度、原来的方向在原来的高度和航线上正常地飞行,但其实一切已不在掌控之中。谁也不知道它将会飞到什么地方,更没人能改变它失控的状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意孤行地往不可预知的空域扎去,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燃油或者遇到强气流或者撞上高空物体从天上坠落,在不可预知的地域摔得粉身碎骨。
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九点一过,手机闹铃以熄灯号的方式响过,吴畏就开始酝酿一场隆重的活动。他冲了澡,吹干了头发,嚼了一片从正规网店购买的锌硒咀嚼片,在客厅里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悄悄溜进卧室,关灯掀被,像夜袭者摸进地堡一样偷偷钻进被窝。
潘素素起初还是很知趣,体现了一位合格的被偷袭者的素质,像以往一样迎接配合他,但这不等于就放松了警惕。
你没戴防毒面具!她惊叫。防毒面具原本是吴畏对计生用品的戏称,用得多了就成了夫妻间的专用术语。
戴什么戴?我现在想要个小崽子,我戒烟、戒酒都三个月了,是你说的戒三个月就行了。
我昨天还看见你偷偷抽了一根。再说了,我到新单位还不到两年,就请假……潘素素慢慢地把温热的身体,从吴畏宽阔的怀里挣脱出来。
那到底什么时候行?
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现在。
现在不行……潘素素触电一般躲闪开,然后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
爱我就先别让我怀孕。她说。
什么逻辑?他说着翻过身去,往床沿外探出大半截身子,拧亮床头柜上的台灯,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大张旗鼓地翻找他越来越深恶痛绝的东西。
没了,什么都没了,弹尽粮绝。他有些懊恼地宣布结果。其实这个结果是已知的,潘素素下班回来前他就已经把那些东西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你看,这是天意。他说。
那你就去买。
深更半夜的a3055e1fc745669676c7edc2c9c1cb30,买个蛋。
那我去。
别去了,买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他重新拧灭台灯,将身体重新砸到床上。黑暗中他感觉到潘素素坐了起来,而且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开了门,出了屋。
你干什么去?他真以为她要去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到隔壁躲一晚。等他清晰地判断出潘素素的准确位置,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门口。随即传来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最后是上锁的声音。
隔壁是间小卧室,有一张小单人床,当初买房和装修时的想法都一样,是给将来的孩子准备的,现在却成了她的避难所。
吴畏感到无比沮丧,觉得有必要正大光明地抽支烟,以宣泄心中的郁闷,于是再次伸手摸向台灯的螺旋开关。灯光逐渐亮起来,一个东西在他眼前逐渐清晰,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一绺头发,好几根或者十几根,卷曲纠缠成一绺躺在离眼睛只有几十厘米的床单上。那原是潘素素枕头的位置,现在她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都抱走了,裸露出大片浅蓝色的床单,以及那一团在枕头下不知藏匿了多久的头发。
觉是再也睡不着了。吴畏悄悄下床,从厨房拿了一只密封袋,像警察保存物证一样,把那头发装进密封袋,藏进了上衣的内兜里。然后,四仰八叉地在宽大的双人床正中央躺成了一个“大”字,睁着双眼看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微弱亮光,看着它越来越亮,直到铺满整个屋子。
2
为什么偏偏调我?
吴畏站在连部门口,收腹挺胸,肩膀稍向后张,中指贴于裤缝,双眼向前平视,但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在屋里忙活着的连长。
连长正埋头收拾东西,他刚被提拔为管理股股长,即将前往新岗位赴任。他头也没抬便说,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新兵蛋子哪有那么多想法?我不也是吗?谁都知道我最擅长的是军事训练,最想干的也是军事训练,却偏偏让我当什么管理股股长,吃喝拉撒、鸡毛蒜皮什么都管,就不管军事训练。
吴畏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去那里是因为没有别的位子了,我在连队当炮手当得好好的。
连长拿眼睛瞪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全连都知道。
可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说。
吴畏啊了一声,有些吃惊和后悔。连长这次提职的事尽人皆知。连长是铆足了劲奔着团司令部作训股股长去的,上上下下都觉得问题不大,可最终作训股股长的宝座让隔壁的三连长夺走了,全团副营职的岗位只剩下管理股股长一职,连长只好憋了一肚子的气走马上任。
这就是我调你的原因。连长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要拿第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我这次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啊?这些你不是早就总结出来了吗?每次大会小会都讲。
这次更加深刻了。去年评优秀连长,全团三个就有我一个,当时还挺高兴。现在才知道,优秀里头还有排名,三连长排第一,我排第二。作训股股长只有一个,拿不了第一就等于输了。我这是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次哪怕是干管理股股长,也要干个第一。
这让吴畏更加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连长太高估自己了,简直是在拿集体荣誉开玩笑,于是更加坚定地拒绝。他说,要拿第一更应该挑个专业的,找我一个新兵蛋子干什么?
连长这时才抬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他一字一句地说,组织上认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吴畏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已经当上股长的连长说的这个组织是连里、营里还是团机关,他更想知道组织正式的评价,于是问,啥……啥天赋?
啥天赋?你说啥天赋?你第一次瞅见我,我的这点机密就被你给暴露了。
啊?吴畏这次是真的有点意外了。那是半年前他第一次给连长理发。那次第一眼看到连长摘了帽子的头顶,他就盯着不动了,激动得像第一次捕捉到目标的新炮手。他惊慌失措地向连长报告,呀,连长你头顶有一道疤。端坐在椅子上,脖子以下被一张大白布裹得像个雪人似的连长没说话,只是稍稍向后偏偏头,算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把端着一脸盆水进来的文书吓得不轻,差点直接连盆带水全扣到吴畏身上。吴畏以为连长没听清,不顾文书吹胡子瞪眼的警告,又重复一遍,连长你头顶有一道疤。连长嗯了一声,终于开口了,说,当炮手时让炮口制退器给磕的,当时就晕过去了。他又说,连长那你不适合理板寸。连长这次反应很快,很正式地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那适合理什么?
一边倒,就是内务条例里的青年型,头发只要往右边梳就能遮住那道疤了。
连长总算态度鲜明地点了点头。理完发的当天,吴畏就接到了文书的正式通知。组织上决定,连长的头发以后都由他理。
那时候,他刚分到连队不久,理发是业余的,主业还是操枪弄炮。他对自己的这项副业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全连只有他理得像样点,又是新兵,需要在操枪弄炮之余发挥业余特长来表现自己——就像那些能写、会画、识谱的新兵,都理所当然地要为连队写新闻报道、出黑板报、教唱歌曲一样,连部那套理发工具就一直待在他手里。他坚信只要下一拨新兵到来他就可以顺利交班了。但是下一拨新兵还没来,他自己先接到了调走的通知,是即将调走的连长要调他走。连长即将赴任管理股股长一职,把他调去是当团机关专职的理发员。连里好多兵都想跟着去机关,通信员、文书、炊事班长,都是成熟的技术人员,带到机关就能用。连长一个没要,偏偏只选了他这个半生不熟的理发员。他自己也不理解,更不想去,这才壮着胆子找连长汇报思想。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连长调他去是有想法的,不只是要他当个理发员,还要他当全师第一的理发员。因为连长要拿第一,他这个管理股股长下面的理发员就不能拿第二。他是连长整盘大棋里的一颗小棋子。
连里那么多兵给我理过发,都看到我头上那点东西了,但没有一个说出来,更没有一个建议我换发型,弄得老子一年四季什么场合都傻乎乎地戴顶帽子。连长说着突然把脸凑过来,盯着吴畏问,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吴畏也盯着连长问。
说明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有培养价值。
啥天赋?他问。
心细,心细如发。连长罕见地以文绉绉的语言回答他。
所以就应该去当理发员?你咋不说我更有当炮手的天赋?
当个屁的炮手!实话跟你说吧,组织上认为你根本不适合当炮手,我让你进机关是挽救你。连长终于恼了,两只牛眼仿佛要喷出两股火将他烧成灰烬。
我哪里不适合当炮手?尽管被连长瞪得脊梁骨发凉,但吴畏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这是当炮手半年多来第一次听人说自己不适合当炮手。
眼睛。你这双眼睛,自动搜索,当炮手不合适,当理发员物尽其用。
吴畏怔怔地看着连长,听他继续唾沫横飞地往下说。炮手要心无旁骛,完全听口令操作,在指定的空域、指定的方位和指定的高度搜索目标、跟踪目标、击毁目标。你成天像警戒雷达似的,稍不留神就自动扫描,扫来扫去迟早要把拖靶前面那架牵引的真飞机当目标干下来。
别说了,我跟你走还不行吗?吴畏几乎要瘫软在地。在连长双联高射机枪一样猛烈的火力攻势下,他相信了自己心细如发的天赋,相信了自己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刚刚放下连队理发推子的手又拿起了团机关理发室的推子,由一名兼职理发员变成了一名专职理发员。
3
为什么偏偏是头发?
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只袜子、一条领带、一条内裤或者一只防毒面具,甚至一个大活人,都可能无声无息地从吴畏眼皮子底下溜走。他继续相信爱情,继续他们安稳的小日子,继续争取早些要孩子……
但偏偏是头发。吴畏摸了十几年,研究了十几年的头发。
关键是吴畏第一眼就看出这头发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潘素素的。他的头发又粗又短又硬,猪鬃似的。他很少掉发,更不会像这样一绺一绺地掉。潘素素的头发又长又软,略微发黄,发质稍干,而且她从不焗油,从认识她到现在她的头发就没变过颜色。
而眼前这一绺呢,比他的长又比潘素素的短,比他的细又比潘素素的粗一些,从颜色上来看,不是纯黑也不是黄褐,而是灰白,越靠近发根颜色越白……他没敢再深入,一个头发稀疏、脸蛋油腻、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形象已经浮现在他眼前。
吴畏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潘素素已经做好了早饭。两个鸡蛋和一杯牛奶,这是他们实施造人计划以来潘素素根据专家的建议为他定制的制式早餐,已经三个月雷打不动,号称“两蛋一腥”工程。而潘素素自己却吃得花样百出,各种稀粥、点心、小菜,网购的、店购的、自制的,随心所欲。盯着眼前的“两蛋一腥”,吴畏仿佛真的闻到了鸡屁股和奶牛乳头的腥味,胃里一阵翻滚。他抓起那两个鸡蛋,像转铁球似的在手心里转着,眼睛却在潘素素的头发上翻来覆去地搜索。他希望有新的发现,比如新的颜色和发质,哪怕只有一根,哪怕是刚刚长出来的。
这几年你长了白头发,焗过油没有?吴畏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我怕皮肤过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周围的同事有没有掉发、脱发比较严重的,尤其是中年……男性?问完又觉得唐突,补充道,我这儿有新的护发产品。
没有……人家掉不掉发我怎么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往头顶上扫一眼就知道了。
我没事去偷看人家男人的头顶干吗?我神经病啊!
这还用偷看吗?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鬼东西又不是藏在裤裆里,除非你做贼心虚不敢看他们……
你不觉得恶心吗?潘素素砰的一声放下碗筷,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秋风扫落叶般将自己跟前的碗筷杯盘摞起,端进厨房往水池子里一丢,摘下衣帽架上的手提包就出了门。
不心虚你着什么急?你他妈才恶心呢,比“两蛋一腥”还恶心!吴畏冲着已经撞上的防盗门嚷了几声,然后捧起“两蛋一腥”,连杯子盘子一起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没敢开车上班,头昏脑胀,眼皮子直打架,他怕把车开到树上去——开到树上不要紧,就怕自己一挂,白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于是他慎重地刷卡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但前几排都坐满了,他径直往里走,头重脚轻地登上几级台阶,直到最后一排才停下。转过身来就要坐下的一刹那,他看到满车的头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全车的制高点上俯视众生。各种各样的头发,黑的、黄的、灰的、白的、长的、短的、直的、卷的……阅兵似的在他眼前聚集。他从上衣内兜里掏出密封袋,从门口站着玩手机的“小黄毛”开始,挨个比对。
那些人很快就察觉出了什么,纷纷扭过头来,仰脸看他,原先各式各样的头顶一下子变成了几十张表情各异的脸。正纳闷,旁边一个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车厢顶上的喇叭,只听见一个男的用别扭的普通话循环说道,最后排的乘客请不要站着,坐稳、扶好,车辆马上进站停车。最后排的乘客请不要站着……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站着。他慌忙收起密封袋,弯腰撅腚,往身后的塑料座椅坐去。刚落座,他突然听到一阵刹车声,座椅就变成了火炮的击发装置,伸出来猛推了他一把。他炮弹一般向前扑了出去。他的前面是空荡荡的过道,他从最高点跌到了最低点。
车子停住了。
4
正式就任管理股股长后,老连长就争分夺秒地开始了他的争冠计划,果然像抓炮兵连训练一样狠抓训练。具体到吴畏这里,多长时间完成多少课目,都有明确的计划和步骤。周计划、月计划、季计划、半年计划、全年计划,不断更新的表格就像羽毛扇子一样,层层叠叠贴满了理发室整整一面墙。
这让吴畏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计划里除了规定他多长时间内要学会理多少种发型外,还明确要求他必须掌握多少人头顶的情况。他问老连长,不就天天理发吗?难道你还真要搞比武不成?
废话。理发也能理得跟别人不一样。已经当上管理股股长的老连长说,别以为就他们炮手每年有比武、考核、打靶,一炮打出去就有了三六九等,难道我们后勤保障服务性的岗位就是混吃等死?告诉你,照样分三六九等!
才几天工夫,老连长眼里一直无比重要的炮手就成了“他们”,那些边边角角的岗位则成了“我们”。“我们”的股长为了让他心服口服,还专门给他举了几个例子。一个是仓库的保管员,普通的保管员也就是管个钥匙开个门,一流的保管员蒙着眼睛随手拿起一件军械,就能准确地说出它的型号、性能、生产日期和库存数量。
这个吴畏听说过,叫“一摸准”。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修理兵能靠耳朵听出机器故障的“一听准”和卫生员打针时的“一扎准”,等等。这些岗位的确都有比武竞赛,比完武还安排冠军们做巡回报告——比股长讲得精彩多了。但这些跟理发员有什么关系?他没听说过有理发员比武,更没听说过有“一刀准”“一剪没”之类的。于是他说,头发又不是弹药、机器,分各种型号、尺寸、规格,我要掌握这么多人的头顶干什么?难道你要搞个恋发癖比武?
扯淡。股长气得指着墙上的英模挂像说,张思德、雷锋是不是搞后勤的?他们有没有参加过什么比武?但人家牺牲后照样和董存瑞、黄继光这些战斗英雄并列在一起。正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比武,咱们才要搞点跟别人不同的课目。别看都是中国人,都是当兵的,每个人的头顶差别大着呢。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也肯定没有一模一样的头发。比如通信站接电话的女兵,稍微重要一点的领导在电话里“喂”一声,她们就能听得出是谁,你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吗?
背电话号码表。
那太小儿科了,连入门都不算,就像你们炮手刚刚掌握火炮的射击诸元,单手训练都还没展开。
那她们练什么?
练听力,记住对方的声音。为了训练,她们把本单位主要领导的声音录下来,当然还不能录人家的通话内容,只能录“喂”“你好”“请帮我接一下”等只言片语,然后每天戴着耳机听,直到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识别出多少人的声音,才能正式上机值班。一个合格的话务兵,必须一听声音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的姓名、职务,经验特别丰富的,甚至能通过话筒里传来的喘息声识别出来,然后抢在对方出声前,尤其是自报家门前,先问候道,“某某首长您好,请问您要接哪里”。这就是能力。我不要求你跟修理所男兵比,你跟人家女兵比总可以吧。
吴畏听得满脑门全是汗,却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与自己理发有什么关系,他问,掌握人家的头顶到底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大用。你要是理过一次发就能记住谁是什么发质、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发型,人家下次再来,往椅子上一坐你就知道应该怎么理,理的过程要注意什么,你是不是就有了主动权?记住,战场上谁掌握了制高点谁就掌握了战斗的主动权。理发也是一样,谁掌握了顾客的头顶,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头顶就是你们这个行业的制高点。
股长说着还特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顶,以示强调。吴畏目瞪口呆地看着股长,像仰望着《百家讲坛》上的专家。他第一次“识大体、顾大局”地认识到,连长没有当上作训股股长不只是个人的遗憾,而是部队的巨大损失。
除了思想工作,当然还有器材保障。股长还真的从驻地一些理发店弄回来一堆淘汰的头发模型,让他练习“一摸准”。那些模型,有黑发、黄发、红发、白发,有长发、短发,有油性的、干性的、中性的,一个个都异常逼真,有的连头皮都是高仿的,手指挠上去,就像挠在真人头上一样。他也确实努力,像那些练听力的女话务兵一样练自己的眼力,每天盯着头发研究,研究完真人再研究模型,研究完模型再找真人实践。他把以前练枪练炮、练战术、练体能的时间全部用在了练头发这一新的专业上,早上再也不提前起来跑五公里,晚上课外活动时间再也不去吊单杠,睡觉前各一百个的俯卧撑、仰卧起坐和蹲下起立更是早就废止了——不是他懒得练,而是股长不让,股长说这些杂七杂八、蹦蹦跳跳的鸟事会分散精力,破坏氛围,影响新专业的训练效果。最废寝忘食的阶段他甚至把铺盖搬到存放模型的小库房,在模型中间打地铺,每天一睁眼,就看到十几个披头散发、肤色各异的假人,他仿佛躺在《西游记》的某个妖怪洞里。
当然还有教学保障。为了全面提高他的技术,股长每天还特批他几个小时假,让他到最高档的美容美发店拜师学艺。
一个月之后,他按股长的要求,学会了内务条令里规定的四种发型,能记住常委以上领导的发质、发型和头顶上的秘密——果然像股长说的那样,领导们四十岁以后的头顶,就像坐着火车出了居庸关之后看到的塞外风光,只能是越来越荒凉,而且各有各的荒凉。比如说团长,是溢脂性脱发,脱得头顶像大口径炮弹的弹头一样锃亮;政委的头发稀疏而且卷曲,像在阵地前沿围了一圈蛇腹形铁丝网;参谋长则有几处斑秃(鬼剃头),已经搽了很长时间的生姜……这些被股长定性为“绝密”的情况,都像当初他头顶那道疤一样被吴畏那双天赋异禀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发现,并按股长亲授的指导原则进行了处理:既要竹筒倒豆子,又要王八咬鸡头——向当事人汇报,要像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为当事人保密,要像王八咬鸡头,绝不松口。而领导们在这一过程中的反应,也都像当时的连长一样,起初是讶异或震惊,待他像医生一样切中肯綮地为他们开出方子后,他们紧绷的脸才慢慢舒展开来,像在寒风中羞涩绽放的迎春花。
当然方子也确实立竿见影。团长在他的建议下将头顶刮光,戴了透气的假发,顿时显得年轻了十岁;政委采纳他的建议,换成渐变式发型后,显得朝气蓬勃;参谋长也在他的劝说下放弃了根本不管用的生姜疗法,换成了偏分,用几绺长发巧妙地遮挡住了斑秃……
半年后,他学会了烫发、染发和部队根本用不上的洗剪吹,还记住了所有机关干部的头顶。一年后,他记住了团部大院里所有经手过的头顶,包括家属和小孩——也果然像股长说的那样,即使都是中国人,都是当兵的,每个人的头发也都大不一样,明明看起来都是黑色的,一刀剪下去可能就变成了灰色、白色或者灰白色,还有可能变成黄色、棕色和棕红色……粗细长短就更不用说了。院里那些被他理过发的也都记住了他—— 一个连理发都理得跟别人不一样的理发员。
上级机关的人来团里蹲点、考核、检查、评比,头发长了也都在他这里理,他的名气也随之传到师里、军里甚至更远。两年后,他被调到了师机关理发室。过了两年,他又被调到了集团军机关理发室。他不知道这些调令背后的领导是谁,因为这些年他服务过的大小领导不计其数,对他赞赏有加,甚至扬言要把他调走的也不乏其人。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事肯定和老连长无关。因为老连长干了两年管理股股长就因成绩突出调回炮营当营长。他在营里狠抓军事训练,出台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扫炮盲,把营里那些没怎么摸过炮的通信员、炊事员、理发员、饲养员统统赶上炮场,接受炮火洗礼,全部改造成能打炮的战士,以此提升全营的战斗力。但他终究没能提升:他坚持组建的一个炊事员炮班,在军里组织的实弹射击中操作失误,将炮弹打出了射界,落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没有炸死人,但把一头怀孕的老母猪炸得粉身碎骨。他被就地免职,随后转业。
5
捂着擦伤的额头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吴畏立即感到车外阳光的热辣。他对着耀眼的天空机关炮似的连打了几个大口径的喷嚏,喷射出来的飞沫在金灿灿的光线中手舞足蹈。他抹了一把嘴唇,感觉头晕目眩,那个头发稀疏、脸蛋油腻、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形象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随手往耳朵上一扣,便往百米开外的县委机关大门走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对方是他的中学同学。
那个……那个,那次你说的那事,到底是哪个局领导?他越过问候语和客套话,直奔主题。
哪次?我说的哪件事?哪个局领导?同学显然一下子蒙了。
就是那事!他先急了。反问,你总共才给我打过几个电话?说过几件事?
同学立即明白过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不是什么局领导,是县领导、常委一级的。嗨,就那回听说过一次,现在回想十有八九是那家伙喝多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情况?
当然没有。吴畏抬头看到横亘在自己前面的影壁墙,才知道已经迈入机关大门,立即左右扭头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人才接着说,我就是好奇,你要是不说,咱们以后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别,怎么说你也是帮过我的大忙。我只记得他姓李,李副什么,后面的官名早忘了,不会真有事吧?
怎么可能!他挂掉电话,一眼瞥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上午近八点,立即迈开大步朝礼堂右侧的理发室跑去。
冲进理发室,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刚好走到八点整。他这才想起老张和老李为了避免上班迟到,早就把分针调了位置。
大厅里没什么人。那张能坐四个人的长条沙发上正好坐着四个人。老张和老李端坐在中间看报纸。他俩各举着一张全打开的报纸,他们之间的空当还能再放下一张大的报纸。两个他不认识的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半坐在扶手上,看他们看报纸。
再无旁人。
吴畏长长地嘘了口气。老张就把那张像幕布一样挡住自己整个上半身的报纸往下降了降,露出两只眼睛看了他一下,又把报纸升了上去。老李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摔,左右摆头,用下巴各指了一下那两个保安说,人家都来半天了。两个保安就大度地笑笑,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急,不急。
吴畏抓起挂在墙上的围布,狠狠地抖了一下问,谁先来?
两个保安还没动,老张和老李已经起身,抓着报纸往里面的两间屋子走去。
县委机关的理发室跟外面的理发店最大的区别就是多了两间屋子——除了大厅还有两个单间,一间是贵宾室,另一间是嘉宾室。人员分工也是按贵宾室、嘉宾室来的,刚从部队转业分配进来的吴畏负责大厅,资历稍老的老李负责嘉宾室,资历最老的老张负责贵宾室。每个人负责理的头也是按这个来的。贵宾室负责县委常委及副处级以上领导,也就是通常说的处级领导。嘉宾室负责局长、副局长这一级,剩下的也就是通常说的科级以下,统统归吴畏。这并不是技术问题,只是根据对情况的熟悉程度来分工。
情况指的当然是头顶的情况。吴畏刚来时,老李就异常神秘地指着自己的头顶告诉他,到了一定级别、岁数的领导,头顶或多或少都会出点情况,这些都是机密,谁都希望知道机密的人越少越好,所以谁都不会轻易换理发员,这就是理发室要在大厅基础上再设贵宾室和嘉宾室的原因。吴畏听了谦虚地笑笑,心底却翻起无数个白眼,他特想告诉他,你所说的领导在我以前的单位充其量只是跑腿打杂的级别,你这辈子掌握的秘密加起来也没我零头多。但他还是忍住了,毕竟属于自己的辉煌已成过往,他现在要做的是深藏功与名,像学徒一样从零开始,谦虚谨慎地守在大厅里。
但现在他有些后悔了。干了小半年,那些李副什么、刘副什么的都只给他留下一堆模糊的碎片。拼凑起来“李副什么”的各种碎片,强撑着打架的眼皮,总算把两个保安的头侍弄完。扔下手里的推子,吴畏疲惫地往后一倒,像枚重型炮弹砸在了长条沙发上。
多少钱?两个保安立在原地没走,弯着腰怯生生地看着他问。
钱?吴畏愣了一下,意识到这两个是新来的,便指了指门口的小桌子说,不要钱,在那上面签个字就行。
两人走到门口,撅屁股趴在桌上毕恭毕敬地在登记本上填写起来,边填边念叨,日期……时间……姓名……
吴畏死鱼一样的眼睛慢慢地转动起来,等他们签完,他已经站在了小桌子前,一把抓起了登记本。
只要在这个机关大院上班的,从县委书记、县长到大门保安,都可以在他们这里理发,算是机关给大家的一项福利,就和机关的幼儿园和通勤大巴一样都免费,每个人理完发不用交钱,只需在这个登记本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就行了。签字也不是为了日后结账,而是方便年底统计,作为上级主管部门考评理发室业绩的主要依据。所以登记本的表格设置就像部队哨兵的值勤登记本一样,不仅有来客的姓名、单位、职务,还有来访的确切时间以及意见建议,还有理发员的签名。这也是为了方便统计,每人全年下来各理了多少次发,一数签名便知。那个本子平时就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里面夹着一支圆珠笔,顾客理完发出门前就顺便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姓名、单位、职务,以及满意、很满意或者非常满意之类的意见、建议。职务稍高的领导由于工作繁忙有时会忘了签,但绝不会遗漏,理发员会在第一时间帮他工工整整地填满。
6
他和老婆潘素素,尽管是经人介绍的,但整个过程是自由恋爱的。在最如胶似漆的阶段,他甚至一度认为他们从未经人介绍,是上天的安排,是缘于一次影视剧里一样浪漫的邂逅。
其实真实的过程一点都不浪漫。三年前的那次探亲休假,他在短短的五天时间里见了五位相亲对象,均以失败告终。其中没看上他的有三个,他没看上的有两个,总比分三比二,他尚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没看上他的那三个,原因都跟他的专业有关,嫌他是个理发的,而她们最初可都是奔着他那身军装来的。她们喜欢部队,但不喜欢在部队理发的。这种理由对于他的打击不亚于当初连长要他在部队理一辈子的发。所以对那两个他没看上的,他跟媒人的解释也很干脆:头发不行。
媒人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理由,问,为啥?头发比别的都重要?
我的职业习惯,一切从头开始。
这句话传出去之后,二十多天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直到假期的最后那天才有人斗胆给他介绍了第六个。那时他已经买好归队的火车票,正蹲在地上努力地往拉杆箱里塞土特产。
告诉她我是个当兵的。
人家说就喜欢当兵的。
告诉她我是个理发的。
人家说就喜欢理发的。
告诉她我要头发好的。
还别说,人家就是头发好。
告诉她我同意了。
吴畏唰的一声拉上拉链,抬头才看见媒人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这大概是吴畏第一次从下往上打量一个相亲对象。腿长、腰细、胸挺、脸白,头发也不短。
我没时间了,吴畏说,你要同意就留个电话。
后来吴畏每次回忆自己的罗曼史时,都习惯把很不罗曼的这段忘掉。
不许你提这种伤感情的事。热恋阶段,吴畏总是不忘在电话里提醒潘素素,记住,咱俩可是一见钟情的。
好吧,只要我们是真心相爱,其他都不重要。每次潘素素都回答得柔情似水、义薄云天。那时候潘素素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在亲戚家的私营企业里打工,脾气温和得像只小绵羊,对他几乎百依百顺。
微信上聊了半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半年之后,潘素素通过公务员考试进了县政府机关。再过半年之后,他突然接到一位中学同学的电话,说在一次饭局中偶然听到一些关于他那在县政府上班的老婆潘素素与一位县领导的桃色传闻。尽管是风言风语,但无风不起浪,同学提醒他要注意点,免得后院起火。
接完电话,他像一根遇到高温的蜡烛一样瘫软在军部理发室的旋转座椅上。他感觉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停止运行了,只有手里那把不锈钢剪刀还在咔嚓咔嚓地响着。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崭新的猪鬃毛刷已经被剪得寸草不生,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塑料手柄。
他知道同学不是那种话多的人,毕业十几年只给他打过三个电话,一次是父亲病重住院向他借钱,另一次是还钱,这是第三次。前两次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的零头多。
此后几天几夜他都没睡好觉,反复地从记忆深处打捞各种蛛丝马迹,然后像理发一样一根0cc05b97cf7161efff6ffcec987dc652ecb313f10785a6b6c43f769237a2427f一根梳理,果然发现不少疑点,且基本都集中在最近的半年里。电话越打越短,甜言蜜语越来越少,抱怨牢骚越来越多,埋怨聚少离多,埋怨没有安全感,晚上一个人不敢关灯睡觉,等等。还有上一次探家时,不管在什么场合,她向她的熟人介绍吴畏,每次都只说吴畏是部队的,是军人,如果对方再问在部队干什么,她就说是后勤工作。这样的回答看似客观公正,却总让吴畏感到有些别扭。
干吗不直接告诉人家我是理发的?
干吗要告诉人家你是理发的?人家又没问是不是理发的。
没问就不能说了?你是不是觉得理发丢你人了?
简直好笑,是你自己觉得丢人了吧?
最最可疑的,是吴畏在那次休假期间郑重提出的造人计划,也被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咱要个孩子吧。
好。
现在就要。
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要?
至少等你转业了,难道让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去买米买菜?
几句话就把吴畏给噎回去了。的确,双方父母都在乡下,潘素素在县城工作,他和潘素素贷款买的房子也在县城,不转业怎么好要孩子呢?但当吴畏试探性地跟她提转业的事时,她又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她问,真的要转吗?不能多干几年?
结合这一系列迹象,他越想越觉得形势严峻。他想,老这么两地分居下去,即便现在传的是谣言,估计迟早也会有变成事实的那一天。
去年年底,三期士官(现在的二级上士)服役期满后,还没等组织谈心他就递交了转业申请。所有认识他的人尤其是那些经常找他理发的处长、副处长,纷纷为他感到惋惜,普遍认为他不该放弃在部队的大好前程。他们说的大好前程他还真的郑重考虑过,对于他这个早就不符合提干条件的三期士官来说,其实就是再套转个四期士官(现在的一级上士),接着为他们再理四年发,却被他们说得好像只要留下就一定能干到将军似的。
只有当年一心要把他培养成全师第一的老连长没提大好前程,吴畏给他打电话时,他甚至都不让吴畏叫他连长。
别叫我连长,我不当连长好多年了。老连长的声音和语气都像换了一个人。
股长……
也别叫我股长,我早就不是什么狗屁股长了。
营长,不对,你也不是营长了,那我叫你啥?
叫啥都行,都是哥们弟兄,还在乎这个?
吴畏一下子噎住了,想起老连长转业时没有选择安置工作,而是选择自主择业,在塞外创业,开了一家星级宾馆,已经不在体制内好几年了。吴畏才接着往下说,老哥,我想转业了。
为啥?
我可以说……是为了爱情吗?
我操!老连长在电话那头一下子又恢复了连长身份,问,后院起火了?
快了。
那就赶紧走,既要守好前院更要守好后院。
你就不为我感到惋惜?
瞧你说的,这有什么好惋惜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咱们都是匆匆过客,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哪有那么多将军的编制?我们为自己的目标努力过,干得还不怂,这就足够了。你已经是全集团军最好的理发员,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我走了,不是浪费我的天赋了吗?
啥天赋?
理发的天赋啊,心细如发的天赋啊,不是你说的吗?
嗨,理个破头发要什么天赋!
那你是忽悠我喽,我本来是想当炮手的。
啥叫忽悠?那叫思想政治工作。那个时候,不这么说你能死心踏地跟我去机关吗?你能练成今天心细如发的水平吗?当兵的就该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冲你就冲,让你爬你就爬,我还想知道那年为啥让我当管理股股长呢。
老连长再次以连长的口吻训斥一番,他感到无可辩驳。挂上电话,他就正式递上了转业申请。
7
下午四点半刚过,吴畏便有些焦躁起来。
中午他一分钟没睡,两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他全花在了登记本上。他像地主老财查账本似的逐行逐页查阅了本年度前三个月的登记,不仅确定了那个“李副什么”的真实身份是县里唯一的李姓常委副县长,还总结出了李副县长的理发规律:三个月里,总共理了六次,平均每半月来一次。从登记的日期来看,他理发也比所有人都有规律,基本上是周五下午下班前。只有一次例外,是周四提前理的。吴畏用手机查了一下,那个周五正好是新上任的市委书记视察本县的第一天,县委的主要领导都没有休息,一起陪同了三天。
今天正好是周五。吴畏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巧合。他从宽大的旋转座椅里站起来,瞄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又四下里扫了一眼,偌大的理发室里空荡荡的。三个理发员各自坐在一个角落,几乎呈等边三角形,好像谁也不愿挨近谁。
老张、老李,你们一会儿是不是要接孩子?吴畏几乎是扯着嗓子对着天花板喊,以便他们能获得均等的听觉效果。
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眼睛和嘴巴都开得老大。他们惊讶地看着吴畏,仿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洞悉了似的。
你俩要是有事就先走吧。为了缓和尴尬,吴畏又补充道,我没孩子,多盯会儿。
老张的儿子在一个寄宿制学校上小学,每周五下午五点是家长接孩子回家的时间。老李的女儿在机关幼儿园,也是五点放学。
老李毫不客气,把早已收拾好的小挎包往背后一甩扭头就走了。老张有点磨磨叽叽的,手机都揣在兜里了又掏了出来,拿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说,不行,万一一会儿有人来理发咋办?
今天是周五,哪有什么人理发?
瞎说,李副县长就是周五下午理发。吴畏心里咯噔一下。老张已经放下手机,两大步跨到门口,拿起桌子上的登记本,翻了起来。
果然,就今天。你这家伙!
有我呢,你怕啥?
你没给他理过。
理一次不就理过了吗?
我怕有些情况你处理不了。
放心吧,难道还有比我在部队更复杂的情况?吴畏见老张还在犹豫,又说赶紧走吧,晚了嫂子又该朝你嚷嚷了。
老张又看了看手机,把手机往裤兜里一插,走了。
一个微胖的模糊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外的时候,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正好指到五点整。已经像暗哨一样守了半个多小时的吴畏从沙发上弹起来,鸟一样扑到门口,抢在门外那双手摸到门框前,将那扇贴着“理发室”三个红色大字的推拉玻璃门拉了开来。伴随着一股清新的冷风,玻璃那边的模糊身影顿时清晰起来,一身正装的李副县长像照片一样镶在黑色的铝合金门框里,仿佛刚从电视里走下来一般。
吴畏有些莫名的兴奋。尽管在一个大院里共事已经半年多,但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李副县长的尊容还是第一次。以往不是隔着电视屏幕就是隔着二三百米的直线距离。
没人?李副县长跨进一只脚便停住,像查看射击目标的地炮侦察兵一样,微仰下颌,目光越过眼前立着的吴畏由远而近,从里头两个敞开着门的雅间一路扫过来,最后落在吴畏身上。
哦,今天下午我值班。吴畏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浮现出职业的笑容。他看到李副县长白净细腻的脸蛋之上,一片郁郁葱葱的头顶,顿时有些失望。
新来的?李副县长依旧跨骑在门槛上,好像被那两块巨大的玻璃卡住了。
来小半年了。吴畏的视线顺着那片郁郁葱葱的头顶往下,一直往发际线和鬓角延伸,希望有新的发现。
怎么啦?李副县长终于察觉出了异样,伸手拂了拂自己的头顶问,是不是粘上蜘蛛网了?我从小树林那边过来的。
没有没有。吴畏慌忙把视线收回。
那你老盯着我头顶看什么?
习惯……职业习惯。
职业习惯?你干这行多久了?
十三年。
你现在多大?
三十一。
你十八岁就理发了?
嗯。
哪个屋?李副县长终于跨进了滞留在门外的那只脚,没等吴畏回答,便大步流星地走向贵宾室。
吴畏在后面偷偷地舒了口气。他在后面快走几步,总算抢在了李副县长前面。
领导,那边。他用大半个身子挡住贵宾室的门,像礼仪小姐一样将一只粗壮的手臂优雅地挥向隔壁的嘉宾室。
怎么换地方了?李副县长并没有听从他的引导。
这边的水龙头坏了,还没修好。
哦。李副县长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愉快地服从安排,转身进了嘉宾室。
嘉宾室与贵宾室大小一样,格局相似,装修风格、档次也大同小异,最大的差别恐怕只有他们内部人士知道,那就是贵宾室的天花板安装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摄像头。至于装这个摄像头的动机,吴畏一直无法理解。是担心有人趁着理发的时机对领导下黑手,还是担心领导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理发员说不清?现在他完全理解了。他想起了当初外派到驻地理发店学艺时,师傅给他讲的第一个故事——他们业内最为经典的杀人案例。徒弟跟师傅学剃头,师傅按行规要徒弟先练基本功,每天拿剃刀在一个毛冬瓜上练刀功。徒弟很听话,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在冬瓜上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后来师傅见他练得差不多了,就决定拿自己做样本,让徒弟在自己头上搞实战演习。机会难得,徒弟自然非常投入,但就在他剃完最后一刀的时候,他把师傅给杀了。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手起刀落往“冬瓜”上一插,师傅就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师傅当初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想告诉吴畏,虽然徒弟刀上的功夫已经很好了,可是在他的心里面,冬瓜永远都是冬瓜。而在当时的吴畏听来,故事永远只是故事,绝不可能真实地发生。
但现在他的观点动摇了,他相信故事真实地发生过,而且还会继续真实地发生。
8
安置工作经历了一番波折。起初他是铁了心这辈子不再干理发这行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现在的体制内,还有哪个地方有理发员的岗位。国营理发店早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从大街上消失了,连个遗址都没剩下,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私营的发廊、剪吧、美容美发店、造型设计店……除此之外,潘素素的态度也起了很大作用。尽管她嘴上不说,但吴畏能看得出来,她不希望自己的老公脱去军装之后继续理发,因为一旦转业,没了“军人”“部队”这些耀眼的前缀,他直接就成了赤裸裸的理发员或者理发师。
所以对于自己在部队理发的经历,一开始吴畏是刻意隐瞒的。因为他想留在县城,否则他们依旧还是两地分居。但在他们老家那个只有十几万人口的小县,军官转业想在县城找一份满意的工作都难,士官更不用说了。而转业的士官里最吃香的是机关兵,有这块招牌的一般都是技术型人才,不是懂电脑就是会开车,有的甚至会写新闻报道和公文材料,是各种用人单位眼里的香饽饽,每年市县一级机关仅有的一两个名额几乎全给了他们。剩下的那些来自基层营连的士官,不是去乡镇就是去企业。这似乎也算专业对口,基层对基层嘛。所以在各种表格上原工作岗位一栏里,他填的都是机关工勤人员。他并没有说谎,理发员和机关的打字员、通信员、公务员、驾驶员和炊事员一样,都属机关工勤人员。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到了县政府机关要招一个理发员的消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地方的政府机关里还有这个编制。于是他连夜修改自己的投递材料,把机关工勤人员改成了机关理发员,把自己这十几年的理发经历和先进事迹,以及因此获得的口头表扬以上的荣誉都罗列了进去。这些他当然也没有说谎。但潘素素听说后一脸诧异,你不是不想理发了吗?
只有理发才能留在县城。
为啥一定要留在县城?
不留在县城怎么要孩子?怎么帮你买米、买菜?
潘素素白了他一眼说,你说的跟真的似的,谁不知道你放不下你那把理发推子!
最终他如愿以偿。一个星期后,他就接到了去县委县政府机关事务局报到的通知。到了那里才知道,本县的四大班子全在一个大院里,整个大院设一个机关理发室,编配三个理发员,半年前最年轻的那个辞职走了,这才从今年的退伍老兵中招了他,顶那个人的缺。
幸福来得突然,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是再理想不过的,他不仅留在了县城,还跟老婆在同一个大院。尽管机关理发室跟潘素素的政府办公楼中间还隔着三栋楼、一个花园、一个停车场和若干道栅栏,但夫妻俩基本上把前院和后院都守住了。
9
还是先洗一下吧。李副县长一进嘉宾室,就自言自语地走向那张宽大的真皮洗头床。吴畏紧跟上前,煞有介事地把本来就很整洁的洗头床整理了一番,并随手准备好了毛巾,说领导您慢点。
李副县长很熟练地登上台阶。转身。坐下。吴畏及时准确地把毛巾围在他的脖颈上。李副县长顺势仰卧躺下。吴畏拧开水龙头试水。
等下。李副县长一听到水声突然做了个打断的手势。
怎么了您?吴畏一惊,赶紧关上水龙头。
忘了这个。李副县长说着,伸手在头上按了按,然后一扯,郁郁葱葱的头顶眨眼就成了不毛之地。
嘿嘿,忘了跟你说了。李副县长一脸轻松地抖了抖手里的假发。
吴畏接过厚实的假发,顺手挂在旁边的衣帽架上,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那颗荒凉的头颅。李副县长油光锃亮的头顶周围,稀疏地生长着一圈杂草般参差不齐的头发,那些头发的颜色,有的纯黑,有的纯白,但更多的是灰白,而且越靠近发根颜色越白。
吴畏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悄悄地把一只手伸进上衣内兜,但手刚摸着那只密封袋,就缩了回来。他觉得李副县长一直在用余光瞟着自己。他努力回忆密封袋里那一绺头发的长短、粗细、颜色……
哎,你的手怎么好像在抖?李副县长睁开眼仰望吴畏。
啊,我这是……给您按摩,放松头皮。吴畏极力地想控制住两只不争气的手,但无济于事,手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哦?你这手法很独特啊,以前没体会过。李副县长紧皱着眉头说。
吴畏正想着怎么说,又听见李副县长说,不过挺舒服的呢,像挠痒痒,都忍不住想笑了。
那就是让人放松的,目前最流行的按摩手法。吴畏悄悄地长嘘了一口气,关上了水龙头。
好了,领导那边请。吴畏僵硬地说道。
李副县长挂着残存的笑容站起身,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到旋转皮椅前,坐下后顺势仰靠在椅背上。
吴畏深吸了一口气,抓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手边朝那皮椅走去。他感觉两条腿有些打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总算到达了战斗位置。给李副县长披好围布,吴畏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工作台上扫来扫去。那上面的物品呈“一”字码放,梳子、剪刀、推子、电吹风、剃刀……还有他那部已经提前调到震动的手机。
他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台上跳了几下,最终拿起了剃刀。此时,师傅给他讲的那个经典的杀人故事从脑海里闪过。他不想杀人,三十一年来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他保证这一刀划下去不会要他的命,也不会留下伤残,但会在他萝卜皮一样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永远的疤痕,而后面接受调查和审讯时的台词他早就编好了:第一次给副县长理发,心里紧张,手发抖,没控制住……这种情况一般就是给个处分,调离岗位,撑死了开除公职。
关键是力道。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从业十几年了,他连一道头发丝大的口子都没b69f8716cb12feecfdac8b427346355b给人留下过。面对李副县长的头发,他想伸手去摸信封袋,但伸了伸手还是缩了回来。这样一来二去,他又纠结犹豫起来,心想总不能不信任老婆吧,夫妻间不信任还怎么能过好日子呢?但那头发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再一次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怎么先动刀子?不是先吹干吗?李副县长仰望着头顶的剃刀,有些幽默地问。
哦,对。他送上僵硬的笑脸,把剃刀放在工作台上,然后去抓旁边的电吹风。
嗡嗡两声闷响,一直平躺在工作台上无声无息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屏幕也随之亮起。他扫了一眼,是潘素素发来的一条微信。因为是锁屏只能看到前面两行:你把那种治掉头发的产品带回来,老妈最近头发掉得厉害……
混蛋。他心里骂道,一把抓起电吹风,对准那颗令他憎恶的脑袋按下最大档位,那片可怜的杂草顿时被摧残得东倒西歪,但依旧顽强地与狂风抗争着。
手机又嗡嗡震动了两下。他被惊得浑身一跳,抻长了脖子看过去,又是潘素素发来的微信:老公,周末去逛街吧,听说新开了一家特别大的童车玩具商场……
屏幕熄灭,他放下电吹风,心想再吹下去,李副县长的头皮不被烤焦才怪。
他抹一把脸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再次把手伸向剃刀。雪白的金属一上手,他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袭遍全身。他紧紧握住,似乎想把剃刀焐热一些。凝神静气间,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手机,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得就像一块远古的化石。但他仍不放心,继续紧盯着那块屏幕,静静地等着。他相信它马上又会震动,一定会,可能就在下一秒,可能等他把剃刀焐热的时候。
责任编辑 符支宏
特邀编辑 张 凯